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王子的亚洲行与“2030年愿景”

孙冉

沙特阿拉伯，这个集传统伊斯兰宗教特性与现代石油经济于一体的君主制王国，其一举一动总能牵引全球视线。作为世界最大石油出口国、海合会与阿拉伯联盟的“领头羊”，沙特是唯一跻身二十国集团（G20）的阿拉伯国家。在不久前结束的G20杭州峰会上，沙特王储继承人兼第二副首相、国防大臣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率团亮相，向G20领袖们阐述沙特的“2030年愿景”。

从8月底至9月初，穆罕默德王子带着这份关系沙特未来发展的改革计划先后访问了巴基斯坦、中国、日本，力求以“后石油时代”的新沙特开启与亚洲国家合作的新篇章。

王子缘何东行

传统上，沙特外交一直侧重于美、欧等西方国家。但现如今，沙特与亚洲国家不断密切的联系已成为沙特外交战略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2006年沙特前国王阿卜杜拉首访中国和印度后，沙特“向东看”战略呼之欲出。2014年3月，时任王储兼国防大臣的萨勒曼连访日本、印度和中国，传递出沙特急于寻求东方伙伴的信号。

人们普遍认为，沙特和亚洲关系的发展主要集中在能源等经济领域，穆罕默德的亚洲之行不过是再续能源合作的老生常谈。但事实绝非如此。首先，在石油出口领域，沙特确实需要保住亚洲这个主要买家。伴随亚洲经济的发展，亚洲国家的石油需求在不断上升，国际能源署预计未来六年内中国石油日消费量将增长250万桶，成为全球最大石油消费国。然而，在当前全球石油供过于求的形势下，亚洲国家对沙特石油需求的不确定性也在增加。沙特不仅要与美国页岩油争夺市场份额，更面临其他石油出口国，比如俄罗斯、委内瑞拉、伊拉克甚至是不久前解除制裁的伊朗的竞争。近两年内，俄罗斯多次超越沙特成为中国的最大石油进口国。因此，沙特急需与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建立长期、稳定和安全的石油贸易联系。今年上半年，沙特首次向中国民营油企出口石油，这一举动被外界认为沙特在与俄罗斯抢占中国市场。当前，中沙在能源领域的重大合作项目进展顺利。中沙合资的大型炼油厂分布福建、天津、云南等地；中石化与沙特阿美合资的沙特延布炼厂已正式投产运营，这是中石化首个海外炼化项目，也是中国在沙特最大的投资项目。而日本是世界第三大石油消费国，石油占日本能源总需求的一半，日本石油总进口量的30%来自沙特。2013年安倍晋三访问中东时，曾向沙特提议构建“石油共同储藏”设想，并取得沙特的石油优先购置权。此次穆罕默德访问日本，能源合作仍是双方首要关切，在原有石油协议的基础上，安倍与穆罕默德继续寻求延长日本冲绳岛储油协议期限。

其次，积极为沙特的经济改革寻求援手。石油产能约占沙特财政收入的87%，且国内能源过度浪费。沙特的决策层已经认识到，未来的沙特亟需摆脱单一依赖石油的不合理经济结构。自2014年下半年国际油价大幅下跌后，沙特维持不限产政策，经济压力骤增。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统计，2015年沙特财政赤字高达1300亿美元，占其GDP的19.5%。为了重振经济，沙特政府不得不将经济多元化的改革计划提上日程。穆罕默德此次向中国和日本带去的“2030年愿景”涉及沙特经济多元化的战略发展规划，包括发展清洁能源、基础设施、高新技术等非石油产业；计划建造16个核反应堆替代石油发电；将非石油出口占GDP的比重由原来的16%提高到50%。穆罕默德希望亚洲国家能在沙特的新兴工业部门投资，并向沙特输出先进的知识和技术促其经济复苏。为此，沙特已与中、日、韩等亚洲国家进入双边核能合作的协商阶段，与日本成立“日沙2030共同合作集团”，助力改革。

第三，多元外交的战略要求也是促使穆罕默德亚洲之行的动力之一。沙特与美国自1943年建交后保持长期同盟关系。“阿拉伯之春”后，因美国对埃及穆巴拉克政权未施援手、搁置军事打击叙利亚阿萨德政权计划、缓和与沙特宿敌伊朗的关系等种种举动，沙美龃龉加深。今年3月，奥巴马在接受《大西洋》杂志采访时公开称“沙特搭了美国外交政策的便车”。有人甚至说，沙美同盟名存实裂。沙特认识到，美国已不再是沙特唯一可信赖的盟友，外交多元化迫在眉睫。继去年6月穆罕默德访问俄罗斯并签下百亿美元大单后，中国、日本、韩国、印度等亚洲国家相继成为沙特外交发力的目标。比如，今年1月，沙特成为习近平主席中东之行的第一站，中沙不仅签署了涵盖能源、基础设施、通讯、环境、航天、新能源等一系列领域的合作协议和备忘录，而且建立了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在G20杭州峰会上，穆罕默德转达了萨勒曼国王力求与中国开展长期合作的愿望和决心，签署涉及石油储藏、水资源、科技合作、文化合作等15项初步协议，期望通过中沙高级别联合委员会进一步深化两国政治、经济关系，将沙特“2030年愿景”与中国“一带一路”战略对接。

此外，沙特正试图加深与亚洲国家的军事和安全合作。双边军事合作虽不在沙特与亚洲国家重点合作的范畴，但中东局势与日俱增的不稳定性、伊朗势不可挡的崛起势头以及愈演愈烈的恐怖主义，使沙特急于拉拢亚洲国家加入其反恐和反伊朗的阵营。9月2日，穆罕默德与日本新任防长稻田朋美会谈时，双方就武器装备领域的合作达成共识，日本将为沙特“2030年愿景”中的沙特武器国产化50%的战略目标提供技术支持。穆罕默德还与安倍就反恐安全合作签订备忘录，这与安倍推销的“积极和平主义”外交理念不谋而合。而在去年3月，日沙两国的外交部门在东京举行了首次安全对话，确认双方将在应对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等方面加强合作。此外，穆罕默德对巴基斯坦的访问，更是政治意义大于经济利益。为抗衡伊朗及其什叶派阵营，沙特极力守住这一逊尼派的亲密伙伴。去年12月，沙特宣布组建34国“伊斯兰反恐联盟”，巴基斯坦也在“被加入”的成员国之列；今年1月，穆罕默德曾访问过巴基斯坦，并力说谢里夫为反恐联盟派兵。不过，巴方的态度理性而坚决：支持沙特反恐，但拒绝派兵。巴基斯坦与伊朗在地理、地缘政治和经济等方面利益交织，要其公然选边站队实属困难。

年轻的“设计师”

在G20杭州峰会上，穆罕默德是唯一代表国家元首出席峰会的领导人，引人注目。虽然穆罕默德刚逾而立之年，但已多次代表萨勒曼国王出席多个首脑峰会，出访美、欧、俄等国，同时在国内身兼数职，掌管沙特的国防安全和经济政策，光芒甚至盖过王储纳伊夫王子。

穆罕默德是萨勒曼国王与第三任妻子的长子。他自小深得父亲宠爱，稳重低调。大学毕业后，穆罕默德一直供职于沙特私营金融企业，2009年底踏入政界，为时任利雅得省省长的萨勒曼担任“特别顾问”。2013年被任命为国王办公厅主任。2015年1月，沙特前国王阿卜杜拉去世，萨勒曼继任国王，登基后数次改组内阁，任命穆罕默德为国防大臣，三个月后再次提拔他为副王储（王储继承人）。穆罕默德由此一跃成为第三代亲王中具有王位继承权、位居沙特权力层的核心人物。

穆罕默德虽然从政时间不长，但异常“生猛”。作为世界上最年轻的国防部长，他上任不久后就率领十国联军对也门发动代号为“决战风暴”的军事行动。出任副王储后，穆罕默德在沙特重大外交事务中频繁出镜。去年5月，奥巴马在戴维营召开海湾峰会，萨勒曼国王与其他三国首脑集体缺席，穆罕默德替父参会。去年6月，穆罕默德率团访问俄罗斯，海湾媒体评价此行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沙特与俄罗斯的外交关系自此升温。今年1月习主席访沙期间，穆罕默德曾与习主席单独会谈，足见其在沙特外交事务中的分量。

萨勒曼国王年事已高，因此他对穆罕默德的每一次提拔，外界都猜测是其急于为儿子未来上位铺路。目前穆罕默德的确在国内积累了一些政治威望，部分西方外交官甚至称他“有望成为沙特下任国王”。但是沙特王室成员众多，第二、三代亲王有数千人之多，王位继承权之争从未平息。萨勒曼国王任命新王储和副王储后，主宰沙特60多年的“兄终弟及”继承制度被打破，第三代亲王中的佼佼者们对王位垂涎已久，而穆罕默德尚浅的政治阅历难免遭到质疑。

不过，凭借萨勒曼国王的力挺，穆罕默德肩负起领导沙特改革的重任。去年1月萨勒曼国王解散最高经济委员会，特成立经济和发展事务委员会协助改革，穆罕默德担任该委员会主席。今年5月，穆罕默德为沙特未来发展设计出一整套改革大计——“2030年愿景”。萨勒曼国王随后大规模调整核心经济部门的负责人，并裁并立多个部门以配合改革。从某种意义上说，穆罕默德的亚洲之行，不仅是推广沙特的“2030年愿景”，也是为自己做宣传，为其在国内的未来地位获得更多的政治资本。

硬着头皮走一走

穆罕默德公布的“2030年愿景”是一份涉及社会、经济多领域的庞大改革计划。主要内容包括：出售沙特阿美公司5%资产；创立2万亿美元的主权财富基金；逐步取消对成品油、水、电的补贴；鼓励创办中小企业和吸引外资；增加采矿业投资，以提高沙特本土军工制造力，将沙特武器的国产化水平从目前的2%提升至50%；新增600万个就业岗位，将私营部门对GDP的贡献由3.8%提高到5.7%；开放旅游业和新签证计划。此外，穆罕默德还积极支持社会改革，提倡开放女性选举和驾车的权利，提高妇女就业率等。穆罕默德的目标是该计划在未来15年内为沙特创造上千亿美元收入，非石油领域收入增加两倍，GDP增速在2015年3.4%的基础上翻一番，打造一个“后石油时代”的新沙特。为分阶段实现这一远期目标，近期沙特又出台“2020年发展规划”。

《纽约时报》评论这次改革是“30年来沙特最大规模的改革”，但是改革毕竟不能纸上谈兵，实施起来很难一帆风顺。沙特自上世纪70年代推行经济多元化战略，但大部分改革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英国伦敦大学国王政策研究所主席尼克·巴特勒认为，经济多元化、工业发展、全民教育、能源转型是沙特历次改革的核心议题，但均以失败告终。沙特改革派代表——前国王阿卜杜拉也曾推出一揽子改革计划，但具体落实寥寥。而“2030年愿景”注定绕不开上述改革难点，难以预言会否重蹈覆辙。

更重要的是，改革一直被沙特固有的制度障碍所制约，并未触及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的根本矛盾。沙特的权力历来高度集中于王室阶层，王室成员和特权阶级坐拥高福利，习惯了政府的高额补贴，一旦这些利益被削减，势必引起这一群体的反弹。今年初，沙特试水上调水、电和天然气的价格，但因提价离谱，遭民众强烈抗议，水电部长被迫辞职。与此同时，沙特的瓦哈比保守派极力阻挠扩大女权等“违背宗教传统”的一切现代思潮和革新。

但不管怎样，沙特改革的号角已经吹响，即使道路无比艰险，也要硬着头皮走一走，因为当前的沙特已别无选择。“2030年愿景”既关乎穆罕默德王子的前途，也关乎沙特未来的命运。如果萨勒曼国王能力排众议，穆罕默德能左右逢源，努力缔造一个新沙特，经济多元化将为沙特注入新活力，“中东稳定之锚”、“阿拉伯盟主”等称号将长期属于沙特。若改革无法顺利推进，穆罕默德的政治地位可能因此动摇，沙特王位继承矛盾将被激化为内政危机，沙特政治、经济也会重回老路，崎岖难行。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