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语用功能的个案研究
——基于王安忆《遍地枭雄》的解析

2016-12-06 10:06
长江丛刊 2016年14期
关键词:枭雄语用功能陌生化

徐 源



陌生化语用功能的个案研究
——基于王安忆《遍地枭雄》的解析

徐 源

【摘 要】陌生化作为俄国形式主义论证文学本质的核心概念,对小说语言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引起学界的关注探讨。我们通过中国学术期刊网查询,本世纪以来的11年间有关陌生化问题研究的论文占文学语言特征主题论文的52.6%,而探讨有关文学语言特征其他方面,如形象性、模糊性、音乐性、内指性等合计不足50%。从中可见学界对文学语言陌生化研究已成热点趋势。不过,从已有成果看,大多是对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概念的引述和理论层面的宏观探讨,而通过个案分析进行深入细致研究,特别是对小说语言分析的并不多见。鉴于此,本文选取当代中国小说界颇具影响力的女作家王安忆为实例,并以代表其创作风格重要转向的小说《遍地枭雄》为语料,通过对小说中语言陌生化的实例演绎,探讨陌生化的语用功能。

【关键词】陌生化 语用功能 语境 枭雄

“陌生化”理论最早是由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提出的“奇异”、“惊奇”等说法发展而来的,最终由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的什克洛夫斯基的创造发展而形成于上世纪20年代,并成为俄国形式主义系统学说的重要概念之一。什克洛夫斯基(ViktorShklovsky)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得到启发,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一文中首次提出了这一概念,在文章中他认为:“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陌生化’手法,是复杂化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既然艺术的领悟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它就理应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己无足轻重。”[1]

语言是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语言运用有一定的语法规范,具有强制性、规约性的特点。而文学语言陌生化的表现手段则是创造性地选择使用语言,故意突破语言规范,制造语言理解和心理感受的新奇感和陌生感,从而赋予文学语言一种全新的表达形态。陌生化的实质就在于不断更新人们对事物、世界和人生的陈旧感觉,因此,文学创作者有意采用创造性的独特方式,使人们面对惯常的事物也能有新的发现,从而感受到描写对象的异乎寻常及非同一般。什克洛夫斯基认为陌生化就是通过设法增加对艺术形式感受的难度,延长审美时间,增强审美效果。

文学语言“陌生化”理论的提出,得到了学界的认可,并得以发展传播,不仅评论家在理论层面深入探讨,而且作家也在结合自身创作实践阐释陌生化的理念和功能。王安忆在《漂泊的语言》中就文学作品的陌生化问题提出自己的理解,她认为:“要实现陌生化,不仅要有感受的‘新’、体验的‘新’,还要有语言的‘新’,陌生化是以感受与体验为基础,以语言与修辞为手段。”[2]在小说创作实践中,形成陌生化的途径多种多样,一般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3]:作者本人对所描述的事物是陌生的;主人公看这个世界是陌生的;读者对所描述的事物是陌生的;作者有意将熟悉的描写对象陌生化。《遍地枭雄》无论从情节和环境的选取上,还是语言使用上都表现出了高超的陌生化艺术。

小说《遍地枭雄》题目的选取就体现了作者所要追求的陌生化的语用效果。枭雄,《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指强横而有野心的人物,智勇杰出的人物,魁首。因此“枭雄”的意思并不是有些人所说的狡诈不可信任的人物,而是指难以被制服的英雄。实际上能真正称得上“枭雄”的人本是凤毛麟角,而作家却认为“遍地”皆是。诚如作者自己所说,对于“枭雄”,“我本意不止是指那4个‘游侠’……更在‘遍地’这二字”。[4]这看似矛盾的表达能直接引起读者的追问和探究。此外,“枭雄”本身就具有武侠小说的性质,王安忆自己也说“‘遍地枭雄’真有点武侠小说”意味。采用“武侠小说”的风格来描写现代生活颇具“陌生化”的效果,会给读者一种神秘空间移位的感觉。因此就小说题目的设计来看,就首先给读者带来焕然一新的感觉,这也正是文学作品“陌生化”所带来的直接效应。

描述对象的陌生是文学作品陌生化的直接动因。王安忆《遍地枭雄》之前的作品如《纪实与虚构》、《长恨歌》、《妹头》、《浮萍》等,文本中所表现的生命主体都是女性,并且具有强烈的性别主体意识。而在《遍地枭雄》中男性成为叙事主体,女性故事完全在叙述中隐退或仅成为城市文化的象征符号而已。作者的这种性别叙事的转变构成了《遍地枭雄》陌生化的一个重要方面。

《遍地枭雄》的主人公对自己身处其中的世界是陌生的。小说以主人公韩燕来的成长经历为线索,描述了他由一名被劫车者变成劫车者,与“三王”浪迹江湖的故事。主人公韩燕来来自上海城乡结合部的农村,土地征用后变成了闲散劳动力,后来选择了在城里开出租车,一次在圣诞夜意外的连车带人被一个叫“大王”的领导的团伙打劫,之后便跟着大王“游走天下”。主人公韩燕来对城市的生活是陌生的,城市文化在韩燕来眼里充满新奇、怪异,并持续冲击着他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使他反倒成了都市生活中的另类,“在更多的时间里,燕来却是感到孤独的”。韩燕来身在江湖的另一身份叫毛豆,而毛豆对所生活的空间也是陌生的,那是个带有黑道色彩的另类世界,充满着冒险和刺激。文本选择的空间角度也不是单一的,而是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变换,即乡村——城市——乡村——城市。《遍地枭雄》对主人公陌生化情境的安排是作家蓄谋已久的,王安忆曾说过“由来已久,我想写一个出游的故事,就是说将一个人从常态的生活引出来,进入异样的境地,然后,要让他目睹种种奇情怪景,好像‘镜花缘’似的。我还进一步设想过, 一名老实的职员,忽被前来索讨债务的债主劫持,当作人质,带他离开从未走出过的城市,踏入另一个世界”。[4]毛豆跟随大王的江湖生涯与以前的安逸的生活相比具有极大的挑战性与刺激性。他脱离了自己曾有的常态生活被偶然踏入的异样境地所吸引而不能自拔。他在异样的生活中通过一种另类的方式找到了精神上的依托与自我生存的价值。文本通过叙事空间调整使得文学语言承载下的审美语义与其产生之下的语境发生陌生化的效果。

读者对文本所描述的事情由于陌生而感到新鲜。《遍地枭雄》所选取的情景即是人们经常听说但却无法直接亲近的煤矿采集现场。作者所叙写的毛豆和“三王”浪迹江湖的故事也是一般读者不熟悉的,这些都为小说情节、语境以及语言的陌生化奠定了很重要的客观基础。

有时读者对作品所描述的对象实际并不陌生,甚至很熟悉,而作者有意把它异化了,读者需经过语言层面上反向推理才能够推演出自己熟悉的生活。这往往发生在小说语言陌生化使用的技巧上。王安忆小说语言从总体上来看是不加修饰的直白,但又不失“陌生化”的理想境界。她认为:“所谓陌生化,就是对常规常识的偏离,造成语言理解与感受上的陌生感。在指称上,要使那些现实生活中为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化为一种具有新的意义、新的生命力的语言感觉;在语言结构上,要使那些日常语言中为人们司空见惯的语法规则化为一种具有新的形态、新的审美价值的语言艺术。”[2]王安忆在语言“陌生化”的运用上显示了她对语言驾驭的功底。

王安忆在设计小说名字的时候运用了武侠小说的陌生化的名字“遍地枭雄”,而在小说的开篇并没有抛开这条线索而不顾,仍然延续这小说“武侠”性这个典型的特征。在设计小说人物的名字的时候运用了语音“变异”的手段,“比如那个胡郎中。胡郎中其实并不姓胡,本职也不行医,而是贩药品。……于是人们叫他‘胡郎中’,胡姓则来自‘江湖’两个字中的一个。”(P7)[4]将姓氏中“胡”与“江湖”的“湖”进行联系。“郎中”属于古语词,已经潜隐在语言词汇系统中,作者偏偏选中了这个词语来影射现代跑江湖的游医,从中亦可窥见当时农村医疗条件的简陋。韩燕来也正是从这种生活环境当中开始了“毛豆懵懂的记忆”的。

作者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武侠经历”,在行文中时常运用“陌生化”的手段,引起读者对“武侠”神秘之旅的探究与搜寻。“白天的五花八门的玩具成了狰狞的暗影,那些反光的部分则是怪兽的獠牙,风从上面走过,发出冷笑声。”(P13)这句小说语言突破传统语言规范的束缚,大胆地使用了语言变异,对所描绘的事物改变形象以达到陌生化的效果。“玩具成了狰狞的暗影”,“反光的部分”却成了“怪兽的獠牙”,这种新奇的体验和想象渲染了这片土地在夜晚神秘阴森的氛围。“风从上面走过,发出冷笑声。”这句话的超常搭配,虽然看起来似乎没有正确表达句子意义,但却相反使读者享受到语言陌生化所带来的含蓄意蕴。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在《句法结构》中举了一个例子:“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无色的绿色的念头狂怒地睡觉)”。[5]这个句子在句法线性结构上没有任何问题,但从语义上来看却是无意义的。用乔姆斯基的话说这是“符合语法”而无意义的句子。“风从上面走过,发出冷笑声。”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这句话在句法结构上没有任何的问题,在语义上也存在“不搭配”情况。这种变异搭配虽然不合事理,不合逻辑,但作为文学作品中的描写语言,则凸显了作者所要表达的恐怖、阴森的感觉,表现了作者独特的心理体验和丰富的想象。“风”变异为“人”的特征来完成“走”的动作,并发出冷笑声,令人恐怖。这种变形的创造性的语言富有张力,具有特殊的审美效果。

正如小说的题目“遍地枭雄”所显示的那样,作者善于使用矛盾表达法。“他们骂先生,或者彼此相骂,在他听起来,既耳熟又耳生。”(P23)他(韩燕来)认为孩子们在“骂”先生的话,与自己当年的情形差不多,所以“耳熟”;但“耳生”的是他们互骂时的内容已经与自己有了“代沟”。冯广艺(2004)指出矛盾变异表达是客观存在的,利用言语形式上的矛盾来表达一定的思想内容,是一种特殊的言语现象。[6]因此从言语表达上来看,这种语言变异的方法也是语言“陌生化”的手法之一。这种正反对立的语言形式矛盾的表达方法,在语言格局上会促使读者更为“逻辑”地理解小说人物心理,也能够给“沉闷”冗长的文本叙事带来新鲜的感觉。在词语的选用上,作者大胆运用和拆解、重组词语。语言使用中存在着不对称现象,人们常说“耳熟”“眼生”,却少有人说“耳生”。同样,谈到人成长经历时有时用到“早熟”,“晚熟”则仅是“指农作物生长期长,成熟较慢”[7],一般不用于人,而文本却用来描写主人公韩燕来。“他实在是个晚熟的男生,也是一个感情温存的男生,现在处在一个多少是尴尬的当口,内心挺寂寞的。”(P25-26)这里的“晚熟”对应的是“早熟”。“晚熟”词语的陌生使用让读者耳目一新,引导读者去用心感受一个性格“温存”且“晚熟”的大男孩的感情世界。接下来的“尴尬”和“寂寞”与“温存”在心理感受上的落差,激起读者对“温存”男孩之所以处境“尴尬”和内心“寂寞”的原因的探究。作者在词语的选择上突破惯常的自动化语言,吸引读者在阅读中细细品味,以享受陌生化带来的审美愉悦。

自上世纪以来,文学研究出现了语言学转向的趋势,现代语言学的发展提升了语言运用技巧的层面,俄国形式主义文论提出的语言陌生化成为当代小说创作广泛采用的文学手段。小说通过陌生化手段在语言和结构形式等方面给读者的阅读设置一定的障碍,增加读者感知的难度与长度,延长审美过程,从而增加作品含蓄蕴藉的审美意味。不时出现的陌生化语言,还可以使读者在平淡的阅读中得到一些新奇的刺激,从而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谓化平淡为神奇,化习见为新异。小说语言“陌生化”手段是其作品“生命力”的重要体现。《遍地枭雄》对陌生化的掌控可谓是恰到好处,在宁静而不失去波动的语言中加进陌生的元素,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与小说的武侠特征相得益彰。一部优秀的作品不仅在情节设计上要出新、出奇,而且在语言的层面上更要产生陌生化的效果,这样才能延长读者理解文本的时限,体现出最佳的语用功能,达到小说审美的终极目的。

参考文献:

[1]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技巧的艺术[A].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四篇论文[C].内布拉斯加大学出版社,1965.

[2] 王安忆.漂泊的语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3] 董小英.超语言学—叙事学的学理及理解的原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4] 王安忆.《遍地枭雄》后记[A].王安忆:遍地枭雄[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5](美)诺姆·乔姆斯基.句法结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6]冯广艺.变异修辞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7]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作者简介:徐源(1988-),女,汉族,辽宁锦州人,文学硕士,渤海大学文学院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研究方向:西方语言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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