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柳叶

2016-12-08 08:08李评
广州文艺 2016年11期
关键词:芙蓉

李评

跳舞的柳叶

李评

一定要到河里泡一泡!这个重大决定让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比我背诵完一到三年级的所有课文还困难,如同多年以后,我面对蛮子叔的灵柩,决定去深深地跪拜一样。

那年我刚满9岁,就已有了两年灾难深重的 “苦夏”史。因为天生湿热底子,一到夏季即发病,除了每天到隔壁老爷子家往手指上扎针,还被父母严格限制不能与生水亲密接触。我像一只被上了链子又锁在笼子里的顽猴,尖叫,抓搔,但抗议一钱不值。

我怏怏躺在竹床上,耳目倒竖。我确定父亲已在堂屋里睡着了,他连绵不绝的鼾声就是证明。母亲斜倚着高大的石条门槛,头无力耷拉在黢黑的门框上,手里的麻线绳懒洋洋地盘在地上,她也眯过去了。午时三刻,是人们的大脑进入睡眠最深处的时候,干完活路的大人们珍惜这段时光。我的伙伴们也昏然睡去。

此乃天赐良机。我蹑手蹑脚下床,擦过门槛,跨出大门。火辣辣的太阳立时劈头盖脸泼下来,这加剧了我对河水的渴望。我几乎是奔跑着往柳林河而去。柳林河离我家一里地,是我身边的小河拐个弯儿与另一条河汇合的地方。河面宽得像父

亲的蒲扇。河床浅,顶多淹过我们的大腿根儿;鹅卵石花花绿绿;鱼虾根本不避人,自由自在地游目骋怀。

熟悉的河滩就在眼前。高高低低的柳树篷在河畔,清流激荡的河流仿佛花街柳巷。“咿——咿——”,粗粝的知了叫声从柳树丛中大功率地播放出来,像弥漫在天空的烫人暑气。

在一块我熟悉的犬牙交错的河岸,我手脚忙乱撕扯衣裤,心早已在水里扑腾。突然——

“唔……唔……呵……呵……”一道压抑而快活的声音从柳丛里传出来。

我竖起耳朵,断定那是人的声音,绝不是牛啊鸭啊的声音。牛惬意地困水时从不叫唤,鸭子乘凉时会把头塞进翅膀里。我心里警觉,被人发现我偷偷玩水可没好果子吃。先得弄清这个人是谁。我提溜起裤头,轻轻拨开柳叶,像鸭子啜鱼一样伸长脖子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望过去。那情景让我记忆深刻,即便此时我也能把它描述得条清缕晰,就像播放着一段高清视频。

那是一具男人的胴体,小麦色,在绿荫里泛着光芒。结实的腹肌,像几块摞着的土砖。那胴体被叉开的双腿支撑着,紧实有力的双腿像一张弓。那胴体仰倒在柳荫里,好似被风吹起来的云朵,一上一下地漾动。

“呵……呵……”那声音随着漾动的节奏,愉快地往峰顶攀登,攀登。我看见那男人头往后仰,下巴朝天,牙齿奓出来,仿佛要咬住低垂的柳枝。身体一挺一挺的,像一张弓 “嗖嗖”发射出利箭,中箭的柳叶像压跷跷板一样一跳一跳。“……嗬……嗬……”我听见那人发出最后的声音,并到达了绝望的峰顶。南风窜过柳丛,擦下一匹柳叶,扭着之字形的舞步,跌落在那团瘫软下来的肉体上,像一只绿头青蛙,趴在光滑的石头上。

我认识这男人,是迟人蛮子。

“蛮子叔……”我叫到嘴边又猛地吞回去。我突然觉得,蛮子叔刚才的所作所为,肯定不算光彩的事。我甚至隐隐觉得,这是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丑事,我有理由一辈子不告诉任何人。

我非常扫兴,冒着挨打受骂的风险作出的举措,最终没有付诸实施,像吹破了的气球,一地碎屑。我系好裤头,黯然回到寂寞的竹床上,眼前舞蹈着那条细长的柳叶。

我的村子里有很多 “迟人”,他们像水稻地里的稗子草,高出稻子,生命力旺盛,却不受欢迎。

“迟人”是我15岁之前的个人概念。9岁之前我有任何的想法,都被母亲以 “你还是小人儿,迟一点等你长大了,就怎么怎么了”为由搪塞过去。比如我想开拖拉机,想当人人敬畏的村长,想当光荣的小学教师等等。她的话都让我的理想胎死腹中。因此我老觉得自己是个长不大的迟人,有了一种轻微的自卑感,总有意无意在周围寻找同类。

除了春头、华子、麻雀等同伴,我对于迟人的概念,扩大到身体的某一部分,我觉得身体并不是一块长大的,脑子可能等着脚板,头发可能等着嘴唇。只要有一个器官没跟上趟的,都可以跟我一样,称作迟人。我的同类迅速延伸到大禾、治河、大寨、光生、大荣……这些跟多数大人们不同的大

人。大禾走路窜歪没有平衡感,老是点头猴腰,像要伸出右手捡什么东西似的,我认为他的右腿还没长大,是个腿迟的迟人;治河看人眼睛精白,嘴角淌哈喇子,我认为他是喜欢吃的好东西还没有吃到口,是嘴唇没有长大的迟人;大寨整日像木桩一般不着声,若是走动了,就像篱笆桩一样被人搬来搬去,我认为他跟我小时候一样,是开口迟……这些人,乡人们常常鄙夷地称他们 “么气”、 “苕”、 “二性子”。他们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落在塆塆坪坪沟沟壑壑里。这些沉默的种子,偶尔碰到一起的时候,彼此不说话,不交流,跟不认识似的。二队长元贵就常常取笑他们:

“看看看看,八个偏脑壳坐一席——谁也瞧不起谁。”

即便是被取笑了,他们依然不说话,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我认为,他们有自己的世界。

蛮子叔是我最不好归类的迟人。他大鼻子大眼睛、大胳膊大腿、屁股脑壳都跟我一样健全。站在那里,就像一头公牛一样结实强壮。他的眼睛,二队长元贵说“像牛卵子”,眼珠又黑又大,眼睑里老盛着水,露出长久的忧郁和寂寥,像秋天空旷的田野。蛮子叔能说话,就是慢吞吞的,重字儿,接不上词,还搅舌头,像含了一个烧萝卜,让人听着着急想揍人;蛮子叔走路也慢,双腿叉得特别开,肩膀左一抽右一抽,像是鸭子赶路,但绝对稳当,一步砸一个坑;蛮子叔戳在那里,不开口说话,不动眼神,就是一个 “型男”。

我和春头、华子早就认识蛮子叔他们,并喜欢津津有味地学习他们。我跟着大禾学他像鸭子一崴一崴走路;华子跟着大寨学他死眉死眼地发呆;春头曾经跟着光生学他结结巴巴说话,学着学着自己差点学成了结巴,爹妈都喊不利索了,挨了不少揍,直到上了学才纠正过来。每当这些时候,我的母亲会教训我们说:“没个样子了,这也是你们学的吗?”事实证明,这事还真学不得,春头结巴就是例证。

7岁头上的那个冬夜,我突然脘腹胀气,肚子眼见着胀成了小鼓,不能出气也不能呼气,人快要憋过去。赶巧父亲又不在家,母亲把我背到河岸边上的蛮子叔家——蛮子叔的嫂子是赤脚医生,非常赤脚,仅能看看伤风感冒咳嗽拉肚子。她揉揉我的肚子瞅瞅我的人中,说: “姐,我拿不住,快送公社医院。”

母亲吓得差点倒地,没把我搂上肩就瘫软下来。

一边的蛮子叔说: “姐……姐……我……我……来……背。”

那是黑黢黢的夜里啊,我趴在蛮子叔的背上,一口气没歇颠了八里地。他不说话,只喘气,像一架独轮车,歪歪扭扭行驶在黑夜的道路上。他一会儿让我骑在他的肩上,一会儿让我趴他的背上。他的肩背坚强厚实,让我感到像骑在骆驼上和趴在热烘烘的被絮上。我感到身体越来越湿,汗臭越来越重,放了几个屁,肚皮越来越瘪。因为蛮子叔的箍搂颠簸,到医院时,我的胀气竟然好了一半。

母亲说:“这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一辈子也不要忘了他——蛮子叔。”

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个有温度的称呼,还有这个说话结巴的迟人,虽然我们并不沾亲。在我们乡下,只要比孩子大的成年人,都被大人要求叫叔或婶。甚至在

我的心目中,默默把蛮子叔剔除了迟人的序列,他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那时在生产队,我还没有看到收割机、旋耕机,如果硬说有的话,我只看到蛮子叔这台机器,他总是不停歇地干着大马力的活计——耕田、耙地、担粪、抽水、挑草头。他总是很慢,别人半天犁完的地,他得一天还得加晚工。因为效率低,队里总是分给他最老最瘦的牛,最远最硬的田,配给他最破最烂的犁。放学后弄猪草的时候,我总会在田地里看到他。我听不到别人犁田时响破天空的 “驾——”“撇——”的吆喝声,也听不到鞭子在半空或牛背上炸响的声音。蛮子叔总是勤勤恳恳、慢慢吞吞,一圈一圈地犁。我觉得他试着吆喝过,但就是那一驾一撇两个音,他都会堵在嗓子里大半截,喊不利索。他索性不再吆喝。他打过几鞭子牛屁股,但那都是老牛病牛,任你怎样抽,也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他索性不再抽打,跟着牛的节奏,犁着悠悠岁月。我有时看他看得眼花,直觉得那就是两头悠闲放牧的牛母子,大牛等着小牛。记得那时候正看电影《刘三姐》,李秀才唱:“耕田耙地我知道,牛走后来我走先。”我心里直讥笑李秀才真是二逼一个。而这讥笑的资本,就是从蛮子叔的劳动中获得的,并且是那么地根深蒂固。

蛮子叔特别安静,什么时候都像一头低头在大地上吃草的牛。如果你不留心,你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我生命里的第12个夏天,是我最开心的一个夏天。过了童子关,我的湿热病渐渐好了。赶上小学毕业静等升初中,我仿佛从监狱刑满释放出来,整个暑假是那么恣肆放旷无拘无束。我不仅可以和春头们到河里捉螃蟹,掏翠鸟,扑腾戏耍,而且还敢到更深一点的河水里玩狗刨。但玩到三年前看到蛮子叔的那地方,我总觉得有什么,或是一条翘嘴白鱼,或是一只钓鱼佬翠鸟,或者是一口黑洞。一条柳叶仍在那里跳舞。

这一天又到柳叶飘飞的河畔,我突然想跟伙伴们讲一个故事,然而没来得及开口,一阵鞭炮、唢呐声把我们吸引了。

蛮子叔娶亲了。

弯弯扭扭的公路上,一支红红绿绿的队伍,弯弯扭扭地向蛮子叔家靠近。蛮子叔家的门口,一队人马向这支队伍走来,这情形像两只渐渐爬近的蜈蚣。我们拢上衣服,“呼拉”从河钻出来,向蛮子叔家围上去。看看热闹,或许还能讨几颗糖吃。

在鲜亮喜庆的嫁奁前头,我们看见了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很小很矮,仿佛缩着一团的刺猬;人小心翼翼,怕踩着蚂蚁似的,好像也走不稳,被人簇拥到大门前,竟然一个跄踉——刚好跄在蛮子叔的怀里。蛮子叔顺势把她箍住了。众人哄堂大笑,我们也跟着傻笑。这不光让我们傻笑,更让我们忍俊不禁的是蛮子叔。从看到那支火红的队伍到来开始,他的脸上就没有改变过笑容。那笑容仿佛门口那个巨大的喜字,听得出声音,嗅得出香味,摸得出温软。蛮子叔那张嘴一直没合拢过,两张嘴皮上下撑开着,牙齿露在外面。这让我们想到风骚的公羊,在发情的母羊面前那亢奋、猛浪的表情。我们心里说,人世间的结婚,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的。

蛮子叔把媳妇塞进洞房后,出来 “刷”了几梭子烟,没有糖。糖果是上了人情坐了席的人才有。我、春头、华子他们的伙伴们齐嗓子喊了一声 “蛮子……叔”。他哪里听得见。我们终究没讨到糖吃。

讨不着糖吃,我们也不放弃不抛弃。我们喜欢听那喜庆的调儿,如今我想起那场景,那熟悉的调儿就飘荡在脑海。我记住了那些没有词儿不上书的曲子名,《锁郎枝》 《雪花儿飘》 《上四眼》 《赶羊雀》……想象着这喜庆的曲子专门唱给蛮子,他是多么骄傲和幸福。

“左手举金匾,

右手撩朝衣。

直升一步上云梯。

上一步,荣华富贵

上二步,金银满堂,

……

上五步,五子登科……”

直看到支客先生升堂挂了喜匾,蛮子叔与新人拜了堂,我们才散去。要出走时,我们记挂着心里的那颗糖,频频回眸。赤脚医生招呼蛮子叔那小脚的后娘,抓出几颗糖来打发了我们。

没想到回到家里,母亲就连连叫我吃糖。一个队里人,对门对户的,母亲去上了人情,是晚上去的,这样的 “朋亲”,通常是晚上去。我们穷,大人们不愿叫上我们这些屁孩子。带了去,馋这馋那的,显得没家教,他们脸上挂不住。

那之后的几个晚上,半个队里的人在稻场上纳凉时,话题全部是关于结了婚的蛮子叔。

“命里有时终须有呢,蛮子都30了,还是娶上了。”

“听说媳妇也是个二性子。”

“歪锅对歪灶,歪和尚住歪庙,他还能娶个仙女来?”

“那芙蓉长得也太秀气了,生得出来娃儿?”

“拙娘养巧女,只要不生个么气,高家坟头就冒青烟了。”

我从大人们口里知道,蛮子叔娶的那样一个可怜兮兮的迟女子,居然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芙蓉。那时我并不知道芙蓉是美丽的花儿,只凭感觉知道它是美好的东西。

并不是所有恶人都会下地狱,也并不是所有迟汉子都得打光棍。村子里,每一个娘生父母养的孩子,女子得嫁人,男子得娶妻。大禾、治河、大寨、成荣几个迟人们,祖祖辈辈辛苦、贫穷、卑微,但他们的爷奶父母都千方百计地为他们娶上了媳妇,接上了香火。这种土里生土里长的百折不挠,好像镌刻在人心里和弥漫在村子上空的神秘宗教,让我无比虔诚和敬畏。

我一度很奇怪我的村子里,居然没有像芙蓉那样的迟女子。有一个小时候不小心掉到火笼里把手烧成 “爪子”的,早早就嫁人生子了;三队里有个痴呆斜眼的,没满十八岁就被娶走了。后来才明白,女人就是一块田,村子里只有闲着的人,没有空着的田。迟女子总有迟男人来耕种。而大禾治河他们呢,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人都有一个萝卜来填他们的坑。

高蛮子家,在村子里算得上好人家。

蛮子爹多年前从河南一部板车拖过来,

在柳林河边安了家。拖车的枣红马,千里迢迢,一路上拉着粪蛋蛋,车上的媳妇却肚子鼓鼓地揣着蛮子叔他哥大蛮。在柳林河安家几年之后,蛮子叔在茅草屋里出生了。蛮子叔出生时有九斤重,惊到了村子里的妇人们,也让蛮子叔亲娘失血死去。蛮子叔三岁时,爹续弦,娶了小脚的寡妇黄婆子。黄婆子大概是中国最后一批三寸金莲,走路蜻蜓点水风摆杨柳。黄婆子当寡妇前没生育,再嫁后也没有生育。她一门心思伺弄着蛮子叔。蛮子叔六岁前,一直没开口说话,六岁时爹病逝,他戴着孝给爹叩完了头,突然开口叫了半声爹妈。意识到蛮子叔是个迟人,家里也因此没让他进学堂。俗话讲:“只愁生,不愁养”,蛮子叔在黄婆子的喂养下,像一口猪,眼见着长大了。

大蛮十七八当了兵,复员后在躲云岭镇上食品所卖肉,是村子里第一个 “国家人”。娶了赤脚医生,当着高家家主,日子过得比村子里绝大多数人家宽裕。蛮子叔虽然是迟人,但被大蛮的光耀笼罩着,除了他免不了的体力劳作,日子也算顺风顺水。

“真像一片柳叶!”

这是我对蛮子叔媳妇芙蓉的印象,我在躲云岭镇子上读初中时,上学放学都要从蛮子叔家门口经过。芙蓉像一片柳叶一样在门口飘荡。她太单薄太小巧了,简直就是学校初二班上的某个女生,小脸小嘴小鼻子,而且又总像没洗干净。头发乱蓬蓬的,两根短辫子埋在后脑勺上。身子也没有发育成熟,比村头杏树上的青杏还酸涩。她端坐在椅子上,像一个提线木偶,不怎么动,眼珠却嘀嘀哒哒转得快。

蛮子叔在篱笆边上忙活。耕地承包之后,蛮子叔有了自由,虽然仍然是全家的重要体力劳动者,在赤脚医生的吩咐下耕耘收获,但他可以随时歇下来,做一些相对轻松的活计,或休息休息,不像过去那样日日套着轭头满负荷运转。现在,他扯拉着篱笆上蓝色的牵牛花,要重新换上新砍来的篱笆桩。

媳妇芙蓉居高临下颐使气指,对蛮子叔发出一连串的指令。声音又细又快,像隔壁老爷子的针尖锥在我的指头上,不仅疼,而且我一句也听不懂。

蛮子叔听懂了。他在篱笆边上抬起头来,咧开大嘴,对媳妇憨憨地笑。嘴里发出“呣呣”的声音,对媳妇的指令点头回应。那是他们彼此交流的特定语言,洋溢着琴瑟和谐的幸福音符。我觉得我理解他们的享受和快乐,在内心祝福他们。

伙伴们看着他们这样子,“嗤”地笑出声来,我却没有笑出来,一抬眼,看见小脚的黄婆子出现在大门口,对着儿媳妇粗声大气地吼了一句: “你嚷什么嚷!”

“柳叶儿”调过头,横了婆婆一眼,尖锐地回敬了一句什么,像响尾蛇摇响了尾巴,警告婆婆缩进大门。

秋天,谷子收获了,山野里一片焦黄的颜色。疲惫的稻田起了坂,松弛了宽阔的身体。幸福的蛮子叔耕耘了两块土地之后,仍有着使不完的劲,他把它转化为迟人的浪漫。芙蓉像泥巴一样粘着他的裤腿。他把牛 “吼”停下来,扭过身搂起轻飘飘的媳妇,让她蹲在木耙上,再 “吼”一声牛儿,牛儿挪动了蹄子。芙蓉像波浪一样在泥土上荡漾,嘴里发出鸡雏一样快活的叫声,被蛮子叔这只闷哼的抱鸡,咕咕把她引向

了田野深处。我一直感觉这是一幅画。多年后我离家进城后这幅画仍然刻在我的脑海里。苍黄的天底下,牛、耙、两个人儿,像磁针,划过田野的唱盘。媳妇芙蓉尖细夸张的笑声,是那唱盘上发出的美妙声音……

这偶尔让我碰上的情形让我激动。与多年前干集体活相比,蛮子叔是那么麻利轻快,仿佛变了一个人儿,累并快乐着。

迟人蛮子叔当爹了。当孙女田草尖锐的嘶啼刺破人们的重重疑云,黄婆子亮了嗓子在大门口痛痛快快地叫骂了一通:

“格枯骡子日的,有人还说我屋里芙蓉连针都戳不进去,今天要让你们看看,我家两个么气伢,也生娃了……”

没等话把子砸在地上,黄婆子便抽身而去,专心致志地伺弄宝贝孙女去了。

要说人,繁衍生息是多么大的事啊!我读完高中参加工作之后,常常胡思乱想,这世界人够多了,像蛮子叔这样的迟人,如果他需要快乐,给他快乐就够了,何必让他们再制造出小人儿来呢?这样一个被人们担心针都戳不进去的女人,他们怀孕生育,冒着怎样大的风险啊?这想法与我当初对 “迟人”们的善良看法大相径庭,也让我惊诧自己怎么会有了如此与祖辈们格格不入的思想。现在想,是人都有蛰伏的父性母性,它们被爱唤醒,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越往上读书,我回家的次数越少,见到蛮子叔夫妇的机会也就越少。但人与人的生活是并行不悖的。我在专心读书求学的时候,蛮子叔的生活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芙蓉本来是迟人,也没有出现过生育之后的幡然灵醒——村子里真有不灵醒的女人生了孩子后突然换个人似的——但奇迹到底没在她身上发生。女儿田草出生后,芙蓉像叫花子捡了个金元宝,天天捂在怀里,死死盯着,嘴里唔唔有声,唱着人人听不懂的歌谣。孩子自然不是这样养,黄婆子就开始跟她争抢那坨小肉儿。于是,柳林河畔的高家内部,就发生着外人不知的暗战。芙蓉像一只母老鼠防备猫儿一样,呲着嘴,把田草叼来叼去,黄婆子急急吼吼,撕撕扯扯,再把田草抢回来。

多年以后,我突发奇想,黄婆子一生没有生育,一个没当过母亲的女人,她发疯般争来争去,是不是骨子里冒出来的母性使然呢?月子里,芙蓉的奶水并不充足,她还是把婴儿的嘴紧紧地捂在奶头上,弄得孩子哭都哭不出来。她不收拾不梳洗,把屋子弄得腥腥骚骚,乱七八糟。如果没有一个当赤脚医生的妯娌——是她帮她接了生,这个诞生了新生命的家,不知会成什么样子。赤脚医生给她催奶水、补充营养,一个丈夫和婆婆能做的月子事务,她都一样一样地照顾过来。

孩子能下地走路时,黄婆子对芙蓉就不待见了。芙蓉下地不会割麦插禾,进屋不会烧火料灶,她的智商仅限于六七岁的孩子,手把手教导一下,她能做,放了手,她转眼就忘了。她可以把装好猪食的桶倒进猪槽,把搓好的衣服晾上竹竿,但脑子稍稍转个弯的事儿就不太会了。黄婆子常常枯起眉头,张开大口,把芙蓉吼得一愣一愣。

相比我家隔壁大禾的闹腾,蛮子叔算得上安静,不过他本来就是一个安静而忧郁的迟人。大禾娶的媳妇,比芙蓉要灵醒一点,识五谷,知农活,烧得熟饭菜。有一段时间,大禾清早在门口吵闹:

“噢——噢——,她不跟我睡,我要给她妈说,噢——噢——”

早起担水的男人们,竖起耳朵听明白了他的叫唤,指戳着他,大骂他不是东西,两口子的事也抖出来叫唤,骂着骂着就笑了。早起的女人们叹息道:

“可怜了大禾媳妇,嫁了个不懂人生的么气,遭孽啊。”

蛮子叔的婚姻生活一直是静水深流,波澜不兴。有段时间,我一直想象着蛮子叔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景:芙蓉着大红袄,倚靠在蛮子叔身边,小鸟依人,含情脉脉。蛮子叔把玩着他们的掌上明珠田草儿,如同捧一颗樱桃,蛮子叔把那张厚嘴唇啜上那棵樱桃,发出甜蜜的声响。阳光欢欢快快地洒在他们身上,渲染着他们的天伦之乐。非常遗憾,这样的场景我一次也没亲见过。

如同过去常见的情景一样,我还是只见到蛮子叔不停劳动的场面。春秋耕种时,他总是一个人,把猪圈里的栏肥一担担往菜园里挑。冬天里,他爬上柳树,把柳枝斫下来,当着烧柴一担担往家里挑。

四五年之后,也就是我参加工作,脑子里产生像蛮子叔这样的迟人只需要快乐不需繁衍的念头的时候,田草长成了五六岁的小姑娘。

“嗨!”回家时路过蛮子叔家,我都会对禾场里独自玩耍的小人儿打招呼。禾场隔着公路,黄婆子坐在家门口的老腊树下,远远看着专心玩耍的田草,像放牧着一只山羊。

“嗨,田草儿!”我再次叫出她的名字,想逗逗她。我是那么喜欢小孩子,与同龄的青涩男孩子们很不同,母亲非常喜欢我这一点,也让我在大人孩子们中间有着超常的亲和力。 “大人小孩都合得来”,这是那里乡下评价一个人好坏的基本标准。我还喜欢狗,多年来,走到任何陌生人家门口,主人的狗只要瞄上我一眼,立刻就会停止吠叫,摇头摆尾示好,好像前世我也是狗似的。

田草手里捏着一个红纸片,细眉小眼紧盯在纸片上,追着小步转着圏圈。嘴里呜呜有声,像小猫护着口中食物。对我的叫唤她充耳不闻。这可是一只高傲的小狗!

我把自行车停下来,等着田草停止转动。田草停是停下了,但她对近在眼前的我视而不见,仍沉迷在无人之境。我琢磨着,这花儿样的孩子是怎么了,下意识拿眼睛询问高台上的黄婆子。嘴巴甜是亲和力之一,我早叫过她了。

“别叫了,田草跟她妈一样,是个哑巴!”黄婆枯着脸,没好气地说。

原来如此啊。十个哑巴九个聋,怪不得她对我的叫唤不理不睬。

我四周瞅一下,想找到孩子的爸妈,但没有他们的影子。蛮子叔可能在哪块地里劳动,芙蓉我也只见过两三次面,在我内心里她只是一片单薄的柳叶,此时她飘向了哪里?

我上前去,把田草的身子搬过来,掏出

几粒糖,递给她。田草抬起头,目光木木地望着我,怯怯地抢过糖粒,狠狠地往嘴里塞。

吃晚饭时,我问母亲:“田草又是一个迟人吗?”

母亲吧一口气说: “蛮子怎么这命啊,大禾养了一对灵醒儿女,他怎么就让孩子踏了他们的代呢?”

都说拙娘养巧女,巧女养个拙丫头;人往高处走,一代更比一代强。那几年计划生育,村子里生下的孩子是少了,但个个健康精灵,我心目中的 “迟二代”几乎绝迹。那个把两口子的房事都嚷嚷出来的大禾,一双儿女都背着书包进了学堂,书读得特别好。命运对蛮子叔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的事接踵而至,芙蓉跟人跑了。

我听说这事时,脑子里搜索了很长时间,一时觉得芙蓉并没有在村子里出现过。她或许只是一阵风,一绺儿飘过我们村子上空的柳絮,或许还没有名正言顺出现在蛮子叔一家人的户口本上,就一下子消失了。

事实上,芙蓉的消失连村干部计生干部们都始料不及,从田草落地开始,他们就特务一样监视着她的肚子。正当他们琢磨着如何不让芙蓉的肚子怀上二胎的时候,黄婆子在屋头为芙蓉的出走大嚎了一场,这一场哭嚎,让村干部们不费一枪一弹了却了一桩心事,感叹比做大禾的工作都容易多了。大禾原本跟村里签了只生一个女儿的协议,村上也为他颁了独生子女证,还发了热水瓶子作为奖励。但当老二怀上了的时候,大禾却铁了心,硬是要生下来。孩子生下没几天,大禾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把证书和热水瓶送还到村部,弄得村干部们哭笑不得。

芙蓉是这样消失的:某天,她说她想娘家了,让蛮子叔把她送到了娘家。玩了一天后,让蛮子叔先回家。然后在某个月黑风高夜,杳如黄鹤。

前面说过,蛮子叔家景不错,但芙蓉家跟蛮子叔也是门当户对的,单听 “芙蓉”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象她的娘家不会差到哪里去。大蛮和赤脚医生生了两朵金花,蛮子叔又给生了个千金,还是个不灵醒的,黄婆子的不待见也逐渐升级,除了骂,饭也不给她吃饱,还拧她的脸。芙蓉钝是钝了点,冷暖还是知晓的,她吱吱呱呱把受下的气 “告诉”了娘家人,做娘的结了亲家母的怨。偏偏又逢芙蓉远嫁河南的姐姐回家省亲,听得这事后,心里更气。女人家,嫁谁不是嫁,不想想你家蛮子是什么样的人,离了你张屠户,还不吃带毛猪呢!于是带了芙蓉,一火车坐到了河南,永不回头。这好像是跟高家对着干似的,你祖籍不是河南吗?我就嫁到你祖宗那儿去。

那年秋季,我照例回去割谷。村子里依然时兴 “换工打伙”,一家开镰,对门隔壁的劳力都来帮忙,这样轮流着往下转。人多,收割就快,又热闹。人人都以为那样的场景会在村子里永远延续下去,谁知20年过去,当现代化的收割机下了地,村里反倒变得寂寞冷清起来。

八九点钟光景,太阳翻过东山,浓妆艳抹地照过来。金黄稻穗上的露珠,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秋日最后的一丝儿闷热袭上来。我们下地了。婶子嫂子们弯腰把稻

子割成一小把一小把,男人们抓起它,在方形的木仓里 “砰砰砰”扳开了,饱满的谷粒在木仓里欢快地跳跃。

“蛮子来了!”有人说。

不远的田埂上,蛮子叔叉着双腿,一崴一崴走过来。这个我熟悉的迟人,此时就像一只落单的猩猩,步履迟疑谨慎,又带着忧伤。

母亲停下来,说:“蛮子兄弟,劳神你了。”

蛮子叔结结巴巴地说:“不……”

蛮子叔没带镰刀来,他知道他是扳谷起仓和挑籽粒来的,这活他干了半辈子了。撸一下袖子,他径直去扳谷。我们发现,他动作比去年慢了,扳谷的力量也不够,别人正反四下能扳得干净的,他得用上五六下。一耸一耸的肩胛,也消瘦下来。那一张下巴突出的脸,也明显凹下去,原本沉静安详的神色变得萎靡和沮丧。

有人问:“蛮子,还想芙蓉不?”

蛮子叔嘴里嗡嗡着,并不回答。

“芙蓉好不好?”

“……好!”这回蛮子叔答话了。

人们就议论开了,说人各有命,蛮子叔芙蓉本是好好一对,不该黄婆子刁蛮苛刻,生生把芙蓉赶跑了。

有人开始促狭了:“蛮子叔,芙蓉的奶子大不大?肚子软不软和?”

人们都以为蛮子会笑,不料蛮子叔把脸侧过一边,像牛一样发出沉闷混浊的哭号,深陷的牛眼盈满泪水,忧郁的目光刺伤每一个人的心。女人们先嚷嚷开了:蛮子又不是么气,你们拿他开什么心呢?你们老婆跑了试试?我一旁也觉得这情景让人难受,蛮子叔也是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回是真伤心了。

“找芙蓉家要去,到河南把她找回来!”有人给蛮子叔出主意。

不知是别人提醒还是蛮子本身就有这想法。那个秋天,轮到众人集中给他家 “还工”那天,蛮子叔竟然不在家。他花一天时间,来到芙蓉家,坐在门口,不挪身也不说话,用无声的行动讨要妻子。坐了一整天,丈母娘招待他吃饭,他不吃;告知他芙蓉有了人家了,他不听。大忙的时节,丈母娘烦了,把他轰走了。

蛮子叔像一只孤独的河流流出山川,他逃出了丈母娘的家门,走进了血红夕阳照耀下的无边旷野。他瞪大牛眼,仰望着天空,寻找那个叫河南的地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身体夸张地颤抖着,像一幅叫 《呐喊》的油画里,那个变了形的人儿。

旷野没有回声,云彩里没有他的芙蓉。在山路上中魔一样转了几圈,三天后,他转回了家。据说,形销骨立的他,闷在屋里,三天没沾一粒米澄子。蛮子叔的人生,做了一场噩梦。

我在另一个镇子娶妻生子之后,回乡的次数明显少了。然而家乡的人事却没有因我回去得少而停止发生。万事万物都循规蹈矩地行进在它们命定的轨迹上。每年几次有限的回乡之旅,我仍然会听到许多乡事,因为距离,它更让我觉得新鲜和感慨。

蛮子叔跟嫂子 “合家”了。

大蛮因改革下岗,辉煌不再。于是远走

南方,搞传销去了。女儿出嫁时,他还带些钱回家,操持婚嫁事务。之后,便一去经年不回家。跟家里失了联。一家人渐渐地忘记了他,赤脚医生接替大蛮当了一家事主。日子并没有因为大蛮的缺失而发生多大改变。大蛮在家时,蛮子叔是一头勤勉的牛,大蛮不在家,他仍然如此。

田草十八岁时,赤脚医生为她找了婆家,有意思的是,田草嫁回了她母亲芙蓉所在的那个村子,男人是个穷小子,但是正常灵醒人,田地里的活能做,还会开车,为人处事都应付得过去。一年后,田草为穷小子生了个健健康康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芙蓉娘心疼外孙女,多年前的气性也消了,吩咐田草的舅舅姨妈把田草照顾得周周到到。

迟人自有迟人福,只是时刻迟了点而已。这让我想起谁的一句话:“千万不要轻视任何人,谁知道上帝是怎么安排的!”

上帝就是像安排田草一样公正地安排的。

黄婆子像马尔克斯笔下的 “乌尔苏拉”一样,活在这清寂的三口之家里。蛮子叔依然是一头一年四季套着轭的牛,不停地使力,不停地为家庭奉献。耕种收割能请上机械了,他得忙活田地里的角角落落,施肥、灌水、拔沟。菜园子与猪圈里的活,他一样不落地坚守着。多年的重复劳作,他已经懂得了作为一个农民劳作和生活的基本常识,有些事情,老天爷的阳光和雨露就能提醒他。他能够做得顺顺溜溜。

劳动让蛮子叔健康结实。五十岁往上走的人了,蛮子叔一点也不见老,头发黑亮,身体结实,走路岔腿,却稳当。我突然对他心生敬意,我觉得十五岁之后三十岁之前我对他省略了 “叔”的称呼是无知的。回家时见到他,我会尊敬地大声地唤他 “蛮子叔”,蛮子叔依然那样诚恳地结巴着回应 “小……闯,你……你……回来哒!”

乡村的夜晚,寂静安详。有两颗心寂寞着。我想象着,一幅乡村爱情的图景。

月光如水。女人洗浴了,端坐在窗前,头发上还滴着水。

“乌尔苏拉”耷拉着头在客厅看电视,电视机醒着,她早睡着了。

蛮子叔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把床板压得吱吱响。他睡不着。他脑子在放电影,把芙蓉放映了一遍,把田草放映了一遍,曾经的生活那么美好,现在的生活却是那么压抑和苦闷。寂寞是一种病灶,把他蛰伏的身体唤醒。

蛮子叔梦游一般走到嫂子的门前。他敲了敲门,叫了一声 “姐……”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他推了推门,门并没有反锁……虫儿唧唧,风儿轻轻,柳林河水潺潺流淌,萤虫打着灯笼一明一灭。月光包容了大地上的一切。

叔嫂结合的故事并不新鲜,但现实中的蛮子叔走出这一步绝非我百来个字的想象那么简单。在乡下,心思听从身体的召唤之前,要看人们的眼光,听人们的议论,顺从村庄里魔鬼一样的三从四德清规戒律。对他们来说,还有裹着小脚的乌尔苏拉这道坎。但他们挺过来了,用了至少5年时光,蛮子叔闯过了三道关,蹚过了 “嫂子河”。

乡人们说起这件事时,也仅仅饭后茶余交头接耳,风言风雨评说一阵,之后便没有了兴趣。没有人会公开跳出来指责和

反对。别人的生活是别人的事。一切服从于自己的生活。“乌尔苏拉”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毕竟她老了,也没有乌尔苏拉那样的灵魂和智慧。她跟这个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没有赤脚医生的操持和蛮子叔的耕作,没有他们的不离不弃,她不可能安安逸逸地活着。蛮子叔和嫂子的故事,像田野不意长大的野草,他们秘而不宣,人们也心照不宣。

蛮子叔跟嫂子好上后不久,大蛮从南方回来了。不过回来的不是活人,而是骨灰。大蛮在南方搞过传销,当过 “老鸨”,发过小财,然而最终人财两空,死在一家小旅馆里,被人找出身份证才找到老家。

蛮子叔和赤脚医生,从人们嘴皮上活到现实中来。人生三节草,总有一节好。蛮子叔在他的最后一节人生里,遭逢了一段美好时光。

进城工作两年后的十一长假,我回家。客车照例在蛮子叔的门前停靠,人还没走下车,便听得门前一阵悲悲戚戚的唢呐声。那是我熟悉的《锁郎枝》《雪花儿飘》《上四眼》《赶羊雀》。这乡里口口相传的曲调儿,一放缓节奏,就由喜调儿变作了哀调儿,听得人凄凄惶惶,眼泪往下掉。这情形,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蛮子叔娶芙蓉的光景里,曲子还是那个曲子,气氛却由喜庆变作了悲伤。

下得车来,但见高家门口场地上,坐着一圈人,圈子中间,四条长凳上搁着一口棺材。棺材是土红色,油漆斑驳,像一头四腿八叉匍匐着的老水牛,不动不叫不反刍。我问陆续前去吊丧的人,知道是蛮子叔死了,他睡在那头老水牛身体里。因为蛮子叔死在黄婆子的前头,这头老水牛,是借用黄婆子的棺材。

活赳赳的蛮子叔死了?怎么可能?我愣怔了一会,犹豫着是否该上去跪祭一下,磕三个响头,作一个长揖。妻子说: “多事,人家跟你不沾亲不带故的,你出去这么长时间,村里人也早不认得你了。”

我说:“丧是众人的丧。蛮子叔对我有恩呢!”我走近去,一个背着齐地白孝布的汉子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冲我跪下。我牵起他的双手,说:“节哀节哀,快请起来。”

这跪在一侧的汉子是蛮子叔的女婿。蛮子叔的整个儿丧事,女婿一股脑儿全揽下来。陪在一旁抽噎的是田草,眉眼一点也不像芙蓉,完全是蛮子叔的模子。而且,身子也显得雍容清秀起来,完全看不出一个迟女子的影子。时光把她打磨成了蛮子叔前生的样子,蛮子叔前世,我想就应该是富足安稳、仪表堂堂的。

吊丧的人还在不断地来,他们是冲着蛮子叔一生的善良本分来的,蛮子叔从生到死,没做过一件坏事,他不会!也是冲着蛮子叔孝顺的女婿来的,这个穷得只能娶迟女子的小子,担起了多少男人肩膀担不起的大义。

我面对亡灵,三磕一揖,心里说:“蛮子叔,你走好!”

蛮子叔的死,让我想到一张挂在土壁上的黄鼠狼皮,整个儿剥开,用三横一纵四

根竹片撑开来,晃悠悠贴在壁子上,风吹日晒干枯后,像一片大写的柳叶儿。

蛮子叔老了,嫂子老了,还有更老的乌尔苏拉,这枯寂的三口之家,岁月沉沉向西。嫂子当家,把自留山卖了,耕地租了出去,靠政府的低保和女儿女婿的资助过日子。

老了的蛮子叔身体还硬朗,他闲不住。有一天,他找到村里买山砍树的林老板说:“我……我去帮你扛木料吧。”蛮子叔舍不得自己看护了多年的自留山,主动当林老板的工人,顺便挣回点工钱。但就是这一次逞能,让他付出了生命。

一棵松树倒了下来,压在另一棵檀树上。檀树并没有折断,柔韧的树身弯成了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准备弹射回去。小心翼翼把松树落下来,这事本该手脚利索的汉子来做,鬼使神差地,蛮子叔去做了。他以为是倒下的松树枝支撑着树身,捏着弯刀去砍那树枝。不待树枝砍断,松树整个儿就落下来,压弯的檀树猛力回弹。蛮子叔的身体像中了套子的野兽一样被挑起来……

“真的是这样惨吗?”我不相信这样的结局,问跟他同时出工的汉子。

“真是这样惨,檀树枝划破他的肚皮,顶住他的下巴,一下子就把他撑了上去……”

蛮子叔出殡时。棺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是不是他住不惯母亲的棺材灵魂悄悄出走了,还是肉身化作了一片柳叶?有人说,他的身体在挂上树枝那一刻就化成一绺青烟升天成仙了,棺材里装的只是一具空壳。

那段时间,我正在读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老实说,这部哲学文论般的小说,我并不能完全读懂。蛮子叔生前像一片柳叶,死后似一缕轻烟,他是轻的。但他又是重的,他反复行走过的河畔田野,烙有他的痕迹。一个迟人的丧事办得如此隆重,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其实我们人间凡人,不论是迟人还是伟人,当我们曾经的生活消失了,永远不复回归,我们都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

十一

几年后,我再次回老家。治河死了,大寨也快没人管了,光生、大荣进了镇养老院。

返城时,一辆轿车驶过家乡的田野。那是大禾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山东找了工作,带着乘龙快婿回来见大禾老两口。

路过蛮子叔家门口,只见大门紧闭,黄婆子杳无踪迹。回头看柳林河里,但见河畔的柳树上,叶子在秋风里一簇簇枯黄枯黄,挂在树枝上,仿佛要熬到明年春天似的。因为没有坠落,它们没有一片像跳舞。河中心的霸王草,摇曳着花白的飞絮——没有了迟人们的村子白茫茫一片,干净寂寥。

责任编辑 姚 娟

李评

生于60年代末,湖北省作协会员,文学杂志 《作家林》编辑,创作以散文为主,近年来开始创作小说,出版有散文集 《小溪淌过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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