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国十人诗选

杨炼译



七国十人诗选

杨炼译

[瑞士]埃尔玛·拉库萨

雪（外二首）

树间的裂隙：雪

词间的空白：雪

房屋间的空旷：雪

栅栏分隔院子：雪

冷

酒馆间的池塘：雪

橡树间的洞：雪

田野间的梦：雪

盘子和褶皱里：雪

致约瑟夫·布罗斯基

沙发是红的吗？

这件越洋的行李

停着，像条船

朝向美洲。

旗，箱，书

安顿稳妥。你离开

猝然而急需

永远的结果是，

现在你死了

致约瑟夫·布罗斯基

列宁格勒在下雪。

夜和加油站

贫瘠如休耕地。街

荒漠之墙摒弃

华彩。你从那儿到

柔润嘴唇上化为诗。

而我们悄悄驱车

失重般穿过

你的城市。无言。

[法国]汴庭博

启程——为杜甫而作

大陆和岛屿间的凹陷里躺着海

她的黄昏子宫中无名的尖塔和森林和山谷

和黑鲸和都市和酒瓮和骸骨裸露着在我们船下带条纹的航迹上拨弦像踉跄高飞的陌生鸟儿。

当我前行，地貌变换着

海岸之上——梯地丰腴的斜坡

在无色的峰顶下，那郁郁葱葱的躯体和枯燥的头

和大片夏季稍晚将变得阴暗的灌木丛。

此刻和那时，当一个人擦拭重重风尘并抛光老旧的油漆

一个非时间的刷白的村子透出曙光，

它的冲天炉

和带旗帜的塔——好可爱，可我仍是个陌生人被丢在这儿——

荧光微微而褪色像疲惫鸟儿正闭上的亮眼睛。

泡沫喷过扎下的船头。

我转身，

风把海的容貌叠进古老逝去的线。

有我们幸福船坞的岛到了。

自最初的日子已有漂泊者，

那为何要哀怨？

[英国]乔治·塞尔特斯

水（外一首）

水之法则美丽而坚硬：

用排水量升起，反衬人

和他的家之无能。它否认

预谋或欺骗。遇冷封冻；

热了蒸发。它携带病菌

与河海中亮丽聪颖的鱼群。

嘶叫或闲逛在都市街区

天、树和楼群倒映其中。

它涤净并刷新我们甚而当我们

囚于浴盆或在掩体中战栗或不顾

一切狂奔进情人的臂弯，那一刻

耗子们也在逃窜。它静静延伸

领地。背弓起太阳下一个圆弧

唯一遵循着坚硬的水的法则。

疯人院

疯人院的要点在它雄性十足。

疯人院的要点在它被信仰卡住了。

疯人院的要点在心智是老板。

疯人院的要点在没人行动。

疯人院的要点在没人能仅凭友善入门。

疯人院的要点在它解放精神。

疯人院的要点在那里你能专心想你喜欢的事儿。

疯人院的要点在谁都能进去。

疯人院没什么特别人们任何时候随意进出。

疯人院没什么威胁，我们都在死去。

疯人院没什么悲哀，哭泣和咬牙不算什么。

疯人院没什么疯狂，它的心智是拖延。

我们的健全靠拖延维系，疯狂靠设计，疯

才被赏识。

被赏识是猿猴，是波斯枭鸟，细胞，咽喉红肿，

被赏识是兰花，是大蒜，是合紧书本里的火，

赏识拷打的嚎哭，夜莺丢失的声音，爆笑

穿着每件小东西装正常但理智正奔向疯狂

就像阳光，慢腾腾的火车，耷拉的每一滴，大马路，

满溢的眼睛，影子，野餐，公共运输，雷霆。

自然用秩序及它的爱好者们疯了。

文化疯了每个人都在遗传它。

科学用对数字的爱疯了，一种完美的纵情私通。

健康疯了从一分钟疯向下一分钟，肌肉大大的！

疯人院的要点是别谈论它。

疯人院的要点是别改变它。

疯人院的要点是住在那儿，

习惯你自己修饰完美的举止，

永远住进主子的房子

伴陪先知，诗人，侏儒，学者，火。

[斯洛文尼亚]葛拉兹德·科希简西科

自在者（外一首）

诗——

汝依我命名。

汝之名

游出虚无

像海豚来自海水

灰蓝的

异域。

善

皆为汝。

汝不在，

如无。

汝之名

沁亮，

如海豚

自墨蓝的海水

显形，

如浩淼无边的

暗影。

你如是沉默

你是起始、终极和唯一的

像每个人

你爱过

后来成熟了

我要挣脱恐惧

如鳍状物使人遨游

还有，我要点智力

去狡猾地活在世上

心如止水

我告诉你

我缓缓沉降

向真心

一切都是新的

一切都是天——空

焚烈

焰灼

烧穿

猛于烧

坠毁

无灰

无在

我们消失前

一刹那

我有预感

此乃诸般死之时

此乃诸般死之地

每个同样惨痛

你和我溢满着

你我发生

你我永远失望

我漫漶无边持续淌入你

你如是沉默

[英国]威廉·尼尔·赫伯特

仲夏灯之夜塔

一

冬天，老高光灯塔说着

海风的语言

和雹子：冷解开自己，一片

接一片，绕着抽泣的边沿。

春天，它又一次发现阳光，

从它铅皮遮盖的眼球

云朵飞散如鸥鸟，大地的风喃喃

贴紧塔内的平台，口吃而锐利。

但在夏日迟暮和黑暗中它吐露

自己的方言：猝然如一口楼梯的深井

寂静如一条门廊，当灯的开关

一抖，它教我如何去听。

二

你想，这音乐自何方响起，

它来自渔船的桅杆和绷紧

绳索的撞击，马达的呼噜波荡

像河面上一轮臃肿的月亮滴淌

或卸下的鱼篓，声声砸向码头？

你想，这音乐在何处合成自己？

当一年即将翻转进入此夜，

它像块巨大的透镜斜斜撑着楼板；

它像条鳐鱼浮上水面晒暖自己

侧身沉落时眼睛闪闪发光。

三

就这样我们翻译寂静

死者再次开口：聆听

空空的大气用被梦碾碎的家庭们

充溢两个多世纪的房间：

就这样用他们的脸攥紧皱纹，

就这样平衡于他们的呼吸间。

四

让舰队司令倾斜着滑离

他的基座，从鸟粪覆盖的大理石移向

雪白的海象群，一条悠游的小白鲸，

他的船笛吹奏古老灾难的

金丝雀之歌，战争消溶在水上。

让走私的女人在她的海蜇衬裙中

来到，缎带缠结着儿子们，

用罗姆酒调浓的毒液抹墙，

用陈年烟草的音色哼哼一首抓丁队蓝调，

她的迎迓对开如冷冰冰的双腿。

五

海不在秋天分娩

像果园——它退落

像捻起翻动的一页

我们读它的休止，风平浪静。

于是意念施展权力

截断故事，在窗台上平衡我们

趁这条河还未清扫净钟声

还未将又一个夏至葬入海底。

让迎着我们汹涌的生命，

像午夜的嘀嗒之前一道横亘的裂缝：

此后是我们住不进的空虚，

这高高的光是我们共同的家。

[罗马尼亚]玛格达·卡尔聂奇

1989（外一首）

一旦死了，甚至一个伟大的想法腐烂：像废弃工地上一双靴子，像变质食品。

即使黎明的曙光味儿，味儿，我们还嗅，嗅……

他们撕下我们辐射的现实：

衬衫贴紧了肉，

旧世界仍在下面，一个鬼魂，一个笑嘻嘻

的头骨。

我看着我的白骨

数它们

抚摸它们

笑：好个闹剧！好个闹剧！

后乌托邦

我们返回这无出路的广场。

我不知我们怎么来的？谁推我们来？谁狠狠封闭了我们？

又一次，外部世界再不能改变。

我们的所有想法，裸露给世界，已证实死透了。

幻觉之山和宣告闷烧在每个角落。

乌托邦，尽管如此，仍是个威胁。深播于我们内部。现实之母。

我们要从这画出的瘟疫解放自己。

如果我们再不能改变世界，那这世界必须终止。

必须带入我们内心，必须被吞噬。

在那儿，我们内心，它自由，它还能变。

最好的世界是我们内心。我们是被渴求的世界。

发明

再次

再。

[英国]帕斯卡尔·葩蒂

拜水之赐（之六）（外二首）

——拟弗丽达·卡罗

它就这么终结——

我躺在浴缸中当水破裂

我的皮肤羊水般璀璨星光之条纹。

水继续裂开

如我挣出我的躯体

我的生命在银色表面上舞蹈

那儿仙人掌开花。

屋顶敞开了我焚烧着浮升。

雨扎穿我如荆棘。我有道蒸汽面纱。

我猝然坐起像被太阳的光芒攫住。

水，你是蕾丝婚袍

我从头上脱掉你，生出我的死。

我裹紧你像烧着了——别带我回来。

地图蛾

这只硕大的彩翅蛾

阔翼宛若中国地图。

这里两道长城蜿蜒。那儿

前翼挺出尖尖的满洲

有龙首震慑劫掠者。

但地图上这些鳞片晶亮

邀请着光的窗口是什么？

仿佛大地的皮肤

于薄暮某一瞬敞开。

这嫩嫩斑斓的地图

栖在我手上，它抖动——

热着身，像个新世界，临风欲飞。

神奇的语言

我曾精通星际的音乐

而它消隐。我救出一枚音符

保藏在舌下

启动我第一次呼吸。

我们的家，此地我被反锁

在自身的地窖里。

门上一条悬吊的链子，

缀满了颤颤的小铃，

星夜霜霰般叮当作响。

之后，门轻启，我一步踏出

裸身而立

雪花点点在皮肤上融化，

一如失传语言中的词。

出生后，我将那音符捣碎成颜色

细细打量这世界——

[德国]约阿黑姆·萨托柳斯

坟（外一首）

从这儿往北，道路

枯燥，黄草，

渴在根里，在心里。

一切简单，而假。

这儿我试着想历史，

殷瓦利丹街上*

紫色山毛榉遮着恐龙的

巨型脊椎，

大理石俾斯麦，

诗人波恩，一块波岑涅的名牌，死寂。**

在防空洞深处

柏林波兹坦广场

是希特勒最钟爱的马蹄铁。

权力的侧影：铁甲和头盔。

在裤兜里，我们捏断

标语。满怀惬意

听布料的黑暗中

旗的碎片。

别忘了诗人赝品的骰子

当铁再次主宰，

我们将不得不自欺自慰，

用碎石缀饰岩石，

水缀饰心。

*殷瓦利丹街：柏林自然历史博物馆所在地。

**柏林波岑涅街：对二十世纪德语诗歌影响最大的诗人之一波恩（1880—1957）故居所在地。

诗学

诗拒绝了康斯坦丁·卡瓦菲，

作于莫缇亚的青年雕像前，高度一米八，公元前460至前450年

这首诗

找一个地点

让我的欲望移动棋子，

它不能明着做。

恕我解释。

这城市是个负担。

语言，伪经，古老的材料

隐匿着大腿，

腹股沟的黄痣

擦出嗡嗡声，若我往下想，

它就像皮肤上

只活一夜的蜻蜓。

纱布，纺织

自白色之石

自反复折断之翼

逆我所愿，我再

撕裂古老之物

用语言：词

我在股票交易所门前听着，

在咖啡馆，焦油色的

房间。抓起

旧历史书。这首诗

不喜欢装饰，它已

风格化过了。衣褶

裸出曲线的

强度。

一首诗不写给谁。

我把它发给朋友们，

懂或不懂

请随意，

沿途，它采集

虚无的碎片，

在终点

辉煌地站着。

[美国]施加彰

猪西天客栈

红辣椒在捧起阳光的篮子里——

西谛村，一个院子，注意到

一方石砚，雕着书法，盛满水

和桂花瓣，有味道的明代

红木镶壁板。一位乐师把埙擎到唇边吹起时，我看见猕猴桃

悬垂于月亮门上方的枝头：

一位曾为妙龄小妾的老祖母，

缩在椅子里，膝盖绑着

绷带，喃喃抱怨病痛；

街上有人啐痰，第二位乐师

拨动古琴的弦，枝头的柚子

更黑了；一位妇人剥开栗子皮；

两个男人在一只平底船上捞

河里的鸭草。音符银亮亮

朝铺路的鹅卵石泼水，我的

手指猝然疼痛。“文革”间

我姨夫跃出三楼上的

窗户；在清晨，我误把雨声

听成鸟鸣；当乐师暂停，

黄山松附在光明顶近旁

摇曳；一口猪在围栏后蹒跚；

有人擤鼻子。往昔之痕

是一小把桑叶，屋瓦上轻烟袅袅

飘起；在我们也消散前，我们

向三条小径汇合处跋涉：数百人

驻足我们之前，数百人尾随在后：

我们形成人的溪流，送葬

向下穿过花岗岩的洞穴

[斯洛文尼亚]托马斯·萨拉蒙

化合（外一首）

给我你的眼睛，停在我眼前。

在夜间很诡谲。你煮开

我的肺。里面的液体

发黑了，你像三十万波斯人

齐步走向一株枯

树。你合并我，钉牢我，

溶解，再钉牢我，把手坏了。

有一场暴风雨。绿色的盐酸

泼向十万黑蚂蚁。我不停。

树枝刹那燃尽。我灭了？

不在了？我见过花园。湿叶子

先冒烟像大堆粪肥，而后

动了。巨人的独眼在看。

此为真。吾愚鲁。不再这样。

漆

命运滚我。时而像蛋。时而

用熊掌在山上踩我。我大叫。

我抗拒。我凝定全部汁液。我不该

这么做。命运能杀我。我感到了。

如果命运不继续鼓动我们的灵魂，

我们瞬间冻僵。我日复一日怕

太阳不再升起。这是我的末日。

我觉得手中光在滑走，而要是

我兜里零钱太少，而蜜特咖的嗓音

不够甜和友好和实在和真切

我的灵魂就逃出身体，像某日

要做的。对死亡你必得礼貌。家是

我们来自之处。万物在一只潮润的

包子里。活只是一闪。当漆干了

栏目责编：柴燕

《女神》序诗

我是个无产阶级者：

因为我除个赤条条的我外，

什么私有财产也没有。

《女神》是我自己产生出来的，

或许可以说是我的私有，

但是，我愿意成个共产主义者，

所以我把她公开了。

《女神》哟！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

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

1921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