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少喝点酒,不要像上次那样,坐飞机回来。”妈妈的话句句溅着火星,那是熄而未灭重新起焰的火星。“坐飞机”,就是出门喝得烂醉,人事不知,腾云驾雾一般被别人背着送回家,一路上多丢人啊。到家还要吐得稀里哗啦,一屋子臭气扑鼻,要妈妈来打扫,难怪妈妈老不高兴。
爸爸仿佛没有听见,自顾用湿抹布擦拭单车的龙头、三角架,又擦前轮后轮的挡泥板。
妈妈走近爸爸,加重语气数落:“你要骑单车回来的,自己默一下。”“默”,就是心里想想,爸爸仍然不作声。
妈妈朝向我,命令说:“你跟爸爸一起去,监督他,不许他喝多了,到那牌子就给他舀饭。”
我也想去监督爸爸,反正不用走路,有单车搭,可是人家没有请我呀!不论谁到我们家讲饭,想叫我去,都要特意跟我说一声:“丁丁,你也去!”不然我才不爱去,我才不是跟着大人到处蹭吃那种厚脸皮的小馋鬼。
爸爸也朝向我,平静而又诚恳地说:“你去吧,同年爷叫我带你一起去的。”
原来是到同年爷家做客!同年爷来过我家好几次,我还一次也没有去呢。同年爷个子矮小,脑袋更是小小的,简直就像一枚鹅蛋。眉毛多浓多粗,仿佛两条毛毛虫。眼睛很小,但是非常有神,猫眼一样放光。说话那么热烈,那么亲切,噼里啪啦爆豆子一样,字字清脆响亮。“带我老侄一起来!老庚,带丁丁一起来!”同年爷一定是这样说的。
我和爸爸出了门,妈妈追到门口,高声说:“丁丁,吃过早夜饭就拉爸爸回来,不许在那里歇!”
在镇街上,爸爸推着车,我跟爸爸并肩走。到了马路上,爸爸载着我,铃儿叮叮当当响得欢,很快就把小镇抛在后方。要下斜坡上小路了,爸爸绷紧双臂握紧车把,沉声说:“坐稳--”话未落音,单车就像桀骜不驯的野马一样撅屁股,差点把我颠下去。小路在山脚弯弯拐拐,好像挨过无数炸弹,到处坑坑洼洼,还有石子草棵。车身吱吱嘎嘎,随时都会散架。后座就是一副铁架子,硬硬的,将小屁股重重地抛起又砸落,痛得我龇牙咧嘴,小小的心脏就像受惊的小鸟在胸中扑腾,心脏蒂把都给抖痛了。
“哎哟!哎哟!下车!”我终于尖叫起来。
爸爸跳下车,说:“那就用脚走。”
我宁可用脚走!可才走了里把路,足底硌得难受。简直不想去了嘛!想起妈妈的叮嘱,就对爸爸说:“你不许喝醉,这么难走的路,还要回来的。”要是爸爸醉倒在路边,我可扶不动。
进入松林,黄土小路竟比柏油马路还要平整,我们再次上车。松涛“唏……沙……唏……沙……”,小鸟和虫子叽叽啾啾,多么动听!单车那么平稳轻盈,好像是在贴地飞行。
一出松林,啊呀,路上全是碎石,不下车还能怎么的?
这样骑骑走走,走走骑骑,出了一身大汗,前面河边又是马路。上了马路骑行一段,过了河,前方山脚坡地上出现好大一个村庄。爸爸快活地说:“同年爷就住在这里。”
进村先上坡,又下坡,再上晒谷坪旁边一个高坡,终于到了同年爷家门前。
同年爷从屋里大步出来,两只湿手沾着鸭毛,说话似乎喷着火。“怎么才来!再不来我要去接了!”
同年娘也出来了,我还没有见过这么会笑的人!眉毛细细的,弯成两个黑月牙。眼睛两角微翘,就像一对小小的菱角。好看的嘴巴笑得合不拢,露出洁白的牙齿。就连鼻子也会笑呢,鼻梁起着细细的皱纹。“丁丁!”同年娘叫着我的小名,才是初次见面,就像叫过一万次那样亲切,“进屋坐!进屋坐!”
这是一间铺子,长长的,外头一边摆着货柜,一边摆着桌子板凳,里头就是生火做饭的地方,一眼望到底,那边墙上开着窗。
爸爸把单车靠墙停放,自己坐在桌边,双手支着大腿,对同年爷和同年娘说:“你们去忙,不用管我。”
“我叫人陪你下棋。”同年爷甩着手上的鸭毛快步出门去了。
同年娘到灶边窗下褪鸭毛。
我走到窗边朝外头瞧瞧,下面看不到地,只看到树。回到门前瞧瞧,才发现门前铺着水泥板,原来这儿是二楼,用水泥板搭桥连接高坡,一旁有陡窄的台阶下到一楼。我从台阶下去,挨墙走到窗下有树的地方,哈,这儿才是大门,门前栽着几棵碗口粗的白杨,有一条麻石小路连通附近的巷子。正想到巷子里走一走,上方窗户传出同年爷急促高亢的声音:“你们下棋!我炒菜!丁丁呢?叫他来吃落花生!”不就是落花生嘛,可是同年爷叫得那么急,叫人不赶紧回去就感觉对不起他。
回到二楼铺子,只见桌上摆着一海碗带壳蒸的落花生,爸爸和一位长脸叔叔正在摆棋。我剥了几个落花生吃,一个穿旧军装的小伙子走进铺子跟同年爷说话,又进来一个胖滚滚的杀猪佬,一屁股把我挤开,板凳被他占去三分之二。我受不了杀猪佬身上刺鼻的臭猪肉味,就推着爸爸的单车到晒谷坪去练习。单车我还没有学会骑,但是会“溜”,双手握车把,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脚在地上只一撑,单车就能溜出好几米。晒谷坪上到处都扔着歪歪斜斜的木架子,装着石头的破篮子,砖头压着的旧木板……哦,这些破烂玩意是占摊位的!原来这儿是个市场。同年爷和同年娘真是精明,他们的房子本来背对市场,架几块水泥板把二楼和高坡连接起来,二楼就成了铺面。
“丁丁!吃饭了!”同年娘在门口叫我呢,等我回到铺子里,同年娘打水给我洗手,又拿毛巾给我擦手,还为我取碗拿筷子,好不体贴。
上了桌,同年爷和同年娘争着给我夹鸭霸腿。两海碗鸭肉,一海碗鱼肉,一海碗猪肉,一小碗腌萝卜,一小碗霉豆腐,也不过是寻常菜肴,到了同年爷和同年娘家就特别好吃。主人加客人算上我才七个,但满屋子都是笑声,好像在摆大酒席。
大人喝酒的规矩我知道,先喝三五杯,大家一起喝,慢慢儿喝,慢慢儿聊,然后就猜拳,跟冲锋陷阵一样,个个捋着袖子,梗着脖子,瞪圆眼睛,大声吆喝,不仅要比拳法心机,还要比嗓门气势。
不等大人猜拳,我肚皮就吃得饱凸凸,拿着一只鸭爪守在爸爸身边啃。不是我贪吃,出门前妈妈不是有交代吗?我好比是爸爸的贴身侍卫,“到那牌子就给他舀饭”。
然而“那牌子”是“哪牌子”呢?我都不知道“牌子”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妈妈是我要提防着,不让爸爸喝醉。
我时时瞅着爸爸的脸皮,生怕“那牌子”到了而我没有发觉。爸爸老不自在,就对我说:“你出去玩嘛!”
我说:“我要给你舀饭的,我答应妈妈的!”
“哈哈哈哈!”同年爷爆发出一阵大笑,震得窗户嘤嘤抖动。他瞅着我,眼睛放着光,下巴向前伸着,用推心置腹那种语气说:“丁丁,我们村里有一棵好大的树,抱围粗,你去找找看!”我们镇上也有大树,何止抱围粗,可是同年爷说话那么迫切,目光那么火热,我不好意思不听从。
我走到门前高坡向四方巡视,没有见到大树,就下到一楼,从大门前的麻石小路进入巷子。
转个弯就看到谁家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球,人头那么大,刺儿又长又密,开着一朵白色花,花瓣那么精致,重重叠叠围成喇叭形,花心是嫩嫩的翠绿色,花丝纤细透明,顶着淡金色的花药。这是一座老旧的水砖房,田泥制成的水砖这儿那儿留着制砖人的指印、田螺壳和稻草茎,窗棂被风雨蚀成灰黑色,花盆不过是一只报废的搪瓷脸盆,但是那朵花那样圣洁脱俗,叫人疑心屋里住着仙女。我没有想过仙人球会开花,更不会想到仙人球的花竟然如此美丽。转到这户人家门前,大门虚掩,里头寂静无声。
过了两条巷子交叉的地方,谁家门外放着一只石臼,笸箩大,底部附着绿苔,臼窝里头有水,水里居然游着三五条指甲大的师公鱼。这种鱼长不大,体侧长着彩虹似的条纹,尾鳍特别宽长就像彩旗。屋里跑出来一个小男孩,眼珠贼亮贼亮,咬着手指警惕地盯着我,是怀疑我想偷师公鱼吧。师公鱼田野上多的是,哪个想要不会自己去捉!
来到一座祠堂,看见一个大鼻子老头坐在门槛上抽烟,不自得就站住了。老头手中托着一把水烟壶,白铜做的,给摩挲得油光锃亮,底座刻著文字和花草,烟锅里火星闪闪,弯曲的吸管系着细细的链子,串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红红的,仿佛兔子眼睛。这玩意儿为什么叫水烟壶?水是藏在那个白铜座子里吧,怎样注进去的?抽烟要水做什么用?白铜座子里有着怎样奇妙的机关?老头先是不动声色让我瞧个够,然后咕嘟咕嘟吸一下,张口冲我喷出一团浓浓的烟,说:“你哪里的?”
正要回答,猛然记起爸爸还在喝酒,我的任务是防止爸爸喝醉。
我掉头就走,却找不到原来的路。先以为一个村庄能有多大,谁知巷子胡同到处交错,到处是新房子老房子大房子小房子。我蹿来蹿去,那棵抱围粗的大树倒也见到了,不过是一棵平平常常的苦楝树。
要是爸爸喝醉了,这么远的路怎么回家?不可能“坐飞机”,只能让爸爸跨在单车后座上,往前俯着身子,同年爷推车,我和同年娘在两边扶着。想一想爸爸神志不清任人摆布的样子,我又气又急。忽然听见同年爷惊雷般的声音:“四季发财!”同时还有爸爸亢奋的声音:“五魁首!”原来快到同年爷家了,怎么脚下的路两边的房屋没有半点印象?循声绕过一道高墙,耶,同年爷家就在眼前,那几棵白杨沙沙作响,在笑我呢!先前我从大门前的麻石小路往右手边走,此时我从左手边绕回来了。
快步从台阶上到坡顶,望见爸爸脸也红了,脖子也红了,好像一只火鸡。
我冲进去,搂住爸爸猜拳那条胳膊,说:“不许猜了!我给你舀饭!”
同年爷说:“那不行,冲墙倒,你爸还没有赢!”
爸爸也说:“你自己去玩,吃饭还早。”
“冲墙倒”就是车轮大战,赢家吃菜,输家接着跟下一个人猜拳,接连输就得接连喝酒,最容易喝醉。我哪里肯放手,就像膏药一样贴在爸爸胳膊上。
爸爸好生无奈,皱着眉。
同年娘柔声央求我:“让你爸爸再猜几轮,不会喝醉的,好轻易来一回。”
杀猪佬冲我瞪着眼,说:“小孩子,要管大人!”
小伙子则说:“你骑单车去呀!”
这么多大人,黑脸红脸,合伙对付我一个小孩子!
我不作声,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同年娘眼中流露出怜惜的神色,就同年爷说:“让你老庚先吃饭吧……丁丁急成这样……”
长脸叔叔抹一把嘴,说:“酒差不多了,我们吃完饭还要下棋。”
同年爷提起酒壶,荡一荡,不甘心地说:“还剩好多!每人斟一杯,一起喝杯吃饭酒!”怕我不同意,又对我说:“这一杯让你爸喝,喝完就吃饭。”
我立时给爸爸盛饭,还对同年娘说:“我妈说了的,吃过早夜饭就回去,不许在这里歇!”
同年爷好生气愤,说:“你要管你爸爸!翻了天了!”
同年娘嗔怪地说:“不歇就不歇!夜饭……我们四点钟就开饭,够早了吧?”
我看得出来,同年娘暗暗站在我这一边。
果然,才三点多钟同年娘就烧饭炒菜,四点过几分夜饭就开始了。我有了中饭的教训,自己吃完了仍然守在爸爸身边,寸步不离。大人猜拳的时候,我瞪大眼睛,发现谁耍赖就指出来,绝不让爸爸吃亏。大人都很服气哦,同年爷封我做“令官”,最爱耍赖的屠夫佬拿我无可奈何,就叫我“包公”、“包青天”。爸爸虽然从不耍赖,但我时刻瞅着他的脸,见他颧骨一红我就舀饭。
等大人吃完饭,天快黑了。
同年爷拉着爸爸的手,万分不舍,说:“天黑了,老庚,歇一夜没有关系。”
长脸叔叔说:“我们几个棋逢对手,晚上下个通宵。”
屠夫佬说:“下到半夜又喝酒,谈棋,那才叫痛快!”
小伙子说:“都在这里歇,下到鸡叫!”
爸爸望着我,没有言声,是看我肯不肯呢。
我急忙推着单车出门。
同年娘赶上来抓住单车后座,一边拉一边劝:“丁丁,你和爸爸在这里歇,他们下棋,我带你去看露天电影!”
我叉开双腿,一手抓紧龙头,一手抓紧座子,拼足气力半步不退。
同年娘见我这样,悻悻地说:“你好大的力气,我都拉不过你。”
爸爸这才开口:“我还是回去吧,丁丁蛮倔的。”
出村时我闻到爸爸身上的酒气,好担心爸爸摔倒,但是爸爸骑得稳稳当当。到了小路和马路交叉的地方,爸爸没有上小路,沿着马路一直骑。月亮早就出来了,圆球球,亮堂堂,照得马路微微发光。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单车行在路中央,无拘无束。世界比白天更加宽广,也更加温柔。晚风轻轻吹拂,在耳边说着什么。我抱着爸爸大树般的腰,觉得自己好对不起爸爸。这么晚了,让爸爸在同年爷家歇一夜有什么大不了?爸爸下棋很少有痛快的时候。白天要干农活要砍柴,没有充足的时间,只能偶尔偷闲下一两盘。夜里呢,不管爸爸在谁家下棋,不到九点妈妈总要派我去催爸爸回家,催不动我就捣蛋,有一次我把棋盘都掀了。
回到镇上夜色很浓了,大街两边的门窗投出一块一块的灯光,隔着一块一块的暗影,仿佛两列奇异的火车,随时会开动。街上有人来来往往,街边有人纳凉聊天,真有几分像火车站呢。爸爸推车步行,我走在前头。远远望见我们家也亮着灯,妈妈站在门口正朝这边张望。刹那间我无比自豪,啪啪啪啪跑过去对妈妈说:“我们回来了!爸爸没有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