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虫子

2016-12-08 08:08肖克凡
广州文艺 2016年11期
关键词:蛐蛐光头蟋蟀

肖克凡

昨天的虫子

肖克凡

1

我认识老六比较晚,先认识他妹妹小茱。小茱是四年级转学来的,基本属于门门功课都要补考的差生。我是戴 “两道杠”的学习委员,班主任将帮助差生的任务交给我,当然是帮助小茱。

小茱圆脸小眼睛,嘴巴偏大,这副长相确实不讨老师喜欢。我认为她成为差生应当跟长相无关。小茱父母相貌都挺好的。

读到小学五年级,学校停课搞运动,风起云涌。不光小学停课,初中高中大学全都停了。不光天津停课,全国都停了。停课没了管束,学生们反而不适应了。我还想履行学习委员的职责,跑去找小茱讨还语文作业本。

小茱家住在福安大街,属于天津南市地区。走进大杂院二道门左首,一明两暗总共三间房,住着一大家子人。

小茱的哥哥老六留着王连举式的分头。王连举是后来样板戏 《红灯记》里的叛徒。这家伙倚在门前煞有介事地说:“破四旧,立四新,你一个男生找我妹妹干吗,我看你有资产阶级坏思想,是不是?”

老六表情里渗出几分嘎笑,使人想起早熟的倭瓜。谁都知道老六前年就应当读初中,如今仍然是小学六年级学生。天津人把留级叫 “蹲班”,这词儿听着挺生动的。老六连年蹲班,蹲得嘴唇生出毛茸茸的胡须。

我向这位蹲班冠军汇报说:“小茱借了我的语文作业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女生找男生借东西也是要还的。”

老六怔了怔。他右眼有些斜视,两只眼睛显然不是一条心。

这种毛病被孩子们称为 “右派”。右派当然不好。左派好。可是谁也不愿左眼斜视,长大别说当兵,当售货员都不合格。所以,母亲曾经低声警告我:“长大成人,还是不左不右的好!”妈妈说得对,不左不右就不斜视,参军体检没问题。

“反正永远不用抄你作业了,今天还给你好啦!”我的语文作业本随着小茱的声音从窗户里飞出,窝窝囊囊落在我脚下。

差生小茱平素脾气绵软,总是低眉顺眼的,停课以来好像吃了枪药,变成个豪气冲天的小樊梨花。正式的樊梨花我是从评书 《薛家将》里听来的,樊梨花是薛丁山的媳妇,南征北战,武艺高强,巾帼不让须眉。

不论樊梨花还是薛丁山,这些人物统统属于四旧。那间评书场已经改成存车处。小茱的爷爷在那里看自行车,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时刻提防着坏人,反倒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好像坏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老人家。

我猛然明白了,小茱变得豪气冲天是因为学校停课,停了课她就不是差生了,所以有了脾气。我从脚下捡起自己的语文作业本,发现小茱在封面上画了五个小人儿,写了 “地富反坏右”五个字。想到小茱原本就是个胡抹乱画的女生,我也不计较她了。

这时,屋里猛然爆发哭声——不是低泣而是尖嚎,一声声好像母鸡被人踩了脖子。我不相信这是小茱的哭声。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发出这种响动呢?让人以为屋里另外有个泼妇。

小茱的哥哥老六再次露出嘎笑,目光依然斜视。“没事儿,这是我妹妹哭着玩儿呢,学校停课在家没事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呗……”老六懒散地解释着,抬头冲着天空打个哈欠。

闲着也是闲着,小茱竟然哭着玩儿?我无法理解老六这种解释,拿起语文作业本回家去了。

这是夏深秋浅的季节,高处是蓝天,脚下柏油路,大街处处革命标语。倘若学校不停课,已然暑假开学的日子。我夹着语文作业本前往大兴街废品收购站,交了一只铅皮旧牙膏袋,换回贰分钱硬币。兜里有钱,心里就有底气。

一群身穿绿衣绿裤的半大小子,操着满嘴京腔耀武扬威叫喊着 “抓狗崽子”,沿着荣业大街追了过去。我知道他们不是抓狗而是抓人,便团缩着身子望着远去的绿色身影,紧张心情有所缓解。我知道他们并不晓得谁是 “狗崽子”,一旦你被喊喝声吓跑,他们就认定你是狗崽子,一路穷追不舍。

我给三十六计新添一计 “故作镇定”,反正他们也不清楚你的家庭出身,稳住心神就是了。

我坐在淮海电影院门前石阶上,目光往左投向平安旅馆的胡同口。平安旅馆已经改名红霞旅社。起初广大革命群众不同意,说红霞属于风花雪月性质,太不革命了。旅馆经理刘大水解释说,毛主席诗词《七律·答友人》有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的句子。革命群众听罢没辙了,只得散去。

我观察着红霞旅馆旁边的胡同口,暗暗期待老本的出现。初秋季节的老本半夜下洼逮虫儿,转天正午露面。老本做的是秘密勾当,必须闪来闪走,速战速决,一旦

出了货立即转移,消逝在小胡同深处。正午时分人们在家吃饭,路旷人稀,正是老本的安全时间。

阳光当头直泻而下,晒得柏油马路发软,踩着走路使人想起大资本家韩德榜家的客厅地毯。前年热天抄家,革命小将从韩德榜家后院搜出五百只蛐蛐罐,据说都很值钱。革命小将当场咣咣咣全部摔碎,蛐蛐罐的残片堆成小山包。韩德榜的老伴寻了短见,他本人被轰到平房里住着,一间小屋不足八平方米,像个山洞。住在山洞里的韩德榜活像北京猿人。

代代红电影院不放电影,改成备战备荒的粮食仓库,里面存满来自东北的黄豆。我坐在黄豆仓库大门前,望见小茱爷爷走了过来。他时而东瞅时而西瞧,那表情唯恐踩上地雷什么的。人家杨白劳外出躲债也不像他这种样子,远远看着让人揪心。

我起身向老人打招呼。从小妈妈教育我对待长辈要有礼貌,见面主动说话而且要用敬语。把“你”叫“您呐”,把“他”叫 “怹”。

小茱爷爷定住眼神打量我: “这位小将,你是侯老师的儿子?”

以前,天津卫长辈见了小孩子统统叫“宝贝儿”,以示亲近与热络。如今实行革命化,一律改称 “小将”。

我点点头说是。小茱爷爷似乎心生疑窦:“这位小将,你真是侯老师的儿子?”

我再次点点头说是。老人家依然疑心重重。我索性不再解释。小茱爷爷反而相信了:“你妈妈还在红光农场劳动?”

是啊,我母亲吃了十几年粉笔末,下放红光农场种田改吃黄土了。然而不待我回答,老人家眉头紧皱,思路跳转:“小茱奶奶又犯糊涂毛病,我担心她走丢了……”

我思路跟不上小茱爷爷,只得哑言。他老人家上下打量我,“红光农场粮食够吃吗?”说完满脸疑惑地走了。

这时候,老本出现了,一闪身钻进红霞旅社旁边的胡同里。他肯定跑向胡同深处的垃圾楼,那里是秘密交易地点,就跟电影里特务接头似的。

说起特务,小茱跟我说过她从小最想做女特务,电影里的女特务们吃得好穿得好,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把指甲染成红色。

小茱竟然向往女特务生活,这令我惊讶。我认为她应该喜欢 《红岩》里的江姐,人家江姐身穿蓝色旗袍大红毛衣也很漂亮,只是没染指甲而已。

我跟小茱完全不同,我没想过做男特务。我从小喜欢蟋蟀。天津人把蟋蟀叫蛐蛐。身边没人知道我养蛐蛐的起缘,这跟大资本家韩德榜有关。

工厂实行公私合营,资本家吃股息,韩德榜还是很有钱的。他不烟不酒,连茶也不喝,只嗜好斗蟋蟀。每逢夏季便有人送货上门,无论来自山东的还是河北的,韩德榜掏钱认购从不拒付,因此名声极好。韩德榜是个不知满足的人,他办工厂就是这样,因此他的工厂生产的电动机,全国有名。他玩蟋蟀同样讲究优中选优,一旦购得好虫儿,便将略显逊色的蛐蛐淘汰,是个 “精益求精”的大玩家。

韩德榜淘汰落选的蛐蛐,不像别的大玩家那样抬脚踩死,而是遵循人道主义原则——放生。前几年每逢暑假,我半夜潜在韩德榜家附近,循声捕捉他放生的蛐蛐,不时会有收获。大玩家淘汰的士兵,落在

小孩子手里就是大将军。大资本家韩德榜永远不会知道,暗中他有个继承者是我——乳名 “鸬鹚”的男孩儿。

天津卫的大玩家斗蛐蛐,俗称 “下圈”,其中规矩森严、技法高超,赌金似流水。被称为 “四大道场”的斗蟋场所几经取缔,大玩家们销声匿迹,韩德榜被扫地出门,五百只蛐蛐罐被摔成碎片。没人敢下圈了,改为悄悄饲养,只图夏夜听听虫鸣而已。

没了放生的大玩家韩德榜,我自然无所继承,只得攒钱购买老本的蛐蛐。全中国掀起 “破旧立新,兴无灭资”的高潮。老本做这种玩物丧志的生意,一旦被捉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像一只机警的孤狗。我觉得老本冒险是图希赚钱。他好像急需钱用。

一块云彩飘过来,遮灰了半条街,这好像在给我打掩护,趁着没有太阳立即起身窜进胡同里。小茱奶奶白发苍苍迎面走来,目光凝滞表情僵硬,好像蜡人上路了。

从前,小茱奶奶天天念经,大悲咒华严经什么的。后来破旧立新改念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什么的。“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小茱奶奶学习 “老三篇”颇有收获,逢人便说毛主席就是救苦救难的西天如来佛祖,毛主席就是大慈大悲的南海观音菩萨。

毛主席是屹立世界东方之巅的革命领袖,怎么可以比作西天如来佛祖呢?这是西风压倒东风。小茱奶奶遭到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罪名是严重贬损伟大领袖光辉形象。吃尽苦头的小茱奶奶恨不得取来针线缝严自己的嘴巴。她从此不敢妄言,改为自说自话了。

我听不清小茱奶奶的自言自语,闪身给她老人家让了路,撒开脚步奔向胡同深处。这时老本躲在垃圾楼后面,低头缩脑点燃了烟卷,使劲儿吸着。

一群苍蝇嗡嗡飞来,微型轰炸机似的在老本头顶盘旋。面孔清瘦的老本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好像在跟垃圾楼竞争。我不顾脏臭凑过去,发现今天老本没带那只装蛐蛐的竹篓。

老本突然伸长脖子,目光定定地投向我身后。正午的阳光烧烤着我们。老本的眼神凝滞了。

我扭身低头看到来了四只大皮鞋,抬脸看见这两个男人。一个粗壮黢黑,一个白白净净。大热天穿着这种大皮鞋,当然显得很神气。

“舒本胜,你吃了虎心豹胆?还敢走资本主义道路!”粗壮黢黑的男人伸手指着老本鼻子,叫着他的学名。我看见这人手指甲缝儿积满黑色油泥,他不会是个修理自行车的吧。

老本倒退两步,脊梁贴在垃圾楼大墙上:“你们管不着,你们是社会闲杂人员……”

白白净净的男人飞快从裤兜里掏出红袖章戴在左胳膊上,立即有了身份:“你再说我们管不着?我们红联会代表东风街革命群众制裁你!”

粗壮黢黑的男人瞥了瞥我说:“老本!你用蛐蛐毒害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你就是教唆犯!”

“我今天没去逮虫儿,我在海河边帮着

捞死人呢……”老本微弱抵抗着。

“看来你是顽抗到底!”这两个男人上前将老本摁住,从他衣兜里搜出几根三寸长的细竹管儿。

我知道,这种细竹管儿是蟋蟀容器,一端是竹节,另一端用硬纸团塞住。一根竹管儿里盛着一只蟋蟀,既不损伤虫子也便于携带。

粗壮黢黑的男人缴了老本的械——那几根细竹管儿顿时成了战利品。白白净净的男人摘下左胳膊红袖章,当作手帕擦着额头汗水。红袖章遇水掉色,他擦红了自己的脸,不知脸红地说了声 “撤吧”。

两个穿大皮鞋的男人大摇大摆走了。老本瘫坐垃圾楼墙根下,脑袋耷拉着好像被人扭断了脖子。

我慢慢凑上前去,试探着问道:“老本,他们是革命派吗?”

“什么革命派!他们光拿红袖章吓唬人……”老本撩起眼皮望着远处,流露出几分不屈不挠的神情。

我好奇地问: “老本,原来你叫舒本胜啊?”

“现在我叫书本败!”老本面露感慨,重重叹了口气。

老本的细竹管儿被收缴了,看来今天我与他的交易泡了汤。我捏了捏衣兜里的贰分硬币——它已经出汗了。

“我……走了,再见吧,老本。”其实不用道别,然而这是自幼母亲对我的教育,还是朝老本挥了挥手。

老本蔫蔫地笑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怎么还温良恭俭让呢?”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穷困潦倒的老本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跟那两个穿大皮鞋的男人完全不同。

“你小小年纪玩蛐蛐,就不怕玩物丧志?”老本渐渐站直身子,仔细瞅着我。

我说学校停课闲得没事,我同桌小茱坐在家里还哭着玩儿呢。老本认真听着,眯起细细的眼睛。

“闲得没事儿哭着玩儿?”老本无奈地摇摇头说,“你知道那个名叫沙鲁的男孩儿上了广播电台吗?他能够背诵全本毛主席语录,33章270页,一篇不少一字不差。”

前年妈妈下放农场前就把家里的收音机卖了,说是怕我调错了波段误听敌台广播,无论美帝的苏修的,还是台湾的。我冲着老本摇头说,我家没有收音机不知道沙鲁在电台背诵语录。其实,我知道那个记忆神童是西藏路小学五年级学生,又细又高像棵豆芽菜。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本即兴念叨起来,抖擞了几分精神。我不懂他念的什么经,偷偷摸着衣兜里出汗的贰分硬币。

“我这儿有一只蛐蛐秧子,给你吧。”老本转过身去撩起泛黄的汗衫——我看到他后腰别着一根细竹管儿,已经被汗水沤湿了。

老本补充说:“麦高!这只蛐蛐秧子是我从北仓铁道底下逮来的,单鞭。”

我不懂 “麦高”是什么,但是知道 “蛐蛐秧子”是尚未褪皮的蟋蟀幼虫,还知道单鞭只有一根触须,更知道北仓那边有座火化厂,这几年很繁忙的。

老本的一只脏手握着细竹管儿递过来。我问这只蛐蛐秧子多少钱。他说就算我送给你的。我说必须要花钱买的。他突然瞪

大眼睛注视着我,询问我什么家庭出身。

我想起极其遥远的父亲:“我出身……职员。”

“哦,你父亲是知识分子。”老本似乎想起什么,干巴巴笑着说, “我送给你,你却不要。这很好。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从来不要别人东西。既然这样你就给我贰分钱吧。”

我立即掏出湿润的贰分硬币递给老本,然后接过他的细竹管儿。老本干咳了几声,说我要告诉你几个蟋蟀方面的知识。

学校停课闹革命,很久没有接触老师。老本突然要传授知识给我,我有些不适应。老本并不顾及我的感受,开讲了。

“以后你有机会上中学,初二应当有生物课的。蟋蟀这种昆虫,中国北方叫蛐蛐,南方叫秋虫,其实蟋蟀还有许多别名……”

老本已然挺立腰板,不断打着手势,轻声讲述起来:“关于蟋蟀的书籍很多,有南宋贾似道的 《促织经》,有明代袁宏道的 《促织志》,还有清代秦偶僧的 《功虫录》……我国蟋蟀专著很多,距离我们最近的是民国年间李石孙的 《蟋蟀谱》,总共十二卷呢!”

他的声调猛然提高,表情变得陌生:“我告诉你蟋蟀的几个别名吧,趋织、王孙、莎鸡、促机、纺绩、灶马、寒蛩……总而言之,囿于课时限制我就不讲民间斗蟋历史了。”

囿于?课时限制?我惊异地望着老本,他在我心目中完全变了,不再肮脏不堪,不再垂头缩脑,不再低声下气,不再东躲西藏……他无拘无束,他话语连珠,他知识丰富……我懵懵懂懂寻思着,从前的大学教师舒本胜就是这个样子。

“将来,如果你有机会读到 《昆虫记》的话,当然那是外国人写的书……”

这时候,第三制本厂楼顶的战备汽笛拉响了,远远传来还是感觉刺耳。老本随即停止讲解,半张着嘴巴瞪着远处。

随着刺耳汽笛声的响起,滔滔不绝的老本好似被施了定身术,满脸重现呆滞木讷的表情。

“你说的 《昆虫记》,那本书里讲蛐蛐了吗?”我喜欢老本滔滔不绝的样子,希望他继续讲解下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老本恢复了低头缩肩的模样,一声不吭逃兵似的走了。现场只剩下那座垃圾楼,继续散发着恼人的气味。一切如初,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细小变化。

我觉得老本是个有来历的人,就模仿他的做法把细竹管儿插在腰后,好像隐藏了重大秘密。我走出胡同口。一条大街被阳光晒得趴在地上,浑身酥软一声不吭。

小茱爷爷走过来,老人家眉头紧皱:“小茱奶奶又乱跑,我担心她走丢了……”

我连忙说:“我看见小茱奶奶从胡同里走过去,嘴里还背诵老三篇呢。”

小茱爷爷再度心生疑窦:“你是侯老师的儿子?”

“刚才您这样问过我了……”我提醒他老人家。

小茱爷爷定住眼神打量我:“嗯,你真是侯老师的儿子。”

看来老人家记性不好。我只得主动介绍情况:“我妈妈不是老师了,她下放红光农场劳动呢。”

小茱爷爷很满意我的回答,突然转变话题:“你相信吧?我家那只祖传的陆墓

蛐蛐盆儿,我真的把它砸成碎片给埋啦!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兴无灭资,我真的把那只祖传的陆墓虫盆儿砸成碎片给埋啦……”

这个故事我听过很多遍,小茱爷爷讲得非常流畅了。

2

我爬到床底下打开我的 “藏宝箱”,突然听到门响——有人走进我家。我吓得屏住呼吸,侧耳听着。

外间屋里响起脚步声,踏得地板发出吱吱呻吟,来人步伐不轻。我惧怕家里进了盗贼,紧紧将 “藏宝箱”搂在胸前,趴在床底下不敢吱声。

我的 “藏宝箱”是一只破旧的藤条箱,里面总共三件宝物,我以扑克牌的J、Q、K编号,严格保密,无人知晓。自从妈妈下放红光农场,我在家独自生活与 “藏宝箱”相依为命。尤其 “老K”,我视为珍品。除了J、Q、K,再有就是老本卖给我的这只蛐蛐秧子 “单鞭”了。

一双高筒黑胶雨靴从外间屋踏进我的房间,咚咚走到床边,然后站住不动。这双雨靴似乎散发河底淤泥的味道,直接冲进我鼻孔。

这是妈妈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这双沉重的高筒黑胶雨靴不应该属于女人,尤其不应该属于妈妈这样的知识女性。

平时妈妈性格严厉,不知道我有 “藏宝箱”,也不知道我偷偷饲养蛐蛐。我决心保住自己的秘密,定定趴在床底下紧闭双眼不吱声。

高筒黑胶雨靴离开床边,迈步站到窗前去了。我脸蛋紧贴地板伸出目光,偷偷注视站在窗前的背影:黑胶高筒雨靴,肥大的蓝衣蓝裤,这使我想起疏通下水管道的工人。

这真的是我妈妈?两年没见母亲了,我有些怀疑自我感觉。这时,这背影肩头颤抖起来,伴随着低声哭泣。

这是个女人的哭泣。我从未听过妈妈的哭声,还是难以作出判断。

她的哭泣渐渐停止,响起自言自语:“你啊,永远不肯改变自己,前方分明是片沼泽,你却把它当作坚实的陆地;前方分明是座大山,你却把它当作普通的丘陵。所以,你最终只能接受命运的发落……”

没错,这是妈妈!她不愧是优秀的语文教师,普通话说得很标准,简直就是优美的散文。

我担心妈妈发现 “藏宝箱”,趴在床下丝毫不敢动弹。

妈妈还在自言自语:“我不敢跨越沼泽,我也不敢翻越高山,我只能默默想念你,就像小草儿想念春天那样,小草儿不敢参加春天百花的盛典,只能悄悄发芽在心间。”

这又是一首优美的诗歌。妈妈这是向谁倾诉呢?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秘密,妈妈也有妈妈的隐私。我的秘密是 “藏宝箱”,妈妈的隐私则是那个不惧怕沼泽不畏惧高山的人……

妈妈停止低语,挪步走近屋角。尽管房间里没人,她还是机警地环视左右,飞快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宗物件,然后贴近屋角。

妈妈转过身来。我发现妈妈手里没了

那宗物件。天啊,难道屋角张开无形的大嘴,生生把那宗物件吞了?

妈妈快步离开我的房间,走了。我缓缓从床底下爬出,吃惊地打量着屋角,心里害怕了。这害怕心理使我产生疑惑:那黑胶雨靴蓝衣蓝裤的女人,她真是我妈妈?

我恨不得立即离开自己的房间,便伸手推开窗户径直跳到院子里,野兔子似的逃走了。

终于挨到晚饭时间,我疑虑重重地回家。走进院子看到门厅透出灯光,厨房里有人影儿晃动。

我小时候听过神鬼的故事,最害怕墙壁上人影儿晃动。长大接受无神论教育,胆子大了些。如果说我们中国有神有鬼,那也只能是 “牛鬼蛇神”里的 “牛鬼”和“蛇神”。

站在院子里我确认厨房里是妈妈忙碌的身影,便放心推开家门走了进去。我看到那双黑胶高筒雨靴摆在门厅墙边。一股饭菜香气从厨房飘溢而来。我的嗅觉告诉我这是西红柿烧茄子——妈妈的拿手好菜。时间仿佛回到过去的时光,那时妈妈在学校教书没有时间做饭,只有星期天下厨烧菜,改善伙食。

我小步蹭进厨房,迎面是妈妈淌着汗水的面孔。她已经换掉肥大的蓝衣蓝裤,一身淡灰色便装,腰前系着白底蓝花围裙——这让我重新看到从前的母亲。

妈妈轻轻颔首,极其清淡地笑了笑,继续埋头烧菜。两年多没见母亲,她竟然如此平静坦然,怪不得学校里都叫她 “铁娘子”呢。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轻轻叫了声妈妈,便又想起墙角那张无形大嘴。

“鸬鹚,这程子你还好吧?”妈妈依然叫我乳名,尽管外面没人叫我乳名了。我连忙回答说这程子我很好。

我的乳名 “鸬鹚”是一种会捕鱼的野生水鸟,后来被人类驯化俗称 “渔鹰”。渔民驾船出发前用细绳系紧渔鹰食管,它们潜水捕得鱼儿无法下咽,乖乖浮出水面衔给渔民获取,渔民捏起小鱼或小虾塞进鸬鹚食管,就算给它颁发了劳动光荣的奖章。

小时候,我问过母亲为何给我取了这样的乳名。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凝视远方说:“这是你爸爸给你取的。他热血沸腾嘛,就去了祖国大西北……”

原来 “鸬鹚”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他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我根本记不清他的模样。但是,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个湿漉漉的乳名,更不喜欢那些操控鸬鹚命运的渔民。鸬鹚多辛苦啊,一次次潜入水中逮鱼,渔民却只赏些小鱼小虾,这分明是剥削是压迫。“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是毛主席语录。后来得知广大渔民也属于贫下中农阶级,我便不敢妄加置疑了。

晚餐妈妈烧了两个菜,还做了紫菜汤。家里没有甜酒,她随手调了两杯蜂蜜水,一下有了家庭晚宴的气氛。妈妈曾经非常讲究衣食住行的品位,譬如没有黄油她绝对不做红菜汤,没有面包屑她绝对不炸牛排。然而,今天没有芜荽她还是做了紫菜汤。下放农场劳动的妈妈学会妥协了吧?学会妥协使得妈妈不再过于坚硬,显现几分柔软的随和。

妈妈伸过筷子给我夹菜,说身体是革命本钱。这举动很像班主任关怀差生。然后妈妈轻轻端起蜂蜜水说:“举杯吧鸬鹚,祝我们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这是妈妈的祝酒词。我兴奋地跟她碰了杯,说了声祝妈妈身体健康。妈妈呷了一小口蜂蜜水,又给我夹了菜。我被她感动了,储存在内心的生疏感,渐渐消融。

农场的大太阳将妈妈晒得黢黑,肤色接近广大劳动人民。她再次端起蜂蜜水说:“鸬鹚啊,我犯风湿性关节炎,农场准假三天,同意我回城里看病。”

我表示明天陪妈妈去医院看病。她摇摇头,开始吃饭。我再次表示明天陪妈妈去医院看病。她竟然有些不耐烦了:“我要自己去医院呢。”

我说您去人民医院吧。她几乎恼怒了:“我又没得癌症,你让我去人民医院干吗!”

我终于想起,天津人民医院是主要治疗癌症的医院。这座医院创始人金显宅,早年来自韩国汉城。

我不敢言语了,跟着妈妈一起吃饭:餐前蜂蜜水,餐中有菜有汤。餐后我跑进厨房洗碗,听见妈妈拉开衣柜换衣裳:“鸬鹚,我换过衣裳要出去看个熟人。”

妈妈从淡灰色便装变成月白色衣裤。我隔着窗房望着她款款走出院门,一下融进月光里了。

妈妈……不知为什么又觉得她陌生了,仿佛刚刚结识似的。我努力回忆自幼与妈妈的接触,一切都显得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她仿佛站在大雾天气里,似有似无的样子。

我躲到自己房间,胡思乱想。天很晚了,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关灯上床躺下,夜色猛然将我包裹起来。我定定躺着不动,就是不敢注视屋角。

好奇心渐渐战胜恐惧感。黑暗里我起身挪向屋角——这是妈妈的隐私。难道屋角真有一张大嘴吞了妈妈手里的物件?

黑夜里瞪大眼睛打量着。我房间的屋角跟其他房间的屋角没有什么两样。我在这里居住多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这是妈妈回来了,脚步轻盈。这跟脚踏高筒黑胶雨靴的沉重步伐相比,完全判若两人。她走进门厅里,带进一股明丽清爽的气息。“鸬鹚……”妈妈轻轻召唤我的乳名,音调柔软而温润。我听着感觉妈妈变了一个人。

我懵懵懂懂抄起床头手电筒走出房间,迎面响起妈妈的笑声:“鸬鹚,这屋里电灯亮着呢,你打手电筒干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只手电筒是我半夜捕捉蛐蛐的工具。有时躲进被窝偷看禁书,也要用这只手电筒照明。譬如 《少年维特之烦恼》和 《马克辛青年时代》。

我摁灭手电筒望着月白色的妈妈。她居然罕见地笑了,而且笑得毫无保留。

“妈妈,您显得年轻了……”我没头没脑抛出这句话。

“你瞎说什么呢,”妈妈急切地摆着手,仿佛要扫去自己难堪的表情,“妈妈老啦。”

这是我首次看到妈妈流露羞涩,之前许多年与之后许多年,都不曾见到这种表情。这无疑成为我记忆里妈妈人生的黄金瞬间。

“睡吧鸬鹚,明天我给你弄咖啡喝。”晚间归来的妈妈兴致很好,竟然提前宣布明天给我弄咖啡喝。我知道妈妈以前有喝咖啡的习惯,顿时高兴起来,好像此时我才真正成了妈妈的儿子。

我回到自己房间,又瞄了瞄屋角。那

里确实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是啊,屋角怎么会张开无形大嘴呢?一定是我当时产生幻觉,以为妈妈手里拿着什么物件。

我安心睡觉,梦见蓝天白云,还有牛羊成群的草地,半夜却被惊醒了。光线昏暗。房间里好像站着个人影儿。我揉了揉眼睛。那人影儿纹丝不动,毫无声息。我收缩身体抓起枕头,死死盯着对方。

嘟——嘟——嘟。一连串蟋蟀鸣叫响起,从我床下传播出来。这是我花贰分钱买的那只 “蛐蛐秧子”,它经过蜕皮成虫,变身为威风凛凛的大蛐蛐——半夜鸣叫,宛若铜铃。

“鸬鹚,你在养蟋蟀吗?”黑暗里床前响起妈妈的声音。

我翻身爬起,瞪大眼睛望着站在屋角的人影儿:“妈妈,我以为做梦呢……”

妈妈并不揿亮房间电灯,站在黑暗里继续发问。我只得承认自己养了蛐蛐,这蛐蛐头顶只有一根触须名叫 “单鞭”。

“你不能养蟋蟀,这会酿成灾难的。”妈妈坚持把蛐蛐叫蟋蟀,普通话讲得好像广播电台播音员。

“妈妈,我不会玩物丧志的,再说学校停课闹革命,我闲着也是闲着……”

妈妈的话语击穿黑暗,声声敲击我的耳鼓:“你闲着就闲着吧,绝对不能养蟋蟀!你懂得什么叫灾难吗?”

我想起老本说过南宋蟋蟀宰相贾似道,顺势答道:“我懂啊,就是亡国呗。”

“亡国……?”妈妈伸手扯亮电灯,房间刷地白了。似乎我的回答产生了冲击波,妈妈打量怪物似的打量着我。

“亡国,这是谁告诉你的?鸬鹚,你是不是看过 《人与蟋蟀》这篇文章?你给我实话实说!”妈妈突然有些神经质,目光冷峻,脸色惨白。

这一连串严厉考问把我弄蒙了:“我是说南宋宰相贾似道,他痴迷斗蟋不办正事,结果亡了国……”

“贾似道……”妈妈松了一口气,好像暂时摆脱了灾难。我主动坦白说,“我花贰分钱买了只蛐蛐秧子,前几天它自己蜕皮变成大蛐蛐……”

“你交出这只蟋蟀,我要当场处理!”妈妈已经不是妈妈了。好像百变孙悟空,倏地从温和变成严厉的班主任。我只得乖乖钻进床下,呼呼喘着粗气打开藏宝箱,小心翼翼捧起养着 “单鞭”的青泥虫盆儿,然后大肉虫子般扭动身躯,从床下爬出来。

我们这座城市养蟋风气,由来已久。家长制止孩子玩虫儿,大都是抬脚踩死蛐蛐,然后砸碎虫盆儿,坚决做到斩草除根。

我捧着青泥虫盆儿望着妈妈,做好她踩死蛐蛐砸碎虫盆儿的思想准备。这时“单鞭”毫不知趣地鸣叫起来,嘟嘟嘟嘟叫个不停,使人觉得它不是向妈妈求饶而是向妈妈挑战。

“你认错态度挺好的,那就宽大处理吧。”妈妈并没有询问这只青泥虫盆儿的来历,反而温和几分,“蟋蟀也是条性命,你可以把它放生。”

我大喜过望,捧着青泥虫盆儿起身推开窗户,望着窗外凌晨的天色。

“单鞭,我妈宽大了我也宽大了你,小家伙赶紧逃命去吧!”我说罢掀起盆盖儿想多看 “单鞭”几眼,这家伙纵身弹跳便跃出窗外,融进夜色了。

我心怀忐忑望着妈妈,手里捧着青泥虫盆儿。妈妈没有实施斩草除根的铁血政

策,“鸬鹚,明天绝对不用你陪我去医院!”说罢,她转身走出我的房间。

我损失了 “单鞭”,妈妈却没有摔碎我的青泥虫盆儿。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对妈妈心怀感激,决定明天暗中陪她去医院看病。她的风湿性关节炎很严重,否则农场领导也不会恩准她回城治疗的。

清晨天亮了,我听到厨房里有响动,便起床洗漱完毕,换了身干净衣裳,端坐门厅等候妈妈。妈妈房间里静寂无声,仿佛无人居住的空房子。

妈妈高鼻梁丹凤眼是个漂亮女人。年轻时是大学校花,当了教师是优秀园丁,做了母亲反而孤身独处。我注视着摆在门厅墙边的高筒黑胶雨靴,无法想象妈妈在农场水田劳作的场景。

好似一阵清风徐来,妈妈走出房间。原先肥大的蓝衣蓝裤此时显得分外合体,看来是连夜改裁而成。她的装束使我想起《新闻简报》里的迎宾服。

身穿迎宾服的母亲惊讶地望着我:“今天是返校日吗鸬鹚?看你干干净净的样子。”

我站起身说:“学校停课,哪有返校日啊,我这是要陪您去医院看病。”

“我说过不用你陪我去医院看病!”妈妈目光清冷,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是母亲对儿子偷养蟋蟀的惩罚吗?我努力争取道, “妈妈,我很少有机会跟您在一起……”

“你不要给我招灾惹祸就是了。”妈妈说着走进厨房扭头对我说,“咱们冲杯咖啡喝吧,我昨晚炒好的……”

家里竟然有了咖啡,我快步跟进厨房。妈妈拧开广口瓶的盖子,一股近乎咖啡的味道散发出来了。

妈妈似乎在对广口瓶说,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物质,我们都可以找到它的替代物。我们现在不是没有咖啡吗?你捡十几粒大豆,当然最好是东北大豆,放到铁锅里慢慢翻炒到接近黑糊的程度,千万不要炒焦了,这时你就会闻到咖啡的味道了。你把炒好的颗粒碾压成粉,就可以替代咖啡了。”

仿佛大型展览会的讲解员在介绍制作咖啡替身的方法与步骤,丝丝入扣,引人入胜,我惊诧地打量着妈妈。

“最为重要的是你要在心里想象着这是真正的咖啡,当然这有些唯心主义了,不过它确实能够让你感受到咖啡的味道。”妈妈端起暖瓶冲了两杯大豆炒成的咖啡,“假如没有砂糖,千万不要放红糖啊。”

之后,我站在厨房门外,妈妈站在厨房门里,各自端起 “咖啡”。妈妈缓缓走到厨房窗前慢慢啖着,似乎沉浸在昔日温馨的生活氛围里,久久不能自拔……这时我恍惚觉得,这种特殊的咖啡使她重新成为优秀的语文教师,那背影显得清丽而优雅。

大街上传来高音喇叭声,好像在呼喊清查十种人。妈妈放下咖啡杯拢了拢前额头发,表情沉静。

“鸬鹚,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变化很大啊?”

我点了点头,立即摇了摇头, “您就是被大太阳晒黑了……”

妈妈颇不自然地笑了笑,“大太阳,说得好……”

她款款走出家门独自去医院看病了。我追到院子里,看见她走路左腿有些微跛。这肯定是风湿性关节炎作怪。虽然人们说

妈妈是个铁女人,我敢断定她的膝关节不会是铁做的。

妈妈要是半路上跌倒怎么办?我快步跑出院子,悄悄尾随而去。

前往海光医院的方向,妈妈快步行走丝毫不像风湿性关节炎患者。这个争胜好强的女人走出家门便神采奕奕,好像变成女篮五号了。

大街上几乎都是蓝色服装。我紧紧盯住妈妈那经过改裁的蓝色背影。她走到海光医院大门前毫不停步,径直奔向前面的3路公共汽车站。

我眼巴巴看着妈妈登上3路公共汽车,跑到站牌前仔细查看3路公共汽车终点站是李家园,中途经过炮台庄、二纬路、女六中、菜桥子、南门脸、黄家粪场、南大道、小西关……我不知道妈妈会选择在哪站下车,但我知道她没有走进海光医院治疗风湿性关节炎。

妈妈从小教育我做人诚实不说谎话,今天她却登上3路公共汽车去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这时身后有人双手蒙住我的眼睛,变腔变调让我猜他是谁。这沾满油炸食品味道的双手,在早餐时间里非常诱人。

我寻思着说: “你是老六!”这时身后响起嘎嘎笑声, “你小子真会猜,后脑勺儿长了眼睛啊。”

我转身看见老六嘴里衔着半根油条,这样子活像从乱葬岗子里捕食归来的野狗。

“这几天你怎么没去找我妹妹啊?现在都时兴男生女生搭伴呢。”

我登时红了脸,“你瞎说什么呀!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你人小心大,假装革命是不是?”老六表情郑重起来说,“你听说前几天有人下圈被抓走了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老六说,“被抓的还有韩德榜呢!你说他都被扫地出门了,还敢偷偷揣着蛐蛐去小稍口下圈!他虫瘾也太大了吧?”

我受到震动说,“韩德榜不要命啦!他为什么这样呢?”

“我认为,咱们无产阶级提倡斗争,他们资产阶级不能不应战吧?没有愿意闲着的,斗争也上瘾呢!”

我听着这种高深的理论,觉得老六肚里有货,连忙请教说,“韩德榜是批斗对象,他还拿什么斗啊?”

“拿虫子斗呗!你连这道理都不懂还玩蛐蛐啊?傻逼。”老六说着,嚼着嘴里的油条。

3

妈妈大清早就要返回红光农场了,我忍不住想哭。她好像不能理解我落泪的原因,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我说:“我问过小茱爷爷,风湿性关节炎这病很厉害,您不抓紧治疗有可能转为风湿性心脏病!”

“你怎么把我的病情告诉别人呢?!”她流露出恼怒的表情,下意识地跺着脚——高筒黑胶雨靴发出咚咚闷响。

我终于明白,长期农场生活使妈妈变得警觉,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点点滴滴不外传。

我哭了。我的眼泪引发妈妈的伤感。她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摸着我的头顶说,“你是个男孩子,不要多愁善感的,你只有心硬

似铁,才能面对石头一样的生活。”

我控制不住情绪,反而哭出声来。对我的表现妈妈非常失望,转身走出家门。

我望着妈妈那身经过改裁的蓝衣蓝裤,觉得这身衣服重新肥大起来,配上那双高筒黑胶雨靴,妈妈变了,又属于那座遥远的农场了……

我站在院子门外,望着她远去的背景,视线朦胧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妈妈是个模棱两可的人,令我难以记起她的形体和面容,我甚至怀疑她是个不曾存在的人。

我狠狠咬着嘴唇,疼痛使我头脑清醒几分。我下意识地朝前追了几步。倘若妈妈又乘坐3路公共汽车去了别处呢?我再次陷入混沌天地,弄不清这个世界的虚与实。

一群人走进胡同,斗志旺盛的样子,有人手持电池喇叭高声宣传:“革命战友们,擦亮眼睛吧,揪出十宗人,送上审判台!”

十宗人?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群人在胡同大墙上刷出大标语:革命群众齐动手,深挖严查十种人!

原来是十种人不是十宗人。天津口音带有齿音字,容易把 “种”念成 “宗”。我暗暗掐算着:地、富、反、坏、右;还有军、警、宪、特……

无论怎样掐算也只有九种人,我不知找谁请教。

这时满头白发的小茱奶奶走过来,她侧耳锁眉听着电池喇叭传出的声音:揪出十宗人,送上审判台!揪出十宗人,送上审判台!

“什么十宗人?”小茱奶奶满脸疑惑操着老天津口音说,“揪出十宗人?这是要查户口啊!”

我解释说:“不是十宗人是十种人。”

“这还不是一样的!”神色恍惚的小茱奶奶根本听不进我的解释,迈着一双小脚赶回家去了。

地富反坏右军警宪特……我站在胡同里,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第十种是什么人。当然肯定是坏人。

小茱爷爷满脸欢喜跑进胡同:“我寻到啦!我寻到啦!这膏药叫一贴灵,这膏药叫一贴灵……”

“这膏药能治风湿性关节炎吗?”我追过去问道。小茱爷爷掏出牛皮纸膏药说:“嘿嘿,专治风湿性关节炎,药到病除!”

我激动了, “我也要买一贴灵!我也要买一贴灵!”

“你……?”小茱爷爷撩了撩眉毛说,“这膏药是部队医院研制的,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到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座革命大熔炉,你懂不懂?”

“这种膏药是大熔炉里炼出来的?”我被小茱爷爷弄蒙了,想起 《西游记》里被孙悟空掀翻的太上老君炼丹炉。

“就你?还想买这种膏药?哼!”小茱爷爷鄙视地打量着我。

我受到这种目光的刺激,猛然想起妈妈说我过于懦弱,一瞬间便勇敢起来,立即做出凶狠的样子,扬起脖子冲着老人家“汪汪汪”叫唤几声,转身跑了。

身后传来小茱爷爷充满疑惑的声音,“你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学狗叫呢?”

是啊,我怎么突然学狗叫呢?难道我变成一只狗就不懦弱了?这样思想着,心

里挺别扭的。

我还是认为小茱爷爷带来了喜讯,我要购买这种部队医院的膏药,寄到红光农场治疗妈妈的风湿性关节炎。

心里有了打算,生活顿时充实起来。我开始四处搜寻废铜烂铁,送到废品收购站过秤换钱。只要有了钱,我就央求小茱爷爷帮助我从部队医院购买 “一贴灵”膏药。

十几天过去了,我捡拾废铜烂铁攒了两角六分钱,满怀得意走在大街上,迎面遇到老六。我问老六怎么把分头剃成光头。他嘎嘎笑着说,“革命化嘛革命化嘛。”

我觉得留分头的老六像叛徒,剃光头的老六像土匪,一律都是反面人物。

光头老六压低嗓门告诉我,“河北早市有人偷偷买卖蛐蛐,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好虫儿,但是要警惕,别被革命派逮着……”

我想起被妈妈责令放生的 “单鞭”,还有床底下的青泥虫盆儿。“老六,咱们都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千万不要玩物丧志啊。”

“嚯嚯嚯嚯嚯……”光头老六斜着右眼嘲讽我,“还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呢?就你这样儿的!谁肯让你接班呀。”

我受到光头老六的贬斥,只得不言不语。这家伙反而滔滔不绝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老六吗?这是大排行!我伯伯家有五个男孩儿,所以我排第六。那就让五个哥哥去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吧,反正中国也不缺我一个。”

“你这样说话有些反动啊。”我提醒着老六。他平时说话就爱拿自己跟伟大祖国进行比较,气魄很大。

我得知他也在偷偷玩蛐蛐,感到意外。自从小茱爷爷逢人便讲破四旧立四新,亲自动手摔碎祖传青泥虫盆儿,他老人家是不会允许自家子孙再养蟋蟀的。

我担心光头老六做了不肖子孙,“你爷爷同意你玩蛐蛐啦?”

“我哪能让老头子知道啊!我爷爷整天担心红色江山改变颜色,我奶奶整天担心中国复辟资本主义,我爸萎靡消沉,我妈反而特别革命,我叔属于逍遥派,我婶是农村户口,我姑得了肾盂肾炎,我姑夫参加工人纠察队,我妹妹小茱好吃懒做那就甭提啦!唉,全家十口人就我一个革命青年……”

是啊,老六连续几年留级蹲班,生生把自己从革命少年蹲成革命青年了。

“鸬鹚,你没有爹娘管束,反而挺自由的。我家人多势众,弄得我束手束脚放不开。我看你趁着没有爹娘管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说我把 “单鞭”放生了。光头老六连声说凡是大玩家从来不放生,一脚踩死完事。我说 “单鞭”是我花贰分钱从老本手里买的 “秧子”。光头老六说老本这家伙不逮蛐蛐了,他被捞尸队招到河边整天忙着打捞尸体。我说老本是个知识分子。光头老六说所以老本去河边打捞河漂子了。

“鸬鹚,你知道人们为嘛喜欢玩蛐蛐吗?”

我摇头说不知道。光头老六斜着右眼神秘地笑了:“一个字,斗呗!你知道吗?阶级斗争太激烈了,现在天津卫还有下圈的呢,偷偷聚众押赌下注,斗呗!”

我受到这个字震动: “斗?这是谁告诉你的!”

“老本呗!他说人类历史就是斗争的历史。”老六挖着鼻孔说,“老本是右派,这家伙肚里有学问呢。”

学校停课闹革命,这对老六来说真是天大的好事。他不用考试作弊了,也不会继续留级了,他可以夜晚东游西逛,也可白天死睡不起,他可以偷偷学抽烟,也可以悄悄搞早恋,他可以无拘无束,也可以无法无天,他可以去造反,也可以做逍遥派……总而言之,老六变成了革命时代自己管理自己的革命青年。

这时老六窜过马路,跑去跟那个姑娘搭讪起来。那姑娘的外号叫 “货”。他勾搭姑娘的行为,狎称 “挂货”。

我却寻思着如何攒钱买到膏药给妈妈寄去。东瞅西瞧沿着大街行走,我没头苍蝇似的寻找废品。

这里以前叫卜家大墙,实行革命化改称 “人民大墙”。人民大墙刷满人民的标语,一层覆盖一层,层层叠叠积累两寸多厚。我看到最新的大标语都是 “深挖严查十种人”的。

我站在人民大墙前,突然有了重大发现:我若揭掉这两寸多厚的纸层送到废品收购站,一公斤能卖八分钱呢!

一旦有了钱我就能够给妈妈买膏药了!这个重大发现让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快步跑回家找到一根六寸大铁钉,跑到南马路电车道。我把这根六寸大铁钉放进铁轨槽里,坐在边道上等候着。我们这座城市的电车轨道最初是比利时人铺设的,老辈人叫它比国电车道。如今广大革命群众当家作主,成为人民电车道。

一辆有轨电车叮铃咣当行驶过去。我的那根大铁钉一瞬间便被电车轮子轧扁。我跑上前去看了看,大铁钉轧得还不够扁,我要让电车继续碾轧,把大铁钉碾轧成小刀子。

小茱搀着奶奶横过电车道,我不由站起身来,“小茱,你奶奶这是怎么啦?前几天还好好的……”

“她现在也好好哇!”小茱挤了挤眼睛,“我奶奶是装病,你越宠她她就越来劲。”

我发现小茱奶奶目光迷离,好像丢了魂魄。“小茱,快送你奶奶去医院吧。”

小茱不高兴了,“你少管闲事,先把你妈妈的风湿性关节炎治好再说吧。”

我觉得小茱的家庭很不寻常:小茱冷漠,她哥哥老六油滑,她爷爷亢奋,她奶奶迷糊,她叔叔木讷,她婶婶猖狂,她姑姑自私,她姑夫任性……全家十口人各具特色,百花齐放,百鸟争鸣,号称城市革命大家庭。

小茱悄悄从她奶奶衣兜里掏出三分钱,转身跑去买冰棍儿了。小茱奶奶失去搀扶摇摇欲倒,我连忙伸手抓住她老人家。

“你是什么出身?”小茱奶奶突然发问。我摇头不语。她立即挣脱说,“你不要查我家户口!我家不是十宗人……”

我说我不是红五类只是扶老携幼的。小茱奶奶固执极了,甩手躲避着我。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小茱一手举着冰棍儿一手搀着奶奶胳膊,哼着儿歌走了。

小茱竟然爱唱儿歌,看来还是挺单纯的。叮铃咣当又驶来一辆有轨电车,终于将那根六寸大铁钉轧成一把小刀子。

老六跟我说过,刀子超过四寸长才算凶器,人超过十八岁才能枪毙。我的小刀子三寸长,人民大墙的纸层二寸厚,我把

陈旧的纸层刺穿揭掉,嘿嘿,然后打捆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一股即将发财的快感涌上心头,我决定半夜动手。

天津这座城市粮店对市民主要供应玉米面,每斤九分八厘钱。广大市民生活水平还是比较高的:经年累月就着咸菜吃黄玉米面窝头喝黄玉米面粥,最后拉出黄屎,号称 “三黄一咸”。我为了确保半夜行动体力充沛,决定放弃玉米面窝头和玉米面粥,晚饭改善伙食煮大米粥。我把仅有的半斤大米熬成稠粥,稠得可以插住筷子,这便接近干饭了。

我很久没喝大米粥了,就着咸萝卜呼呼喝下三海碗,顿时感觉浑身充满力量。记得妈妈告诉我,我爸爸是南方人。南方人爱吃大米。爱吃大米的爸爸反而去了没有大米的大西北,也就没大米饭吃了。就这样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影像愈发模糊起来。他是个宁愿跟自己拧巴的男人吗?

直挺挺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等待夜半来临。我想着床下的青泥虫盆儿,不禁对妈妈充满感激之情。倘若妈妈命令我摔碎它呢?我的编号 “老K”的宝贝便成为满地碎片。南宋也就没了。

晚饭吃得太饱,胃口忙于消化,人犯困。我担心睡过时辰误了大事,就起身找来几瓣大蒜,一股脑投进嘴里咀嚼着。大蒜辣得我精神抖擞,看来闹革命要吃辣的。湖南人爱吃辣,就闹革命。

终于熬到半夜时分,我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出发。嘟——嘟——嘟……不知从哪里传来蛐蛐鸣叫。

我一跃而起,立在房间里仄耳静听。嘟——嘟——嘟……

这蛐蛐的鸣叫是从屋角传出的。我拉开抽屉取出手电筒,小步蹭向前去。

今夜屋角没有那张无形大嘴,却响起蛐蛐鸣叫声。这鸣叫声听着有些耳熟。我伏身屋角测定方位。这时蛐蛐不鸣叫了。

蛐蛐如人。人群里饶舌的,多是斤斤计较的角色,凡事小肚鸡肠。蛐蛐里聒噪不歇的,多是平庸小虫子,彻夜喋喋不休。凡是蛐蛐里的大角色,鸣叫声短促有力,不事喧哗,深藏不露。我觉得这只潜藏屋角的蛐蛐,就具有大家风范。

我完全忘记今夜的特殊任务——前往人民大墙揭纸卖钱。我一门心思等待墙角蟋蟀的鸣叫。

长久等待着,我凝结在无声无息的夜色里。长久等待着,似乎永远听不到它的鸣叫。我渐渐绝望了,开始怀疑那鸣叫声出自我的幻听。

凌晨时分,天色渐白。那家伙终于嘟嘟鸣叫起来。我断定蛐蛐隐藏墙里,左手打亮手电筒,右手轻轻抚摸墙壁,这墙缝竟然出现活楔——这两块墙砖松动了。

这是两块能够抽出的活砖。我登时想起屋角的无形大嘴,心跳加快。这时蛐蛐又哑声了。

我抠住墙缝儿,轻轻抽出活砖,猛地将手电光照亮墙洞深处。我分明看到一只青麻头!连忙举起铜丝虫网封住蛐蛐出路,用力吹出一口气。

墙洞深处的青麻头受到惊吓,迎着气流纵身跳进我的铜丝虫网。我立即用细竹管儿衔接铜丝虫网,这家伙奋不顾身钻进细竹管儿。我拿牛皮纸团封堵细竹管儿,收工。

细竹管儿只是中转站。我钻进床下取出青泥虫盆儿,轻轻将细竹管儿里的蛐蛐

顺进盆里。半夜不便观虫儿,这是玩家的规矩。然而我好奇心难挨,从床下抱出青泥虫盆儿摆放小桌中央,缓缓错开盖子,打开手电筒仔细观看,我乐了。

真是太巧了,这只蛐蛐竟然是妈妈责令放生的 “单鞭”!这家伙周游列国思乡心切,毅然返回我家。谢天谢地,这才是具有灵性的好虫啊。

我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单鞭仿佛失散多年的亲人,悄然回归我的身边。我抱头坐在地板上,激动得口干舌燥。这只蛐蛐给我带来荒疏已久的亲情,令我想起远在农场的妈妈,想起记忆深处毫无印象的爸爸,想起去世的祖母,我索性哭泣起来,痛痛快快哭得东方泛白。

天亮了。我打亮手电筒,起身填回那两块活砖,猛然发现敞开的墙洞深处好像有宗物件,伸直手臂探进去,居然掏出个牛皮纸笔记本。哦,我顿时明白了,这牛皮纸笔记本正是妈妈塞进墙洞的那宗物件,当时令我产生屋角有张大嘴的错觉。

我原本不想窥探妈妈的秘密,这是她的隐私。可是好奇心迸发火星,随即星火燎原,火势蔓延势不可挡,烧心烧肺烧肝烧脾烧遍全身……我被这场大火烧垮,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控制。

双手颤抖打开牛皮纸笔记本,扉页写着四个墨笔大字:人与蟋蟀。我随即兴奋起来,这兴奋冲淡了我偷窥的罪恶感。

我坐在地板上,轻声阅读着这篇 《人与蟋蟀》:“自从人类社会出现斗蟋,可怜的蛐蛐便成为人类的炮灰。其实人类内心未必多么爱好和平。人类选择和平,只是压抑着自身野蛮本性而已。和平年代斗蟋,恰恰是人类从好战转为好斗,他们狂热地发动昆虫战争。蟋蟀成为人类的壮丁。一只只蟋蟀投入一场场争斗,究竟是出于被迫还是出于自愿,当然只有蟋蟀自己知道。人如蟋蟀,蟋蟀如人。斗蟋,是人类寻求刺激的方式。斗蟋,也是人类血腥斗争的翻版。和平年代风行斗蟋,它既是王公贵族的斗争游戏,也是草民们寻求刺激的自慰剂。这一次次的蟋蟀争斗,无疑印证着斗争哲学的残酷,这一次次的残酷争斗,无疑巩固着斗争哲学的合法性。争斗,使昆虫变成人,斗争,使人变成昆虫,最终人虫难分难辨……”

我很难完全读懂这篇深奥的文章,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种言论比较危险,慌忙将笔记本塞进墙洞,动手复原墙砖。

我站在窗前,心乱如草。这是谁写的《人与蟋蟀》呢?妈妈竟然冒险把它藏进墙洞。牛皮纸笔记本里的字体刚劲有力,应当出自男人的手笔。这个男人又是谁呢?我又想起妈妈乘坐3路公共汽车去往的地方……

清晨我饿着肚子钻进厨房,胡乱翻找着食物。拉开抽屉我看到里面躺着一张小纸条,字迹显然出自妈妈的“教师体”:“一号陶罐里装有炒面,开水冲开即可。记住盖子拧紧,严防炒面受潮变质。”

一号陶罐?妈妈把家里瓶瓶罐罐编了号码,然后留下纸条等待我来 “接头”。

我看到二号陶罐贴有 “腌萝卜”字样,就动手打开一号陶罐,从里面舀出几勺炒面,用热水冲开一碗,就着腌萝卜吃了。

“妈妈……”我把那张小纸条握在手里,这就等于拉紧妈妈的手了。平时妈妈性情冷硬,这张小纸条分明热乎乎的。

心里暖暖的,我走出家门来到街心花

园。一群人围拢着小茱爷爷。他老人家左臂佩戴的红袖章,被大太阳晒得严重褪色,好像佩戴着白袖章。人们低声议论着。

“半夜里那家伙跑到人民大墙下,手里拿着刀子揭掉大标语,那纸层足足两寸厚呢,他装满三轮车送到废品收购站,上午就被革命派抓到了,关进小黑屋说是等待枪毙呢!”

“这家伙承认揭掉大标语为了赚钱,卖到废品收购站四分钱一斤呢……”

我听罢转身奔跑回家,冲进房间钻进床下,朝着青泥虫盆儿连连作揖:“单鞭啊单鞭!谢谢你救了我,你看我把刀子都准备好了,要不是你半夜鸣叫拖了我后腿,我就跑到人民大墙去揭纸层了,我肯定也被抓进小黑屋了。”

嘟嘟嘟……这时单鞭鸣叫起来,这是它对我的回应!我将青泥虫盆儿紧紧抱在怀里,小声叫着 “单鞭啊单鞭啊,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从此我有了患难兄弟,它是一只名叫单鞭的蛐蛐。我呢,我的乳名是一只命运被渔民掌控的水鸟。

当天夜晚时分,我在大街上遇到面孔消瘦的方阿姨,她跟妈妈同在红光农场监督劳动。方阿姨坐在装满酒糟的拖拉机上。我追过去打听妈妈的病情。方阿姨大声说:“你妈妈膝盖肿成大馒头,为了思想改造还坚持下水田劳动呢!”

我沮丧地坐在马路边,心里不断思谋着:我十分需要钞票,我的藏宝箱里只有J、Q、K三件宝贝可以卖钱,J呢是一柄桃木牛筋弹弓,恐怕卖不了几个钱;Q呢是一枚黄铜纽扣,妈妈说它是爸爸皮夹克上的,我要留作纪念不能卖掉;K呢就是那只青泥虫盆儿,它当然比较值钱,可惜见不得阳光,只能隐藏床底下……

我回到家里从床底下取出青泥虫盆儿,稳稳当当摆放小桌上,轻轻错开盖子。

我的单鞭隐藏在过笼里,只露出那根触须。我说了声 “单鞭你好”,这家伙就爬出过笼,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真是一只好蛐蛐:大圆头,宽身量,斗丝清晰,六足粗长,一根触须又黑又亮。如果不是单鞭,它肯定是个大将军。

单鞭嘟嘟嘟鸣叫起来。这是它在跟我说话,我索性把心里苦闷说给它听。

“单鞭啊,方阿姨说妈妈风湿性关节炎很严重,膝盖肿得像大馒头还得下水田干活儿。我想给妈妈买膏药却没有钱,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单鞭不言不语,好像思考着,然后它爬进过笼了。我笑了,“单鞭你好不仗义,我又不找你借钱,你躲起来干吗?”

我决定跟老六张口,这家伙肯定有钱。我上街寻找光头。我知道他遵循哺乳动物生活习性,肯定活动在自己领地里。我终于在新华书店门前发现动物踪迹——光头老六正在协助革命派发售 “活页文选”,满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我远远看着觉得他就是块 “万能砖”,你把他砌在哪里都行。

耐心等待光头老六停闲下来,我凑过去跟他说明来由。他听罢笑了,说你是杨白劳吧拿我当黄世仁了。

我告诉他我借钱急用,我要治疗妈妈的风湿性关节炎。

“你要买我爷爷那种膏药啊?老头子的话你怎么也相信呢,他嘴里能跑火车呢!”

他及时停止对祖父的贬损,“不过,那膏药确实是部队医院研制的,三支两军

嘛。”

老六表示不能借钱给我,反问我有没有东西可卖。我摇摇头说:“我家里只有一只蛐蛐。”

老六撇了撇嘴:“你还能有什么好虫儿,小苍蝇吧?”

“我看足有六厘八,大蝴蝶。”

“什么!”光头老六挑起眉毛:“你胡说什么!六厘八?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补充说:“就是那只单鞭。”

“单鞭?”不知触动了光头老六哪根神经,这家伙精神抖擞起来,“单鞭!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六厘八的单鞭!快去你家看看。”

我家里藏有不可外泄的秘密,绝对不能让老六这种人走进我家。“咱俩垃圾楼见面吧?”

“嚯嚯嚯嚯,你还三八线会晤呢!”光头老六还是同意了。

我一路狂奔回家,好像细狗扑食一头钻进床下,抱着青泥虫盆儿爬出来。我精心将单鞭装进细竹管儿里,绝对不能让光头老六看到我的秘密宝贝——青泥虫盆儿。

多年后我才得知,这只六角高足龙凤纹造型的青泥虫盆儿,出自苏州陆墓窑主宋莱官之手,历经九晒九煮,盆体刻有南宋 “蟋蟀宰相”贾似道的题诗。明朝初年燕王扫北,这只南派青泥虫盆儿流落北方。它数百年间几经易主,进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我模仿老本的样子,撩起小褂儿将细竹管儿别在后腰,挺起胸膛去垃圾楼见老六了。

“你走路姿势特像革命烈士刑场就义。”光头老六倚身垃圾楼墙下,双手捧着小蛐蛐罐打量着我。

他的挖苦反而刺痛了我,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叛徒,即将出卖革命同伴给阶级敌人。我的革命同伴就是单鞭,阶级敌人就是嬉皮笑脸的光头老六。

这个阶级敌人非常焦急:“你怎么空着双手来的?单鞭呢!快把单鞭拿来给革命青年看看!”

光头老六以革命青年自诩,却难以控制自己的焦急心情。我与他打交道首次处于有利地位,“老六,我要是不把单鞭卖给你呢?”

“只要被我相中,就是革命需要!你必须服从革命需要……”他竟然急得念了语录,“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平时玩世不恭的光头老六,今天变得有心有肺了。我伸出右手从后腰拔出细竹管儿。老六看见细竹管儿,笑了。

“你他妈的这是跟老本学的吧?小小年纪很有对敌斗争经验嘛。”他蹲下身子把小蛐蛐罐摆放地上,“快来吧,下圈下圈!”

我知道下圈是赌博的术语, “我不是来下圈的!”

“嗨!我说习惯了,你快快亮货吧。”他颇为江湖地说。

我拔掉牛皮纸塞,轻轻弹着细竹管儿——我的单鞭打着滑梯落入老六的小蛐蛐罐里了。

“我操!敢情真有六厘多……”老六大喜过望,抬手啪啪拍打着自家光头,“这虫儿我要啦!这虫儿我要啦!”

“你要啦?”我小心翼翼询问价格:“你给几斤啊?”

光头老六颇感意外:“嚯!你小子张

嘴就要几斤啊?你这只单鞭不值钱!”

其实我在冒充内行。天津这座城市中秋节出售提浆月饼,买九角六分钱一斤,约等于一元钱。天津卫的玩家们都知道,一旦沾染钞票便属于倒买倒卖性质。于是私下交易以月饼代替钞票,一斤月饼代表一元钱。几斤就是几元。

光头老六当然不高兴,“你还问几斤?我看你成精了是不是!我实话告诉你吧,最多给你半斤!”

我惊了,半斤是五角钱啊,对我来说这是高价了。我想起红岩里宁死不屈的许云峰,咬紧牙关不松口,“不行!一斤就是一斤。”

“你小子是台湾派来的特务吧?”光头老六气极败坏。

我反驳说,“这蛐蛐跟台湾有什么关系?我看你才像国民党特务呢!”

我坚决不降价,光头老六只得接受,气哼哼甩过一叠小钞票,抱起小蛐蛐罐跑了。我连忙数了数他甩下的小钞票,他妈的只有九角钱。我毕竟斗不过精明的老六,何况他还剃了土匪的光头。

当天夜里睡不着,恍惚听到远处蟋蟀鸣叫,心里想念单鞭。我从卖掉单鞭换来九角钱,联想到杨白劳为还债卖掉喜儿。尽管卖虫跟卖人不一样,我还是挺难过的。

当然,我有钱给妈妈买部队医院的膏药 “一贴灵”了。

4

女同学小茱来找我了,她身穿仿制的绿色军装上衣,下摆几乎遮住膝盖,看着就是衣裳架子。衣裳架子说咱们不如趁着学校还没复课去北京看看。我被她的勇气吓住了,别说北京我连北仓都没去过。据说北仓就在通往北京的津京公路上。

“北仓?那是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小茱扬起小圆脸眨着小眼睛, “全市大学生中学生都去串联了,咱们小学生为什么不去呢?人家官沟街小学的陈沉就去北京看大字报了。”

陈沉家是小摊贩,冬天卖拔糖,夏天卖甘蔗,春秋卖蛤蜊牛儿。据说小摊贩属于半无产阶级,红五类外围。

我心虚不吭声,其实是不敢。小茱咧了咧吃惯玉米窝头的嘴巴, “你学习成绩好管什么用?你毫无革命勇气没什么途了!”

“你要是在本市串联嘛,我可以跟你去,北京我就不去了……”不知为什么,我很想跟小茱在市区兜兜风。

小茱有些激动,掰着手指头嚷嚷道:“你看看我家,我爷我奶,我爸我妈,我叔我婶,我姑姑我姑夫,加上我哥和我,总共十口人,一大家子都快烦死啦!我巴不得离家出走,听毛主席的话到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

这时我突然发现,就在学校停课期间小茱明显发育了,胸脯挺起,就连说话口吻也变得成熟,好像从少年阶段猛然起跳,一跃冲过青年阶段,一眨眼间变成了小妇人。

“哼,天底下又不光你一个男生!”这个小妇人很不满意地走了,她的背影写满对我的蔑视。我随即猫腰钻到床下,好似小和尚躲进古庙里修行。无论何时只要趴在床下,我心里就踏实。

老六付给我的九张小钞票藏在青泥虫

盆儿里。单鞭走了,这九角钱成了它的替身。可是钞票不会鸣叫,根本替代不了我的单鞭。

我拿出九张小钞票攥在手心里,突然特别想念母亲,她的膝盖肿得像大馒头,还要下水田劳动。水田里有蚂蟥吧?它们会把妈妈的膝盖当作真正的馒头,狠狠咬噬不松口……

我不敢想了,恨不得立即要用卖掉单鞭换来的九角钱,去买部队医院的膏药。可是如今找到小茱爷爷不那么容易。他老人家不再看守自行车,改为看守革命派的茶水站。革命派到处革命,茶水站也就到处流动,好像汪洋里一条小船。

我白天寻找不到小茱爷爷,只好晚间去家里蹲堵他老人家。

吃过晚饭。遍地月光。我出了家门沿着胡同走向那座大杂院,半路上听到蟋蟀鸣叫声。

我停住脚步,然后循声寻找下去,很快就来到那面矮墙前。抬头观察着,一棵歪脖柳树将树杈伸向墙头。一墙之隔嘟嘟响起蛐蛐鸣叫,我想起单鞭的声音。莫非光头老六也把单鞭放生啦?我不相信土匪行善,高举双手抠紧树干,向上攀爬。

小心翼翼攀上墙头,唯恐惊动墙外蟋蟀。这时想起电影 《地道战》里日本鬼子探出墙头就被子弹打中脑袋,便担心自己脑袋被墙外小流氓弹弓射中,胆儿更小了。

我双手攀住墙头探出脑袋,缓缓伸出目光,望着墙外小空场。月光明亮,空旷如野。听到墙外传来急促喘息,我断定这不是蛐蛐发出的声响,使劲伸长脖子探过墙头,目光投向外面墙根。

我看到一颗光头——月光下这颗光头好像硕大无比的灯泡,泛着光芒。这只巨大的灯泡紧紧依偎着一团蓬蓬勃勃的黑草。喘息声愈来愈急促,我几乎能够听到发自喉咙深处的游丝。

我渐渐看清这颗光头是老六。他紧紧搂抱着那团蓬蓬勃勃的黑草是女孩露出的头发。那女孩明显矮小,黏黏地依偎着老六胸前。我的心跳加快,咚咚敲击耳鼓。

老六开始跟女孩亲嘴儿。女孩儿仰脸迎接着。我居高临下猛然看到女孩儿竟然是小茱,黑草高仰脸颊承接着灯泡亲吻。

我耳畔突然炸响蟋蟀鸣叫,猛地失手从墙头滑落,一屁股坐在歪脖柳树下,仿佛失去知觉。

老六是哥哥,小茱是妹妹。哥哥妹妹跟男女搞对象似的,又搂抱又亲嘴儿……我受了强烈刺激,起身冲出胡同跑到大街上。

小茱是妹妹,她不可以跟哥哥搂搂抱抱的。老六是哥哥,他不可以跟妹妹亲嘴的。即便小茱是婴儿老六也不可以跟妹妹亲嘴的。我这样寻思着,无意间跑到人民大墙前面。月光下大墙上刷满崭新的大标语:坚决彻底揪出十种人,全力肃清阶级队伍。

地、富、反、坏、右、军、警、宪、特……我仍然不知道第十种是什么人。我想老本应该知道的,因为他是知识分子。

打量着人民大墙上的标语,心里还是放不下老六跟小茱的事情。这种事情超出我人生经验之外,弄得我心里生出杂草。

一辆三轮车飞快地驶来,看速度肯定是个愣头青。三轮车冲破夜色行驶到我面前,却是白发苍苍的小茱爷爷。

我喜出望外,“哎呀,这两天我到处

找您呢……”

他老人家极不情愿地刹住三轮车,表情明显高傲:“我很忙呃,全市掀起深挖细查十种人高潮,我要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我说我要买部队医院的 “一贴灵”膏药,治疗妈妈的风湿性关节炎。

“就你……?”小茱爷爷仿佛见到山顶洞人,上下左右打量着我,“你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

我认为他老人家脑子出了大毛病:“这还用问嘛,我是我爸的儿子啊。”

“没错!那谁是你爸爸呢?这件事情可要弄清楚!”小茱爷爷得意地笑了,“嘿嘿,反正你不拿出红五类证明,人家部队医院是绝对不会卖给你膏药的!”

“您家是红五类,您代替我买膏药就是了。”

小茱爷爷有些慌张: “是啊是啊,我家当然是红五类,所以我不能代替你买膏药嘛。”

“您为什么不能代替我买膏药?”我只得改用强硬口气。

小茱爷爷有些意外,充满疑虑地看着我,“你要干什么?”

“您记得您家祖传的青泥虫盆儿吗?您说您亲手把它砸成碎片埋啦。”

“你说得对呀,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兴无灭资,我亲手把它砸成碎片埋啦!”小茱爷爷蹬起三轮车,是想走开。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您老人家听清了,只要您帮我买到部队医院的膏药,我就帮助您把青泥虫盆儿找回来。”

“你瞎说什么啊!”小茱爷爷好像触了电,连连甩手摇头。

我向他老人家打保票:“我绝不撒谎,我真能把您的祖传宝贝还给您!”

小茱爷爷仿佛听到丧钟,躬身蹬起三轮车,逃兵似的走了。

我笑了。小茱爷爷啊,我知道您老人家的秘密,所以您必须帮我买到部队医院的膏药。

半夜时分,我被叩门声惊醒。这叩门声很轻,唯恐别人听到似的。我起身凑近门厅,轻轻问了声谁。

“你快开门吧是我……”这声音苍老沉闷,鬼鬼祟祟的。

我开门。小茱爷爷站在门外,神色紧张地望着我。“你确实是侯老师的儿子?”

“是啊,我妈妈下放红光农场劳动呢。”我看到小茱爷爷的眼神里流露惊恐,立即赔着笑脸答道。

“我是贫农出身,你小子害不成我!”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小茱爷爷突然躁狂起来,伸手指着我的鼻尖,“你个小毛孩子跟我斗智?连你爸也不是我的对手!你想用那只青泥虫盆儿陷害我呀,告诉你没门儿!”

半夜时分,小茱爷爷嗓门提高,我吓得退到自己房间。小茱爷爷跟随进来,不依不饶的样子。

“您说连我爸也不是您的对手!您认识我爸啊?”

“我谁都认识,我还给黄司令递过茶水呢!人家是红联会总司令。”小茱爷爷五官畸形,步步紧逼。

我不知如何稳定老人家情绪,便伏身爬到床下去了。

“你就是爬到地缝里,我也要把你揪出来!”小茱爷爷愈发躁狂,扯开嗓门嚷嚷

着,“你给我滚出来,人家红联会要坚决彻底肃清十种人,我看你小子就是第十种人!”

我就是第十种人?小茱爷爷的恶毒攻击反而调动起我的求知欲,我趴在床下抱着青泥虫盆儿问道:“您告诉我第十种是什么人?”

我听到小茱爷爷理直气壮的声音:“地富反坏右,军警宪特叛!”

“什么判?篮球裁判还是足球裁判?”我大声反问。

小茱爷爷急了:“你胡扯什么?是叛徒的叛!叛徒是第十种人,第十种人是叛徒。”

哦,原来第十种人是叛徒。我从床下爬出来,坐在地板上。小茱爷爷瞪圆眼睛,死死盯着我双手捧着的青泥虫盆儿,“你……?”

“这就是你家祖传的宝贝!”我大声说道。

“啊……”小茱爷爷扑通跪在青泥虫盆儿前,好比见到自家祖先,浑身颤抖起来。

我张口说出事情真相:“去年夏天破四旧,您摔碎的是它的替身,半夜里您偷偷埋藏了这只青泥虫盆儿。可巧我半夜逮蛐蛐看见,您呐走了,我连夜把它挖出来,抱回家隐藏在床底下……”

“鸬鹚,你到底想干什么?”小茱爷爷冷静下来,随即提高警惕。

“我不想检举您隐藏四旧。”我诚恳地说,“只要您帮我买到部队医院的膏药,我就为您保守秘密,现在就把它还给您。”

小茱爷爷嗖地从我手里抢过青泥虫盆儿,“一言为定,你我谁都不许当叛徒!”

是啊,此时我懂了,叛徒就是第十种人。我伸手拉起跪地未起的小茱爷爷,“一言为定,我把您的传家宝还给您,您带我去买一贴灵!”

“好吧……”小茱爷爷脱下汗衫将祖传宝贝包裹起来,袒胸赤膊对我说,“侯老师有福啊,你是个孝顺孩子!我孙子老六要是像你这样就好啦……”

我送小茱爷爷走到院子里,这是妈妈从小教导我对待长辈要有礼貌。院子里小茱爷爷停住脚步,突然高高举起青泥虫盆儿,狠狠摔在石板地上。嘭!包裹在汗衫里的青泥虫盆儿发出沉闷的声响。

“您?”我又惊又吓,以为他老人家疯了。小茱爷爷呼呼气喘满头大汗,好像从水里爬上岸来。

我心疼这件宝贝,立即蹲身收拾汗衫里包裹的青泥虫盆儿碎片。然后我抬头望着他老人家, “您为什么这样呢?”

“我就要这样!我就要让它变成这堆碎片,这样你就没了证据,这样你就不能去检举我啦!”小茱爷爷紧紧攥着拳头。

“我说过我不会去检举您的……”我抖落碎片将汗衫递给他老人家,“这青泥虫盆儿可是您家祖传的宝贝啊。”

“这年头平安就是最大的宝贝。”小茱爷爷拎起汗衫走出院子,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着我说, “放心吧鸬鹚,就算啥事都没发生,我会帮你买膏药的……”

小茱爷爷的背影镶进夜色里,伴着阵阵蟋蟀鸣叫。

5

一大早儿光头老六来找我了,手里拿着烧饼油条,很香甜地咀嚼着。那时节早

点吃得起饶饼油条的主儿,不多。

我饿着肚子咽下一团口水,暗暗提高警惕。这家伙主动找我,好事儿少,坏事儿多。

“你爷爷蹬着三轮车给革命派送茶水,每天都很忙啊。”我难以判断老六是否知道“半夜摔盆”事件,就这样试探着。

光头老六目光斜视:“管他呢!那是老家伙假装革命呗。”

孙子对爷爷的这种态度让我心里沉重。这个家庭成员之间关系冷漠,孙子对爷爷无情,爷爷对孙子冷漠,彼此隔膜。整天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只是名字住在同一户口册里而已。这就是人口众多的革命大家庭吧。

“今天,我决定带你去河东体育场,让你见见革命大世面。”光头老六吃罢烧饼油条,做出大人物的样子。

自从目击这家伙跟小茱亲嘴儿的事情,我便认为他是个不守规矩的人。我知道不守规矩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冲着光头老六摇摇头,说我不愿意见什么大世面。他急了,从衣兜里掏出细竹管儿说,“我知道你跟单鞭有感情,我送它去参加革命工作,难道你就不陪着去吗?”

单鞭?我望着老六手里的细竹管儿,内心受到触动。转念又觉得老六满嘴胡说,一只蛐蛐能参加什么革命工作?它又不是骑兵部队的战马。老六这家伙不光满嘴跑火车,还能满嘴开飞机。我再次冲着他摇摇头。

“你小子不陪我去河东体育场,我就不让我爷爷帮你买部队医院的膏药。”他斜着右眼盯着我,“这两条道路摆在你的面前,你是选择革命呢还是选择不革命呢?”

跟着他走是革命,不跟着他走就是不革命。光头老六的霸道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可是,我害怕他破坏我购买膏药的计划,只得屈服了。

“不能走着去河东体育场,该坐车的坐车,该坐船的坐船。”我趁机对光头老六提出要求。

光头老六摇头咂嘴:“你跟我们红五类讲条件?你是不是想背叛革命道路?”

“革命道路就是该坐车的坐车,该坐船的坐船。你看毛主席接见红卫兵还坐吉普车呢。”

“就你小子能说!”他没辙了,“对呀,毛主席还爬雪山过草地呢。”

我们乘坐无轨电车到达海河轮渡码头,排队等候渡轮去河东。光头老六指着岸边两艘小木船说,“你看你看,那边就是捞尸队!老本在那儿呢。”

果然,老本袒胸露背坐在船头,耷拉着脑袋抽烟,肤色黝黑就跟非洲人似的。我沿着石阶跑下河堤,大声喊他的名字:“舒本胜!舒本胜!”

老本扭过头来望着我,满脸麻木的表情。在他眼里仿佛我是个陌生人。他的表情令我难过,好像失去了多年的老友。

“老本……”我努力争取着,希望老本能够焕发几分活力,希望他就像给我讲解《昆虫记》时那样。

老本从船头站起,表情寡淡地注视着我,然后慢慢悠悠发问:“鸬鹚,你母亲从农场有来信吗?”

这完全出乎意料,这么说老本认识妈妈?我摆摆手说妈妈没有来信。老本依然面无表情,重新点燃烟卷说道,“假若你

母亲很久没有来信,你就要主动写信给她的。”

我发现老本瘦了,青筋毕露的双手活像枯树枝子。然而他好像比过去从容了,从容里透出几分坚强。难道整天捞尸把他给捞坚强了?

这时渡轮从对岸驶了过来。老本漫不经心说,“昨天我在下游把韩德榜打捞上来了,听说今天上游又有个投水自尽的,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现在只好等着漂下来呢。”

“老本,你真的愿意干捞尸队啊?”

老本朝我点点头说愿意,“这公开捞尸总比偷偷逮蟋蟀强得多呢。”

他居然愿意捞尸,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头沉甸甸的。

“你刚才叫我舒本胜,我都不太适应,很久没人叫我名字了,谢谢你啊鸬鹚。”

我问他,“你是认为打捞尸体是积德的事情,所以愿意做?”

“我没想积德,因为打捞尸体不需要斗争嘛,死人又不会动弹。”老本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沿着石阶攀上河堤,听到身后传来老本的叮嘱:“鸬鹚别忘了给你母亲写信呢……”

我停住脚步转身冲老本招了招手。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藏在我房间墙角里的《人与蟋蟀》就是他写的,尽管这是毫无根据的直觉。因为只有老本这种人能够写出那么有学问的句子。

赶着上了渡轮,我告诉光头老六,昨天韩德榜跳河死了。老六搔了搔光头说,“噢!韩德榜早就该死了,没了蛐蛐不能下圈,他活着不是受罪嘛。”

我转念想起小茱,不知她是不是去北京串联了,“老六,你妹妹她在家吗?”

“她不是我妹妹……”光头老六斜视着对岸,“一会儿你会见到黄司令的,他可是个大人物呢。”

“黄司令?是陆军的还是海军的?”我知道河里停着两艘军舰,说是防止两派武斗。

光头老六哈哈大笑,这笑声几乎达到座山雕的规模,“什么陆军啊海军啊,他是红联会的黄司令!”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强行收缴老本蟋蟀的两个男子就是佩戴 “红联会”袖章的,然后蹬着大皮鞋扬长而去。

“人家黄司令以前是化工厂烧锅炉的,现在成了掌管五万人马的 ‘红联会’总司令。不过,人生没有十全十美,黄司令的儿子患了小儿遗尿症,跑遍了大医院也治不好,每天都要晒被子……”光头老六得意地笑了。

那位黄司令的孩子患了小儿遗尿症,老六反而得意不已。我想起妈妈的教诲,做人不要幸灾乐祸。尽管老六说小茱不是他妹妹,我依然认为他是个不守规矩的人,而且有幸灾乐祸的毛病。

“我为嘛肯花一元钱买你的单鞭?嘿嘿……”光头老六愈发得意,好像捡了狗头金。

我及时更正道:“不是一元,你只花了九角。”

“唉!九角约等于一元嘛,你小子就爱斤斤计较,所以这辈子也干不成大事业!”

渡轮靠岸。甲板上有人指着上游说有河漂子下来了。天津这座城市把浮尸叫“河漂子”,显得形象而生动。我踮起脚尖儿望着远处河面。阳光在河面上洒了一层

碎银子。

“天天都有河漂子,这关你屁事儿!”光头老六扯着我袖口,下船离开轮渡码头。这边就是河东区了,以前属于俄国租界地。

我辩解: “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光头老六嘲笑我,说你先关心关心自己吧。我俩徒步走了两华里,前面是一座小公园。

这座小公园的围墙被大标语包裹起来,好像给围墙披了铠甲。那一条条都是彻底清查十种人的内容。我已经知道第十种人是叛徒,便对大标语失去兴趣。

“你不是说河东体育场嘛,怎么跑到这小公园来啦?”

老六得意地笑了,“这就叫革命者的斗争经验,我怎么能把真正的接头地点告诉你呢?”

我觉得老六这辈子也不会成为革命者,永远是城市小赖子。

光头老六反而兴趣高涨,嘴里哼哼着小调儿,是 《林海雪原》里傻大个儿哼唱的 “提此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

满世界的大标语弄得许多人惊悸恐慌,只有老六这家伙放任不羁,活得轻松自在。他继续哼唱着小调儿走进小公园六角凉亭,说这里是接头地点。我环视四周,一时不见人影儿。

“还没到接头时间呢。”光头老六一扭屁股在凉亭落座,得意地跷起二郎腿,从衣兜里掏出永红牌烟卷。这家伙已经学会抽烟了。

他递来一根烟卷。我连忙摆手。他不满意地说:“你小子就是放不开,我还打算收你做我的警卫员呢!”

“警卫员?”看来这家伙很有雄心壮志,兴许就成了乱世英雄,就跟 “沙家浜”里的胡传魁似的。

光头老六开讲了:“黄司令发动部下寻找民间郎中,好不容易得到专治小儿遗尿症的祖传秘方:取全蟋蟀一只,以阴阳瓦焙干,研成细末,用无根水烧开晾凉,子夜时分送服。患儿几岁就服用几天,药到病除……”

我当面听着,心里走思了,想起远在农场的妈妈,想起令人痛惜的老本,想起小茱爷爷……

老六见我毫无反应,啪地一拍大腿说,“患儿几岁就服用几天,黄司令的宝贝儿子刚满周岁,那就服用一天呗!可是,服用好几天也不见效果,他儿子照旧遗尿。黄司令急了,派人把民间郎中抓来了。那民间郎中发现黄司令的宝贝儿子右腿长左腿短,敢情是个跛脚!就是这种患儿必须服用单鞭,用两根触须的蛐蛐入药难以对症。嘿嘿,这样黄司令的手下就找到了我,我就找到了你的单鞭。”

“你说什么?什么单鞭?”我收回思绪望着滔滔不绝的老六。这家伙摇晃着光头展开美好遐想。

“我为什么花九角钱收购你的单鞭?一会儿我五块钱出手,嘿嘿,净赚四块挂零儿,六爷我收获不小哇!”他得意忘形以为自己是六爷了。

我急了,“你为了赚钱把单鞭当作药材卖了,今天还让我来陪绑啊!”

“我把单鞭卖给革命派,就等于送它参加革命工作了,你应当感到光荣,怎么还说陪绑!”

一辆推土机突突突开进小公园,从驾驶室里跳出两个汉子,大摇大摆走到六角

凉亭近前。

光头老六满脸欢喜大步迎上前去:“黄司令怎么没来呢?”

“操,就你这德性?还想见我们黄司令?”一个汉子咧嘴笑了。

另一个汉子朝着老六伸出大手:“虫子呢?快拿来!我家小少爷又尿炕啦。”

“我前天跟中间人讲好了,我要面见黄司令交货的。”光头老六极不情愿地从后腰抻出那只细竹管儿,然后气壮山河地说:“好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五元。”

一个汉子伸手抢过细竹管儿。另一个汉子 “呸”地吐了老六满脸唾沫,“你应当支持我们红联会,还他妈的张嘴要钱!”

“哎哎哎……”老六抹了抹满脸唾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嘛。”

“等革命胜利了,我们加倍还给你一针一线。”

眼巴巴看着推土机启动了,老六象征性地追了两步,低声骂了两句脏话。

我起初好像看了一出戏,猛地醒悟过来,快步冲出六角凉亭去追推土机,“那是我的单鞭,你们不能拿它做了药材!”

推土机上挂着“文攻武卫”的标语,轰隆隆开走了。

光头老六嘻嘻哈哈给自己下台阶,“我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开玩笑呢,他们俩人还当真了,我怎么会找黄司令要钱呢,人家红联会可是革命派嘛。”

“是啊,你支持红联会就不应当讲价钱,你讲价钱就成了第十种人了……”

“第十种是什么人?”光头老六还沉浸在重大财产损失的情绪里。

我大声说:“叛徒啊!”

“你才是叛徒呢。”他小声嘟哝着,一点儿打不起精神来。

空手而归。我俩返回码头,呆呆地等候渡轮。我说老六你说叫我来见识见识大世面,可是大世面在哪儿呢。

这家伙重新乐观起来, “我让你见到那两个开推土机的土匪,这还不是大世面啊?”

“你敢说红联会是土匪?我找黄司令去检举你!”我指着老六的光头说。

光头老六将信将疑:“你小子疯了吧?你他妈的还想不想买部队医院的膏药?”

就这样,老六在前我在后,一前一后上了渡轮,呜呜呜返回对岸河西。这次行动老六是失败者。他如鱼得水的本领在两个红联会汉子面前,自己差点被熬了鱼汤。

渡轮靠岸了。我看见老本站在河堤上吹凉风,就主动凑过去。我发现自己很愿意跟老本在一起,尽管他打捞死尸浑身晦气。

光头老六也凑过来,这架势是想拿老本寻开心。老本迎头就说: “老六,他们已经把你奶奶送回家了。”

“我奶奶她……?”光头老六愣了愣神儿,立即瞪大眼睛。

老本无奈地摊开双手,“人总有想不开的时候。”

“我奶奶!”光头老六转身撒腿跑回家去了。我不知小茱奶奶出了什么事情,转脸望着老本。

老本轻轻叹了口气,注视着我。

“人啊不能有文化,因为越有文化越反动。可也不能一点儿文化都没有,你起码要识字吧?你不识字就看不清事物,看不清事物就要钻牛角尖儿。十种人不是十宗

人,十宗人也不是指全家十口人,这跟户口册没有任何关系。”

我听不懂老本的述说,转身想去追赶光头老六。老本突然一把拉住我,轻轻叫了声鸬鹚, “明年的今天我要是还活着,我就把 《昆虫记》送给你看。”

“为什么要等到明年的今天?”我不由抓住他的手,追问着。

老本眼神里闪着泪光,“明年是我本命年,明年的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属羊……”

“老本,你写过 《人与蟋蟀》吗?”我突然问道。

老本眼神里流露出迟疑与迷茫, “人与蟋蟀?哎呀哎呀,你怎么知道这本书的?”

我急于知道老本与妈妈的关系,“我当然知道这本书的!”

“可是……”老本扭过脸去,不让我看到他的神情。

“可是什么?你说呀老本!”我连连追问。

老本喃喃着,“那本书确实是个男人写的,可是那个男人很懦弱的……”

老本停止低语,似乎不愿说出内心的秘密。

“鸬鹚,”老本目光突然亮了,“你不要相信那家部队医院的膏药,它里面掺有大量激素,止疼见效快,治标不治本!”

老本一口气说出这几句话,语调铿锵好像证明自己又是个男人了。他坚决不同意我给妈妈购买那种俗称 “一贴灵”的膏药,而且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医院制作的膏药。

“那家医院把发明这种膏药说成是活学活用的伟大胜利,其实它短期止疼,掩盖了临床症状,反而延误治疗。”他愈发有力地说着。

我终于看到老本的原本状态:他有思想而且敢于把思想表达出来。我感动地说:“老本!你不是河边捞尸吗?敢情你什么都知道啊!”

“那家医院的药剂师前几天跳河了,他尸体就是我打捞上来的。”

激素。延误治疗。治标不治本。医院药剂师自杀……老本的忠告瞬间粉碎了我奋斗多日的目标。一下失去奋斗目标,心儿猛地被抽空了,顿时感到全身漂浮起来,不知前往何方。

老本突然压低声音:“鸬鹚,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

老本啊老本,你又变成河边的捞尸人了。我很是伤感地离开河边码头,一口气跑进那座大杂院,这里是光头老六家,也是女生小茱家,还是小茱叔叔姑姑的家,更是小茱爷爷奶奶的家,这个总共十口人的革命大家庭。

一架灵床摆放大杂院中央,上面蒙着白色尸布。混杂的哭声里,我看见小茱的眼泪,也看见老六的光头。我仍然认为他们是一对颇为离奇的兄妹。

小茱一眼看见我,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立即起身扑到我怀里。我不知小茱为何这样冲动,一时吓得不敢动弹。小茱低声哭诉起来。

“全市清查十种人,我奶奶就认为是十宗人!我家户口册恰好十口人,她老人家就跳了海河,她说她死了户口册就会变成九宗人,既然九宗人啦,清查十宗人就不会清查我家了……”

我拢着小茱肩膀,尽管她是个差生,尽

管她跟老六亲过嘴儿,我还是觉得她跟我是同类,一旦遇到重大变故,我们都是胆小如鼠的人。我们远远不如蟋蟀勇敢。

我听到小茱轻轻说道,“我从小是被我奶奶抱养的,她死了我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轻声对小茱说:“你不要灰心丧气,你还会找到亲人的。”

小茱眨着小眼睛望着我,“你妈妈要是死了,你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吧?”

她的话语无意间触痛我的旧伤——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这时候,一个人走进大杂院,稳步走到停尸的灵床前三鞠躬,然后转身就走。我看到这是老本,起身追出大杂院。

老本白衬衣蓝裤子黑布鞋,干干净净的样子,好像新出生的婴儿。他停住脚步对我说:“凡是经我手打捞上来的尸体,我都会来吊唁的,我毕竟惊动了死者……”

我不知说什么好,呆呆望着老本。他思索着说:“你应当去农场看望母亲,这样会加深你对社会的了解……”

“谢谢你,老本。”我说罢转身返回大杂院,猛然觉得大杂院里静得出奇,好像是个无人的世界。

小茱爷爷走过来问我:“你是侯老师的儿子吧?”

我点点头:“我家户口册上只有我一口人,我妈妈户口在红光农场呢……”

“你一口人多好!为什么我家要有十宗人呢?”小茱爷爷沉浸在无限懊悔里,“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要是更早提倡计划生育多好!我家就会不会十宗人了……”

老辈天津人把十种人说成十宗人,这该死的本地口音葬送一个老太婆。好在城市年轻人改说普通话了,十种人就不是十宗人了。

这个只剩下九口人的大家庭,违背了停尸三天的风俗,悄无声响办丧事,当晚就把第十口人的遗体送去北仓火化厂了。

夜晚,我孤零零躺在家里,感觉自己度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白天。小茱奶奶真是个不同寻常的长辈,她老人家用幼儿园小朋友都懂得的减法,将十宗人减为九宗人,以自己多余的生命为这个家庭作出令人心碎的奉献。

我暗暗企盼,企盼明年的今天尽早到来,那时候我就会获得老本承诺的 《昆虫记》,这是一本我从未见过的大书。我希望从字里行间读到很多昆虫,当然也包含蟋蟀,它只是昆虫大世界里的好战分子而已。

到了深秋时节,我攒足路费去红光农场看望妈妈。晚间走在田间小道上,我听到黑暗里蟋蟀鸣叫,形成田野大合唱,顿时想起老本说过的话。是啊,蟋蟀生来就要鸣叫的,就跟人生来就要说话一样。然而人毕竟不是蟋蟀……

走进红光农场地界,我觉得自己就要被充满天地的蟋蟀鸣叫声吃掉,便快步奔向田野远处的光亮。

灯光照耀下,生着翅膀的蟋蟀趋光而至,奋不顾身扑向灯光下,纷纷落进一只巨大的网桶里。这只网桶张开大嘴,吞噬着。

灯影儿里有男人忙着传递网桶,嘴里哼唱着小调儿,竟然也是 《林海雪原》里“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

怎么跟蟋蟀打交道的男人都喜欢哼唱这首小调儿呢?我猜不出真正的原因,暗暗认为此时哼唱宋老三的人应当是革命派,

像老本那样的男人肯定是不敢哼唱这种下流小曲的。

隔着横沟,我冲着灯影儿里的人们打听妈妈住处:“请问,侯芫瑛住在三分场哪排房子?”

一个男人混浊不清的声音说, “老侯,你不打报告就让人跑来农场看你,今天你要被抓个现行啊!”

“你张嘴放屁!”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觉得这是妈妈的声音,但是我不敢相信妈妈说话如此粗鲁不文明。

尽管我没见过父亲,但我也不会有两个妈妈吧?于是再次重复问道,“请告诉我,侯芫瑛住在三分场哪排房子?”

“鸬鹚,真的是你吗?你怎么跑来啦……”这个女人声音肯定是我妈妈——以前的 “侯老师”。不知为什么,她的普通话变得不标准了,夹杂着怪异的口音。

“老侯,你儿子大老远跑来看你,明天你偷偷油炸蟋蟀吧,给儿子改善伙食!”还是那个混浊不清的男人声音。

另一个女人说: “对,吃了油炸蟋蟀你儿子茁壮成长啊。”

灯影儿里人们压低声音说着,好像话语含在喉咙里。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妈妈在这里并没有受到严重管制,反而可以说出比较粗鲁的话语。粗鲁属于廉价的宽松吧?野蛮则是畸形的自由。

“老侯,油炸蟋蟀不要放糖精,放盐呐。”

油炸蟋蟀?红光农场居然有这道菜。我觉得自己在看皮影戏,影影绰绰虚虚幻幻。妈妈断然不是学校里的侯老师了,她学会了农场的油炸蟋蟀。

这时候,更多的蟋蟀扑天盖地朝着灯光扑来,前赴后继,眨眼间便填满了网桶。哼唱小曲儿的男人忙不迭更换网桶,超量的蟋蟀们从网桶里溢出,争先恐后扑向灯火,再度表现视死如归的决心。

这时候我愈发想念单鞭,它成为药材为人类奉献了,总比被农场油炸好得多。蟋蟀在农场就不是虫子了,它是菜肴。

而眼前的场景就是一场人与蟋蟀的战争。我惊异地站在战争边缘,完全不知所措。

这时候,我恨不能立即绕过横沟跑向灯光,仔细看看红光农场的这个妈妈究竟是什么样子。

隔着横沟的灯光里,突然传来女人嘤嘤的哭声。

我大声对这哭泣的女人说,“是舒本胜让我来看您的!”

“舒本胜……”妈妈戛然停止哭泣。

大地如墨。

责任编辑 姚 娟

肖克凡

1953年生,一级作家,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院长。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有长篇小说 《鼠年》《原址》《尴尬英雄》《浮桥》《机器》等六部,小说集 《黑色部落》《赌者》《人间城郭》《中国作家·经典文库·肖克凡卷》《蓝色鸟》等八部,散文集 《镜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总计五百余万字。中篇小说 《黑砂》《最后一个工人》分别被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央实验话剧院改编为话剧上演。有小说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作品数次在国内获奖。小说 《黑砂》和 《都是人间城郭》分别获得 “天津市鲁迅文艺优秀作品奖”,小说 《都是人间城郭》和 《大水泡》分别获得 《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小说 《最后一个工人》获得 《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小说 《三八驾校》获第四届 “特区文学”奖,2002年获得首届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长篇小说 《机器》获第十届中宣部 “五个一工程奖”。

猜你喜欢
蛐蛐光头蟋蟀
贪玩的蟋蟀
斗蛐蛐
蟋蟀的小屋
蟋蟀的自述
我家有个“光头强”
父亲的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