张海荣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经济特科考论
张海荣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1897年10月,贵州学政严修奏请开设经济特科,正式拉开甲午战后科举改革的序幕,也成为戊戌变法“最初之起点”。此次特科,上承康乾年间的“博学鸿词”科,下启癸卯特科,不仅宣示了国家考试制度、人才选拔机制乃至官员任用机制的重大革新,更被“康党”趁势造势,借以开辟登进同党的仕途捷径,加速其废除八股的改革筹谋。尽管由于“戊戌政变”的发生,此次特科仅行保举而未及召试,但其作为戊戌年清政府发出的第一个重大改革信号,的确在相当程度上鼓舞了士心,促成了政治风气、教育风气和社会风气的迅速转变。而经由戊戌特科的废罢所昭示的帝后两党的公开决裂,及其对于精英人才政治心理的沉重打击,不仅成为保皇力量迅速集结壮大的重要推手,也深刻影响了清朝此后的人才格局乃至政治走向。
戊戌变法;经济特科;戊戌特科;癸卯特科;保举;康有为
戊戌变法研究,历经前辈学者百余年的深耕细作,未发之覆颇亦不多。然就经济特科而言,学界的研究重视程度却明显不够。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推许“经济特科”为戊戌变法“最初之起点”*梁启超:《戊戌政变记》,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32页。。近代清史学科的奠基人孟森也断言:“清一代之科目,与国运相关者,莫如制科。”*《己未词科录外录》,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84页。其意向所指,同样是将光绪朝的“经济特科”与康乾两朝的“博学鸿词”科(简称“词科”)相提并论。
光绪一朝,先后两度诏举经济特科:首为戊戌年(1898年),由光绪帝下旨推行,但仅行保举而未及召试;次为辛丑年(1901年),由慈禧太后下旨开办,癸卯年(1903年)开考。尽管这两届特科命运迥异,但都是晚清新政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体现了国家考试制度、人才选拔机制乃至官员任用机制的重大革新,也折射出各派政治势力的浮沉、区域文运的迁转、社会人心的向背,对于晚清国运皆有不容小觑之影响。不过,相较而言,戊戌特科的历史地位实远逾癸卯特科,且在相当程度上左右了后者的命运。清人关于戊戌特科记载最全面的是胡思敬《戊戌履霜录》,特别是其卷四《经济特科表》,然其中不乏遗漏舛误之处,对于相关史实的介绍也过于简略*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卷4,南昌退庐刻本,1913年,第18—22页。。后续学人以胡氏记述为本,纵然在史实论述上更加充分,分析视角更趋多元,但对于经济特科的研究仍难取得根本性突破*相关研究参见:房杜联喆:《经济特科》,吴相湘主编:《中国现代史丛刊》第3册,台北正中书局1961年版,第1—44页;张渤:《经济特科考》,云南省历史研究所编:《研究集刊》1983年第2期;康大寿、潘家德:《清末经济特科述论》,《社会科学研究》1990年第2期;马芳城:《清末经济特科和近代经济教育》,《紫禁城》1991年第1期;何玲:《清末经济特科探析》,《历史档案》2004年第1期;何玲:《张之洞与清末经济特科》,《中州学刊》2004年第2期;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83—287、535—541页。。本文以戊戌特科为论述重点,兼及癸卯特科,通过综合利用北京、台北两地故宫所藏清宫档案及时人文集、日记、回忆录等,不仅详细厘清了戊戌特科的来龙去脉,订正并充实了胡思敬的《经济特科表》,还通过深入分析戊戌特科被保人员的出身官阶、教育背景、地域分布、政治成分等,详细勾勒出当时的人才版图;对于当时各派政治势力,尤其“康党”在戊戌特科中的表现,也给予更加细致的说明。以此为基点,本文也试图从人才政策的角度,重新反思“百日维新”的历史命运和“戊戌政变”的历史影响。
科举制度自隋唐时期发轫以来,即作为封建教育体制的核心组成部分,广泛影响着中国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乃至士风民俗的方方面面。不过明代以降,随着科举与八股的密切结合,科举制度逐渐蜕变成禁锢思想、束缚士林、僵化社会的桎梏。为此,清朝前中叶,统治者也曾不定期举办“制科”,以弥补常规科举的不足。尤其是康熙己未(1679年)、乾隆丙辰(1736年),两举“博学鸿词”科,不仅网罗了诸多硕儒时望,还有效缓解了满汉民族矛盾,扩大和改善了国家的统治基础。嘉道咸同四朝,仍时有朝臣建议开设制科,以吸纳国家急需的实学乃至西学人才,但皆未获准。甲午战败,举国震惊,清朝上下痛定思痛,纷纷集矢于八股取士的戕害人才、愚民误国。甚至思想不甚趋新的贵州巡抚王毓藻,也肯定科举改革势在必行:“学术之陋,至今日已极。士子不研究根柢,习尚虚浮,沿谬承讹,寡闻浅见。凡郡国之利病、工商之通滞、舆地之险要、兵将之韬略、海内外之情状,茫然未有所知……穷则变,变则通,此时诚宜汲汲已。”*贵州巡抚王毓藻:《改设学堂筹款经理以广作育折》,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十六日,《光绪朝朱批奏折》第105辑,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33页。
以康有为及其党人为代表,自甲午战争后期,就强烈呼吁废除八股。但这一激进主张在当时很难赢得广泛的社会认同。与此同时,以贵州学政严修为代表,主张走缓和路线,从开设制科入手,逐步改革科举。光绪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四日(1897年10月19日),严修上奏《请破常格迅开专科折》,对甲午战后朝廷下诏求贤的成效做出反思称:“前岁军事甫定,皇上诏中外举人才矣。……但既无期限,又无责成,设稍存观望之心,即难免遗贤之虑,而且擢用者未及遍晓,则风气仍多未开也;去取者未一章程,则才俊不免沦散也。为今之计,非有旷世非常之特举,不能奔走乎群材;非有家喻户晓之新章,不能作兴乎士气。”建议朝廷模仿清初“博学鸿词”科,由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及各省学政,保举“或周知天下郡国利病,或熟谙中外交涉事宜,或算学、译学擅绝专门,或格致、制造能创新法,或堪游历之选,或工测绘之长”的人才,保送总理衙门,不论已仕未仕,一体考选录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录副奏折,03/7210/003。以下档案凡藏于该馆者,不再一一注明。。
严修的奏折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呈送御前。此时恰逢德国强占胶州湾,俄国军舰进据旅顺、大连等一系列外交剧变发生,内外交困、孤立无援的清政府不得不直面加快改革的必要性和破格求才的迫切性。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六日,总理衙门、礼部会同议复,肯定了严修该奏的基本精神,并在此基础上,就考试内容和考试模式做出进一步修正,主张分为特科、岁举两途,先特科而后岁举。特科,不定年限,或十年或二十年一举,候旨进行,考试内容综为六门:“一曰内政,凡考求方舆险要、郡国利病、民情风俗诸学者隶之;二曰外交,凡考求各国政事、条约公法、律例章程诸学者隶之;三曰理财,凡考求税则、矿产、农功、商务诸学者隶之;四曰经武,凡考求行军布阵、驾驶测量诸学者隶之;五曰格物,凡考求中西算术、声光化电诸学者隶之;六曰考工,凡考求名物象数、制造工程诸学者隶之。”具体办法为:由三品以上京堂及督抚学政各举所知,不限地域、资格、人数,注明所保人员专长,一体咨送总理衙门,候旨考选录用。岁举,则每届乡试年份,由各省学政调取各书院、学堂高等生监,另场科考,乡、会试皆以策问试之,分三场先后试以专门题、时务题、四书文,中式者另为一榜,名曰“经济正科”举人、贡士*《遵议开设经济专科折》,录副奏折,03/5615/001。。这一特科、岁举相结合的设计,不仅进一步肯定了科举改革的必要性,明确了清末教育近代转型的基本方向,操作上也更具有可行性。此奏当日奉旨诏准,光绪帝并明发上谕,命相关大臣分别咨保,待人员汇齐至百人以上,即可奏明开考*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六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1—12页。。
开设经济特科,作为戊戌新春清政府发出的第一个重大改革信号,既昭示了朝廷破格用人的巨大决心,也奠定了科举改革的初步基础。而这一建议之所以顺利获准,除了严修上奏时机的机缘巧合外,也得益于总理衙门大臣翁同龢、张荫桓的积极推动,及康有为、沈曾植等维新人士的热心参与。康有为《我史》云:“时严范孙请开经济特科,乃说常熟并张樵野成之,藉以增常科以阴去八股。常熟主之,此事遂成,其章程与沈子培同议之者也。”*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第283—284页。严范孙即严修,常熟即翁同龢,张樵野即张荫桓,沈子培即沈曾植。梁启超《戊戌政变纪事本末》也称:“初,贵州学政严修上书,请举鸿博科,时翁同龢以为然,下总署议,康有为与译署诸臣言,力请举行,乃与译署某章京拟定,名为经济科,翁同龢力主持之,恭亲王亦相从。”*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1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17页。
经济特科诏旨的下发,很快在内外朝臣中引起共鸣。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五日,御史张仲忻奏请此后考试试差及在南书房考差各员,均照经济特科之例,改试时务策论*《遵旨举行经济特科并定岁举章程片》,录副奏折,03/9990/069。。正月二十七日,翰林院侍讲恽毓鼎请照从前观政之例,将特科人才“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而后给予重用,并“不得以有才无行之人滥登荐牍”*《经济特科宜议登进之途等敬陈管见折》,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日,录副奏折,03/5615/004。。正月三十日,御史胡孚宸以举办特科为名,奏请停止捐纳,并“将目前时务切当之书及同文馆所收最要图籍”,颁行各省府厅州县,或令各省书局刊刻流布*《新设经济科举宜防淹滞请停捐纳折》,录副奏折,03/5615/006;《请饬议定程式将时务切当之书等颁行刊刻流布片》,录副奏折,03/5615/008;军机处《随手档》,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三十日。。三月十六日,浙江巡抚廖寿丰也专折上奏,就经济特科的考选方式提出商榷。他认为,特科六门中,内政、外交两门人才,或许还能经由考试选取,理财、经武、格致、考工四门,则非在专门学堂培养数年,难期有所成就;内政、外交及理财之农桑、格致之算学,或许还能命题考试,其他诸学,则非呈验器艺不足以证明其才。为此,建议先由保举大臣按照特科六门,声明被保人员专长,由朝廷就这些人员的专长,分别任用,若表现卓越,再由各该管大臣保奏,凑齐一定人数后,举行特科考试,同时废止他项例行保举。至于经济岁举,则照特科六门,经由学校直接考选,并酌改书院为学堂*《浙江巡抚廖寿丰折》,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日,国家档案局明清档案馆编:《戊戌变法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12—214页。。廖氏该奏敏锐道破了经济特科与传统制科的重大区别,主张通过大臣保举、书面考试、试用考察三者相结合的方式,确保所保人才质量,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看法。
与此同时,随着国内改革气候的持续升温,在京城政治舞台上日益活跃的维新派,对于经济特科也有了更深一层的考虑,尤其“康党”,有意借势上位,将其当作推进科举改革的政治策略和登进同党的仕途捷径加以利用。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十九日,康有为通过总理衙门代递《大誓群工开制度新政局呈》,主张即以特科人才作为待设的“制度局”的储备人选,协助推行新政*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4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6页。。三月二十三日,他又奏请将特科六门推广到生童岁科试中,于经古正场之外,改试专门、时务,易八股为策论,进之应经济科
举人、进士*《请照经济特科例推行生童岁科片》(总理衙门代奏),孔祥吉编著:《康有为变法奏章辑考》,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189—191页。。四月二十六日,御史宋伯鲁再上《经济特科请分别举办片》(康有为代拟),强调特科人才不同于学堂培养的“专才”,重在选取熟谙古今掌故、内政、外交、公法、律例的“通才”*孔祥吉编著:《康有为变法奏章辑考》,第240—241页。。这里所谓的“通才”,显然也是针对“康党”的定位。与此相呼应的,还有维新派围绕废八股展开的连环动作。
不久,“百日维新”大幕拉开,光绪帝的改革力度进一步加大,于五月初五日下旨,自下科始,废八股,改试策论。五月二十五日,总理衙门、礼部会奏《经济特科章程六条》,在正月初六日奏折的基础上,又参考廖寿丰的意见,就经济特科的相关问题做出更加缜密的规定,明确经济特科除考试各项专门学问外,重在“致用”,“其有著述成编及有器艺可以呈验者,一概随同咨送,以备察验;其由各省船政、制造、矿冶、铁路、水师、陆军诸局出身者,并将其曾经所著实效,切实声明。”对于被保人员的资格,也本着破格求才的精神给出更加宽泛的界定:京官五品以下、外官四品以下,不论已仕未仕,甚或部分曾经被议人员,皆准一体保送。该章程当日奉旨诏准,光绪帝并限定三品以上京官及各省督抚学政各举所知,限于三个月内咨送总理衙门,待凑齐一定人数,即可奏明开考*《总理各国事务奕劻等折(附清单)》,《戊戌变法档案史料》,第228—231页;《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第243—244页。。
甲午以降,为应对日趋艰难的时局,朝廷曾经屡次下诏求贤,要求内外大臣保举政治、军事、外交等各方面的人才,然因此类保举很难摆脱血缘、地缘、师生、朋党等人际关系的干扰及贿赂的渗透,在实际操作中,往往变成上层大吏提拔下属和候补官员谋求实缺的良机*茅海建:《戊戌变法期间的保举》,《历史研究》2006年第6期。。经济特科的开设,一方面补苴了既往保举的不足,引导了政治风气的转变;另一方面吸纳了“博学鸿词”科的优长,意图在更高层次、更广范围内,将设科保举与选贤任官结合起来,为国家破格用人开辟一条制度上的捷径,同时也为将科举改革引向深入打下一个初步的基础。不过,朝廷允准仅仅是一个良好的开端,相关大臣的保举将进一步决定其实施的效果。
虽然早自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开办经济特科的诏旨即已下达,然因国内政治形势尚不明朗、国人新旧之见甚重,相关保举大臣颇多观望。顽固派对于开办特科更是强烈不满。如大学士徐桐,致削严修门生之籍,并呵斥其子副都御史徐承煜:“汝若举人,可勿见我!”*梁启超:《戊戌政变纪事本末(节录)》,《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1册,第317页。直至该年五月光绪帝再次下旨敦促,广东学政张百熙、湖广总督张之洞带头保举,相关行动才陆续展开。同年六月十二日,因御史郑思赞奏请严订经济特科滥保处分,朝廷又下旨补充:“中外臣工例得保送特科者,务当屏除私心,汲引善类,于所保之人学问才具,灼见真知,始可登诸荐牍,不得瞻徇情面,滥保私人。如有言行不符及干求奔竞等情,一经查出,定将原保大臣从严惩处。”*《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第269—270页。尽管从人事制度上讲,责任担保的规定古已有之,但在破格用人甫露端倪,新旧之争日趋激化的政治情境下,此一谕旨的出台,却也在不经意间为顽固势力伺机围剿维新官绅埋下伏笔。
关于戊戌特科保举的具体情形,由于相关档案大多散佚,可资为据者主要是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卷4“经济特科表”(简称“胡表”)。该表共登录17例保案、135人次,依次为两江总督刘坤一保24员、湖广总督张之洞保18员、河南巡抚刘树堂保2员、福建学政戴鸿慈保3员、前任福建学政王锡蕃保5员、湖北学政王同愈保6员、漕运总督松椿保2员、宗人府丞葛宝华保3员、顺天府尹胡燏棻保12员、通政使李端遇保6员、内阁学士张百熙(按:系以“广东学政”身份)保17员、礼部侍郎萨廉保4员、礼部侍郎唐景崇保7员、左都御史裕德保5员、兵部尚书徐郙保3员、户部尚书敬信保2员、仓场侍郎李端棻保16员。表末并注明:“经济特科表凡二百三十五人,重荐者十二人,外张之洞续保一案,陈宝箴、瞿鸿禨、任道镕、徐仁铸各一案,均佚。”需要指出的是,胡表统计多有不确,该表实计135人次,重荐者16人*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卷4,第18—22页。又,《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1册收录的《戊戌履霜录》(节录),有多处编校错误,不可据信。。
然则“胡表”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在其详列的17例保案中,原始档案多已不存。《湘报》所刊张之洞初次咨送特科人才的稿件,上列18人,与“胡表”完全吻合*《湖广总督部堂张咨送特科人才稿》,《湘报》第114号,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中外日报》所刊刘坤一所保24人,与“胡表”名数相同,且可纠正“胡表”中之“曾广钟”应为“曾广铨”,“苏师辙”应作“蒋师辙”*《南京:录保荐经济特科咨文》,《中外日报》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第3—4版。。此外,《国闻报》也有关于经济特科保举的集中报道。其中,葛宝华保举名单,与“胡表”相同;唐景崇、胡燏棻、裕德、敬信、徐郙5位大臣的保举,该报披露的名单虽不完全,也都未出“胡表”之外①《新保特科名单》,《国闻报》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府尹保举经济人才》、《新保特科名单》,《国闻报》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唯有李端棻的保举,各方说法存在较大出入:一、“胡表”称共保16人,程先甲在内;二、《国闻报》两次报道皆称保15人,但首次名单不含程先甲,第二次却将程氏列入②《新保特科名单》,《国闻报》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七月十四日。;三、《苏报》称李端棻保15人,韩文举、欧榘甲、唐才常、熊希龄、戴修礼在内③参见皮锡瑞:《师伏堂未刊日记》,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十日,《湖南历史资料》1959年第2期,第140页。;四、张权在给其父张之洞的信中揭露,李端棻保17人,“系梁启超主稿,大约康徒为多”④转引自茅海建:《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3页。。本文暂依“胡表”。此外,《国闻报》还有两则报道与“胡表”不尽相同:一、张百熙所保17人,《国闻报》是以部郎于式枚代知县罗正钧⑤《新保特科名单》,《国闻报》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七月十四日。又,参考《国闻报》六月二十三日“更正”。;二、松椿所保2人,《国闻报》和《中外日报》皆称含翰林院庶吉士张鹤龄,而非陈庆年⑥《新保特科名单》,《国闻报》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四日;《清江:特科咨札照登》,《中外日报》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五日第3版。。另据《王同愈集》载,汪钟霖也在王同愈咨保之列⑦《致汪甘卿孝廉》,顾廷龙编:《王同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4—95页。。综观以上,“胡表”纵然不尽准确,也属误差不大,仍可作为我们研究戊戌特科的重要参考。
不过,在胡思敬指称已“佚”的特科保案中,江苏学政瞿鸿禨的保奏仍完整存世,共保陈三立等21人⑧瞿鸿禨:《呈保送经济特科吏部主事陈三立等各员生职名清单》,录副奏折,03/9448/057;军机处《随手档》,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湖南学政徐仁铸的保举,可确定者有周善培、曹典球、钟天纬⑨参见周善培:《旧雨鸿爪》,《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第1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第132页;《曹典球年谱(未定稿)》,《爱国教育家曹典球先生:曹典球先生诞辰百二十周年》,湖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94页;《邹代钧致汪康年》,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八日,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62页。。湖南巡抚陈宝箴的保举,据江瀚之子江庸披露,共保24人,江瀚、寿富、屠寄、易顺鼎、邹代钧、曾广钧、汪康年、俞明震、谢钟英在列⑩江庸:《趋庭随笔》,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85),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影印版,第20页。。另有欧阳中鹄、皮锡瑞、孙诒让、文廷楷、沈兆祉、邹凌瀚、胡发珠、熊方燧、罗振玉9人也同时得到陈宝箴的保举参见邓潭州:《关于谭嗣同生平事迹的几个问题》,《求索》1988年第4期;皮锡瑞:《师伏堂未刊日记》,《湖南历史资料》1959年第2期,第138—145页;罗振玉撰述:《雪堂类稿》(附:永丰乡人行年录),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页。。至于漕运总督任道镕和张之洞续保一案,今仍不可知。
“胡表”虽未提及,但也曾出面保举特科的,还有7位大臣:一、安徽巡抚邓华熙,保汪宗沂等7人张佩绪:《荐举经济特科禀牍(并批)》,《万国公报》第119册,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二、侍讲学士秦绶章,至少保潘敦先、汪荣宝2人《举应特科》,《湘报》第65号,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一日。;三、兵部右侍郎杨颐,至少保冒广生1人冒广生:《癸卯大科记》,《如皋冒氏丛书》第27种,出版地不详,1917年版,第1页。;四、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广銮,至少保邹代钧1人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64页。又,该处将曾广銮的官衔,误标为“礼部侍郎”。曾广銮,原官正五品通政使司参议,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始补授正三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依照当时对特科保举大臣资格的限定,曾广銮保邹代钧,应在左副都御史任上。;五、驻美公使杨儒,至少保何彦昇1人参见工部尚书吕海寰:《保荐堪膺特科之人才折》,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三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处藏,军机处档折件,文献编号:152991。;六、江宁布政使袁昶前后保举两次,初次保屠寄等5人,续保汪宗沂等6人《芜湖:保荐人才》,《中外日报》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二日,第4版;《芜湖:续保荐人才》,《中外日报》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三日,第3—4版;《芜湖:经济人才》,《中外日报》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五日,第4版。;七、江苏巡抚奎俊保张一麐等3人《苏州:保送经济特科人员单》,《中外日报》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四日,第3版;《苏州:保送经济人才续志》,《中外日报》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八日,第4版。。另有记载称,桂念祖、范当世也在被保特科之列,然因皆属孤证,暂置不论参见皮锡瑞:《师伏堂未刊日记》,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四日,《湖南历史资料》1959年第2期,第142页;季本奕编:《范当世年谱》,《苏东学刊》2001年第3期。。
综上所述,关于戊戌年经济特科的保举情况,笔者在“胡表”基础之上增订如下:
表1 戊戌特科保举表(重复被保者,在其姓名右上角标明重出次数)
综观上表,至少含30起保案、28位举主。其中,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南巡抚陈宝箴的保举人数最多,均为24人;次为江苏学政瞿鸿禨,保21人;再次之,湖广总督张之洞,保18人(按:目前仅知其一,则张氏所保总人数当更多)。广东学政张百熙、仓场侍郎李端棻、顺天府尹胡燏棻的保举人数,也均超过10人。以上诸大臣的保举,多数都是放眼全国,而非专重一省,不过瞿鸿禨、王锡蕃因其学政的身份,颇多注重对所辖省份士子的保举。而李端棻的保举名单上,则多为“康党”或与“康党”有密切关系的人士,其间5人还有鲜明的湖南时务学堂背景,包括该学堂总理熊希龄,中文教习韩文举、欧榘甲、唐才常,学生戴修礼。这证明“康党”确有借助特科登进同党的图谋。对此,康有为也供认不讳:“时网罗天下人才,及同门才者,交诸公奏荐。陕西刘古愚皆为推毂。”*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第535页。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康有为致女康同薇函还透露:“特科事,同门被荐者十余人,仲在内。”*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台北成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775—776页。“仲”,麦仲华,康同薇之夫。
再从被保人员的情况来看,至少囊括212人次、167人,稍次于康熙朝“博学鸿词”科的保举规模。尽管相关大臣在保举特科时,多数人都未曾正视经济特科中蕴涵的分科求才观念,也未严格按照特科六门撰写考语,但整体来看,此次特科着实网罗了一批博学多能、湛思通识之士,甚至不乏第一流人物。用周善培的话讲,即“这次保荐特科的,不是欧美通的学者,就是海内的名流老辈。”*周善培:《旧雨鸿爪》,《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第1卷,第132页。正因为这批人物是如此出类拔萃,他们在经济特科中的遭际,就不仅系乎其个人的荣辱浮沉,也牵引着未来中国的命运走向。
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戊戌特科被保人员名单,虽然并不全面,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勾勒出当时中国的人才版图。在这批名单上,除去至少8位无名氏,目前可确知者有159人。在这159人中,有33位被重复保举。其中,杨楷、姚文栋、华蘅芳、梁启超、郑孝胥、杨锐、黄凤岐、梁士诒、唐才常、于式枚、陈懋鼎、易顺鼎、汪荣宝、陈三立、孙诒让、江瀚、丁立钧、夏震武、沈惟贤、张一麐、朱立襄、翟凤翔、蔡尔康、顾云、戴邦铭等25人,被保2次;潘敦先、寿富、钟天纬、曹广权、屠寄5人,被保3次;汤寿潜、汪宗沂被保4次;邹代钧被保5次。这批被保者绝大多数都拥有传统功名、官衔或教职,拥有举人以上出身者,至少80人,将近总数的一半,内中至少45人还拥有进士乃至翰林高等出身。尽管其中真正出身洋务学堂的并不多,但曾就职于新式学堂、书院、洋务局所,或拥有留学、出使、游历等背景的,至少33人。这一则证明洋务运动在开通社会风气方面确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二则也显示新式人才已有渐被重视的迹象。还可注意者,保单上有不少人曾列名保国会,或组织、参加过其他学会,政治思想上较为开明。
再从这159人的籍贯分布来看,与康熙己未“博学鸿词”科相仿,江苏、浙江籍士子依然名列前茅。该两省既是明清以来传统的科举大省,又是晚近较得风气之先的省份。湖南籍人士在戊戌特科榜上的比重,较之己未“词科”则有显著上升,由后进省份跃至全国第三。此一变动,既与咸同以来湖南籍人士在全国政治、文化上的影响整体放大相关,又与近来该省在维新运动中的积极表现密切相连。广东省,因“康党”大量被保的关系,同样由己未“词科”时的无一列保,跻身全国第四。北三省,即直隶、山东、山西三省,仅8名人士被保,仅及被保总人数的5%。满人被保特科者,仅寿富1人。而河南、陕西、甘肃、新疆、贵州5省,及奉天、西藏、蒙古地区人士,似乎无一列保;这些省份与地区也是当时社会风气相对闭塞的地方。
此外,笔者还就相关史料统计过其中114人的年龄。单就这一不完全统计来看,年龄最长者为65虚岁的候补知州华蘅芳,最幼者为20虚岁的福建生员林辂存。从年龄段上看,占据最高比例的是处在31—51虚岁、年富力强、易于接受新学新知的中青年人才。
尽管戊戌特科的确网罗了不少名流时望,但与往届制科一样,同样无法摆脱贿举、请托的嫌疑。拔贡张鸿鼎称:“道路传闻,竟有挟赀入都,辗转营谋,贿求三品以上大员列入保章者。”*江苏邳州拔贡张鸿鼎:《请将特科学堂合为一事呈文》,光绪二十四年,录副奏折,03/9459/001。翰林院侍讲恽毓鼎更声言:“闻经济特科登荐牍者,多阘茸之流,半系徇情,且有以贿得者。”*恽毓鼎著、史晓风整理:《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63页。不过单就其中33位重复被保人员来看,还是能够在相当程度上代表官方对于戊戌特科的定位和被保人员的素质水平。其中,被保次数最多的是邹代钧、汤寿潜、汪宗沂。邹为举国闻名的地理名家和深受两湖督抚赏识的俊才;汤以其著《危言》自洋务运动以来就在国内享有盛誉;汪则以考求郡国利病、民情风俗、行军布阵,著述繁富而驰名。被举频次稍低于前两者的潘敦先、寿富、钟天纬、曹广权、屠寄,则是开明督抚与维新派都能接受的人物。其余25名重出人员,除梁启超、唐才常外,绝大多数都属于政治派系尚不明朗,但都赞成改革,且于特科六门各具专长,在知识构成上“新中有旧,旧中有新”的人物。
开设经济特科,不仅是朝廷破格求才的特殊举措和废除八股的重要过渡,也是戊戌变法步入高潮的肇端。继严修奏请开设经济特科之后,兵部尚书荣禄、给事中高燮曾、顺天府尹胡燏棻也相继奏请朝廷开设武备特科。尽管此一建议并未获得朝廷采纳,却换来一道改革力度更加彻底的上谕:武乡试自庚子(1900)科为始,会试自辛丑(1901)科为始,童试自下届为始,一律改试枪炮*《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光绪二十四年二月二十六日,第59页。。而对于学会的繁兴、报刊的推广、教育风气的转变而言,经济特科更是起到直接促动作用。刘光第私信中称:“近因开经济特科,各省京官亦多立有学会。吾川之官京曹者,亦将观善堂改为蜀中先贤寺,设立蜀学会,添购书籍仪器,聘请中西教习,讲求时务之学。至于语言文字,京官子弟亦可每日就学一二时。而京官中高材向学者,亦即于其中定期会讲。如此风气渐开,将来必有人材挺出为国家之用。”*《致刘庆堂第五十四函》,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四日,《刘光第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80—281页。张元济也向汪康年建言:“特科命下,人皆思看译本书籍,尊处似宜多译要籍,速印发售,可以津贴报章不少也。”*《张元济致汪康年》,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四日,《汪康年师友书札》第2册,第1726页。山西令德书院,自闻经济特科之谕,就筹议添设政治时务、农功物产、地理兵事、天算博艺四门日课*山西巡抚胡聘之:《拟就令德书院改设省会学堂并筹拨经费折》,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录副奏折,03/9454/003。。江阴南菁书院也改照特科六门命题,令诸生或专一门,或兼数艺*《江阴南菁书院特课题》,《申报》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第2版。。正因为如此,梁启超对于经济特科评价甚高,称“振起教育之精神,实始于此。”*梁启超:《戊戌政变记》,第88页。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湘报》刊出消息称,经济特科将在本年秋天举行*《洊应特科》,《湘报》第109号,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四日。。周善培也回忆,该年一度有九月初一日开考特科的消息,学政徐仁铸还于八月初四日特地为其饯行*周善培:《旧雨鸿爪》,《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第1卷,第133页。。林辂存亦于该年秋,在其父林鹤年陪同下,上京应试*吴鲁:《史传:安溪林氅云先生家传(续)》,《鹭江报》第33册,光绪二十九年五月十一日,第22页。。而在此之前,因各大臣保举人才、使才,光绪帝已陆续召见相关人员,并择优立予擢用,包括任命康有为为总理衙门章京,督办上海《时务报》;任用刘庆汾、郑孝胥为总理衙门章京;委派张元济总办京师大学堂(后解职);赏梁启超六品衔,办理大学堂译书局、上海官译书局;擢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为军机章京,加四品卿衔,参预新政;升袁世凯候补侍郎;任用端方、吴懋鼎为农工商总局大臣;升周莲直隶按察使;升恽祖祁福建兴泉永道等。另有前湖南学政江标,未经召见即命为总理衙门章京*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第666—668页。。鉴于以上人员颇多在经济特科保举之列,倘若特科顺利开考,显然又将有大批人士获得重用。举人梅光远就曾听到这样的传闻:“特科一等,记名出使大臣;二等,翰林编检;三等,总理衙门;四等,大学堂。”*皮锡瑞:《师伏堂未刊日记》,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五日,《湖南历史资料》1959年第2期,第138页。
然而,随着八月初六日“戊戌政变”的发生,政治情势急转之下,不仅“百日维新”期间颁布的各项政令大多遭到废止,光绪帝信用的维新官绅也陆续受到惩处。除康有为、梁启超、王照等流亡日本,被按名缉捕外,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被杀;御史宋仁鲁革职,永不叙用;户部左侍郎张荫桓革职,发配新疆;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革职,著刑部永远监禁,其子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礼部尚书李端棻“滥行保荐”,革职发配新疆;湖南巡抚陈宝箴“滥保匪人”,革职永不叙用,其子陈三立“招引奸邪”,一并革职;候补四品京堂江标、庶吉士熊希龄,革职永不叙用*参见《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第416—445页。。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这批在戊戌政变中遭到整肃的人员,不少都与经济特科有所关联。正因为如此,御史黄桂鋆就曾打着除恶务尽的幌子,要求将株连范围扩大到保举经济特科的相关大臣,如张百熙、张之洞、唐景崇等*《福建道监察御史黄桂鋆折》,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戊戌变法档案史料》,第475—476页。。尽管慈禧太后只是部分接纳了黄氏的建议,但还是以“易滋流弊”为名,于八月二十四日亲下懿旨,停罢特科。其时,“应举入都者已有百余人,政变后多狼狈出京,或指目之,至摇头不敢应。故当时有‘《时务报》收场,经济科倒运’之谣。”*《读再开经济特科懿旨感书》,《中外日报》光绪二十七年四月二十日。湖南名士皮锡瑞,甚至因“戊戌政变”在开考特科之前发动而私感庆幸:“幸特科尚迟耳,否则予辈亦未能免矣。”*皮锡瑞:《师伏堂未刊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六日,《湖南历史资料》1959年第2期,第155页。以破格求才、殷殷求治为始,以按图索骥、打压异党为终,戊戌年的经济特科,最终惨淡收场。
“百日维新”的流产与经济特科的停罢,不仅宣示了帝后两党的公开决裂,也致使清政府在历史关键时刻丧失了补充新鲜政治血液和更新统治基础的宝贵机遇。此后,慈禧太后加倍纵容顽固派,打压异己,阻挠改革,并公然拥立端王之子溥儁为大阿哥,更激起国内进步人士的舆论不满乃至政治对立。光绪二十五年六月,康有为等在加拿大创立保皇会,祭起反抗慈禧太后的大旗。十二月,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及张通典、唐才常等纠集上海各界人士1,200余人,通电总理衙门,反对“己亥建储”。光绪二十六年春夏,康有为、梁启超、唐才常等发起自立军,号召武力勤王。同年夏,唐才常、汪康年邀请严复、陈三立、周善培、王修植、夏曾佑、沈兆祉等召开“中国国会”,呼吁革新变政。值得注意的是,以上诸人,不少都是曾经被保经济特科却与清政府擦肩而过的人才。这再次凸显了戊戌政变对于清朝人才政策和政治走向的深刻影响。
在丧失国内精英支持的同时,慈禧政权转而寻求下层民众的支持,尤其是蓄意扶植义和团,结果造成排外思想和排外势力的盲目滋长,并最终酿成八国联军大举侵华的空前国难。直至《辛丑条约》签订,才给这场灾难画上一个屈辱的句号。为尽快挽救时局,收拾人心,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清政府宣布实行新政。翌年四月十七日,慈禧太后亲下懿旨,再举经济特科,命各部院堂官及各省督抚学政保举“志虑忠纯、规模宏远、学问淹通、洞达中外时务者”*《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第80—81页。。截至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经济特科正式开考,先后有50位大臣(按:内有4位大臣前后保举两次)共计保举448人次、362人。这一数字不仅远远超出康、乾“词科”的保举人数,也高于同年常科殿试317人的总规模。
然而正如时人所诘难,自戊戌至癸卯(1898—1903年),前后不过6年,“除京朝之官稍有变易,外省各督抚多仍故旧,其在戊戌举行之时,固尝有所保荐,天下人才只有此数,则今之保荐又安所别觅?”*《论特科》,《同文沪报》光绪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事实也证明,戊戌特科中仅有约十分之一于癸卯年再度被保,其余名额则被部曹京官、候补官员、进士、举人,乃至纨绔子弟、酒肉征食之辈所盘踞。这既凸显了当时官场腐败、人浮于事的严重现状,也预兆了制科取士的穷途末路。至于国人的一般心理,经历了戊戌特科流产与庚子事变的剧烈冲击,对于经济特科已远不复此前尊崇。甘肃学政叶昌炽日记中称:“新保经济特科政务处咨到第二次淸单,陆离迷目。本拟举曾刚甫、王雪澄应诏,今不敢以此辱二君矣。”*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抄》,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57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51页。“曾刚甫”,曾习经;“王雪澄”,王秉恩。夏敦复也谆谆叮嘱叶景葵:“特科非正途,万不可应试。”*《经济特科同征录》,叶景葵著、顾廷龙编:《卷盦书跋》,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30页。唐则瑀还因被保特科,在报纸上公开刊文拒绝。时人心理的这种显著变化,正形象反映了政府公信力的急遽下降与官绅阶层离心力的日趋增强。
就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政府高层而言,对于经济特科的复举也是抱有投鼠忌器的态度,一方面他们急于通过特科拉拢超等人才和转移国人对于科举制度的不满;另一方面又担心此次特科再次成为异党分子潜入政府的捷径。故而辛丑四月刚有举办特科之旨,当年六月即有严格保举之谕;特科集试原定壬寅(1902年)正月,继又延至癸卯(1903年)。即便癸卯年春,关于朝廷有意推迟乃至停罢特科的流言也始终不断。不过,此前已有戊戌特科停罢的先例,倘若癸卯特科再行废罢,早已江河日下的政府形象势将再遭重创。最终慈禧太后接受了张之洞等人的劝说,命于癸卯常科殿试后,诏试特科。
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十六日,经济特科在保和殿初试,实际到场186人,半数缺考。造成这一出入的原因:一是部分人员因现任实缺或充任要差,为各该省督抚奏留不考;二则一些人束身自好,拒绝应保、应试;三则少数人员适逢丁忧;四则朝廷的态度反复和有关此届特科取额窄、待遇薄的传言,也打击了不少人士的应试热情。尽管如此,与清朝此前的历届制科相比,癸卯特科的应试规模依然是首屈一指的。初试试题为一论一策,阅卷大臣共8位,张之洞以系慈禧太后钦点而位居首座,最终取中一等梁士诒、杨度等48名,二等桂坫、端绪等79名,另备取生59名,取中率高达68%。
就初试结果来看,张之洞等人显然是本着录取从宽的原则,希望尽量做出破格求才的姿态,甚至预拟“一等、二等听上施恩录用,备取者若系官员,则加一级,举员则送大学堂肄业,生监则送国子监肄业。”*吕佩芬:《湘轺日记》附“特科纪事”,北平北江旧庐铅印本,1937年,第3页。然而守旧官员出于对新式人才的疑忌和对张之洞专擅行为的不满,对初试结果颇有异词。若干大员还以初试人员中混入党人为名,主张从严。某军机大臣在召对时,还妄称:“一等第一名梁士诒,系广东人,为梁启超之弟,其名末字又与康祖诒相同,梁头康尾,其人可知。”*风冈及门弟子编:《梁士诒年谱》上,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2页。位列一等第二名的杨度,也因籍隶湖南且曾留学日本,被疑与保皇党、革命党有所勾结。适逢其时,前自立党党魁沈荩又被人告发,经慈禧太后下旨杖毙。凡此种种,对于特科复试均造成极端不利的影响。
闰五月二十七日,梁士诒等127人于保和殿复试。与初试相比,复试大臣被换掉一半,张之洞虽仍居首座,但因慈禧太后限定取额不过30名,颇费踌躇。及至复试试卷呈上,慈禧太后又命军机大臣覆勘,再淘汰3人。最终取中一等袁嘉榖等9人,二等冯善徵等18人,共27
人;原初试一等前5名,仅录取张一麐1人,余4人皆落选①《经济特科人员分等名单》,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处藏,军机处档折件,文献编号:157933。。数日后,复试取中人员奉旨引见,擢用极薄,京职、外任,仅就原阶略予升叙,举贡用为候补知县、州佐,这不但较“博学鸿词”科待遇悬殊,比之常规保举也不显优遇。喧闹一时的癸卯特科就此惨淡收场。
倘若说戊戌特科尚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癸卯特科相当程度上就是一场闹剧。尽管在此届特科中,“康党”在国家高层政治上、人事上的影响基本被清除,但“康党”的威胁在慈禧太后心中依然根深蒂固。故而“梁头康尾”之谣与“沈荩案”的发生,能够正中她的要害,并直接影响到癸卯特科的考选任用。而革命党的迅速崛起,又成为继保皇党之后清政府的又一心腹大患,故而有急令严查革命党之举,及杨度狼狈逃亡日本之事。癸卯特科的虎头蛇尾与名实不符,不仅远远背离了清政府的初衷,并导致国人连带质疑朝廷推行新政的决心和诚意,也再度印证了政府的失道、人心的疏离,预兆了晚清王朝末日不远的国运。
甲午战后,中国社会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到文化、教育都面临改革的重要契机和巨大挑战,而如何甄拔相应人才,也越发刻不容缓。在科举取士积重难返、职官制度缺乏弹性的情况下,贵州学政严修奏请开设经济特科,无疑为清政府破格用人提供了既不背离“祖制”又迎合时代需求的蹊径。而这一奏议之所以顺利获准,除了严修上奏时机的机缘巧合外,也要归功于光绪帝、翁同龢、张荫桓的居中主持和以康有为为首的维新官绅的持续推动;特科保举的渐次展开,又得益于广东学政张百熙、湖广总督张之洞、仓场侍郎李端棻、湖南巡抚陈宝箴等开明官员的热情响应。凡此几股力量,正是戊戌变法得以发生发展的政治基础。
“康党”之赞成特科,别有两重政治用意,一是借势造势,促成八股的废除,二谋求进身,以扩大自身的政治影响。其中,第一重目标固然较快达成,第二重目标却因形迹太露,及光绪帝对“康党”的特加拔擢,反而引起慈禧太后和顽固派的侧目,成为导致经济特科半途而废的主要变因。而经济特科的保举实况,又为“康党”在政治上的孤立情势再添一生动例证。其中,除梁启超、唐才常两度被保外,其领袖康有为也仅仅被张百熙保举1次,且事后张百熙还补充说明:“臣于该员素无一面之雅,徒观其所著论说通达时务,信为有用之才,若再能心术纯正、操履廉洁,尤属体用兼备。”②《请免康有为调考经济特科片》,录副奏折,03/9448/015;军机处《随手档》,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二日。“又片陈,中国自强,在政不在教。在讲求政事之实际,不在比附教派之主名。请明降谕旨,严禁用孔子纪元及七日休沐等名目,以维持名教而免为从西之导等语。”③《瞿鸿禨与张百熙》,徐一士:《一士谭荟》,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29—130页。换言之,张百熙对康的保举也主要看重其“通达时务”的一面,对于“康学”同样不以为然。而在地方督抚中,即便最称开明的陈宝箴,在保举特科时也刻意与“康党”划清界限。欧阳中鹄揭露:“义宁密疏所荐及保经济特科共六十人,皆与参酌,凡康学删除殆尽。”“(义宁)保送经济特科几三十人,独中鹄加学术正大,持论平通,不为偏激考语,曰以箴贵门生(按:谭嗣同、唐才常),且讽诸君(按:熊希龄等),其志可想见矣。”④转引自邓潭州:《关于谭嗣同生平事迹的几个问题》,《求索》1988年第4期,第112页。凡此,又皆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百日维新”的短命而亡。
“戊戌政变”发生后,“康党”遭到残酷清算,包括经济特科在内的多项改革举措也被相继废止。尽管慈禧政府针锋相对的主要是“康党”,但殃及池鱼的结果,也将大批进步人士推到自身的对立面,迫使他们不得不别寻政治出路,或结成保皇阵营,或转投革命旗下。庚子之后,慈禧太后虽然试图亡羊补牢,再举经济特科,但时移世易,结果也只是再度暴露了其统治能力的拙劣和政府威望的每况愈下。由此以观,晚清的经济特科,固然与蓄意笼络在野遗贤乃至明遗民的“博学鸿词”科,大异其趣,但就其对精英人才出处进退乃至清朝国运的历史影响而言,实同样富有政治转折意味。
责任编辑:方 英
On the Special Examination of Statecraft(Jingji Teke)
ZHANG Hai-rong
(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06,China)
In October 1897,Yan Xiu,the Xuezheng(学政) of Guizhou,proposed that the Qing government hold a special examination of statecraft (Jingji Teke经济特科).This proposal was regarded as a prelude to the reformation o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following the Sino-Japanese War of 1894-1895,as well as the original point of the 1898 Reform Movement.Following the Bo Xue Hong Ci (博学鸿词) examination in the Kangxi and Qianlong periods,the Jingji Teke was a preliminary trial of the1903 Jingji Teke.It was an important innovation to the national examination system,talent selection and official selection mechanism.Meanwhile,Kang Youwei’s Party also considered the Teke as a political shortcut to recommend their allies to the government,and promoted their plan to abolish the eight-legged essays.The Jingji Teke was only partly conducted because of Wuxu Coup.However,to a certain extent,it had really inspired people as an important reform signal,and swiftly improved the political,educational ethos and social atmosphere.The failure of the Teke indicated a public rupture between the Empress Dowager and the Emperor’s Parties and also heavily hit the political psychology of elites,which played a vital role in uniting the royalists and further deeply affected the structure of talent and even the political trend of Qing Dynasty.
Reform Movement of 1898;Jingji Teke;Jingji Teke in 1898;Jingji Teke in 1903;recommendation;Kang You-wei
K257
A
1005-605X(2016)06-0066-12
张海荣(1981- ),女,河北南宫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历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