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树木花草

2016-12-07 18:13万宁
西部 2016年2期
关键词:栀子花柚子院子

万宁



旧时光里的树木花草

万宁

锁莓

搬到茶陵的那一年,桃花落了的时候,哥哥姐姐与院子里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我常常被妈妈带着。在她办公室的一角,有一张破旧的木桌,边上的椅子上放着小板凳,我每天爬上椅子坐在小板凳上,写两页字。妈妈办公,我写字,一般的情况下,时光是安静的。

妈妈的工作就是接待各式各样对自己处境不满的人。有女人申诉,要离婚的。有在生产队里受了委屈,来告不公的。有与邻居打架,被打断腿,要求赔偿的等等。桩桩件件听得我惊愕不已。那些要离婚的女人,除了哭哭啼啼地倾诉,还经常掀起衣服,展示身体上被虐待的瘀青,母亲沉默着,以倾听的姿态静默着,女人激动的情绪也就慢慢平复,母亲递上一杯水,轻声细语地调和,而她做得最多的,只是在一旁记录。仔细想想,妈妈这个工作,挺像我们现在的信访局。她那个时候,是代表公安、检察、法院三家,接待群众上访。

静寂的时候多半是雨天。出门看天,上访者也一样。淅淅沥沥的雨,从屋檐上落下,困住了我的双脚,却没困住我的思绪,我会去想这雨来自哪里。姨妈说过,下雨是因为天上的仙女在洗衣。我想,天上仙女不止洗衣,还有好多事要做。而且,天上不止只住着仙女,还有各路神仙。浮想联翩,也就耽搁了写字,妈妈的尺子就会打过来。所以,我不喜欢这样的时光。

风和日丽的日子,妈妈的办公室一定会很热闹,一拨又一拨的人,挤进这个屋子,对着我妈妈喷鸭屎。喷鸭屎是方言,是放肆讲话的意思。各式各样的人讲着各式各样的事,我坐在小板凳上,感觉眼睛耳朵不够用,他们讲的茶陵话有好几种,界首、严塘、平水、枣市的等等,我只能根据他们的表情去揣测,最终的结果,我多是一知半解。然而,有一个词,在他们的诉说中出现过多次,而且每次提到时,母亲便会警觉地看我一眼,然后又看一眼正在说话的人,眼神让话语戛然而止。妈妈这时会叫我出去玩,我不动,便会被妈妈严厉地催促。这个词是“讲苦话”,他们通常说,某某与某某躲在一起“讲苦话”。我的小脑袋瓜怎么都想不明白,人与人在一起好好的,为什么要“讲苦话”。

每次在这个节点上被赶出去,这三个字便带有某种神秘感,被我牢记在心。被赶出来的我,在院子里游荡,竹山里除了鸟鸣,还色彩斑斓,藤蔓四处牵起,葳蕤茂盛,野蔷薇花在风中妖娆,往里走,是一口水塘,水塘边长满灌木丛。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几个野小孩,他们正在采摘锁莓,攀着带刺的长条绿枝,摘下红红的果子,直接塞进嘴里。他们跟我差不多大,是翻爬围墙进来的。见我总是望着,他们中有人递来一颗大大的锁莓,我同样塞进嘴里,回送一个夸张的笑脸。这样子,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我是第一次吃锁莓,酸酸甜甜的肉汁浸润在味蕾上,锁莓的样子就在那刻牢牢记住。听说锁莓还有好多名字,五月泡、插田泡、山莓、刺莓等等,长在野地、水沟、水塘、水田边。

不记得怎么就学会了翻墙,院子外边有大片水田、菜地、山丘,我跟着野孩子们跑到长满灌木的山丘上。野地里,偶尔会窜出一条四脚蛇,蛇皮在阳光的照射下五彩斑斓,我吓得闪在别人后边,野孩子们会对着蛇嘘嘘地赶,并说,它没有毒也不咬人。四脚蛇朝我们吐了吐信子,一溜烟便没入草丛中。山丘上,刺蓬一窝一窝的,开着白色与粉色的花,白的多是碎花,也是一蓬一蓬的,粉的宛若桃红,是一朵一朵的。我折断正在蓬勃生长的小竹苗,拔掉两片竹叶间卷起的嫩芽,把粉色的花骨朵插进拔掉嫩芽的小洞里,于是,这枝竹苗便开满了花,且高低错落。桃红配竹绿是我童年眼里最美的色调,我举着它,在撒满阳光的山丘上奔跑,风儿甜甜的,发出哗哗的赞叹。

当然,刺蓬上长得最多是锁莓,在插田与耘田的时候挂满果实。只是采撷比较困难,枝条上的倒钩刺很容易划破手指,而且刺蓬边通常立着一棵古树,树干与枝叶上绕着纠缠不清的藤条,藤条上开着金花与银花,成片成片的,在阳光下除了妖艳,还散发出迷人的气息。我张开嘴巴,一吸一吐,清新湿润的空气,带着芬香,扫荡着我体内的浊气。刚开始陶醉,野孩子们会很神秘地扯着我绕道走开,他们说,古树里边住着鬼,古树边的锁莓是鬼吃的。我一步一回头,心里极不愿意相信他们所说,眼睛却能看见从树干里晃出来的白胡子老人。在我心里,鬼就是这个样子的,头发胡子又白又长,穿着晃荡的白衣白裤,有头没有脸飘在空中。茶陵人称此树为老爷树,人们除了敬畏还会祭拜。听大哥说,那年修建拘留所、武警部队营房时,砍下一棵老爷树,树干弃在野外,食堂里的陈师傅捡了,想着做个神龛,家里的婆娘却当柴火劈了烧掉。老爷树是记仇的,它把刀劈火烧的疼痛,一点一点还给了这个女人,以致于她在短短几日暴病身亡。

类似的故事,野孩子们早已听闻,他们纵使再野再皮,遇见老爷树,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必定绕道而行。与他们熟了,当然不会忘了问什么是“讲苦话”,只是当我把这句话问出来时,俨然扔下一枚笑弹。当时正好发现一土坎子上长着一棵硕大的锁莓树,果子在日光下晶莹剔透,以摇曳的姿态向我们抛撒媚眼。站在田埂上的我们,除了仰望,便想着怎样灭了它。在我们踩着的田埂与土坎之间,有条一米宽的水渠,土坎上满是灌木丛,要摘到,必须一脚跨在土坎上,一脚立在田埂上,旁边还必须有一人拉住手。小伙伴们迅速分工合作。

记得那一刻正是薄暮时分,几抹斜阳淡淡地涂在水田的青苗上,我的一句话让他们惊诧地转过脸来,以至于顺着一股拉劲,把正在摘锁莓的孩子的手往下一拽,那孩子立马从土坎上滑落到水渠里,水花四溅,人就成了落汤鸡。可是这帮野孩子站在水里或是田埂上,居然哈哈大笑,神情里有股子邪气。他们指着对方说“讲苦话”,然后又自顾自地大笑。我傻瓜一样,站在五月的田埂上,看着枝条上红艳艳的锁莓与这些孩子一起迎风嬉笑。我不明白笑点在哪儿,只记得摇曳在风中的锁莓幸灾乐祸甚至邪恶的面目。

我有些悲愤,转身就跑,田埂两边的禾苗在风中翻动,哗啦啦的,一波一波地从四面涌来。奔跑中,禾苗诡秘的绿光簇拥着我,像有魔法上身,小小的内心竟然诅咒发誓,再也不与这些野孩子玩了。

一年又一年,总是有锁莓熟了的季节。

也不知过了几季,陡然在懵懂中明白了一些事理。有一天居然悟出,原来“搞腐化”一直被我听成“讲苦话”。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仿佛词语也匮乏,男女之间有些暧昧便说他们搞腐化。所以,那些上访者告发某人,说他们躲在那搞腐化,硬是被我歪曲成他们在那“讲苦话”,还四处去问,他们什么要讲苦话。也难怪那些野孩子与风中的锁莓会一同大笑。

桂花树下

院子里的大门口,有两棵桂花树。那桂花的颜色,黄中带红,不知是叫丹桂还是金桂。

树下摆放着一张木长椅。我有事没事,树下的椅子不坐,总是爬到树上,或是翻看小人书,或是从枝叶间看天上流动的云,更多时候是坐在树上发呆,看门口来来去去的人,碰到喜欢的,我会叫一声叔叔或是阿姨,他们通常先是四处张望,然后抬头寻我。我摇晃着悬空的双脚,哈哈的,还怡然自得。居高临下,观看别人迷惑寻觅的眼神,是我寂寞童年的无聊嗜好。

有阵子,桂花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对上访的夫妻。男的是个跛子,女的特别漂亮,抱个一两岁的娃。现在想来,我天生就是一颜控,我在树上盯着抱娃的女子看,她的好看迄今让我念念不忘。记得那刻,我听见心里发出一声长叹,小孩子虽然不懂婚姻是精神上的门当户对,却懂得人要般配,美女配好男,我为眼前漂亮女子嫁给一位跛子而惋惜。其实,跛子长相俊秀,如果腿没瘸,身材应是挺拔的。他腋下支着拐杖,左脚无力地拖在地上,因为费鞋,脚上捆着汽车轮胎胶皮,每走一步,除了拐棍着地的闷响,就是轮胎胶皮磨在地面的沙沙声。长大后,我才知道夫妻俩是湖口的,苦难源自一场武斗,男的在“文革”的派系斗争中被对方用棍子打断了脚。他们上访过多次,终无结果。这对夫妻曾在一段时间里是那棵桂花下的风景。院子里偶尔会有一群孩子朝他们喊:跛子跛,跛上街,捡分钱,买草鞋……孩子喊得起劲,他们却神情淡然,静静地在坐在那儿,眼睛里呈现出大片的虚无。有的时候,走廊那头的周会冲过来,用棍子扑打着她的孙子,她怒号:不到八十八,莫笑人家跛与瞎。

食堂里给这对夫妻免费用餐。人世间的苦难,被大师傅轻松解读,他说,打斗中别人没打断你的脚,说不定就是你打断了别人的脚,都是斗狠。他叹息着,人啊,这样的打斗,最好不要介入。说得夫妻俩呆愣愣的,跛子除了呆愣,还梗着脖子红着脸,而神情与架势已在走风漏气。

桂花树下很多时光是安静的,这种安静偶尔会被突然而至的喧闹所取代。一群人,三下两下,就在树干上绑上个把人。被绑的人,多是小偷,是老百姓抓来的。那年月,凶杀案特别少,公安局里时不时能抓到一两个小偷。对小偷的恨,来自一位农妇凄厉的哭声。我曾经目睹过一个场景,那是在县城唯一的百货商店,一位本要扯布的农妇,在柜台前突然一声尖叫,叫声带着刺刀的尖锐,闪着寒光,冲上空中,骤然间,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刺到了,嘈杂的商店瞬间静下来,人们停止了忙碌,把脸转向农妇。农妇边号边跺脚,在身上四处摸索,边摸索边号啕大哭,哭诉说:刚刚卖了猪的钱被贼狗子摸走了,我辛苦养了大半年的猪啊,一大家子等着这钱啊……如同天塌下来,农妇绝望至极,顾不得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群,她瘫软在地,边哭边骂丧尽天良的小偷,继而数落自己,然后喊天喊地,念叨怎么回家啊,怎么去见公婆怎么去见男子啊,哽咽中的哭诉上气不接下气,接着干脆用头去磕厚实的柜台。旁边的人拦着,又是一阵撕扯与尖叫。很多人跟着抹泪。我待在人群里,也抹着泪,同时四处张望,看谁像小偷,我希望小偷听了妇人的诉说会起恻隐之心,主动把钱交出来,然而这只是一种愿望。在那刻,人们的恨对准了小偷,咬牙切齿,把他剁成肉泥的心都有了。

那是个上午,有很好的阳光,云阳山上的云朵清晰可见,我在院子的后门口看见一群人在追一个人。食堂的陈师傅说,追小偷咧,跑在前边的是小偷。我从后门的大铁门下钻出去,绕过水塘与稻田,跑向烈士陵园围墙外的马路。小偷与我迎面而过,我看见他大汗淋漓,脸色惨白,眼睛微闭,脚步踉跄,却硬着一口气往前跑。追在后边的人,个个气喘吁吁,步子沉沉。可是目标在跑,他们再跑不动也要追。于是,便有了马拉松式的长跑,黑压压的,尾随一大群人,很是壮观。小偷抽空回了一下头,人立马就崩溃了。穷追不舍,原来是如此厉害!小偷被击垮了,虚脱得再也无法挪动脚步,他闭着眼睛,竭尽全力手臂一甩,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人群中脱离,钱包啪的一声落进稻田里,自己则栽进田埂边的稻草垛里。后面的人终于追上,骂声带着拳头,雨点般落下。我看见小偷缩成一团,双手抱头,任凭别人拳打脚踢。

他被铐在桂花树下。过路的人,只要知道他是小偷,就冲过去打上一拍掌,或踢上一脚。晚饭的时候,院子的孩子端着饭碗出来,围着小偷吃,香喷喷的饭菜对于铐在树上的小偷是一种折磨。他眼里闪着绿光,看着这些欢笑的正在饱食的孩子,他冲着已经关上门的办公室哀号:我饿了,饿了。没有一个人理他,包括面前的孩子。面对食物,他目光里散发着邪恶,他辘辘饥肠的呐喊闪着道道电流,打在了人心上。

我的心被打痛了,就觉得此刻的他可怜,全然不记得那被偷的农妇。我想弄点吃的给他,又怕院子里的孩子说我阶级立场站不稳。我望着桂花树叹息时,走廊那头的周,迈着八字步,端着她煮的鼎罐白薯皮粥,送到小偷嘴边,细声细语地提醒:慢点喝,滚热的。粥上腾腾的热气,洇湿了小偷的眼睛,他“姆妈姆妈”地哽咽着,周拧着眉,又训斥道:做人再穷,也不能偷!

这个场景我记了一辈子。记着记着,人就成了影子,满树的桂花却开得真真切切,扑鼻的香气,轻轻一歙,便能闻到。

柚子树

院子里有许多树木,放眼望去,香樟树、桂花树、橘子树、榆树、柳树、朴树、梨树、枣树、桃树、李树等等,不晓得有好多,当然,最多的还是柚子树。我家门前栀子树后的坪里,有十几棵柚子树。仔细回想那个院子,仿佛有树木的地方都有柚子树,食堂、办公楼、礼堂,这些地方的前坪后院都长着。这些树,人工栽种的痕迹很重,在许多地方,以一排一排的姿势呈现。听人说,这个大院在民国时期,是省国立中专林校,所有的房子都是教室与宿舍的结构。我猜想学校的创办人,可能很喜欢柚子树,常年绿叶,秋天又有果实。茶陵人把柚子叫作香阳,常常勾起我无限的想象。长大一点,我又困惑,茶陵人口中的香阳,会不会是香橼,与柚子相似的一种果实。

柚树的年龄最长四十年。而当时院子里的柚树,恐怕都有三十来年,这些树在后边的十几二十年间,是没有人来嫁接或是施肥的,只是作为院子里的一处风景存在着,它们所结的柚子自然又苦又涩,但食堂的大师傅却知道哪棵树上的柚子最好吃。那个时候,机关食堂会在围墙边搭个棚子,喂上几头猪,偶尔猪生病死了,食堂的大师傅就会在柚子树下挖一个深坑,埋下死猪。奇怪的是,这死猪埋在地里便活了过来,它似乎爬到树上施了魔法,柚子在这一年里立马就会变得好吃。可是,食堂的大师傅总是在月黑风高我们小孩子正在睡眠的时候进行掩埋,所以,我们从来不知道哪一棵树上的柚子好吃。

有孩子每一棵树的柚子都去摘。柚子不像橘子,伸手就可以摘到,它总是结实地吊在高高的树枝上。再加上机关里的东西是不能大张旗鼓地去采摘的,被发现了是要写检讨的,贴在食堂写菜单的小黑板上,除此之外,每摘一个柚子,就要从父母的工资里扣掉伍角钱。所以,院子里几十棵柚子树,到了秋天,看上去依旧硕果累累。

只有我们知道,柚子每天都会从树上消失几个。或是机关的大人都集中到另一个院子里开会去了,或是在中午时分,一些胆大的、麻利的小孩,会搬出一根早已准备的竹竿。竖起竹竿,抵住柚子的底部,踮着脚,使劲往上一戳,那柚子就会被地球引力吸住,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于是,一群孩子,捡柚子的、收拾作案工具的、放风的,各就各位,瞬间就毫无踪迹。

院子里上了七八岁的孩子,几乎都会剖柚子。有菜刀最好,没有,用削铅笔的小刀,一样能把一个柚子剖得漂漂亮亮。柚子不管是肉还是皮,都有足够的水分,在剥柚子皮时,酸酸的油油的气味很冲鼻,即使剥好了,这气味也会混在空气中不肯散去。所以,我们通常是关起门来剖柚子,剖好后,打开所有的门窗,而且把皮扔得远远的。这明明是在做一件坏事,可是小孩子们却满脸兴奋,在做的过程中充满快乐。

白色的小花,是在三月的春风里挂在柚子树上的。那些小小的花骨朵带着柚子的芳香,在空气中四处张扬,蝴蝶、蜜蜂闻香而来,在枝叶间起起落落,很是繁忙。几场春雨,花瓣儿铺了一地,可是树上暗藏生机,那花蒂脱了花衣,修炼成小小的青果,起先只有米粒大,风儿吹着,雨儿淋着,阳光照着,那些小青果挂在枝头间满心欢喜,自顾自地疯长着。

已是冬天了,柚子树上的枝叶间偶尔隐藏着几个黄澄澄的柚子。这是公家收柚子时漏网的。

那一天,我与雁儿斜靠在一棵桂花树上聊天,我的余光扫过旁边一棵柚子树的顶尖,一个黄澄澄的硕大的柚子,正折射着冬阳很是招摇地跃入眼帘。我与雁儿立马兴奋起来,找来竹竿,却短了一截。于是,我们爬到树上,从不同角度,用那根竹竿去敲打。柚子在高处摇摆,像一只荡在风中的秋千,很是惬意。我与雁儿趴在树枝上想用竹竿去戳柚子的屁股,可是手臂怎么伸都使不上力,感觉总差那么一点点。我们两个几十斤的身体,在树上折腾来折腾去,这棵上了年纪的柚子树不堪重负苍老地呻吟,接近地面的树干部位嘎嘎作响,整棵树向一边倾斜。我灵光一闪,扔下竹竿,紧紧地抱住树干,天空随着头顶的树枝晃动起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随着整棵树轰然倒地。可是雁儿在树倒下来的那一瞬间吓得跳了下去,同时惊慌失措地闪躲着朝她砸下来的柚子树。待我从横卧着的树干上慢慢爬下来,雁儿爸爸的骂声随即而来。雁儿跛着一只脚,想避开她爸,刚迈了几步,就大哭起来,她的小腿刺痛难忍,送到医院检查,骨折了。这都是柚子害的。那树顶尖上的柚子,随树干而倒,我站在地面伸手就摘下,我瞅着它,生出恨来,而柚子像是长了眼睛,满是黄灿灿的眼珠,诡异地狰狞。

因柚子发生的惨剧还有一桩,是否写出来,我纠结了好久,毕竟这事很糗,公之于众需要勇气,尽管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每每想起,都会不自觉地用手指去触摸自己的嘴唇。

毫无疑问,这与好吃有关。那天下午,就快到上课的点,小哥哥在大门口右边的林子里敲到一个柚子,我也想弄一个带到学校去,所以也拿来竹竿在柚子树上捣鼓,总有些够不着,院子里的小伙伴抱起我,我举着竹竿努力地向上戳。小哥哥的恶作剧,从萌芽到实施也就几秒钟的事,他把他手里刚刚敲到柚子的竹竿,丢向树上的一个野蜂窝,天空倏地暗下来,密密麻麻的野蜂如同一架架战机,嗡嗡地向我飞来,我丢下竹竿,掉头就跑,一只野蜂迎面撞到我嘴里,我条件反射地张嘴一吐,却不想已被狠狠地蜇了一下。那尖锐的疼痛立马变得麻木、火辣,嘴巴当即肿成猪八戒,我大而黑的眼睛在脸上消失,成了两条细缝,一张脸肿得比包子还包子。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第一次尝试痛不欲生。第一次懂得后悔。第一次只能无声流泪。母亲请人弄来黄泥与氨水涂在伤口上。一个晚上的煎熬后,我恢复到原样,但脑袋瓜有被麻醉过的迹象,脸部的毛孔地往外喷着冷气。而我的下嘴唇上,存留着那只野蜂带有毒液的刺针,一小截,很细很细的。它在我肉里融化后,居然让我自然的唇线有了一个小缺口。听说,蜂刺针末端同其内脏器官相连,针尖带有倒钩,蜂蜇人后,刺针的倒钩会挂住人的皮肤,当蜂用力飞走时,它的内脏会被拉伤甚至脱掉,所以,死是无疑的。用美容师的话说,我的嘴唇破相了。我却理解为:这是一个生命,留给我的记念。记住这隐隐痛的感觉,不管何时何事,想肆意放纵时,脚步自然便会慢下来。

栀子花开

骨子里,我是个爱花的人。可是我从来就不觉得栀子花好,何炅唱着,栀子花开,好可爱,栀子花开呀开,淡淡的清香,纯纯的爱,竟然让我有迷失的感觉。记忆里的栀子花开得很满,盛开的花瓣,层层叠叠,仿佛总是在雨天,树下也总有几只老母鸡,蹲在树枝上,躲雨或是瞌睡,霉味四散。

留存下来有关栀子花细节竟是如此不搭调。因为我曾经坐在客厅的圆桌旁,一抬眼,便能看到这个场景。

六岁到十一岁,我家住的房子前有一棵栀子树。这树应该有些年纪,杯口粗的树干从地里只长了尺把高,就分枝了,歪脖子的树干,一歪再歪,一副没进化好的样子,一棵树没成形,便很散乱地扑伏在地上。

春末夏初,雨落得没完没了。靠阶基一米远的栀子花树,叶儿绿油油的,风一吹,叶片间便有花苞露了出来。这花苞还真独特。首先是它的颜色,竟和叶子一模一样,混杂在茂密的树叶里,不仔细瞅,还真瞅不出花苞来。其次是这花苞的形状,打一开始,就是一颗子弹的形状,从小子弹长到大子弹,颜色才慢慢变白,花苞尖尖扭成波浪状,一日比一日丰腴饱满。一场雨下来,那些花瓣一片一片地打开,却没有舒展的空间,挤在一起,于是香浓扑鼻。

院子里有一些人,会摘下一两朵,插在罐头瓶子里,放在窗台上,风吹过,花香便是一丝一缕的,淡淡的,若有若无。我享受不到这份雅致。门前这棵树,羞羞答答开始后,立马就是另一种面孔,张狂至极。一朵一朵的花儿,在一夜之间,挂满枝头,花儿多得看不见叶子的绿色,远远望去,满满的,都是白。那花瓣瓷实,堆叠在一朵花里,满是委屈。这一树的栀子花,扰乱了正常的空气,香味的浓度常常让我眩晕,以致成人后,从不使用香水,不管什么牌子的,闻起来都有一种香得发晕的窒息感。浓烈的花香持续个把礼拜后,喧哗变成寂静,曾经白嫩圆润的花朵,一下子就丑陋不堪,花瓣蔫蔫的呈烟黄色,起先还恬不知耻地挂在树上,几天后,便没了气力,散落到树下,一层一层的。

花开有时日。在开花的那些日子,我家门前最热闹。有位阿姨说栀子花可以炒菜吃。因为好奇,我一直跟她到家,看她在清水里把花朵变成花瓣,然后放油放盐,清炒。炒熟了栀子花没有那么白了,也没了香味。阿姨往我嘴里夹了一筷子,仿佛没吃出什么味来,却记得有股怪怪的软软的嚼劲。

同学曾请求我带上一两朵栀子花给她。上学前,我摘上一束,毕竟是小女孩,忍不住低头去嗅,而且是用鼻子使劲吸,刚好这一幕被母亲撞到,于是骂声劈头盖脸而来,她说,你想塌鼻子啊,这样去嗅,虫子会爬进你鼻子里。再低头,看到白色的花蕊中爬动着一只只细小的黑虫子。于是,鼻子就突然痒起来,仿佛鼻洞里有好多的虫子在爬动,那刻就担心鼻子会烂掉。

我很讨厌那些母鸡蹲在栀子树下。特别是在开花的时候。鸡是周家的,她家我家住在同一走廊里,只是隔了几张门。她的孙子周文、周静是我的小伙伴,我们坐在阶基上,说孙悟空说白骨精还说猪八戒,说着说着就成了争吵,我一个说不了他们两个,于是很是生气,便说,叫你家的鸡不要待在我家门前。他们说,家门前,又不是家里边,我家的鸡就要待在这里。我说不赢,起身从家里端起一脸盆水往栀子树兜上泼,几只鸡立马成了落汤鸡。我咯咯地笑着,它们咯咯地叫着,却往更高的树枝上爬。我起身又端来一盆水,弯腰泼了过去,水有冲力,这些鸡从树上落了下来。于是就有了一场孩子之间的恶战,惊动了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人物。我被母亲恶骂,可是我却有理直气壮打架的理由,栀子花树下不要鸡待着,要不,花儿都被它们弄臭了。

却不想,若干年后,有关栀子花的记忆,却总会搭上那几只鸡。

栏目责编: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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