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 俊 邱玉贞
那些年那些逝去的故事
文/吴俊邱玉贞
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不盛不乱,姿态如烟即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玄之又玄
——泰戈尔
医学是饱含人文精神的自然科学,而医院就是个浓缩的人生大舞台,在这里,你可以认识各种各样的人,见识他们的人生百态。每天,这里都上演一幕幕情景剧,我们与患者一起经历他们悲欢离合的故事,见证他们生死契阔的难忘瞬间,感受人性的温情和弱点,思索衰老和死亡这人类恒久的话题。
我所在的是一家二级医院的肝病病区,服务对象主要是慢乙肝患者和肝癌患者。美国心理学家罗斯认为:大凡人得了肝癌这种大病,心理活动上要经历否认、愤怒、协议、忧郁、接受这五种状态。尤其年轻些的,多在京城、省城大医院奔波诊治,尝试过化疗、介入治疗、手术治疗多项治疗措施,甚至进行过换肝术,不幸复发或控制不住病情无更多治疗价值的。说白了,就是来度过最后一段时光。他们心理上一般进入了疾病接受阶段。
患者小利,是个25岁、身高1.8米的小伙子,瘦高瘦高,形销骨立,因缺乏肌肉支撑、韧带松弛而多次发生下颌关节脱位,复位后不得不用绷带缠绕着固定下颌。与芦柴棒般的躯干、四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比临盆妇女还硕大的肚子——肝硬化腹水晚期的典型表现。他有个弟弟,与他相同的疾病,在15岁就走了。他的父母、一对可怜得已经失去一个儿子、而即将再次失去唯一的儿子的五十多岁的夫妇,华发早生。命运对他们太残忍。而此刻,他们早已经流干了泪,显得异常平静。
这对夫妇总是一左一右挽着儿子的胳膊在病房走廊踱步,儿子很虚弱,步子踉踉跄跄,不得不停下来歇歇。老人就像重返娃娃一岁学走路时的心境,和蔼、耐心。他们走走停停,彼此之间语言交流不多,一家人安静地相依相偎、相携而行。落日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这一幕在我记忆中留下永恒的印像。
小利曾经和我说过:我不怕死。其实到了现在,活着是受罪,死反而是解脱。我在重复我弟弟的经历,我们全家都知道这个病治不好,但我还是得治。我死了,我的父母怎么活?七年前弟弟的死,父母还没从沉痛中缓过来,而我的离开,对这个家是怎么致命的打击?我不能想、不忍想。尽量能活一天就多活一天吧,多一天的陪伴对父母来说也是安慰。哪怕是苟延残喘,哪怕是生不如死……苦难让小伙子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成熟和坚毅,责任和担当使得他如此勇敢和顽强。是啊,人活着岂能仅仅是为了自己?孩子在,这个家就多一天的希望,多一天的热度。他们都明白这个理,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当成异常珍惜的相聚。
作者单位/深圳市蛇口人民医院
面对风雨飘摇中划桨冲浪共渡险滩的这一家人,再多的言语安慰都是多余的,我们投去怜惜、理解、敬佩、鼓励的目光。我们一天两次帮他们房间开窗通风,让阳光洒进屋子;我们默默地将床铺整理干净、轻手轻脚为他打止痛针、隔一天给他更换下颌的绷带,每天将新报纸放在他的床头柜上。有时我会拍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微笑,传递我的一份力量和支持。
患者庄,一位52岁的中年妇女,离异,短发,虽然衰弱,但长相端庄,职业是会计。我们将她安置在三人间靠窗的床位,这里空间大,采光好。庄肝功能衰竭、内环境紊乱,胃纳差,整天都在输液。她的女儿刚工作两年,白天上班,晚上来陪床。于是,白天我们就尽量多照看着她,帮助翻身、削水果、上洗手间,走过路过都顺便做点什么,有时候是调节空调的温度,有时候是倒一杯温度正好的水,有时候是更换床头柜快枯萎的鲜花。她眼神忧郁,不苟言笑。我们一如既往地对待她,关心她的冷暖、饥饱,询问她的睡眠、心情。而她,虽仍少言语,但眼神渐渐有了暖意,有了感激。我们保持着一份默契。
三天后,肝脏这个人体最大的化工厂失去了加工及解毒能力,庄化验单的数值红彤彤一片,不是高了就是低了,庄卧床不起了。利尿、改善肝功能药物、补充蛋白,各种药物纷至沓来。但不管用了多少药,架不住损耗比进入多,总是入不敷出,患者渐呈恶液质。因低蛋白血症,她的身体低位出现水泡,水泡越来越大,里面积满了淡黄色的液体。请了专家会诊,没有更好的办法,需用无菌注射器抽出里面的浑黄的液体,否则,自行溃破后果更不堪设想。我真难忘那个场面,液体抽出时整个房间空气又腥又臭,令人窒息。可是令人无奈的是,抽完不多时积液又会冒出,庄大腿上白皙的皮肤渐渐发黑、溃烂。病人已肝性昏迷,虽然呼吸略促,面容倒是平静和安详。后期她的弟弟和她的女儿一起交替守护着她。令我感佩的是她的家人都有强大的内心,默默给她擦洗、翻身、换衣服,看我们做治疗、包括抽出皮肤积液,不会表现丝毫厌烦,或流露害怕、惊惧的表情。
庄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她不输液不治疗,是不是从卧床到离去这一段不堪的日子不会拉伸得那么长?即使她已昏迷感受不到苦痛,可她的容颜与之前大相径庭,如果可以重来,她会怎样选?她的女儿,作为至亲,刚刚成年就面临生死两极,她的心灵能承受吗?他们是怎样看待疾病和生死的?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他们的真实意愿是什么?为什么家人知道病治不了了,还要送到医院?担心别人说闲话,被误解没有尽力救治,在亲友面前不好交代?还是心存一份希望,期待有奇迹发生?
这一切成谜,随着庄的逝去而灰飞烟灭。我愿意记住的,还是她刚住院时的容颜。愿天堂里没有疾病和苦痛。
患者苏,63岁,蜡黄灰暗的瘦削的脸庞,典型的肝病病容。她老公前额略凸,胖胖墩墩,额前总是沁着密密的汗珠。这么大年纪要长期照顾患病的老妻,精力和体力都有些吃不消,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和疲惫。
苏的肝区疼痛难忍,终日卧床,蜷着腹部,蹙着眉头。全身用了皮肤止痛贴芬太尼,打止痛针也越来越频繁。我们知道她的时日不多了。
一天,巡查病房时我们发现她用输液皮条缠着腕部好几圈,所幸她气力不济,我们又发现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她避开我们关切的询问的目光,默不做声,眼神中透露出绝望、生无可恋。后来我们和他老公把前前后后一分析猜测,还原事情原貌,才知道,胃口不佳的她故意支使她老公出去买面,而她老公一离开她就实施自杀行为。
我们汗涔涔而下,和她老公签署了《特殊患者告知书》,内松外紧,24小时看护着她,同时把抽屉清理了一遍,硬的尖的东西都搜走,重点交班,加强巡查。这就是真实的、无奈的生活,感情上我们理解她,疼惜她、尊重她;遵照伦理、法律我们又不可能支持她追寻安乐死。我们握着苏枯槁的手,给她按摩麻木的肢体,问她害怕和担心什么?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告诉她安心,有痛就别忍,我们会想办法。
屋子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床头一捧康乃馨怒放,舒缓了苏的情绪。苏叹口气,幽幽地说:治不好了,白花钱。连累了老头子、老头子身体也要吃不消。如果还来得及,想见娘家兄弟。
我们告诉苏,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和老爷子轮流照护她,这样老爷子也能得到休息。而她的娘家兄弟,也已经从老家出发。再挨了些时日,见过了娘家人,苏安心地走上了往生的路。
办理了手续,老爷子留下了一封信,真诚地对我们说:谢谢你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谢谢这段日子你们的帮助。苏和娘家人见了最后一面,安心地离开了。她娘家人看到我们已尽心尽力,没有遗憾和疑虑。心力交瘁的我也释怀了。大家都要健康地好好活着。
这个老爷子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说实话,在病房看到悉心照顾女人的男人远远少于女人照顾男人的比率。他的所做所思,是周密细致的。双方亲戚之间的关系,怎么处理,怎么平衡,是微妙的。因为人不仅仅是生物性的、更是社会性的个体。而我们,不光要照顾、关爱好死者,更应该关注到失去亲人的生者,帮助他们缓解悲伤,恢复积极的心态和早日回归正常的生活。
泰戈尔描绘的死亡,是诗意的。而我在现实中看到的死亡,伴随了苦痛、悲伤、无奈、哀凉。也正是死亡的黑暗,更映衬了生命和健康的熠熠华彩。在不能改变生命长度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增加生命的宽度,让有限的人生多一些脉脉温情。
“有时能治愈,总是去安慰,常常去帮助”。我总是怀着悲悯的情怀,接待着一位位临终患者,照顾、守护他们,尽力给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带来一些光和热,让他们感受多一些人世的温暖,带着平静、安详及亲人的爱走向天堂。由于疾病的凶险及发展进程,或许他们今天还能蹒跚行走,与家人谈笑,吃上一碗面,而明天就可能卧床不起、水米不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变成一抔黄土和一把灰。目睹这一切,总是让人伤感、让人动容。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旅行,再长的航线也要着陆,再远的旅程也要回家。我愿意走近临终病人及他们的家属,倾听他们的心声,满足他们的心愿,尽力解除他们的肉体和精神上的苦痛。对生命的敬重,不一定是竭尽所能地拯救,也可以是无法挽救时平静的相依相助……
那些年,那些逝去的故事,那些远行的人,他们还活在我鲜明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