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 姣
医院里的“牧师”——人文培训专家卢文秋专访
文/谢姣
编者按:医学人文不只是一个学科而是一种素质,是从医者心怀天下、悲悯苍生;是患者以礼相待、真心相托;是医患之间相互信任、和谐相融。本期“大医人文”栏目有幸采访到天津市胸科医院胸外科主任医师,天津市胸科医院副院长,天津医科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兼职教授卢文秋,听他给我们谈医院里的人文,医院里的“牧师”。
卢文秋
“医生这个行当介于上帝、佛与普通职业之间。大家到医生这儿来,往往是带着苦痛,带着绝望,与其说是到医生这儿来看病,不如说是到医生这儿来寻找希望”(白岩松)。我们常说,医生是治病救人,其实治病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说救人?治病只是治疗病状,但是救人是一个综合的概念。因此,心灵的抚慰和支撑原本就是这个行当极其重要的一个方面,而不仅仅是医术本身。只有把生理上的治疗技能和心理上的抚慰共同加在一起,才构成医者仁心、治病救人这八个字的全部含义。医生除了具有治病救命价值外,还应具有社会抚慰价值。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宗教基础不浓厚的国度里,医生不仅要扮演医生的角色,还要扮演牧师的角色。患者有很多的痛苦,有很多的折磨,释放往往来自医生的抚慰,而这原本就是医术的另一部分。卢文秋医生在采访中也表示,医学跟神学一样高尚。神学引领人类灵魂,医学先是抚慰人的躯体再引领人的灵魂,医生实际上是一个有医学专业的“牧师”,牧师仅仅引领灵魂,而医生不仅引领灵魂又抚慰创伤,医治病痛。
“原来并没有这种刻意的人文医学意识,只有说对病人好还是不好,这个人有人情还是没人情,没有具体的人文医学的概念。”卢医生如是说,“我从医近40年,天天见到的都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因为出身于很普通的劳动人民家庭,又经历了上山下乡当农民的过程,所以跟普通百姓的接触比较多,就感觉到他们最需要的是理解、抚慰和同情。”10年前卢医生刚接触到医学人文执业技能培训,那时《健康报》刊登了有关医学人文救赎的文章,指出医学人文是解决医患关系的必经之路,卢医生对此很惊奇,他说,就好像黑夜里看到了黎明一样。2000年卢医生开始作为主管医疗副院长,他一直在思考:医学要向哪里走,医务人员应该往哪里带。然而,单纯地讲做好人、有好心,似乎根本不可能。所以他开始注重管理,但是管理是一些生硬的东西,仅从规章制度、流程管理,只是隔靴搔痒,解决不了问题。此后就用法律手段,相关的法律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医师法》《执业医师管理条例》《侵权责任法》等相继出台,卢医生如获至宝,逐渐发现单纯地强调学法、懂法、用法,强化法律意识的时候,医患关系就成了单纯的法律关系了,矛盾对立就越来越多。而且,如果过分强调法律调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到了底线,那根本谈不上创造和谐医患关系了。卢医生说,很长时间以后才逐渐认识到医学人文是创造和谐医患关系的唯一出路,也是引导医学回归初心,回归本质的唯一通道。
作者单位/中国医师协会
然而,医学人文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泛泛而谈,因为不明确是“界外球”还是“界内球”(王一方)。当他们真正认识到这是“界内球”的时候才会逐渐开悟。比如说,周末在医院开一个医学人文讲座,很多医生会认为,“咦,耽误我学习,耽误我业务。”“我做了五天的手术,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还去干扰我,我听这有什么用。”对于有这些想法的人来说医学人文就是“界外球”。这和我们现在社会的肤浅、浮躁都有关系。我们需要唤起人们医学人文意识。衡量一个医院的好与差不是看你的医疗设备、建设硬件有多好,是看你有没有人文关怀,有没有温暖,是否和谐。国内的一个知名作家到美国梅奥医院去就诊,回国后总觉得欠情,每次去美国都想去看看医院和那些医生。卢医生说,能让人萌生感情的医院,才是好医院。医院不单是治病的地方,还是处人的地方,是人与人之间互相关怀关心、互相抚慰的地方。好的医生给人一种信任感,通过与他沟通,你会感觉到这个医生有光环,很了不起。你看到的或许不是他的医术,是人文关怀。医术是个技术,是死的,在哪儿都没有多大的差别。特别是当今互联网时代,科技更没有边界,国外有个什么好的新药,可能下个星期就到国内了。但是人文是整个世界,是全人类的一种共有的东西,你抛开这个,别说做医生,做人都不合格。
在谈到如今医患关系的时候,卢医生表示不担心医患关系,这只是社会转型中的问题。现在的恶性医患事件是我们的社会、政府、教育体系,包括我们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不到位的结果,因为你忽视了这方面,所以导致了今天的结果。如今的任务就是让他们认识到这是“界内球”,不是“界外球”。人文讲人性,如果能够和个人联系起来,比如通过与制度、体制、规定,包括晋升,对大夫的评价这方面联系起来,或许能起到不一样的效果。现在医院评审评价要求对医务人员定期考核技术并授权,授权里面都是些技术操作、学术类型内容,而缺乏人文素质要求。从这里来看,我们这种重技术轻人文的倾向还没有得到改变,虽然人们开始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需要真正把它注入到规培里面去,注入到定考里面去。卢医生指出,真正把它做起来,将来会有改变。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刻不容缓,时不我待。
卢医生在采访中分享了这样一个案例:有一个病人做心脏介入,之后出现并发症,转院后病人死亡。家属不愿意,想找病历、找原始资料。当事医生很年轻怕有纠纷,一紧张就把病历藏起来,被家属当场抓个现行,医患矛盾异常尖锐。对此卢医生记忆犹新,家属当即把医院包围,还在医院打砸闹。死者的儿子是法院的法官,女婿是检察官……这事儿很难办。了解这种情况后,保卫科的人都被请来帮忙,当时是副院长的卢医生负责亲自接待,卢医生心想一定要平息,而病人家属一看有领导参加,觉得被重视。第二天早上九点接待,卢医生早早就开始准备,他告诉参与接待的医生一定要有同理心,同情心。卢医生说,这种问题没有办法解决,只有通过他们的同情心、同理心,站在患者家属的角度上,让他感觉到你是在真心实意地替他着想。第二天的接待非常成功,因为头一天闹得特别厉害,公安局、防暴,都来了,家属来了十多个人,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小。平息的结果是转到医调委走上了正常的轨道。卢医生说,他都没有想到,通过这种安抚、同情就能够真的化险为夷。为了这一次接待,接待组事先是通过一些准备和排练的,“接待人员在和家属沟通时都是与家属保持近距离,尽管他们随时有暴力倾向。我们与患者家属始终保持近距离,坐在椅子的前三分之一,不会向后靠着,你越激烈,越痛哭流涕,越激动,我们就离得越近。随时递水递纸巾,同情和理解。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是说你早期的同情,有效的沟通,让他感觉到信任。如果我们以同理心通过沟通展示出我们的仁心仁术,那么医患冲突就会少得多,激烈程度也会轻得多,在此后的医疗实践中我们越发体会到这一点”。卢医生感慨到,“这么多的杀医伤医案,是这么多年来缺乏医学人文素养培育的结果,忽视对方心理状态的结果。当然确实存在极个别的病人精神病发作造成杀医、伤医案的情况,但这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是因为缺乏医学人文素养,缺乏人文关怀,缺乏沟通。说到底缺的不是技术,是医学人文,是同理心、关怀。”
在被问及医学人文执业技能的时候,卢医生说,这么多年来他越来越不同意技能这个说法,技能就是皮笑肉不笑,而医学是一门艺术,应该叫医学人文艺术。2006年刚开始启动医学人文执业技能培训系统的时候,医学界普遍看法是医学缺的不是技术,缺的不是善良,缺的是沟通技巧。卢医生现在并不这样认为,他说,医学人文是艺术,是透过善良的心来行医,你有了善心,才会有善念,有了善念你才有善为,我们要的不是皮笑肉不笑、笑里藏刀,我们要的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我觉得透过善良所呈现出来的是艺术,透出智慧产生出来的是技术,我们不单单是学沟通技能,如露八个齿,怎么站,手放在哪里,这些东西会远离病人的。”卢医生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现在应该从教育抓起,从人们的思想认识开始,从根上开始。而且我觉得应该从生活中切入,我们可以不去医院,我们可以没有疾病,我们可以和医疗无关,但是我们得做人吧,做人就应该讲人文、讲道德、讲伦理。从这里抓起,医学人文的基础就是文化,一个没有文化的社会氛围和家庭里面别谈人文。”卢医生说这种文化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梁晓声说的那句话,是一种“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替他人着想的善良”,应该成为我们医务人员的人文准则。
在谈到当今医学生的择业倾向时,卢医生说,过去整个社会都认为学医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儿,特别是文革时纪念白求恩,大家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很高尚,但是后来市场化以后就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比方说,念不完的书,考不完的试,打不完的架,生不完的气,着不完的急,然后人们就觉得迷茫了。同样的一个毕业生,不学医的如果本身比学医的能力水平差一些,但是他几年就能成才了,就变成老总了,但这个医学生还在规培里,还在研究生,五年大学,三年研究生,两年博士生,最后和病人一冲突,这辈子就完了。“一个医生的培养道路太漫长”,卢医生语重心长,“但是如果能认识到这个职业的光辉,这个职业对人性的抚慰,如果人们认识到这个价值,我觉得人们还是会回归医学。就如我家夫人,她不学医,但是她就意识到医学是人最离不开的,是最人性的,是最科学的艺术,最艺术的科学。中国人讲的生老病死,这四个字没有一样能离得开医生,离得开医院的。从这么高尚的一种精神境界上去看待这件事情,你就会觉得它有很重大的意义……特别高尚,跟神学一样高尚。神学引领人类灵魂,医学不仅引领人的灵魂还抚慰人的躯体,医生就是一个有医学专业的牧师。”
医学人文是医学上“道”的唯一出路,你可以不成为好专家,你也可以不成为好医生,但是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好人。好医生做不动了,你就不是医生了,好院长你到年龄退休了你就不是院长了,但是你是个人,至少可以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