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学胜
(南昌大学 江右哲学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31)
哲学、哲学研究及其与政治的关联
——兼论《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的当代意义*
黄学胜
(南昌大学 江右哲学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31)
《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中,马克思关于哲学的本质是理论与实践的高度统一、哲学研究是求真、哲学必然要介入社会政治等问题的看法,既是马克思在整个《莱茵报》时期的思想基础,是破解马克思当时碰到的“三件难事”的发生及其往后的思想转变的钥匙;也是马克思哲学的本质特点,有助于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主义的真精神及作为“实证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本性。它对于我们当前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在研究立场和方式上亦有重要启示意义。因此,该社论不能被简单当成马克思思想过渡时期的作品,而应引起学界的应有重视。
理论与现实;哲学研究;自由理性
《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以下简称“《社论》”)是《莱茵报》时期的马克思批判替罗马教皇党辩护的《科伦日报》主编海尔梅斯的政论文章。以往对此的研究只是在青年马克思思想发展史的梳理中有所涉及,未见针对性的深入阐述。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基于马克思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回顾:促使马克思由社会舞台退回书房的“三件难事”即对物质利益发表意见、关于自由贸易和保护关税的辩论以及对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做出评判,均未出现在本《社论》中。另一是《莱茵报》时期被当成是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不成熟时期,只具有过渡性质,不值得认真对待。然而,事实上,《社论》对于理解马克思这一时期的基本思想与这“三件难事”的发生及其往后的思想转变意义重大。当中的一些思想亦是马克思终生为之坚守和践行的,对于深刻理解和把握马克思哲学的真精神、体现作为“实证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之本性以及对于当前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立场与方式,亦有重要启示。本文欲对此展开论证。
在《社论》中,马克思正面阐述了自己的哲学观,明确提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1]109,深入阐述了对“真正的哲学”的本
性、哲学与现实的关系、哲学的特点等问题的看法。这既是马克思批判海尔梅斯宗教观以及整个《莱茵报》时期马克思“用哲学的武器”[2]221与社会现实展开斗争的思想基础,亦反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真正的哲学”的本质与特点,从而理所当然应成为当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坚持的基本哲学立场。
在《社论》中,马克思指出,海尔梅斯作为思想保守的为封建专制制度和正统宗教辩护的“反动的浪漫主义”代表,主张禁止在报纸上谈论宗教和哲学问题,攻击《莱茵报》是反宗教的,诬陷它“主要目的不是在教诲和启发人民,而是要达到其他的另外的目的”[1]109。马克思首先认为海尔梅斯本身就具有“一种攻击哲学思想及传播宗教思想的趋向”,其目的是要“散步猜疑的空气”[1]109,主张书报检查制度长存下去。就哲学是否应该在报纸上谈论宗教问题?马克思认为,只有首先批判了此问题,才能得出答案。马克思与海尔梅斯之间的争论是对哲学的本性及其特点的不同看法之争论。
在马克思看来,海尔梅斯其实是不懂哲学的,他无法理解哲学的本性必然要跟当时德国现状即宗教和封建专制制度对立起来。马克思认为,哲学自古以来都不是通俗易懂的,加之“喜欢幽静孤寂、闭关自守并醉心于淡漠的自我直观”[1]111的德国古典哲学,容易让哲学的门外汉误以为哲学是与现实无关的活动。但哲学毕竟与一般学科不同,后者可以给人易于接受的外观,哲学的特性却是概念和思辨的:“是通过人脑与世界相联系,然后才用双脚站在地上”[1]121。正如黑格尔所言,它是“对于事物作思维着的考察”[3]38。感觉、直观和表象的意识是艺术和宗教的特点,但对哲学来说,“只有思维才配称为哲学的概念或仪器”[3]47。强调哲学是概念思维的,是强调其反思特性,即思维以其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即“对思想的思想”,用马克思的话说即,“那种曾用工人的双手建筑起铁路的精神,现在在哲学家的头脑中树立哲学体系。”[1]120哲学并不是与现实无关的,而是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哲学“不是世界之外的遐想”,而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1]120,“是文明的活的灵魂”[1]121。哲学的现实性决定了哲学并不是把自己“当作一个魔术师,若无其事地念着咒语”[1]120,而是力图实现世界的哲学化和哲学的世界化。“那时哲学不仅从内部即就其内容来说,而且从外部即就其表现来说,都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1]121马克思在这里主张哲学和现实的相互结合与相互作用,这也正是哲学的辩证性特点,其方法论要求是,反对那种将哲学与现实隔绝起来而不管不顾人民生活的现实状况的经院哲学以及那种沉潜于漫无边际的经验杂多而无视“经验的事实并不等同于哲学的现实”的实证研究。他认为,哲学与现实两者不可偏废。此外,马克思还指出了哲学的批判性特点:“哲学是在它的敌人的叫喊声中进入世界的”,“对哲学来说,敌人的这种叫声就如同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哭叫对于一个焦急地等着孩子叫声的母亲一样;这是哲学思想的第一声喊叫。”[1]121即是说哲学是以对其敌人展开批判的形式体现出来的。这其实是说明,哲学的本性是在理性自主性的前提性下反对一切教条和权威,它不是一般意义上反宗教,只是反对未经理性审视和批判的宗教信仰,反对将“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灵”[4]凌驾于人的理性之上。对宗教的批判最终目的是肯定和突显“人”。这种哲学“冲破了固定不变的、令人难解的体系的外壳,以世界公民的姿态出现在世界上。”[1]121
上述马克思有关哲学的反思性、现实性、辩证性和批判性特点是其此一时期的哲学立场,它必然与海尔梅斯所坚守的正统宗教和封建专制立场相悖,后者实则反对人民自由的理性。马克思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争取作为个体的人之理性和权利相对于神和封建制度而言的优先性。马克思这一思想的思想史根源是,它承接了启蒙时代宣扬的理性自主、自由平等、人权等基本价值观,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与海尔梅斯之间的冲突实则是当时德国与英法之具有极大反差的社会现状在思想领域的体现。德国版的启蒙运动,基于落后的社会现状和宗教氛围,而欲调和哲学与宗教的冲突,这体现于莱布尼茨、沃尔夫、康德、费希特等人那里,黑格尔哲学则是这一调和工作的完成形式。《莱茵报》时期的马克思属于黑格尔哲学的激进左翼,更多地返回到法国启蒙运动的激进立场,要求对宗教和封建制度展开批判,这种立场与青年黑格尔派是一致的。但不同的是,后者越来越走向理论空谈,醉心于哲学的抽象思辨,马克思则坚持哲学和现实的统一及其革命化原则,主张宗教批判与政治批判结合起来,理论问题与现实问题结合起来,深入地调查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这一不同其实早已体现于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当中[5],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更是对堕落成了“自由人团体”的青年黑格尔派展开了无情批判。在《德法年鉴》时期,则是强调哲学与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相结合,无产阶级成为哲学的物质武器,哲学则成为无产阶级的精神武器[6]16。马克思所说的消灭哲学,并非否定哲学,而是消灭作为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之补充的哲学,在马克思那里,消灭哲学就是实现哲学:“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6]16。这强调的是哲学的辩证特性。
就马克思反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抽象空谈而强调哲学的方式干预现实这一点而言,这是与黑格尔哲学一脉相承的,黑格尔也将哲学视为自己时代的产物,强调了哲学的现实性、反思性、辩证性特点。不同的是,黑格尔认为哲学的最高目的是“达到理性与现实的和解”[3]43,最终走向了为现实辩护的保守主义,而马克思则更多地坚持了哲学的批判性和革命性立场,强调以哲学的方式干预和改造现实。这一点显然与成熟时期马克思的哲学立场是改变世界而非解释世界相一致的。这不仅是马克思哲学终身为之努力的方向,而且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特性,实践的唯物主义即共产主义的根本特性是“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事物”[6]75。
在我们看来,《社论》中有关哲学的本质及其特点显然正是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和特点:强调理论与实践的高度统一是其根本立场,现实性、批判性、辩证性、革命性是其基本特点。当马克思在批判搞机会主义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时说:“我只是知道我自己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2]695实际上,这是以反对教条主义的态度对待马克思主义哲学,关键是要将理论与科学的实践统一起来。此外,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哲学其实还兼具建构性方面,即在批判旧哲学的基础上,欲建构服务于人类解放的新哲学,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发生革命性变革的可能性与必然性,最终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目标。马克思成熟时期提出的人类解放论、历史唯物主义、科学社会主义、剩余价值学说等,都属于马克思哲学的建构性方面。而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工作也普遍体现为批判性与建构性的统一性工作。上述对于当前马克思主义研究应当坚持的基本立场,无疑是十分有教益的。应当指出的是,毕竟《莱茵报》时期还是马克思思想的过渡时期,其不成熟性也应当得到承认,这主要体现在,停留于启蒙价值观的“应当”立场抽象地干预现实。但问题是,现实与应当并非可以抽象地结合,以一种抽象的“应当”规制“现实”,其结果必然是马克思所遇到的“三件难事”,物质性的经济问题必然从中突显出来并成为马克思之后理论工作的重中之重。我们知道,这促使马克思转到了唯物主义的立场上,然后通过考察社会现实,并从中探索出改变现实的社会力量,将哲学提升为服务于无产阶级革命的哲学。由此,马克思最终提出了历史唯物主义学说。
在阐述上述哲学的本质和特点基础之上,马克思进一步表达了对哲学研究的基本看法:“哲学是问:什么是真理?而不是问:什么被看做真理?它所关心的是大家的真理,而不是某几个人的真理;哲学的形而上学的真理不知道政治地理的界限;至于‘界限’从哪里开始,哲学的政治真理知道得非常清楚,而不会把个人世界观和民族观的幻想的视野和人类精神的真正的视野混淆起来。”[1]116
海尔梅斯认为科学研究是只为证实基督教的真理服务,认为宗教就是国家的基础。在马克思看来,他实际上是将科学研究限定在“官方理性”[1]112的范围之内,是反科学精神的。马克思认为,科学的界限应该由科学本身来决定,“官方理性”应当向科学学习,而不是去教训科学。海尔梅斯的观点实质上是规定科学研究只能从现有的前提和结论出发,“规定科学家应该有多粗的胡须才能成为世界智慧的化身”[1]112,从而“强使科学融化于宗教”[1]115。马克思批判海尔梅斯是“不学无术”[1]114。在马克思看来,“自由理性的行为”才是真正的哲学研究[1]125。哲学研究问题的方式与宗教完全不同:宗教从不反思其研究对象,哲学则是在研究之后才谈论的。“你们求助于感觉,哲学则求助于理性;你们是在咒骂,哲学是在教导;你们许诺人们天堂和人间,哲学只许诺真理;你们要求人们信仰你们的信仰,哲学并不要求人们信仰它的结论,而只要求检验疑团;你们在恐吓,哲学在安慰”[1]123。哲学家谈论问题的方式是以“公共理性的清晰语言”而不是以“个人意见的浑浊语言”来谈论的。此外,马克思还明确将哲学家视为“为了真理和知识而热爱真理和知识”的人,而海尔梅斯等人则是“不学无术、卑恭屈节、毫无节操和卖身求荣的文丐”[1]123。
对马克思来说,哲学研究作为一种自由理性的行为,不是信仰权威和教条,而是求助于“理性”,进行“说理”和“教导”,是要对研究对象进行批判性的反思和论证,目的是“为了真理和知识而热爱真理和知识”。我们知道,这一观点是继承了自古希腊人以来的西方人的严谨而自由的科学精神。古希腊就将哲学视为爱智慧,一方面,以理性的精神探索世界本原及建构自身世界的生活秩序;另一方面,智慧也并非一些实用的知识,而是“第一原理”,“爱智慧”是纯粹为了智慧本身而追求智慧的。哲学作为爱智慧就是摆脱了实际需要的非功利的求取真理的研究态度。它是一门自由的学问,意欲与世界建立一种自由的关系[7]。正因此亚里斯多德才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的迅猛发展很大程度上也应归功于这种自由探索的科学精神。作为马克思直接的哲学导师的黑格尔也秉持这样一种研究态度,后者频繁地将哲学称为“这门科学”,并认为“真理的王国是哲学所最熟习的领域,也是哲学所缔造的”[3]35。马克思晚年面对黑格尔被当成死狗一样对待,依然自称自己是黑格尔的学生,体现了这种严谨的科学研究精神。
这一精神既体现在他一生的工作状况,也体现在他严谨的学术态度和学术精神上。对于在选择职业之初就以“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为志向的马克思来说,他以苏格拉底式的“殉道”方式牺牲和贡献了自己一生的健康和幸福,克服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处境,他“宁愿过最拮据的生活,也不愿公开乞讨”[8],始终是以全人类的幸福而不是个人的私利为研究的动力和目标,这非得具有极大的勇气、极伟大的奉献精神、极独立的人格和极严谨的科学精神才能做到。正如他自己所说:“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9]为此,马克思所展开的任何一项批判性工作以及得出的任何一个观点和结论,都是经过了缜密而务实的学术研究工作,通过严谨而科学的“说理”方式提出来的。他的有些工作还经过了艰苦细致的实证研究,做了十分充分的准备才得以实现的。马克思写作《资本论》前后经历了40余年,在此期间,马克思阅读了2 000多册有关的经济著作,4 000余种报刊杂志,作了详细的读书笔记。仅1843-1847年间,他用很小的字写的关于政治经济学的摘要就有23厚本。可以说,正是有了马克思这种科学研究的精神,有了他艰苦卓绝的工作,才有了恩格斯所说的马克思对人类社会的“两大发现”,才使社会主义由空想变成了科学。对此,相信只要是“高尚的人”都会在马克思的墓前流下热泪。
毛泽东将以上有关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方式和立场正确地概括为,“理论与实际的统一”就是“实事求是”,即需要详细地占有材料,然后加以科学的分析和综合的研究[10]801,正因此,马克思列宁主义是“领导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走出胜利的科学”[10]820。毛泽东还号召马克思主义者应当做老实人,按科学的态度办事[10]822。这对我们当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来说,意义就在于,需要秉承马克思的这种科学精神,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与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和方式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
有种观点认为,当前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被边缘化与学界追求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纯学术性”有莫大关联,认为后者追求空洞的“宏大叙事”、故弄玄虚、生造新词;热衷于版本考证、人物介绍、流派考据;满足于小圈子的相濡与沫,导致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在现实问题的失语,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大众化的实效,这其实也是一种学者们的自我放逐[11]。这种研究方式被过度强调很容易演变成马克思所批判“自由人团体”的研究方式,后者是主观主义的武断,而非科学的求真方式。马克思的批判则证明,马克思本人绝非纯粹“为了学术而追求学术”,而是始终欲将学术研究与社会实践紧密结合起来。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门科学,是强调求取真理的方式和态度直面现实问题的。马克思提出的哲学家们要从“解释世界”走向“改变世界”,“其重要意义就在于通过强化实践,不仅改变理论研究活动,也切实地将理论活动转化为主体的自觉意识活动”[12]。马克思恩格斯多次强调“我们的理论是发展着的理论,而不是必须背得烂熟并机械地加以重复的教条。”[2]681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在于它的实事求是、与时俱进的品格。
但也不能由此而走向其反面,一味强调介入现实问题,轻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术研究。这种态度也极易走入马克思当年所批判的淹没在事实的堆积中“无批判的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无疑应当追求科学性,但哲学毕竟不同于一般学科,它不是与社会现实脱节,但也不是无批判地承认经验事实就是真正的现实。正如对马克思来说,19世纪40年代德国的社会现实就不是落后的社会现状,而是与英法处于同一水平的德国哲学。于是马克思用哲学的方式介入现实问题是通过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及其整个哲学的形式体现出来的。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来说,没有深厚的哲学理论修养,没有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思想史研究和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方面的深厚学术功底,是很难真正做到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方式干预现实问题的。实际上,正如马克思自己所说,作为描述现实的人的能动的生活过程的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像“抽象的经验论者”那样,将历史视为“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像“唯心主义者”那样,将历史视为“想象的主体的想象的活动”[6]73,前者会陷入无批判的社会改良主义,后者会陷入主观主义,马克思是将理论与实践充分结合起来,称自己的科学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6]73,这是实现了学术性、思想性与现实性相统一的科学。
总而言之,从事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正研究,须坚持理论与现实高度统一的“实事求是”的基本立场;采取学术性、思想性与现实性相统一的科学研究方式;坚守追求真理而不是追求某种功利目的的科学研究精神。同时,还应强调,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科学性并不是无视它的价值关怀和意识形态立场,对于后者来说,“人类解放,具体地讲即坚持不懈地关注广大底层民众、个体以及全球化背景中处于弱势处境的国家民族生存状况及其利益需求”[12]。这才是马克思主义真正的价值关怀和意识形态立场,坚持这一立场实际上就是坚持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的本质区分,因此,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研究态度和方式,并不是等同于宣扬西方普世价值观,也并不必然会动摇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指导地位,相反,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科学性与价值性的统一,才能真正做到“有的放矢”,也才能在此基础上真正巩固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的指导性地位。
上述两个问题必然会引发出哲学是否应该及如何关注政治的问题。《社论》本身是一篇政论文章,直接目的是阐述马克思对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基本看法,其哲学观是其社会政治观的基础,而马克思后来提出的人类解放论、历史唯物主义及科学社会主义等也正是通过对社会政治领域的长期介入和深入分析得出来的。从事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也势必需要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方式介入社会政治领域。正如马克思在回答海尔梅斯所提出的“报纸应不应该从哲学的观点讨论政治?”时所说的,既然哲学研究就是自由理性的行为,那么“哲学在政治方面所做的事情,就像物理学、数学、医学和任何其他科学在自己领域内所做的事情一样”[1]127。关键在于应该“善意地”而非“恶意地”、“哲学地”而非“非哲学地”、“有成见地”而非“无成见地”、“有意识地”而非“无意识地”、“彻底地”而非“不彻底地”、“完全合理地”而非“半合理地”谈论[1]125。
在《社论》中,海尔梅斯提出宗教是国家的基础,并将人民生活的兴盛与否与宗教意识的发展等同起来,提出科学研究要为证实基督教的真理服务,还认为现代国家就是基督教国家,国家的任务就是将教徒结合起来,实现教义。马克思首先以其严谨的科学态度对海尔梅斯的观点展开批判,然后基于自己的哲学立场提出了对政治问题的看法。马克思认为宗教并不能成为国家的基础,宗教是人的本质异化的产物,“最原始的、幼稚的拜物教”不是像海尔梅斯所认为的是把人提高到了自身感觉欲望之上,而本身就是“感觉欲望的宗教”[1]113。人民生活的兴盛与否也不是与宗教意识发展关联起来,历史证明,兴盛的古希腊和罗马时代,恰恰是苏格拉底、伊壁鸠鲁、斯多葛学派或怀疑论者对宗教大加排斥的时代。现代国家也不是基督教国家,大革命之后的法国就不是这样的国家,何况从逻辑上讲,即使存在单个这样的国家,也不能“给这种状态以存在的权利”[1]117。
在马克思看来,“现世的智慧即哲学比来世的智慧即宗教更有权力关心这个世界的王国——国家”[1]124。现代社会,教会和国家分属不同的领域,具有不同的原则,教会的原则是信仰,国家则“应建立在自由理性的基础上”[1]127,把“自由的理性当做世界的统治者”[1]125。如拜占庭那样的基督教国家却是“一个最坏的国家”,它维系着旧制度和“宫廷意志”,它不符合国家的本质。“哲学所要求的国家是符合人性的国家”[1]126,国家的本质不应当从基督教社会的本质,而应“从人类社会的本质中引申出各种国家形式的法”,即从“人类关系的理性中产生出来”,“不实现理性自由的国家就是坏的国家”[1]127。国家教育其成员的办法是:“使他们成为国家的成员,把个人的目的变成大家的目的,把粗野的本能变成道德的意向,把天然的独立性变成精神的自由;使个人和整体的生活打成一片,使整体在每个人的意识中得到反映。”[1]127也就是使其成员成为合格的公民、整全的人、道德化的共同体成员,这种人会把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结合起来,会把集体和他人的利益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不是完全按照本能行事。
在这里,马克思有关国家的本质及其功能的看法,对我们当前阶段的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建设而言,是有重大的现实意义的。就其思想本身来看,这一方面自然是承接伏尔泰、卢梭、孔多塞、孟德斯鸠、费希特、黑格尔等近代西方政治哲学家们的核心观点,强调的是从理性、经验和人的角度而不是从神学的角度来论证国家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也有不同:“从前的国家法的哲学家是根据本能,例如功名心、善交际,或者甚至是根据理性,但并不是公共的而是个人的理性来看国家的。”[1]129马克思更倾向于“认为国家是一个庞大的机构,在这个机构里,必须实现法律的、伦理的、政治的自由,同时,个别公民服从国家的法律也就是服从自己本身理性的即人类理性的自然规律”[1]129。可以看出,尽管此时马克思还坚守着理性国家的理想,但他在这里强调的更多的是公共性、整体性、共同性、人民性等,而这也是其在稍后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及《德法年鉴》时期力主实现人民民主制国家的原因。马克思所欲实现的人的解放,实则是破除公民和市民的抽象对立,认为人的解放“只有当人认识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成起来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离的时候”[13],才能完成。这又是与“社会化的人”与“人类社会”思想相一致的,也是与马克思后来的共产主义的“社会”概念在内在精神上相通的。
在马克思往后的思想发展中,基于“以一定的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一定的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6]71这一基本立场,认识到社会结构和国家都有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与之对应。在阶级社会中,国家就是阶级统治的工具,而在未来无阶级的社会中,国家作为阶级统治的工具将不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共同体。由阶级社会向无阶级社会转变正是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和方向,而对此的科学揭示,正是科学社会主义。基于此,可以看到,《社论》中的马克思的政治立场,一方面,有着与自由主义类似的外观;另一方面,也潜藏着通向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思想基因。马克思后来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说的对共产主义问题不能妄加评判,有认真对待的必要,其原因除了马克思秉承着科学研究的基本精神外,关键还在于其与共产主义思潮在内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正因此,一年之后,马克思随即实现了“两个转变”即“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14]。
马克思有关哲学与政治关联的思考,对我们当前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启示在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是应该而且一定会介入社会政治问题的思考的。关键在以何种方式?采取何种态度介入?一个基本原则是,基于我们国家作为社会主义国家,应当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和方法与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实践结合起来,应在与自由主义、保守主义、虚无主义、社会民主主义等各种错误社会思潮展开批判性对话的基础上争取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话语权。为此,当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一方面承担着意识形态的诠释和理论建构功能,不仅需要对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进行必要的辩护,还需对国家的方针政策展开有深度而彻底的诠释与解读,这显然不能仅仅停留于一般性的政策宣传。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应“尽可能把学习资源转化为研究对象,把观点上的吸取转化为理论上的自觉。”出于研究的需要,还需要“对理论及政策本身‘问题化’,进而展开必要的反思、分析和批判,不仅‘知其然’,还要尽可能‘知其所以然’。”[12]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还应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方法,坚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判性和建构性、科学性与价值性的统一原则,坚守马克思主义对最广大人民群众的价值关怀和意识形态立场,遵循科学研究的方法,坚持人民的立场,批判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追求真理、并讲真话,更应该成为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本质要求。”[12]在坚持科学研究的方式前提下,即使其研究结论可能与现有理论与政策不相一致,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也应尽可能忠诚于自己的研究成果[12]。正如毛泽东所说,“无产阶级的最尖锐最有效的武器只有一个,那就是研究的战斗的科学态度。共产党不靠吓人吃饭,而是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真理吃饭,靠实事求是吃饭,靠科学吃饭。”[10]836为此,马克思主义研究应更多地通过增强自身的理论性和学术性,应站在哲学的高度,更多地通过说理而非教化的方式积极地关注和分析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的真问题,并提出看待解决问题的方式和出路,惟此,马克思主义才能真正发挥其意识形态指导作用,进而真正扩大其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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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仲秋)
Philosophy, Philosophical Research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Politic:Rereading of the 179th Korean Journal Editorial
HUANG Xuesheng
(JiangyouPhilosophyResearchCentre,NanchangUniversity,Nanchang330031,China)
In the 179th Korean journal editorial, Marx talks about the essence of the philosophy is the unification of theory and practice, the philosophical research is pursuing the truth and the philosophy will be necessarily involved in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area, which is the ideological basis of Marx’s period of the Rhine newspaper and the key of decoding the “three difficulties” that Marx had met and his thought transformation; which is also the essence of Marx’s philosophy. This helps to understand and grasp the true spirit of Marxism and the natur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s a “positive science”. It is also helpful for our current research of marxism on the position and the way. As a result, the editorial is not just a work of Marx thought in the transition period, but should be the attention of the academic circles.
theory and practice; philosophical research; free rational
2015-11- 0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马克思对启蒙的批判及其意义研究(14CZX006)
黄学胜(1983-),男,江西赣州人,副教授,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哲学及哲学基础理论和启蒙哲学研究。
10.3969/j.issn.1673- 8268.2016.06.017
A1
A
1673- 8268(2016)06- 0098-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