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慧婷
爱在生死边缘
文/刘慧婷
自《中国医学人文》杂志创刊之日起,北京协和医院的青年医生和我们共同策划了栏目“医学新青年”,用温暖的笔触讲述青年医生成长的故事。“医学新青年”微信号是北京协和医院团委与青年工作部成立和运营的品牌项目,正式创立于2014 年6 月,由北京协和医院部分青年医护人员、行政人员代表组成,倡导医学界的青年人做有理想、有大爱、有勇气、有远见、有担当的医学新青年。目前,品牌下设项目有:“医学新青年”微信公众号、青年医师跨界沙龙MED TALK、医学青年游学活动MED TOUR 、“书香协和”读书会等。品牌宗旨是:挖掘医学更多可能,让医学更有温度。欢迎广大医学青年加入,一起探索未来医学!
小时候有个霸占央视黄金时段很久的电视剧叫《爱在生死边缘》,讲述的是急诊科医生的故事。当时觉得这个电视剧从题目到故事都矫情得厉害。工作之后,才发现,原来,这才是医生的日常。——题记
老廖是病房里的抗癌明星,年逾不惑的他虽已与肝癌缠斗15年,在与命运苦心周旋的日子里,老廖已经学会如何苦中作乐了——他会在发热和纳差的间隙吃精致的饮食,会把吃药治疗甚至是体温都精心记在手账上,会跟病友讲述女儿在美国的求学轶事,还会满脸幸福地嗔怪女儿因为忙着申请奖学金来不及回来看他。然而治疗和对生活的热爱并没有阻止疾病的进展,巨大的肿瘤压迫了胆道,梗阻性黄疸和腹腔感染让他的生命像冬日枝头的残叶一般飘摇,他没办法再工整地记录生活起居,没办法吃东西,但他仍然会在吃完退热药的时候和病友说起女儿的点滴,也只有在那时,他疲惫的目光中才能燃起一线华彩。
又是一个周末班,例行查房到他床前,我竟在他晦暗的眉宇间看到一抹喜色。
“老廖今天可还好?”
“女儿打电话说下周奖学金答辩就结束啦,周六就要回来啦,我还有一周时间把烧退下来,我得好好努力!”他说完吃力地欠了欠身,拿起桌边的退烧药吃了下去。
看他精神好,我也开心。但嘴边的笑意尚未消散,就看到监护仪上的令人不安的血压数值。“上次小便是什么时候?”我警觉地问。
“接着电话一直高兴地念叨着,也没顾上喝水,这半天都没去厕所了。”他爱人笑吟吟地说。
作者单位/北京协和医院
“查个血气吧,咱们都放心。”被期盼团圆的氤氲笼罩着,实在不忍将“感染性休克”这生硬的几个字丢给他们。
血气很快出来了,pH值到了7.25,而乳酸更是到了14.5mmol/L,还没来得及庆幸识别了自己的第一例感染性休克病例,接踵而来的便是一套烂熟于心的流程——补液、抗生素、抽血、谈话、签字、呼老总、转ICU,一个小时的波澜后,病房又恢复了平静。
两天后的重阳节,从美国传来了老廖女儿成功申请奖学金的喜讯,而ICU也传来老廖去世的消息,病历里说,他走得还算平静。这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吧。
但,他终究没有等到他心心念念的女儿。
小马是病房里的模范丈夫,他爱人小潘因罹患噬血细胞综合征而入院。小马是个纯粹的农村汉子,初中之后就辍学在家,不久就和小潘组建了家庭,有了一双可爱的女儿。为了生计,他跑过运输,盖过房子,卖过苦力,开过网店。就在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之时,小潘却突然病重,全血细胞减少,肝酶也到了爆表的水平,在当地已经被判了死刑,但这个敦实的小伙儿硬是带着媳妇来到北京,来到了这个消费了很多患者最后一线希望的医院。
每次巡房到小潘的床边,都能看到他满目宠溺地喂她吃药,郑重地写好出入量账本,还能看到他如数家珍地把小潘所有用药的名称、作用甚至是副作用跟周围的人倒背如流。外出检查时他会贴心地为小潘掖好四面的被角,夜深人静他还会拿着手机翻看所有和噬血相关的网页信息。然而他的坚持并没有得到命运的眷顾,小潘的病情还是一天重于一天。
“大夫,我媳妇的病,是不是真的预后很差?”很少有家属能如此准确地使用“预后”这个词语。
回头看看,此时的小潘,因为原发病侵犯中枢,已经意识不清了,孱弱地蜷缩在被子里,仿佛一只安静的小猫。
“是,所以你要早做打算。”因为早已反复交代病情,我必须坦率。
他拿出手机,上面播放着一个萌娃载歌载舞的视频,“这是我们的大女儿,明年就要上学啦;她要是不生病,下半年我们就能搬新家啦;我已经借到足够她看病的钱,我可以卖房子卖地,给她花钱,我不后悔……”小马继续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着。
“但是我怕她遭罪。”一瞬间,泪水决堤一般倾泻而出,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其实从入院起,我们就一直在跟小马交代病情,告诉他小潘“可能”不会好起来,告诉他积极治疗“可能”会人财两空,告诉他精诚所至“可能”不能金石为开,但小马一直固执地坚持着,直到此时。
三天后,小马带着小潘自动出院了。临走时候,我破例让他加了我的微信。
半个月之后,我等到了早已在预料之中的结果。
“她走了。”简单的三个字,却在心里荡起散不去的涟漪。节哀顺变四个字,打了删,删了打,却始终没有发出去。
“那你和孩子们要好好的。”
“嗯,放心吧。”
我和小伙儿在大学时候坐前后桌,在本科毕业旅行时,我们纯洁的革命友谊终于得以升华,却因为实习的原因,不得不异地两年,其间的故事好似青春小说一般俗套却发生得真真切切:为了见面,我要从排班表确定的第一时间开始计划,要在罐头一样的车厢里站5个半小时,要在网上抢15块的电影票和40块的火锅套餐,要翻译到深夜赚出旅行的盘缠……而他,要在下了手术之后跑去火车站捡回路痴的我,要在三位数的实习工资里省出几百块陪我吃喝玩乐,要在送我回去之后熬夜写完病历,要在众人的反对下放弃留院机会与我一起北漂……
生命的重托 摄影/林 松 北京天坛医院
工作之后,两人虽然都在北京,但我们所在的医院分居五号线的南北两隅,而且平日里我要在病房里埋头写病历做操作,他要在手术室醉心开椎板吊硬膜,我们只有周末才能像候鸟一样沿着地铁线向着彼此迁徙。四年的颠沛过后,我们已接近而立之年,有了工作,有了追求,有了希望,却依然没有积蓄,没有背景,没有兑现爱情与承诺的勇气。
我们喜欢在不上班的时候逛逛超市,奢侈地买下小时候所有可遇不可求的零食,也许,难以掌握患者命运的我们,只能在此时才能酣畅地享受心想事成的快感。又是周末,办完小潘自动出院的病历,我约做了一夜急诊手术的小伙儿逛超市。
他从货架最高处拿下一盒饼干,然后开始讲他前一夜急诊的故事。
“昨天夜班,脑出血的大姐来的时候心跳是停的,”小伙儿拿起了一包薯条。
“她老公说发病之前他们在吵架,突然大姐就觉得偏身无力,之后就开始肢体抽搐,再之后意识就没了。”说着,一袋花生被扔进了购物车。
“她老公哭着把她送来,急诊复苏了半天,人过来了,CT一看是脑出血,就送我们科,清了一夜血肿,累死了。不过,昨晚的硬膜吊得堪称完美,啧啧。”小伙儿说着又捡了几袋牛肉干。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随便跟媳妇吵架,不然媳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是吧,你看我从来不惹你生气,嘿嘿嘿。”小伙儿自顾自地说着,同时继续往购物车里扔着各种我曾经提到过的,与我的童年擦肩而过的零食。
“人这一辈子,真的说不准,不一定哪天就出什么事儿呢,就像这脑出血,说来就来,所以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你说是吧,”小伙儿突然转过头说,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
“要不……我们,去领个证吧,我保证以后不和你吵架……好不好?”
我在想,这一切都好似烂俗青春电影里的桥段,所以说,这是我听说过的最笨拙的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