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在任伯年画作中,有一幅以吴昌硕为题材的《棕荫纳凉图》。
画面上,一大片棕榈绿意珊珊,浓淡墨勾染并施,棕榈树下,昌硕先生倚书与朱琴,赤膊席地而坐,静静地纳凉,神情自若。他双目远视,若有所思,眉梢略向上,口鼻两旁寿带纹勾起,一股英杰不凡之气,流溢于眉睫之间。
任伯年是吴昌硕的老师,师徒二人,惺惺相惜。画这幅画时,任伯年48岁,吴昌硕44岁,两人都正当盛年。任伯年在题跋上写道:“人生堕地为裸虫,衣冠桎梏缠其躬。安得解脱大自在,放浪形骸了无碍。”
大师觉得人像一只裸虫,衣冠是桎梏,束缚了天性,不如难得一回,宣泄释放,像虫子那样逍遥。
大师赤膊不是作秀,他不忌讳自己,肚皮浑圆,肌肉松弛,体态臃肿,把自己裸露了,就是给人看,把灵魂给人看,也不扭扭捏捏,大师可不愿意装。
赤膊,百度词条给出的解释是,光着上身,不穿盔甲,好像只有搏斗才有这样的个人艺术行为。
功夫电影里作了很好的诠释与演绎,两个人打斗,赤裸着上身,赤膊上阵,肌肉如山岩一般凸出,口中咿咿呀呀,念念有词,忘情打斗,不留半点羁绊与牵挂。
《三国演义》这样描写许褚赤膊:“许褚性起,飞回阵中,卸下盔甲,浑身筋突,赤体提刀,翻身上马,来与马超决战。”
古人赤膊,据说就连大名鼎鼎的老子先生也不屑穿上衣,美其名曰“师法自然”;而“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的墨子却舍不得穿上衣,曰“节用”。那时候,并不是丰衣足食,几个老先生赤膊,有舍不得穿用的成分。魏晋年代,七个文人坐在竹林里赤膊啸歌,其中有个叫嵇康的,还跑到洛阳城的大街上光着膀子打铁,弄出响声叮叮当当。
赤膊是现实的。天气湿热,人逼仄在家里,不如光着膀子来得舒服。即便是写字的文人,也未能免俗。人在赤裸着的时候,无牵无挂,无甚想法,完全是溽热季节里的事情。
文人赤膊,是他生活的另一面。赤膊的氛围,与书亲密,与房子、朋友亲密。赤膊抚琴,琴声与天籁声飒飒共鸣,好一阵凉风吹过,人如浸在清水里,尘疲俱拂。
大师的赤膊,他是完全将自己当作一个老农。大师在自己的桌案上作画,老农在庄稼地里作画,翰墨丹青,风吹麦浪,劳作累了,出一身汗,溽热难耐,脱去上衣,张开毛孔,由清风吹拂。
还有一幅《蕉荫纳凉图》,也是任伯年所画。那是几年后,在吴昌硕的苏州寓所,棕荫换成芭蕉,昌硕先生光着膀子乘凉,取法自然,一只祼虫,从庭院植物中吸纳凉意。
赤膊是一种肢体语言,表现在画作上形式夸张。有趣的是,吴昌硕身材瘦小,不知任伯年为何将他画成一个胖子?度其意,大概是为表达其内心的富态。瘦小的身板,有胖子的基因,身体里潜藏着巨大的能量。抑或,胖子有福相、官相,暗示此人日后必成大器。
我观画中大师赤膊,对照街边酒摊世人的赤膊,多了淡定、从容,少了喧嚣、张狂。赤膊的大师是安静的,轻摇蒲扇,拂去燥热,这完全是一介平民的纳凉道具,凉从心生,定如止水,一任清风抚其背。
(摘自《内蒙古日报》 图/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