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精的红嫁衣

2016-12-05 03:46陈聪敏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11期
关键词:蚕茧嫁衣桑树

陈聪敏

星期天,妈妈去姥姥家为小舅准备结婚的被褥,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爸爸去给别人帮忙盖房子去了,没有人管的日子真的好自由。

我翻开作业本,却不想写作业。该干什么呢?对了,缝了一半的沙包跳入眼帘,接着缝吧。妈妈是裁缝,所以别人说我手天生比较巧。

“笃笃笃!”有人敲门。

我放下手上的活,大声问:“谁啊?”

妈妈说过大人不在家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我呀,老树精!”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老树精?我是不是童话故事读得太多产生幻觉了?我怯怯地又问了一遍:“谁?”

“老树精!”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回我听得真真的。老树精!什么样的老树精?长长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我在脑海里勾画着老树精的形象,心里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妈妈说不给陌生人开门,可没有说不给老树精开门呀。我于是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老婆婆。老婆婆头发花白,鼻子不长,下巴不尖,眼睛也不大,一脸木刻般的皱纹,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一点也不可怕。这太让我失望了。

“怎么,你觉得我不像老树精吗?”老婆婆不满地看着我。

她竟然知道我心里所想,我不由吃了一惊。看来她可能就是一个老树精了。

“你有什么事?”我讷讷地问。

老树精看看我身后,问:“你妈妈不在吗?我找你妈妈!”

她竟然还知道我妈妈不在家,一定就是老树精,我确信无疑地看着老树精。这么一看,她那皱纹深处的眼睛还真是深邃,让人看不透呢。

“妈妈去姥姥家了,舅舅快结婚了!”

“哦!”老树精点点头,扭身准备离开。

本来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老树精,我怎么能让她就这么离开。我跨出门口,对着她的背影喊:“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我妈妈的!”

“我想请你妈妈为我做一件红嫁衣!”老树精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脸上竟然还飞起两朵红云。

“做嫁衣?你要当新娘!”我吃惊地等着老婆婆。太有意思了吧,村里的新娘我见过很多,哪家娶媳妇,我们这些小朋友一定要去凑热闹,看别人闹新房,最关键的是娶媳妇的一家会把喜糖花生和在一起冲着看热闹的人挥洒。运气好的时候,一次可以捡到七八颗糖,还会捡到好几把花生呢。但那些新娘是那么年轻,像这么老的新娘,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是啊!我要做新娘了!耽误了几十年,可不能再拖了!”

是不能再拖了,看她这把年纪,再不做新娘可能永远都做不了新娘了。

“那新郎是谁?”

“当然是一个老树咯!”

“他没跟你一起来?”

“没有!给我做嫁衣嘛,当然是我来!”

真是好玩。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老树精。老树精也打量着我。我在心里想着那个将要做新郎的老树,该是怎样的一个人。突然想起,爸爸给我讲过,姜子牙八十多才娶亲呢。这树精老婆婆以及她的新郎官莫不是世外高人?

“那你有魔法吗?”

“有啊!”老树精立刻来了精神,一只手在空中一抓,就抓到了一颗糖果。

她把糖果递到我面前,和蔼地说:“怎么样?给你!”

我接过糖果,更加确信她就是老树精。不是老树精,怎么变得出糖果?

“你还会变什么?”

“桑果!”说着,她又朝空中一抓,掌心里便真的有几颗黑黑的干桑果。

我捏一个放进嘴巴,嚼一嚼,满嘴甜津津的味道。

“你还会变其他的东西吗?”我是不是有点贪得无厌?

老树精的脸上闪过不易觉察的失落,眼睛也黯淡下来,扭捏半天,才凑近我神秘兮兮地说:“我是一个穷树精,只有这些了!这一点不要告诉别人,否则他们会笑话我!”

为老树精保守一个秘密,我突然觉得自己肩负着一个特别神圣的责任,伟大得很呢。

晚上爸爸回家,我跟他说了老树精要做红嫁衣的事情,爸爸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

第二天,老树精一早就来敲门。

我开了门,告诉她妈妈还没有回家。她倒并不急着离开,而是问我愿不愿意看看她的树。

“看树?”

“是啊,我的树!”老树精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自豪得像个孩子。其实对于树我不稀奇,见得多了,我稀奇的是老树精的树,那是怎样的树?再说我正愁没有事情做,带上门就跟她走。

“你不怕我吗?”她边走边回过头问我。

“不怕!”我说,“你看上去不像坏妖精,而像一个慈祥的老婆婆!”

“是吗?”老树精看着我,伸出枯瘦的手掌轻轻地在我头上抚摸了一下,“好孩子!”

我和老树精一起穿过村子,走上一条土路。

“这里原先都是树呢!好大的一片林子!里面有很多野物!从这里经过,野兔常常撞在人腿上呢!”老树精絮絮叨叨地说。

我根本想象不出这里全是树的样子,举目四望,这里现在全是光秃秃裸露的黄土,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丛,根本看不到什么野物。

“那那些树呢?”

“被人砍掉了!”

砍掉了!我的脑子里立刻出现很多人举着斧子砍树的景象,大树一棵棵倒下,小动物们四散奔逃。

“唉!”老树精叹了口气,“造孽呀!”

“那些树被弄到哪里去了?”

“进了木材厂,打成家具,或者其他的工艺品,卖了!”老树精的眼里亮晶晶的,有泪光闪烁。

“你哭了?”我感到很纳闷。

“没有!”老树精用枯瘦的手抹了一把脸,然后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那些被砍掉的树是你的树吗?”

“是啊!成年累月地种,浇水、施肥--看着树一天天长大,真的很满足。”老树精说,“那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在这里的树林里捉迷藏,抓兔子,玩得多开心啊!现在没有了,没有了。砍树的都是--都是败家子!”

看着老树精恨恨的样子,我不敢说话了,心里很后悔轻易跟她出来。

老树精自顾自往前走,看我在后面磨蹭,就站住等我:“快一点,马上就可以看到我的树了!”

我赶紧加快脚步,跟上她。

我们走到村外的大路上,一直走到邻村的村口,那里有一棵大树。这是一颗大桑树,两个人合抱也不见得能抱得住呢。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在这树前拐了一个弯,向远方延伸。

“瞧,这就是我的树呢!”老树精骄傲地向我介绍,眼睛里满是自豪,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几岁。

“好大的一棵桑树!”我说。

“是啊!好大的一棵!以前这里都是这样的桑树,一大片,可以养很多蚕,那桑叶一片片油亮油亮的,人看着都想吃。”老树精眼睛看着远处。

我想此时,她的眼前一定有出现了一片桑树园子。

“你养过蚕?”

“养过!”老树精说。

“我也养过,五只呢!装在一个空纸盒里,就放在我学校的书桌抽屉里!”

“五只!”老树精笑了笑说,“我养的蚕成千上万,每年光蚕茧就得收好多筐呢!”

我想象不出好多筐蚕茧堆在一起是怎样一幅景象。我当年那五个架在纸盒角落里的蚕茧足足让我兴奋了几个星期呢。黄色、白色的蚕茧至今还保存在我的记忆深处。如果是我,面对拿筐来盛的蚕茧,我想我一定会乐疯的。

“那么多蚕茧,多好!”老树精兀自感叹着,“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闪着温暖柔和的光彩,多好看!”她的眼睛看着老桑树,沉浸在遐想之中。

是啊,我要是养那么多蚕,收获那么多蚕茧,也会像她现在一样陶醉的。

“那其他的桑树呢?”

“都被砍了!要修路,桑树挡住了路!”

我的耳旁又出现了斧子砍树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这声音是斧子的欢唱,是树木们的哭泣。

“为什么不拦着他们?”我大声喊着。

“拦了!我躺在地上,抱着树,不让砍!”老树精说,“但他们让年轻小伙把我拖开!”

我的鼻子酸酸的,不知怎样安慰老树精。

“那些树长了三十年!说砍就砍了!我看着一棵棵树倒下,听得见他们的哭喊!”老树精脸上爬满了泪痕。

我也好生气。

“那些桑树全是你种的吗?”

“不是,那是我跟另一个树精共同种的树。”

“那另一个树精呢?”我问。

老树精眼里掠过一丝悲伤:“死了!”

“死了?”我吓了一跳。

“是的,树都被砍了,他就坐在这棵树下,手里举着一把刀,看着那些砍树的人!所以,这棵树保住了,路在这里绕开了。但保得住一棵,保不了全部啊!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的树一棵棵倒下,他就病了,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走了!”

我脸上有热热的液体流下来,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

“你是个好孩子!”老树精摸摸我的脑袋,絮絮叨叨地说,“这些桑树结的桑果特别甜!”

是啊,我想我已经品尝到了桑树结的桑果了。

“小美快回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背后响起,我扭头一看,是妈妈。她一定是从姥姥家回来,正好路过这里。

老树精看看我妈妈,低头落寞地离开了。

回到家,妈妈问我怎么认识那个疯女人的,因为她是邻村的,并不是我们村里的。

“她找你做红嫁衣!”

“红嫁衣?”妈妈似乎听不懂我的话。

“她想做新娘,请你为她做红嫁衣呢!”那么聪明的妈妈竟然连这句话都听不懂,我都感到很纳闷。

“做新娘!”妈妈愣了一下,不说话,低头使劲往前走。

我被她拖在手上,脚底生风。

“你什么时候给她做红嫁衣?”我问。

“我说给她做嫁衣了吗?她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妈妈边走边说,“以后离她远一点!听到没有?”

我知道她是老树精,不是疯子。

“她不是疯子,是老树精,所以会变出糖果,会变出桑果,疯子行吗?”

妈妈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晚上,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想着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树精。这时我听到妈妈担心地对爸爸说:“邻村那个疯子今天拉了小美去看她的树了。”

“她没伤害小美吧?”爸爸问。

“那倒没有!”妈妈说,“那也不能让她接近小美!跟疯子在一起有什么好?”

爸爸半天没有说话。

妈妈就自言自语地说:“唉!我知道她其实也怪可怜的!年轻时跟那个变戏法的哥哥累死累活栽树,浇水,施肥,养蚕,好不容易树长大了,她拿树当亲人呢!谁知道又要修路!要砍树,变戏法的哥哥病死了,她的树被砍了,她怎么受得了呢?疯了也不忘她的树,见人就要带人家看自己的树!”

“是啊,给多少钱她也不愿意卖掉那些树啊!”爸爸也说,“她跟那些树有了感情!”

“所以,大家才叫她老树精!可怜呐!”妈妈叹息着。

接着他们听到了我的哭喊声。

妈妈赶紧掀开被子,发现我早已泪流满面,妈妈心疼的把我抱在怀里:“孩子,你怎么了?”

“给老树精做红嫁衣吧!”我边哭边求妈妈,“她太可怜了,给她做一件红嫁衣吧!”

“这怎么行!她疯了,难道我也疯了吗?”妈妈不容置疑地说。

“做嘛!我不要玩具了,以后都不要了!”我继续哭着恳求妈妈。见妈妈在犹豫,我又转向爸爸,“爸爸,你告诉妈妈给她做件红嫁衣吗,她那么老,就这么一个心愿!?”

“要不,就做一件吧!”爸爸试探性地看着妈妈说。

“这--”妈妈还在犹豫。

我定定地看着妈妈。

妈妈叹了口气,用指头戳了一下我的脑门:“好,做!但我有一个条件,你以后不可以再见她!”

“不见她--”我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妈妈。

妈妈看出了我的犹豫,立刻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给她做!”

“快答应吧!”爸爸催我。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好点点头,对妈妈说:“好吧,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她了!”

妈妈说到做到,第二天就买了红布回来。又是裁剪,又是缝。

“你不叫她来量尺寸吗?”我问妈妈。

“那天看到她,她的尺寸就在我心里了,用不着量!”妈妈笃定地说。常听别人夸妈妈是方圆十里以内最能干的裁缝,我今天终于信了。

两天以后,红嫁衣缝好了。

妈妈准备给那个老树精送去。

“我跟你一起去!”我央求着。

“你答应我了,不去见她,难道你忘了?”妈妈反问我。

我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赶紧低下头,松开了抓着妈妈胳膊的双手。

妈妈把红嫁衣装进塑料袋就出门了。

中午妈妈回到家里,我问她给了没有。她说给了。

“那她高兴吗?”我问。

“高兴,都哭了!”

我自己也泪汪汪的。我可以想象得出,老树精捧着红嫁衣一定双手抖着,眼里蓄满泪水。

几天后,在学校里,我听媛媛说他们村子里的老疯子死了,就死在路边那棵大树下,身上穿着漂亮的红嫁衣,村里人说:“这老疯子一辈子爱树,到了把自己嫁给了树!”

“人怎么可以嫁给一棵树?”犟牛梗着脖子说,“你精编瞎话!”

只有我知道媛媛没编瞎话,她说的那个老疯子就是老树精。但我知道她不是疯子,她是老树精,当然要嫁给老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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