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猫

晏菁

序幕

南山中学的夜晚，散发着丛生白色小花的气息，整个校园都被这花的气息所包围着。夜晚慢慢浮起了雾气，走过这个路口的时候，程愈总看着那一片片紫色的雾，紫雾盘旋在校园之中的小径与树林中。这是片少有人至的小树林，但程愈最爱走这条路，那让他想起一首他喜爱的诗歌。

突然之间，在夜色中一条身影蹿过他的面前，发出“喵呜”的凄厉叫声，那眼睛绿幽幽地亮着，发出兽类的光。程愈心中一惊，原来是一只黑猫。

大概有十几秒钟的时间，那黑猫一直动也不动地看着程愈，如同一尊雕塑。程愈看着紫雾中这黑猫的眼睛亮起，竟然像是悬在空中的两双眼睛。过了一会儿，那黑猫转身敏捷地向林中跃过，向着雾中奔去。

程愈下意识地跟着它，走过这紫雾，推着他的摩托车，在雾中他常常会有要恍惚迷路的感觉，但是他拧亮了摩托车灯，于是灯光透过雾气，让道路变得光明而清晰，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哭。

“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那身影蜷缩成一团，跪倒在地上，哀哀凄凄，如果不是听到声音明明是个男孩的声音，他多半会把那身影看作是个忧伤的女孩。

灯光打向雾中的人影，那身影用手将光一挡，极快地消失在了夜晚的雾气中。

小树林中只留下摆在地上的一对红烛，这是祭拜过世之人用的，还用白碗装了几只小鱼干。程愈站在这奇怪的摆设面前，看到树林中的紫色雾气越来越重，直到刚才的小径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就在早晨，打扫清洁的阿姨又走到了教学楼道口，她刚刚揭开蓝色大垃圾桶上的盖子，却瞪大眼睛，发出一阵惊恐的怒骂声：“这是谁作死呢？这样没人性要遭老天报应的！”她捂住鼻子，血腥味，怪异的血腥味冲进她的鼻腔，怎么也挡不住，她想要闭上眼睛，那血淋淋的画面却在她面前晃动--这是她这个月来发现的第三只被剥了皮的死猫了。

1

诊疗室的门上挂上了一个标志牌--是泠为程愈设计的菩提树的LOGO。程愈，南山中学唯一的心理咨询老师，而泠是他的学生助理，这个LOGO本来只出现在程愈的名片上的，他非常喜欢，于是他又让泠去订做了一个门牌。菩提叶缠绕着，溢满了生命的绿色。

“学校里最近发生了几起虐猫事件。”泠轻声地说道，“老师，还真的蛮重口味的，所有的猫都是被虐待惨死，有的猫被挖出了眼睛，所有的猫最后全部被剥了皮扔在学校垃圾桶里。”

程愈稳稳地坐在画板前，画着他的画，这次画面中全是火焰，但是却来自于幽深黑暗的地底。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虐猫事件了，是屠杀。”他专注在画作中，稳稳不动。

“心理变态？”泠试探着问道，“这样残酷的手段……”

一笔一笔，在程愈的笔下，燃烧出了一团团的火焰。

程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提问道：“泠，你认为呢？”

“踢猫效应。负面情绪传导。一个人在公司被上司骂了，回家之后可能会对妻子发火，妻子受了委屈，可能会去训斥自己的孩子，孩子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发泄，他可能会去踢家里的猫一脚--但这不是简单地踢了，这个人把猫的皮都剥了。”泠叹口气，“所以我推测这个人应该承受着极强的压力。”

程愈却摇摇头：“不那么简单。”他叹口气，心中感觉到越来越强烈的一阵共鸣，他感觉到那个虐猫人的存在，那个人就在这个校园中，但似乎，程愈又能够听到那个人的呼救：“救救我！”

“必须制止这个人。”他终于放下了画笔，泠注视着程愈，每次他整装待发，决定去解决一个个棘手案例的时候，总是显得这样精神抖擞。

泠微笑起来，她欣赏程愈每次充满斗志的样子，而她也欣赏他遇到挫折或者低迷时的那一分茫然。

“没有人来委托，学校也没有让你去调查。”但她还是务必要理性地提醒程愈这一点。

“但是，那些猫在委托我，再不制止这暴行，它们就会来给我托梦啦！”程愈站起身，披上外套，转身出门。

“先去确认那些猫儿是哪儿来的吧。”他说道。

2

南山中学的流浪猫数量不少，常常在夜晚，都会听到时断时续的猫叫声。在小树林中，也会常常看到一只只猫的身影一闪而过。

要抓住其中一两只猫，其实说难也不难，难在于猫是非常有警惕心的动物，如果不是它非常信任你的话，它会离你远远的，尤其是流浪猫，心中的戒备心很强。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是它们经常接触和习惯了的喂食者。

在南山中学，那些猫被学生偷偷饲养，又因为学校时常例行的检查被丢弃，它们聚集在小树林和湖边，在夜晚隐隐绰绰现身于暗影，，在白天躲藏在树阴角落中，但是，一到了饭点，它们就会踱到一个固定的喂食点，会有一个校园的自发组织给它们送来食物。

程愈站在他们的喂食点，默默地观察着他们，手中端着的盘子里，有猫粮，有一些火腿肠，能够在中学的高强度压力下还能够来喂猫，能够做到实属不易。

“爱猫协会”中，大多数的成员都是女生，如果有那么几个男生，就显得很抢眼。程愈在和他们聊天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协会里的同学们都非常激动。

“这是人干的事儿吗？”其中有几个女生几乎要声泪俱下，“猫是那么可爱的动物，那个凶手为什么这样忍心，如果抓住这个人，一定要把这人送到警察局去！”

程愈观察着面前的“爱猫协会”的成员，其中有一个男生引起了他的注意。程愈看到他的身高和那天晚上所见的身影很像，便多留意了他两眼。

他看着猫咪的眼神，有些飘忽，双手叉在裤袋里，有些若即若离的感觉。而别的成员们，都忙着蹲在地上，逗弄着那些流浪的猫儿。

“猫有些神秘，是不是？”程愈有意无意地对他说，“据说猫有几条命，用完了一条，还会留下几条，它们喜欢在夜间散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见它们。”

那男生警觉地看了一眼程愈，然后说道：“但愿你不会遇见它们。”

他的脸色有些凄然，程愈从来不知道，一个高中男生的表情可以像是这样……他那么悲伤，眼睛里全是惨淡的颜色，就像是，南山中学的紫色雾气，已经完全融化在了他的眼睛里，然后变成了暗夜的漆黑。

男生转身匆匆离开，程愈对边上的一位女孩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章未来。我们协会最认真的会员。我叫林月儿，老师您好！”中间有一位短发俏丽的女孩仰面回答道，她的笑容像是阳光一般，灿烂明亮，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面前一只黄猫，那黄猫发出阵阵的低哼声，这对于一只流浪猫来说，要像家猫一般接受人类的爱抚，是非常不容易的。

程愈站得离那只黄猫近了一点儿，黄猫警觉而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一种有分寸的礼貌。

程愈看着林月儿，迟疑地问道：“章未来，他加入协会有多久了？”

“不到一年吧，不过他很认真地对待每一次活动，是我们很忠实的会员喔。”林月儿笑着说道。

程愈看着章未来远去的身影，他越来越确信，那天在那里摆下祭坛的人，正是面前这位神色慌张的男生。

3

“多可爱。”泠翻看着校园论坛上那些猫儿的照片，一种暖暖的情感，在她的心中被唤醒。

“我一直以为泠你不会喜欢猫儿的。”程愈一边涂抹着他的画布，一边对泠说道。

“为什么不呢？多奇妙，当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全身心地依赖着你！”泠的眼睛中闪动着亮光，这让她此刻变得更符合她的年龄，而不再像从前那个早慧的少女。

程愈说：“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你是这个犯人，你会对猫有什么样的感情？”

泠闭上眼睛，想象着，然后说道：“如果我是一个犯人，我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我好弱小，好无助，所有人都可以欺负我，那么我就会去欺负那些比我更加弱小者，我会加倍地，把那些我感受过的欺负，全部加在那些弱小者身上！”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停了下来：“老师，你在让我扮演犯人，这种感觉一点儿都不好。”

“你说的我有部分赞同，不过，在我看来，这个事件中，犯人对猫的情感，应该是两面的，一方面，犯人会非常地爱猫，猫会是很灵敏的动物，它们应该感受得到人对于它们的态度，所以才会卸下防备，但是另一方面，这爱是伴随着恨意来的，爱与恨都会同样真实，那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已。”程愈稳稳地说道。

“又爱又恨，这复杂的感情，在同一个人身上共存，老师，不觉得这矛盾吗？”泠并不同意程愈的分析。

“所有症状的来源，都来自于矛盾，如果是单纯的爱，或者单纯的恨，情感带来的影响都不会如此剧烈，只有当犯人同时投射了两种复杂的情感，这个人才会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

“不过，老师，为什么犯人不把猫的尸体处理得更好一些？而是直接扔到了垃圾桶？这样明摆着是会被人发现的啊！”泠说道。

“这是一个低级错误，为什么会犯下低级错误，我只能够解释为，犯人内心的矛盾，在潜意识中影响着行为，这个人在发出信号，信号的内容是什么，我还不能够马上解读。”程愈慎重地说，慢慢地在画板上画着他的火焰。

窗外，槐树慢慢地投下树影，落在程愈的画板上，阴影显得很重，火焰也似乎变得阴郁而低沉起来。

“接下来，我想去和章未来好好地聊聊。”程愈低声说道。

4

程愈在出发之前，细细地了解了一下章未来的档案。

所有的成绩都是全优。年级排名前五。高成就动机者。但是章未来和之前接触过的封跃不同，他非常的低调，几乎不太出现在学校的公开场合。

程愈选择的约谈地点，是在学校的门口，他想让这次谈话显得更加自然。

这是个周末，那些住校生们，都打包了自己的衣服，准备归家，章未来背着一个草绿色的大书包，慢慢地走着，他的步伐显得很沉重，背负着的那个大包，像是要将他瘦弱的身体压垮似的。

“回家？”程愈微笑着问道。

章未来看着程愈，眼睛在一瞬间睁大了，那神情非常微妙，程愈竟然感觉，那一瞬间，章未来有一种轻快的笑意。

“老师，你好！”他很有礼貌地点点头。

“听说，猫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它们的脚步很轻，在黑夜里，来的时候你不会察觉，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会给你留下些什么。”程愈说道，“男生在这个协会可是非常少见的，你真是很特别。”

“猫？其实我也不太懂它们……”章未来头也不抬地说。

“所以，你不喜欢猫？我看到你和那些野猫其实并不是很亲近。”程愈微笑着说。

“我也听说，多管闲事的人，会死得非常快。而且他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死在什么地方。这是我听别人说的一句话，老师。”章未来缓缓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放慢了步调，和他在光线中微驼的身影一般，“学校并没有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要，对吧？他们关心的，很明显和你不一样。”

“是的，但是我接到了来自猫儿的委托。一只黑猫，爱伦坡笔下的黑猫，一只猫被残酷虐杀，也因此发起残忍报复的故事--猫的怨念是很强的，哪怕它被砌进了墙里，哪怕它死了，也会发出凄厉的叫声，展开对犯人的报复。”程愈笑着说，“这次的委托，真的出乎我的意料。猫的生命，和人的生命是等值的，猫的委托，和人的委托，当然也同样重要。”

“老师，您真逗！您真会讲童话故事。”章未来笑了起来，他皱起鼻子的表情，让程愈有很多的联想。

“。你可以去读读那篇小说，写得真好。”程愈慢慢地说道，他们已经并肩走了一会儿。

章未来加快了他的步伐：“老师，您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他头也不回，背着那沉重的包走开了。

“我的名片给你，如果需要，随时给我电话。”程愈把自己印有菩提树LOGO的名片塞进了他的手里，他能够感觉到章未来身体的抗拒。

那个远去的背影，驼得比刚才更加厉害了。

就在那时，他恍惚感觉到，那天的黑猫，居然和章未来在哪里有几分相似。这种直觉来自于何处，程愈试着让自己静下来，他问自己，到底哪里相似呢？

5

“泠，你能不能在广播台播出这篇文章？”程愈拿出几张打印稿，对面前的泠说道。泠看了看，又望向程愈，表情显得有些困惑：“不过，广播台向来不是播出些流行音乐，就是播出些心灵鸡汤，这种风格很少见的。”

“不过，要解答谜题的关键，也许就在这篇文章了。你只要拜托今天主播的同学，给我开扇门就好，文章可以由我来读。”程愈双手交叉，胸有成竹地说。

泠叹了口气，谁让她的老师是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呢？

傍晚时分，是大家吃饭的时刻。食堂里面仍然涌动着各种各样的声浪，南山中学的那些男生女生们，围坐在校园的食堂里，正各自热闹地谈论着今天一天的学习生活。

“各位同学好，今天，我来给大家读一个故事，来自爱伦坡的《黑猫》。”程愈温和的声音，在校园广播台中响起，他的声音原本就非常好听，在慢慢黯淡的夕阳光线中，这声音在校园中悠远回响。。

但这声音，却陡然一转，伴着阴冷可怖的音乐，这声音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我要开讲的这个故事极其荒唐，而又极其平凡，我并不乞求各位相信，就连我的心里都不相信……”

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筷子。

故事慢慢地在继续，程愈加快节奏朗读着，那只黑猫，惨死的黑猫，在他的声线中，似乎一次次地复活过来，站在众人的面前。

“老师，我觉得你读的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治愈，好可怕……”边上的广播台的女生，怯生生地说。

程愈使个眼神安慰她，像是在说：“别怕，有我呢！”然后，他用急切的声音，读下去。

“……我敲墙的回响余音未寂，就听得墓里发出一下声音！--一下哭声，开头瓮声瓮气，断断续续，像个小孩在抽泣，随即一下子变成连续不断的高声长啸，声音异常，惨绝人寰……”程愈的声音越来越快，他的眼前，那夜所见的黑猫，所发出的凄厉叫声，同时回响在他的心中，让他不能够停止。

就在这时，门被咚地一声推开了！

程愈站了起来，却看到面前站着的是教导主任，他叫主播台的女生先出去，然后低声恶狠狠地对程愈说：“你在干啥？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程愈尴尬地笑一笑，关上话筒。

“谢谢主任提醒，这个故事刚刚讲完了。”

而此时的食堂中，泠观察着面前的章未来。食堂里的同学们都不停地在抱怨着：“这是谁讲的故事啊？现在连肉都吃不下了！”

“讨厌死了！”

“当！”章未来的饭盒掉在了地面上，而他全身颤抖着，脸色苍白，居然连自己掉在地上的饭盒也顾不上，捂住耳朵，慌慌张张地离开了食堂。

泠叹口气，程愈的判断是对的，章未来的确有问题。

6

诊疗室里，程愈慢慢地画画，的确今天过得很不平静，又被狠狠地批评了一通。不过，程愈觉得这很值得。

他在等待着自己的推断被证实。

灯亮着，他等着那个人出现。就在这时，窗外的树影轻轻地晃动着，阴影投射在办公室内，他又听到了凄厉的猫叫声，倏忽瞬间，似乎又有一条黑影从窗台前闪过，程愈心中一惊。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门没有关，进来。”他向后一仰，摊开双臂。

“吱呀”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短发少女，程愈记起她来了，她是爱猫协会的会长。

“老师……”少女怯生生地说道，“我有一些事情忘记告诉你了。”程愈盯着她身后投下的影子，他在注意那背后会不会有另外一个身影出现。

“说吧。”他埋着头，“简短一点就好。我有些累了。”

“是关于章未来同学……这几天他，他似乎有些烦躁，我们都劝他，让他不要太在意升学的压力了。但是他的压力似乎今天变得特别大，我有些担心，老师，你能不能帮帮他？”林月儿焦急地说，眼中含着泪光。

程愈释然地笑笑：“放心，他会好起来的。如果他有压力，我欢迎他随时来找我谈话。我记得我给了他我的电话。”

林月儿眉毛一扬，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停住了脚步，对程愈说道：“程老师，有句话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讲，但是，的确校园里面有几只流浪猫莫名奇妙地失踪了，程老师，你怎么看？”

程愈吸了一口气，窗外的树影还在不停地晃动着，似乎有什么黑影要扑进屋里，但是没有。房间内还是明晃晃的灯光，明朗朗的世界。

“我觉得，所有犯下的罪过都会得到惩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程愈说道，

“老师，你说的我不太懂……”林月儿迷惑地睁大眼。。

“等一下，林！”程愈离开了书桌，走到了林月儿面前，他看着她，对她说：“你相信催眠吗？”

“催眠？我妈妈是法医，我们家对这些都不太感冒的。”林月儿扑闪着大眼睛，表达了态度。

“我可是资深的催眠师。最有趣的故事，是大学时，当有一位女生想要减肥时，我对她进行了积极的催眠，结果那个月结束之后，她真的变瘦了，很神奇吧？”他微笑着说，难得地竟然有些炫耀的意味。

“哇，老师好厉害！”林月儿赞叹道。

“其实，催眠是有其积极的治愈性的，今天我在广播台讲的故事，就是一次催眠。我要用这种方式来找出真正的犯人，催眠，可以是一个故事，一种理念，它像是一枚种子一般，种进被催眠者的心里，牢牢地，生根发芽……”程愈说，“与其说，有人会害怕催眠，不如说，是害怕因为催眠而吐露自己内心的秘密。你听过那个变短了的签的故事吗？”

“老师，你是说一群人里面，有人偷了东西，有个什么人就说，给你们一把竹签，如果是签最长的人，谁就是小偷的那个故事吗？”林月儿恍然大悟。

“结果，小偷往往会把签折短，因为小偷非常害怕。”程愈说，“心地光明的人，什么都不用害怕。”

林月儿站在灯光下，她的眼睛闪动着，凝望着程愈。

程愈离开林月儿很近，这种距离让程愈感觉到有些不适，于是他往后又退了一步，迟疑着说：“你呢？你是不是最近有一些不安恐惧？我觉得也许我可以帮助你。你愿意接受一下催眠疏导吗？”

夜晚，墙上的那个钟表发出“嗒嗒嗒嗒”的走动声，林月儿叹了口气，笑道：“程老师，好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催眠呢！”

程愈让林月儿坐下来，他拿出一个沙漏，放在她的面前，然后对她说道：“看着这个沙漏，之后你会进入一个更加放松的状态……”

程愈声音开始在这个空间中流动起来，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柔和，听着他的声音，你会感觉到自己慢慢地，落入了许多羽绒铺成的洁白空间，你会在这声音中，很快就坠入梦境。

“你的全身都开始放轻松，你的心，你的眼睛，你的整个身体……”沙漏在林月儿的眼前慢慢流动着，那沙漏变得越来越模糊。

“……然后，我数到三，你会醒过来，听我的指令，一、二、三！”程愈打了下响指，清脆的声音，惊醒了林月儿。

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她居然真的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睡着了，这次睡眠时间虽然只有两分钟，但是她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快。林月儿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好神奇，真的感觉整个心灵变得非常平静！谢谢程老师！”

“催眠是减压减肥必备的神药喔！”程愈微笑着对她挥挥手。

她转身轻快地离开了，黑色短发消失在门外的走道里。

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程愈埋头在画他的那幅作品，再没有别的行动了。泠有些担心他，又不敢在他面前提问。

“老师，你还好吧？”泠问道。

“最具杀伤力的情绪是什么？泠，你知道吗？”程愈问道。

“仇恨？”泠不解地回答道。

“是愧疚，愧疚如影随形，会在我们的心中造出地狱。”

泠摇摇头：“但我确认，那个凶手心中没有愧疚。”

“是啊，那就难办了，不过，就算被强压下去，那愧疚在适当的情况下，还是会像毒蛇一样出现的，也许，那就是我们破解的唯一线索。”

“对了，老师，有人往门里塞了这个。”泠举起一张打印出来的纸，上面用黑体字打印出一排字，“还会发生，就在这周二的晚上，一切还会发生。黑猫的身影会出现吗？”

程愈拿着那张纸，目光慢慢变得沉重起来，他将纸张捏在手里。

黑猫的身影会出现吗？

7

紫色的雾气又出现了，整个校园变得特别地模糊不清，像是有什么黑影潜伏在树影中，还有那南山上阵阵吹过的风里。那风吹过树叶树枝，出发一阵阵乱响，如同哭泣声。

程愈又一次站在了雾中，他第一次感觉到有点冷。

泠坚持说要陪他来，被他拒绝了。程愈感觉到这次的案子有一些诡异，他不想让泠太多地参与。

“喵呜”，是猫的叫声，他四处寻找，却未曾见到。直到他发觉那声音来自于头顶，他才仰头望着头顶的那株槐树。

然后，他又一次看到了黑猫，那只奇异的黑猫站在树枝上，低低地叫了两声，然后一闪就消失在了雾中。

伴着那黑猫的消失，他看见了一个手提着袋子的身影，程愈快步地跟了上去，“嗒嗒嗒嗒”，足音慢慢地响着。

那人也似乎停了下来，前方的足音停下了。

“我似乎等了你很久。你也在等我吧？”程愈平静说，他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机车外套，可是还是感觉到很冷。

那个身影慢慢地转了过来，那人手中的袋子也落在了地上。

“章未来，你一定等了我很久。”程愈拉紧了自己的衣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我当然知道。”那个身影，露出悲伤而又释然的神情，“你总算抓住我了？那么你打算拿我怎么办？程老师……”

他扔下手中的袋子，袋子散开了，是一只黄猫，正是程愈见过的那一只，此刻，小猫软软地躺在袋子里，眼睛还睁大着，嘴巴张开，似乎还会随时发出哀鸣。

“你这是何苦？”程愈悲悯地看着他。

“你不可能懂……？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的，黑猫在紧跟着我，哪里也逃不掉了……”章未来凄苦地捧着自己的面孔，蹲在地上，“让我解脱吧，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你为什么要祭奠那些被杀死的猫？”程愈问道。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每天我闭上眼睛，那些猫都会在我的面前晃动！血淋淋的……老师，你说得对，真的，那些死去的猫，它们不肯原谅我……”章未来低低地哭起来，“我可以写检讨书，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能够被原谅……”

程愈叹口气，他看见校园中的雾气越来越浓重，他和章未来都像是身陷其中。

“让我给你的父母打个电话，我让他们来接你。”程愈说。

就在这时，悄悄躲在程愈身后树影里的泠，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8

虐猫事件，以沸沸扬扬的姿态收场。无论校方如何盘问章未来，他都不作任何解释，他交出了一把剪刀，一根绳索，承认自己就是所有事件的始作俑者。

章未来的父母几乎把他打了个半死，但是他还是没有吐露出更多的信息，他只是反复地说：“我压力太大了，我只是一瞬间控制不住自己。”出人意料的是，程愈却没有出面指证章未来，一切都是章未来的自白。

校方试图尽量低调处理此事，但是章未来已经无法再在学校里待下去了，他主动申请了转学。

他走的时候，几乎是以最不堪的姿态，他的课桌，被人刻上了许多张猫脸，他走过人群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冷冷的，他的背佝偻着，似乎自己的背上的皮肤已经被冷冷目光剥掉--就像他的双手曾经对那些猫做过的那样。

然后，爱猫协会的同学们，仍然坚持给猫喂食，那些小生灵，激起了更多同学的爱怜。会有更多的人去给猫送去食物。人们不经意间，刻意地想要忘却那段丑闻。

林月儿看到程愈的时候，总会投来感激的目光和灿烂的笑容。

是的，他救了这些猫，救了那些弱小的生命，不是吗？

程愈的步伐，停住了。他看到林月儿一点儿阴影也没有的笑容，终于说道：“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结局

“泠，你出去。”程愈微笑着，对着诊疗室的泠说道，“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林月儿谈谈。”他的表情自若，泠有些狐疑，但程愈说让她出去，她只有听从。

“没有想到章未来是这样一个品德败坏的人，我真后悔和他做朋友。”林月儿叹了口气，说道。

“你还要演多久？”程愈淡淡地说。

“什么意思？程老师？”林月儿诧异地张大了嘴。

“章未来的那把剪刀，根本不是剥了猫皮的那把！刀口如此整齐，是一把专业的解剖刀。谁会有这样一把刀呢？我本不想怀疑你，但是我想，对于母亲是法医的你而言，要得到这样一把刀也许并不难。”

“你在怀疑我吗？程老师。”林月儿渐渐收起了她的笑容。

“那只黄猫，根本对章未来就很警惕，它是不可能这么轻易被他捕获的，至于那封匿名的打印信，我想我也只能怀疑是你的功劳。”程愈说道。

“什么打印信？”林月儿狐疑地说道。

程愈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你不知道？”

“现在已经有人替你背了黑锅，你为什么还要隐藏着？有这个必要吗？”程愈叹口气。

“你对我没有办法，程老师……”面前的女生扬起脸，狡猾地说道，她从自己的背包中，轻巧地翻出一把小刀，手中的那把解剖刀，明明已经清洗得非常干净，但程愈却仍旧闻出，它那浓浓的血腥味，“我表现一直非常好，没有任何异常。倒是章未来，我为他感觉到深深的遗憾，他的前途可能会受到一点影响，不过没有关系，就算从这所学校退学，他的成绩那么好，别的高中都会抢着要他，他会考上了不起的好学校，然后呢，再去国外的名牌高校留学，没有人会追究他在高中时代，曾经做过什么。我的忠实搭档，我负责捉猫，他负责和我一起，我们想到各种最好玩的方法，把猫玩儿死。我们都从和小猫的游戏中，找到了那个最真实的自己。我的手是干净的，就算有血，程老师你也无法证明什么。”

“为什么是章未来？你为什么选择他做你的搭档？”

“不是我选择了他，是他和我彼此吸引，我们都是花朵，恶的花朵。”林月儿轻巧一笑，露出洁白如同珠贝的牙齿。

“但他和你不同，在最初的被动参与之后，他内心一定为愧疚所驱使，但是他已经摆脱不了你，所以他只能够犯下那些低级的错误，比如故意扔到垃圾桶，让这可怕的恶行被发现，他的愧疚感如此之强，只想要赎罪，或者，他已经喜欢上了你，所以他一个人背下了所有的罪名。”程愈说，此刻他想到章未来离开时那微微佝偻的身影。

她微微地一笑，这笑之前显得那样纯白，此刻却变得充满了恶意--来自于少女的恶意神情，比之于在成年人脸上的邪恶，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他要喜欢我也好，要作死也好，这关我什么事呢？你能拿我怎么办？你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师，说白了，你连主科老师都不是！你管的是什么玄妙的心理！真的有问题的学生，你管不了，你谁也救不了！程老师，程老师，真讽刺！你计划是怎么样收拾我？送我去警察局？你没有证据，而且杀了个把猫，能够定罪吗？送我去学校要求处分？我的爹妈可以轻松搞定你！”她冷酷地笑了，直视着程愈，“你算什么？NOTHING！给你个面子，叫你一声老师而已！”

程愈感觉到了房间中一阵阵澎湃的汹涌海浪，那是恶意，是不服，是不甘心，是挑衅！空气中邪恶的能量的海浪拍打着程愈，他伸出手去，似乎对那溅起的浪花触手可及。邪恶，少见的邪恶，但邪恶并非出于固定的人身上，在某种特定处境中，人既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成为恶魔。

“不过，我没有说谎，打印信的确不是我写的……不要哭喔，程老师。我知道我说话直白了一点，但是理不错--你能拿我怎么办呢？”林月儿微笑着说。

“那么，如果我还能够相信你的这句话，那就是章未来写的，至少作为你的同伙，他能够内疚，那些本应该被深深掩埋的猫的尸体，居然会出现在校园的垃圾桶里，我想，那就是他发出的求救信号--他的良知还在，但你，你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你还是那么活泼明朗，真可怕，怎么可以有人犯下罪行，却不受到内心的惩罚。”

“因为这世界上并无惩罚，我天不怕，地不怕，我不怕猫，也不怕鬼，那都是骗人的，我只相信，刀子剖开血肉，看到的是经络和脂肪、肌肉……我的每一刀，才是真实的。”林月儿坦荡地说道。

良久，程愈终于说话了：“你说的没有错，林月儿，我能够拿你怎么办呢？我觉得你刚才提议的几个方法，也许都不是我认为对你最好的安排……你说说看，我应该怎么办呢？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他出人意料地，跨过林月儿双手怀抱的身影，将他最新的画作拿到了林月儿的面前。

画面中，是地火，是天火，画面中全是火焰，在火焰之中，是痛苦呻吟的一个凄厉呼号的身影，林月儿仔细看，那面孔竟然和她颇为相似！

“程老师，你还真是有闲心啊？不过，你认为我会被你吓到吗？警告你，不要用这一套恶毒的诅咒来吓唬我，我不信有什么惩罚，从十岁到现在，我杀死的猫至少应该有三十只了，但是，我怎么从来就没有看到什么报应？章未来才是个真正的懦夫，他的内心，还相信什么惩罚与报应，我什么都不信，所以我最强了！”林月儿几乎是要哈哈大笑起来。

“你病了，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程愈说道。

林月儿这时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了，在画面中，除了火焰，还有无数猫的怨灵，全是被剥了皮的，肢体不全的猫的怨灵，紧紧围绕着那个凄厉呼救的画中人，好可怕，画面中全是愤怒，晕染不开的愤怒和可怖！

“当”一声，那画板掉到了地上。林月儿突然发现，自己心中一惊。

“你并非无所畏惧，只是没有人告诉你，你将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永远地记住这幅画，从今晚开始，你将开始每晚的噩梦，在你的梦中，那些惨死的猫儿会来找你，会抓扯你，会让你看到，它们对你的怨恨，一点儿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逝，直到你老，直到你死！”程愈这时冷冷的声音，像是在发布最冷静的判决词。

林月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程愈，也许只有她一个人才见过此刻的程愈，他的眼睛中闪动着愤怒的光，这让林月儿有些畏惧起来。

“你不可能做到……”

“我能够让你一分钟进入催眠状态，我就能够做到。那次在诊疗室的催眠，你还记得吗？永远不要在一个你无法确认是否安全的催眠师的指令中入睡，在那两分钟，在我确认你是凶手之后，我已经在对你的催眠中下了指示--如果凶手是你，我会下达指令，你将永远将在噩梦中受到惩罚--除非，你选择永不入眠。”程愈冷冷地说。

“你居然敢这样对待你的学生？你还算是个心理医生，你还算是个老师吗？”林月儿终于惊慌起来。

“不当老师也无妨，不当医生也无妨，我只是想制止你，林月儿，是你在寻找我，是你在寻找有人能够制止你。我能够做到。那些猫的怨灵会在梦中让你记得这点。”程愈冷冷地说。

“你想要爱它们，但是你又忍不住地去对它们施虐，林月儿，我再不救你，你就会越走越远。”程愈的目光中闪现出了一丝同情，但是他又很快回复了自己的冷静。

“现在我数到三，指令就会开始，一、二、三！”程愈面无表情地，再一次打了个响指，这声音是如此的冰冷，林月儿打了个寒战。

“我错了，程老师，饶了我吧！”林月儿一下子跪倒在程愈的面前，“我真的错了，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再也不敢了！”

欺凌弱者，踩踏弱者，而又崇拜强者，无限度地崇拜强者。

这就是林月儿。

程愈似乎看到了林月儿的家。一个强大的的身影，另外一个，是这个强者的影子，强大的影子操纵弱小的影子，林月儿毫不犹豫追随着那个强者。

这两个影子在家中起舞，上演一幕幕最真实的剧目，这些剧目教会她家庭中的丛林法则。真正的丛林法则，那就是不能够有一点点的软弱表现，否则就会被践踏，被吞噬。而强者，强者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纯白的。无论环境如何，人都可以选择善或者是恶，人是自主的。

“邪恶是一种最严重的精神疾病，我并不会试图治愈你，你现在可以走了，否则，我不能保证我会给你更多可怕的催眠。”程愈叹口气，他从地上捡起了那幅画，那画的名字，叫做《审判》。

他不知道林月儿什么时候逃走了，她想必心中充满了恐惧。

他并没有对她施展消极意念的植入，当时，在诊疗室中，他只是让她安睡了两分钟。一步步引导她相信，他所拥有的能力，当然，他所说的那个减肥成功的女生的故事，是真的。但报复的催眠，如果有的话，就是刚才，他对她施加的心理暗示，这暗示像是一块诱饵，将会诱导出她心中所有被强制压抑住的恐惧与内疚，她真的会做噩梦，而且，会是很久，很久。

画面中的地火与天火，燃烧得那么猛烈，程愈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被灼痛的感觉。而就在这时，窗户传来一阵阵被轻轻拍打的声音，他心中一惊，奔向窗前，却看到一只黑猫的身影，转瞬消失在深深的浓重黑夜里。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只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