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阁
野荷
仍然能够看到,它们静止,也是一种飞扬。
一种宁静的乐音,从它们根部的淤泥处开始,向上窜升。红白相间的花和粉绿色的叶,都是如此。
在泥塘里,它们多么恬淡,洁净。
六月的太阳头里,知了忽然停止叫声的午后寂静。阳光如金属。听得见池塘深处偶有青蛙的叫声,一只或几只,叫声有轻有重。
白色的蝴蝶和暗红色的蜻蜓在它们上方翻飞。也看见黑色和彩色的蝴蝶,它们相互陪伴,默默地相互守护,彼此欣赏,嬉戏,它们的姿态,似乎都在唱着:自在,自在……
正午时分,荷塘周围的人家,淡蓝色的炊烟在他们的上空缭绕。敞开着的木门内,有老者在木凳上静坐。鲜艳孩子在独自玩耍。
野荷塘一直向前延伸,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经过那里,在大片的荷塘边穿越。忽然,她在一枝野荷旁站立,在一片粉绿宽阔的叶片上,屏息凝神,她伸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了一只五彩的蝴蝶。
照片
那次行旅,是去万里长城“老龙头”人海口山海关。
又转去秦皇岛。七月微雨中的渤海,浪潮翻滚,水色深褐。硕大的礁石让人感到自然的强大。即便如此,还是让渺小的身躯攀上了那里最高最大的一块礁石,听到自己在那里大声呼喊,大海,我看到了大海。
那一次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大海。
是一张至今仍保留完好的照片,让我又看到了那一次旅行。
照片上二十五岁的自己,打着一把红伞,站在硕大的礁石上,她向我证明,我到过那一年的渤海,激情澎湃历经过这样的时刻,不是梦境。
而深刻印象至今不灭的,是去往秦皇岛的途中,近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一辆蓝色大巴的某个车窗口,看见那些向日葵——大片的——这一刻仍然可以让我感叹的向日葵,帽子一般大的头状花序,正值开花盛期,它们不断地从眼前掠过,让我感觉如此新奇。汽车飞快行驶着,我幸福地“转在其间”,目光贪婪地盯着窗外,向日葵不停旋转——向前,我只感觉置身于一个金黄色花的世界
而那段路途的耀眼金黄,其实照片上是看不见的,它在照片的“背后”。
是的,我忽然想到,其实每一张照片背后,都还会有另外的风景存在,但,将它们细细收藏的,只能是照片的主人……
旧迹
如今回去看望母亲,不再像原来了。不再是回到那座可以看得见清清东九(江苏宜兴境内的一个湖名)的塘溪的村庄。母亲也不再像原来那样,每每得知我们回去,总会在说好的时间段里,站到村庄的石板路口去等候我们……
一晃,整座塘溪村庄被拆,已是六年前的事。
现在的住所(由老屋回迁)——一个叫“枫庭苑”的新建居民小区。
火柴盒般堆叠起来的楼层,需要仰视才能看到它的全景。道路犹如峡谷。得知我们回去的母亲,在说好的时间段里,她有时会像一只孤独的鸟儿,在家中从不锈钢栅栏围锁的窗口探头,等着我们的身影出现……
“枫庭苑”小区靠在原来塘溪村庄的西北面,相距不远。曾经的一片片村庄田地。现如今沧海桑田,一切早已覆盖了原来的模样。小区属政府派给的回迁房。也就是说,入住这里的人们,原来都是住在附近村庄的庄稼人。后来,响应政策房屋拆毁,他们都是“失去村庄与土地的农民”,被安置在了这个统一建造的新式住宅里。
上一次回去,是七月的日子。那一次回去让我吃惊。白天的寂静属平常,神奇的是夜晚——那些此起彼伏的蛙鸣,响自枫庭苑小区旁的一条小河,以及小区里各处的花坛草坪里。再细听,又似乎是,只要是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蛙在鸣叫。
这夜晚蛙声的“壮观”,竟让我有一种真实的“久违”了的喜悦!母亲以为“太吵了”我会因为“不习惯了”而睡不着。可真的,它们丝毫没有影响我的睡眠。如果说我没有睡着,那只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睡。更确切些说,是我舍不得睡。我甚至有些兴奋,我真心实意有些陶醉于这蛙鸣了。
熟识的声音,让我感到亲切的声音。我又怎么会因为它们的鸣叫而睡不着呢。那些青草的童年、少年的日子,每到夏天,我是枕着它们的歌声夜夜入睡的啊——哪天没有了它们的叫唤——那时——我反倒睡不着了……这已经被我遗忘许久的声音——那一夜,我默默听着——在我听来,
“它们还是我年少时的它们”,它们仿佛是用这些叫声在告知我,虽然这里沧海桑田,但是它们——都并没有离去,它们还在。“这些旧时的蛙”——它们是多么相互熟悉而又恋旧的一群啊。喜欢待在旷野农地。我也深信它们,都还熟知我——那个没事喜欢钻在桑树园的女孩子。它们一定还与我有着另一些共同的记忆。
那个夜晚,我是真的不想入睡。我甘愿被蛙声淹没——这声声蛙鸣,让我再次辨认——旧迹——我整个漫长童年、少年,带着稻禾与苜蓿的浓密气味与信息的往昔旧迹……再一次,滚滚而来……我真切有一种收获不小的感觉……
风波
印象里,有大早的清晨,就听见邻居——长我一岁的秀,与她母亲的争吵之声,她们的动静早于在河面起跳的一条鱼,冲破了村庄的宁静。打开晒台的门细细听,终于听清了缘由——秀最喜爱的一件白衬衫,被她母亲洗衣服时,与其它有颜色的衣物搅在一块,浸在水里变成花衣服啦。听见秀的母亲一个劲地在说,真的没有在意,不是故意的。而秀的嗓门却比她母亲要大得多:不是故意的,一件白衬衫啊,这么显眼你会看不见啊,又不是没跟你讲过……十五岁追求美的任性声音,从她的咽喉里脱落出来,语速之快、嗓门之响都要超过她母亲十倍。她——几乎是在咆哮。然而她混然不觉,她呈现的是多么真实的自己。
被忙于生计、忙于洗衣做饭的母亲弄花了一件心爱的白衬衫。成长中的少女,沮丧与懊恼之心情。
感觉,这样的风波,散发的再怎么都是温情的爱和生活之美。这样的争吵也不像村庄上有一些其它内容的争吵那样,不堪入耳,会让人为他们心生担忧。
为一件白衬衫的争吵,仿佛是行进中的生活,所给予我们的某种启示与馈赠。多年以后,谁若还记得有关于一件白衬衫而引起的风波,那他记下的,已不是关于它的争吵,而是久久不忘,对岁月与生活亲情的赞叹与由衷感怀……
梦境
那熟悉的春天气息令人欢喜。
发现自己,又回到儿时,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在邻居家水泥地板的楼上捉迷藏。春天明亮的阳光从头顶的石明瓦里打进来,长条的阳光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舞动。
在那里的一刻时间,是我“找”,其他伙伴“躲”。
我蒙住眼睛,趴在他们家一架缝纫机站立的墙壁边,数到十以后,就楼上楼下前前后后开始找了。我从那邻居家花布帘后的马桶旁找到一个,从大衣橱里又找到一个(当时又会再一次在心里想了,等她姆妈回家发现,不知又要挨多少骂,然而那一刻,我们不会去管那么多),在楼下灶间菜橱的一侧找出两个。
……我在很快的时间里把他们一一找了出来,他们被我找到后,一律站在楼梯下去的天井里。细雨一样的光线倾斜,把他们照得那么耐看。我清楚地看见了他们脸上的细小汗毛与雀斑。灰白的墙角下,青苔在“滋滋”生长。
他们身上沮丧与愉快的混合情愫,影响我,让我在那一刻的梦里,感到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欣喜与满足。心里清楚地知道,那是在春天的季节。
睡眠可以给予我们一些好梦,所以不要说它有缩短人生快乐之感。
一幅印象画
盛夏,河岸的榆树、油树上高高低低挂下包包虫,它们还躲在茧里。午后,公鸡母鸡们信步过来,伸伸脖子踮起脚,就把它们一个个给吃食了。
野蔷薇。栀子花、洋生姜的香气,质朴而汹涌浓郁。村子里的女人打那里走过,有的视而不见,有的,驻足闻闻,或摘下一朵,放进口袋,就感觉自己多拥有了一丝仙气,连走步的脚步都轻快了。
——走过的空气里飘浮着香味。她们有的甚至说,这是旱荷。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记得那时的自己,总是在心里对停下闻香或摘花的女人,心存了好感。
燕子
江南春夏敏捷而又沉默的鸟类。它的沉默,在我的主观感觉中,平静却又欢喜,我甚至感到她的表情是“笑着”的,她良善而又敏慧,平和吉祥。
看到燕子飞来时,我感觉自己是高兴的。它到哪家的屋檐底下做巢搭窝,大多也会受到主人的欢迎与保护。曾亲眼近距离见过做了母亲的燕子,怎样将觅得的食物用嘴喂给自己的小乳燕吃。小乳燕们待哺的嘴是粉红的,对母亲用嘴递过来的食物,吃得慌忙,不够冷静,有失优雅,然而没有关系,日渐长大,这些品质母亲都会教给与影响它们。
江南的燕子是天地间的一种看得见的清丽精灵,洞察世事,懂得感恩,宽容与平和。
无数个春朝夏昼,我看到它们一闪而过的滑翔身影,犹如剪子,自下而上,飞快划破午后村庄上布匹一样的大片—寂静。河流由此生动起来……
色彩
其实我这一刻要说的并不是油菜花。然而我已在心里不由自主这样写道:“那些时日,一到油菜花开的时候……”
是的,那些时日,一到油菜花开的时候,就会发现,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冬衣早已退去了,单薄的衣服总能使女孩子们感到自在欢喜。油菜花一开,家门外大池河里的水就又变得温软了,微风中泛起的涟漪也显得轻盈灵秀。
对色彩的敏感与叹服,也许就是在那里开始。它来自一块光荣牌肥皂(至今想来,它的味道在嗅觉中仍是这般亲切,可以说它简直就已经深植人心根深蒂固)。本来是固体的光荣牌肥皂,被水浸湿以后,这一刻它的一部分以液态的姿态呈现在我的双手上。它们在被我不断的搓揉中形成丰富的泡沫。然后,在一个无意间我将自己的双手左右十指相扣,当我再慢慢松开,在左右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环成一如蔷薇花般大小的圆形时,我停止了手的松开动作,因为我惊喜地看到了——在双手大拇指和食指的“虎口”间,那张无比斑斓炫耀的图案。成就它的是我的双手、光荣牌肥皂、养活了我的大池河的清水,最后还有阳光。在四月阳光的照耀下,那样的一幅图案,犹如一朵奇异神秘而又充满生命力的花,开在我微微分开十指相接的双手之间。稍作观察,我又有奇异发现——那样一张奇幻的图案,它并没有被我的双手控制而一成不变。相反地,阳光的照耀使那团色彩飞快地旋换着相互位置,我甚至主观地听到,那样飞快地变幻着颜色的一张图案,在阳光下所发出的一种特殊的声响,只有我听得到的一种无声的、魔幻的、快速旋转并变化着的——绚烂声响。
色泽
……这时的村庄被各种色泽浸染,粉白的、粉红的花,给了那时的我最早对美的印象与感受。
一条长绿丝瓜尾部,萎去的黄花还停挂在上面。
乡下开满黄花的丝瓜架。夺目的黄花朵朵展开,在宽大的绿叶与茎中绽放。黄绿搭配充满生机勃勃,映衬它下方的昏暗光线。
丝瓜架大都搭在一些人家的前门后院。简易的生活,三姑六婶总会在早晨的某个时段不约而同地聚到这里,拣菜,挑豆,劈豆瓣,说上几句家常话,随后又拎着菜篮各自散去。
时间到了,就会有长长的丝瓜一条条挂下来,绿色的表皮像沾了一层白白粉末,有些粗糙,我总感觉它们像一条一条大大的虫子。此时的丝瓜架最为好看热闹。墨绿的宽叶,粉黄的花,细小而有些透明的茎随意地曲翘在那里,显得妩媚,大大小小的丝瓜任意在那儿自由悬挂。
然后,有一天,它的主人用一把长长的闪亮镰刀,踮起脚尖将它们割下,除了自己吃,也会随手赠给左邻右舍。
黄绿的丝瓜架犹如一件新的衣裳,给早晨的村庄注入生气与色泽。
不远处的河岸边,长着茁壮的带刺野草,开着白花。麻雀起落无定,一群群,一只又或两只,它们好像也被这些色泽所感染。
……这种来自乡间以往的色泽,每每季节来临,它们依然会鲜艳夺目亮在眼前,而有一些旧时人事,却反倒如背景,模糊隐匿在这季节赐予的色泽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