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益昉
守望医学人文桥头堡—— 妇产学科发展与社会伦理担当
文/方益昉
自人类先祖用红色铁矿粉和植物花卉点缀死亡肉身,生、死概念萌发。随后数万年中,生殖意识建立,生殖器崇拜仪式化。新石器时代流行婴幼儿尸体瓮棺葬,并在陶器上凿孔。先民期盼生灵回归,生命繁衍不断,这是人类史上生育概念与社会进程的原始对接。到了1835年以后,现代西医逐步入华,形成建制化,遂有妇产学科的成型。
目前,我国研究妇产科人文价值和社会担当的领军学者,当属协和医科大学教授郎景和院士。2013年,他出版《一个医生的非医学词典》,是近年医学人文学科中不可多得的专业文本。2015年,他又推出《一个医生的故事》,以其50年行医亲历和思考,记录“150个有温度、有笑有泪、真实无比的医院生活”故事。基于学科特殊性,妇产科界的医学人文气氛,始终领先于医学领域的其他科目。近年,郎院士属下的协和医院妇产科专家,在中国妇女出版社组织的系列丛书中,以协和专家团队集体亮相的撰稿形式,全面导航女性健康,其中不乏向阳教授等一大批工作在妇产科的男性医师中坚力量;上海交通大学妇产学科系主任狄文教授团队,着重妇产科史的学术发掘与整理;上海第一妇婴保健院则由院长出面,开辟了影响极广的新浪微博“段涛医生”和微信公众号“段涛大夫”;而曾任上海红房子妇产科医院院长的邬惊雷教授,直接负责上海市医学伦理学会事宜,将医学人文、社会医学、医学管理等相关工作,融入医疗行政管理的宏观决策,从整体上展开哲学思考。
越来越多的妇产学科专家,直接介入社会事务,代表着我国医学人文关怀上升的拐点出现。百年妇产学科发展表明,从传统医学实践进入现代医学发展阶段后,每当生命科学新技术面世,首先遭遇医学伦理挑战的学科,就是妇产科,全方位直接体现医学人文素质的,也是妇产科。学科从业人员不仅要应对前卫技术冲击下的敏感社会伦理,还要在医学执业平台上,充当生命学科与社会冲突的平衡角色。因此,将妇产科视作医学伦理冲突的桥头堡,这个新生概念是基于人类发展进程的历史概括,更是现代医学与社会发展直接碰撞后,星火四溅和伦理调适所需的缓冲抉择。
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
1885年,宁波籍妇产科医生金韵梅在纽约获得医学学位,之后留学美国的还有福州籍妇产科医生许金訇,以及九江籍医生石美玉和康爱德等1。她们是各地教会资助下的早期首批海归医学女专家。学成归国后,经过西方文明熏陶的现代女性精英继续在国内培训了一批巾帼专业人员,使之成为从事医疗服务的先驱团队。海内外培训出来的女性医务人员主要服务于妇产科和儿科界,是中国医学历史上妇女独立行医的开拓者,也是事业先锋。
除了1914年庚款赴美留学外,早期留洋的女学生还包括民国首位哈佛博士赵元任的太太杨步伟。1913年,时值23岁的大龄单身女性杨小姐,获得留学日本机会,独自艰难地在东洋完成6年制的严格医学专科培训。回北京后,杨步伟开设森仁医院,兼任妇产和小儿专科大夫,其专业女性的特征,深获赵博士倾心相爱2。在世俗的适婚年龄,杨步伟没有首选相夫教子,却远赴海外求学,独立生活与工作能力兼具的现代女性新形象成为时代风景。
除了留学海外,清末国内各大城市,也在教会支持下,纷纷开设自己的西医培训教育机构,以广州教会学校培养的女性妇产科医生最多。1879年,广州著名的博济医院附属博济医学堂,开始招收女生,她们是学堂专门教授妇产学科的主要对象和实习医生。全国先后成立的还有广州夏葛女子医学校(1901年)、天津北洋女医学堂(1907年)、北京协和女子医学校(1908年)、广州赫盖脱女子医学专门学校(1909年)等,培养了大批妇幼诊治和保健护理人才3。这些教育机构,既顺应潮流,呼应了当时世界各地掀起的女权运动,也为知识女性争取了职业权利。女性妇产科医生的批量执业,契合华夏文化中的性禁忌,也符合古老西方文化中,女性身体特别是女性私处不得暴露于男性的传统观念。维护女性生殖器官的私密性,一定程度催生了女性妇产科医生的群体性崛起。
1886年,孙逸仙刚满20岁,香港中央书院尚未正式毕业,便转学广州博济医学堂专攻西医。自1835年耶鲁大学医学博士伯驾( Peter Parker,M.D.)设立博济医院的前身博济医局起,在教学中严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儒家规矩,禁止男生进入产房,不得学习接生婴儿及处理妇产科疑难杂症。为此,孙逸仙向时任院长嘉约翰博士( John Glasgow Kerr,M.D.1824-1901年)建议,“学生毕业后行医救人,遇有产科病症也要诊治。为使学生获得医学技术,将来能对病者负责,应改变这种不合理的规定”4。嘉约翰采纳其建议,允许男生参加所有妇产科的教学活动。一年后孙逸仙转学香港西医大学堂,但博济医学堂经过孙逸仙的呼吁,催生了清末首批妇产科男性精英,他们可称作中国最早的男性妇产科实习医生。
1892-1894年间,毕业后的孙逸仙全职行医澳门2年。史料表明,期间他对妇产科相当关注,孙逸仙懂得利用媒体做宣传,他在葡萄牙文的《澳门回声》上,刊登证明自己是妇产科高手的文字资料5。孙大夫为外籍女性处理难产案例,大功告成的广告医案,确实有利吸引社会各界。据此,称孙逸仙为良医,而且为中国男性妇产科执业先驱,所论有据可依。
1857年,与容闳、黄胜一起留学美国高中的黄宽,碾转英国,最终荣获爱丁堡大学医学博士。回国后,他先后任职广州惠爱医院、私家诊所和博济医院,有“好望角以东最佳医生”之称。
博济医局早期雇佣著名画师关乔昌,又名林官(Lan Qua),记录了大量广州地区女性特殊病例的写实画作,这是其侄子关韬和老师一起从事妇女病研究医治的直接证据6。
西方文艺复兴启动现代科学技术,新发明、新技术和新科学不断面世。大多数生命科技的创新,都与妇产科领域发生或多或少的关联。特别是当人类社会纠结于生育还是不育、怀孕还是流产、性交还是性病,解决上述两难选择的技术发明成功后,随之而来的冲突,往往首先表现在与宗教团体的格格不入。性,或者基于性的私人化家庭行为,也不可避免地与宗教约束、社会习俗,发生正面冲突。妇产科专业技术问题,立即衍生为社会公共问题。
1791年,法国大革命妇女领袖奥兰普·德古热发表《女性与女性公民权宣言》,“妇女生来就是自由人,和男人有平等的权利”。如果说,此话仅仅揭开了女权运动的理论序幕,而避孕科技和性学知识,则为女权信奉者提供了实质性武器。自此,大批新式女性从床帏和厨房解放出来,进一步诱发和壮大了女权革命规模。女权意识从边缘进入主流,补充了完整的人权含义。女权运动从个人和局部抗争,渐渐转变为大规模有组织的社会抗议,女性主义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从这个意义上说,由妇产科具体落实的控制生育、性病诊治,一定程度上推动着社会进程,保障了女性人权。与妇产科相关的医药开发、临床医学和尖端研究,不是简单的技术性活动,而是重新从社会生活中,争回女性的社会地位。
中国近代性知识传播,最早可追溯到民国初期的张竟生和稍晚的潘光旦。1949年后,中国发行数量最大的科普读物,要数王文彬、赵志一和谭铭勋1955年首版的《性的知识》。作者王文彬是协和医院妇产科医师,几位作者不仅是突破社会禁区的性学大师,更是指导千万生灵在压抑的社会环境中,保持最后一丝人性的活菩萨。改革开放后的1980年,《科学画报》重新提倡性科学。当年第一期刊登郎景和医师的《新婚性卫生》,则标志着文革后再次打破一道舆论禁区。仅靠一位妇产科专业新人,就造福千万对懵懂“新人”。
上世纪50-60年代,遗传学逐步成熟、DNA学说建立。这些基础理论的突破,为此后的优生优育、试管婴儿、产前诊断,直到21世纪发展起来的体外受精联合胚胎移植技术(IVF)、胚胎干细胞、诱导多能干细胞(iPS)、无性生殖或孤雌繁殖、体细胞克隆、代孕母亲、定制婴儿、基因CPISPR编辑改良人种、计算机辅助设计合成生命体等奠定了基础。这些与妇产学科/生殖学科紧密相关的新理念、新技术广泛交叉。21世纪生命科学技术的研发不再是一个小组、几个专家的封闭探索,大型课题多层次协作投入,成为主流模式。产业资本与政治决策参与其中,使上世纪制定的医学研究伦理基本原则,如《纽约堡宣言》《赫尔辛基宣言》等,或者在这些原则上修补起来的国际人类基因组组织(HUGO)等一系列声明,联合国科教文组织(UNESCO)《人类基因组与人权宣言》,都显得不堪重负。
作者跟踪研究2005年震惊中外的韩国科学家黄禹锡干细胞克隆事件,代表了前所未有的伦理冲突新动向。表面上是科学共同体的内部冲突,实际上是东西方政治经济综合势力的一场利益博弈。从西方科学共同体揭露黄禹锡实验室违规操作,不当使用研究团队女性成员卵子,违背四大基本原则开始,从而使代表东方干细胞研究水平与产业能力的韩国,其业已启动的生命产业研发工程轰然塌陷。短短两年之后,美国、日本等类似研究团队,先后在黄禹锡工作的线索上,宣布跨时代的iPS干细胞获取路径,人类可以规避适应了几百万年的生殖细胞模式,让生命再次循环。原本距离韩国一步之遥的诺贝尔生理医学奖,花落他家一去不返7。直到10年之后的2014年1月,英国《自然》姗姗来迟,回顾、总结了这项生命科学与国家利益博弈的新世纪较量,宣称“黄禹锡再度辉煌回归”,尽管硕果累累但今非昔比。
未来几十年,借科学家预测的2045年为界线,合成生物与人类寿命大限将破。交叉学科领域的技术与理念即使有创新,涉及生命的手段再花哨,终究离不开生殖器官和内分泌系统等女性医学,妇产科难以独善其身,还得继续代表医学,成为介入社会运转的先驱,不断与来自资本、政府、法律、家庭、伦理、舆论等多方利益集团周旋,任重道远。
或许,正是因为历史青睐妇产学科,赋予它哲学探索的时空机遇。妇产科的学术进步,一方面辅助了人类在数量和质量方面的种群优势;另一方面,又在医学伦理规范和社会伦理调适的桥头堡上,成为终极守望的先头部队。但是,担当起这项历史性的社会责任,就不仅仅是妇产科一家挺身,而应该延伸、定位到医学人文和医生整体,当下社会需要更加明确清晰、层次立体的三级医生构成。
首先,心怀生命敬畏,按程序规范接诊、循证,规避过度诊治的,就是雪中送炭的好医生。他们是构成医学匠人层面的绝大多数,是托底社会基础医疗的仁术网络。他们与芸芸众生休戚相关,是拥有悲天悯人菩萨心肠的悬壶济世者,承担救死扶伤,心灵安抚的总体需求。
其次,在这马不停蹄,日夜忙碌于治病救人的医学人中,从不乏精力旺盛,在执业间隙挤时间寻求精益求精新医术,悉心探索医学前沿的研究者。世俗社会不能刻意要求每位医学工作者都额外付出,成为攻克疑难杂症的学术奉献者、科学自愿者。在传染病、心脑血管疾病、恶性肿瘤等严重威胁人类生存的现实中,近几十年发病率下降、死亡率下降、生存质量提升,确实归功于这批医学精英的悉心研究。全社会理应从上到下,从舆论到法律,鼓励病人及其家庭,尊重信赖医务人员,而不是以行商贩贾对待之,这是文明社会基本共识。
最终,我们务必理解,能够同时兼具人文情怀与哲学素养的医学精英,事实上少之又少。到达医学认知顶层,不仅需要医生的个人悟性和厚实的跨学科知识储备,更需要优厚的工作条件与各种不期而遇的人生契机。在以论文数量、病床周转、甚至微笑程度作为制度设计的当下医疗体制中,只有超脱了杂务羁绊的医学精英,才有可能最终升华到宏观豁达,和谐交融技术与人文的艺术境界。唯有身心自由解放,才是科学研究带动学术创新的前提,中国医学界大师级精英,才有可能源源不断脱颖而出。
鼓励医生跳出医学看社会,重视医学人文思考的可敬之处在于,他们往往主动奉献了大量时间精力,却挣不到所谓的学术评估“影响因子”。当下民众常常将现代医学误会成包治百病,平实的医学常识难入千家万户,与孜孜不倦写作大众阅读文本的医学大师少之又少,不得不说是关键原因之一。而只有打通了学术与人文沟通密码的医学精英,才会深刻理解本专业与社会、伦理、人文和情商的内在联系,才会深深融入其执业灵魂。
必须承认,世俗社会中,权威的影响力是客观存在的。假如正牌专家不主导医学科普舆论,事实上就是为胡说八道的蛊惑之言提供时间、空间。在全民医保的宏观设计中,医药卫生行政管理部门有必要改善修订目前医学考核标准,从提升自身的人文素质开始,医改成功方大有希望。
(本文原载于《科学》杂志2016年7月,此处有删节修订)
1.叶维丽.为中国寻找现代之路——中国留学生在美国(1900-1927)[M].周子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2.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李经纬.中外医学交流史[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
4.黄彦,李伯新.孙中山的家庭出身和早期事迹[M]//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孙中山研究室.广东文史资料第25辑:孙中山史料专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1979.
5.黄宇和.三十岁前的孙中山:翠亨、檀岛、香港,1866-1895[J].读书,2012(4):31.
6.关乔昌.伯驾病史插图[DB/OL].耶鲁大学医学图书馆.http://cushing. med.yale.edu/gsdl/collect/ppdcdot.
7.方益昉,江晓原.当代东西方科学技术交流中的权益利害与话语争夺——黄禹锡事件的后续发展与定性研究[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19 (2):35-42.
(《新华文摘》2011年第13期作为封面文章全文转载。《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科学与技术哲学分册》2011年第7期,全文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