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勤
肖莉莉是个怪人,自从离婚以后的这几年,我觉得她越来越怪。
有个段子说,给女人介绍对象,二十岁的女人会问长得帅吗?三十岁的女人会问有钱吗?四十岁的女人最直接,人在哪里?偏偏肖莉莉是个例外,三十八岁还在单身的她既不关心外貌,也不在乎是否有钱,甚至不是那么着急见面。
周六中午的上岛咖啡,人不多,音乐声音低低的,冷气开得足。这个微胖的男人发际线高,头发有点少,手里握着刀叉进餐时,尚还自信。侍者撤掉餐盘后,他就有点不自在。坐在对面的肖莉莉不看男人,也不看旁边的我,大谈中医养生,说什么肾主毛发……
看着对面这个可怜的男人不停地拿纸巾擦额头上的汗,这让他显得更加局促不安,我知道这次的见面又是没有结果的。
主要原因不在肖莉莉不好,她是太好了,人长得好,娴静又干练,文雅又知性,在外企干财务工作,收入丰厚,还一直在资助着一对孤寡老人,总之她一身优点就是找不到男人结婚。要说也不是找不到,喜欢她的男人也很多,刚才8号男人还在给我电话,想让我再撮合一下他们。我是喜欢肖莉莉,真想和她结婚的,你再给她说说吧,电话挂断前,他是带着哭腔给我说的这句。我把带她见过的男人,按见面的早晚,相处的时间长短排了个队,肖莉莉见过的男人实在太多了,为了不至于弄混,我想出按号码称呼这个办法。
这个8号男人是我同事的哥哥,丧偶无孩,做艺术品拍卖行生意,也是个成功男士。见过面对肖莉莉很满意,后又交往了小半年时间,郎才女貌的一对,我曾经很看好这个8号,可是肖莉莉对他说毙就毙了。认识她快三十年了,我怀疑她根本不像她给我说的那样,她根本不想结婚。
肖莉莉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一起重读过,共同度过了那段灰暗的少女时代,这使得我们俩的友谊比别人要特殊一点。后来虽然我们大学没有在一个城市,但毕业后都回到了乌鲁木齐。这些年同在一个城市生活,因为相同的成长背景,也因为都是城市的寄居者,在这个城市都没有根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知己。我们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她离婚,单身,没有孩子,而我虽然结婚多年,可是李涛经常出差,加上我们一直没有要孩子,使得我也像半个单身,总之我的过去和她的过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是这些个原因,我和肖莉莉关系甚好。
微胖的男人终于坐不下去了,他说还要去单位加班,肖莉莉和我都没有挽留,他终于匆匆忙忙地先走了。
你都已经单身那么多年了,快要四十的人了,不找个男人过日子,什么才是合适的?其实无论你找了谁,到最后都是过日子这么简单,不要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反正我现在没有强烈的结婚愿望,我觉得我还没有长大到必须要结婚的年龄,她说。
姑娘,你还没有长大,你都是资深少女了,我说。
关于恋爱和结婚的话题,我们的谈话总是这样进行不下去。我其实是希望她有个正常的生活,我觉得她的生活不正常,在我的印象里,迄今为止她都没有一场像样的恋爱。
周末的早上,肖莉莉不由分说把我拽出来,一定要我陪她去前山镇,说是要去看一位老朋友,一位已经故去的老朋友。
前山镇是我和她出生的地方,离乌鲁木齐三百多公里,是一个被沙漠戈壁滩包围的小镇,在地图上都找不到这个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父母都迁出去了,她已经七八年都没有回去过了,她还有什么老朋友在那里,还是故去的老朋友?我觉得奇怪,但没有问她。她行事一向有着特立独行的特点,我曾经暗自揣测,可能和她离婚后一直单身有关,这是个敏感的话题,我尽量不碰,但她大体还是靠谱的,要不我也不会和她那么多年都是好朋友。
我们来到前山镇四小队的时候是正午。
壮阔的一片棉花地,一眼望不到边。正午的阳光下,棉花叶子绿油油的,一阵风吹过,巨大的“哗啦哗啦”的声响在耳边,像是松涛,又像是呼喊声,心里极震撼,却又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里曾经是我们读高中的学校,只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以前的教室、操场、宿舍、食堂都不在了,都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棉花地。
我站在田埂上,感慨万千地看着壮阔的棉花地,肖莉莉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她带着我走了一段弯弯曲曲很长的小路,走到一处稍高一点的缓坡处停了下来。缓坡四周长满了草,靠着左边有一处小土堆,像个坟冢,上面也长满了青草。她围着小土堆走了一圈,拔了拔土堆上的蔓草,又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些苹果和梨,一个一个摆在土坡上。土里埋着谁?她没有说话。我只能暗自猜测,地下的人和她是什么关系?认识她这么多年,最近我却有种需要重新认识她的感觉。
她摆完水果,又掏出烟来,点上一支,吸了两口,插在土里。做着这些事时,她脸上是肃穆的表情,我不明就里,可是面对此情此景却不由跟着她心情沉重起来。
我们在土堆前总共也就呆了半个多小时,又开车去镇中心转了一圈,和二十年前变化太大了,我已经完全不认识了,以前的镇中心就是一排小平房,沿街的就是铺面,买些日常生活用品,大白天也没有多少人。如今的镇上楼房林立,五六条街纵横交错,不宽的马路上小商小贩挤挤挨挨的,叫卖声、小孩子的嬉闹声不绝于耳……我感慨着变化之大,世事的沧桑。肖莉莉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问她要不要联系在这里的同学见个面,一年前高中毕业二十年同学在乌鲁木齐聚会时,我被选为副秘书长,我有完整的同学通讯录,在前山镇还有五个同学。她说不要联系了,她要办的事情办完了,我们这就回去。
回程的路上,她没怎么讲话,好像专心在开车。眼前掠过的风景都是模糊的,我的心回到了从前。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她问。
哦,在想高考前的那一段时间,又想起“女高音”——教英语的李老师,她是我噩梦的女主角。我对英语的恐惧和她连在一起,一想起她就让我想起英语,一想起英语,我马上就能想到她说话的样子,她的尖尖的嗓音,我说。
你还没有忘记她啊,恐怕她早就想不起来你了,如今她也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吧,她说。
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你念念不忘的,也许在人家只是一个模糊的曾经,我暗自感慨人生的无常。
车上放着齐秦的那首《直到世界末日》,这是我们上中学时爱听的歌: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有审判
所有人类剩我们两个
不管付出任何的代价
我愿为你钉上无悔的十字架
不要怕啦……啦……啦……
一直到世界末日等你回答
士兵们放下他们的枪
顽皮的孩子收起了翅膀
愤怒的火山停止喧哗
异常的平静埋伏着多少不安
风暴渐渐升高大地开始动摇
我在风中呼唤你听见了吗
别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
口中仍然隐藏着那句话
你爱我吗
不要怕啦……啦……啦……
一直到世界末日等你回答
他们唱啦……啦……啦……
一直到世界末日等你回答
你还记得,那年高考前,我们班有个女生自杀了吗,她说。
记得呀,那是个二连的女生,我们还去过她家地里拾过棉花。她好像是在学校旱厕被社会小青年猥亵,当时学校里传疯了。我记得她瘦瘦的,瓜子脸,肤色白净,左边耳朵前面向下的位置有块指甲盖大的胎记,她总微微低着头,齐耳的短发刚好可以遮住那块微红的胎记。
刚才的那个坟是她的,她是因为我才死的,她说。
她不是自杀吗?
是自杀,但是因为我才导致她的自杀,她说。
高三重读的时候,我和肖莉莉不只一个班,还是同一个宿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我预感到她将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虽然过去了近二十年,我还是可以清楚地记得那个教室在农田边上,几排平房围成了一个很大的四合院的样子,我们的教室在最后面一排,教室的后面是宽宽的林带,林带再过去就是农田了,地里种的是棉花,一望无际看不到边。那个夏天是我迄今为止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时间,我怎么能忘记呢。
肖莉莉的声音变得有点压抑的沙哑,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给我讲故事的人好像不是我认识了近二十年的那个肖莉莉,而是一个陌生人。
一
那时候我经常在清晨起来去背书,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红彤彤的,但威力不大,凉风习习,校园里都是拿着课本念念有词用功的学生,我喜欢在教室背后的林带边上背课文,那里人少。有时候我早起,也不是为了背课文,是为了去树林边走一走,林子里有蒲公英,开着黄色的小花,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叶子很大,叶面不是光滑的,长着一层薄薄的、毛茸茸的细绒,折下来,断裂的地方流出粘稠的、透明的汁液,闻上去有点腥香的味道。随处走走,我会想一些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比如他。他很优秀,学习好,篮球打得好。课间,我经常会在他必经的路上走过,可他没有注意过我,一个学期过去了,我们连个招呼都没有打一声,他应该从来不知道我的这个心思,而我也没有对谁讲过。闲逛的时间总是过得好快,上课铃响起来的时候,我总是有点慌张,还没有准备好一天的心情。
在那个事情之前,我只和他有过一次接触。第一次是一个周末的中午,我午睡起来,抱了一摞书去教室,太阳明晃晃的当头照着,睁不开眼睛,走在树影稀疏的林荫道上,快到拐向教室的那个小路口时,迎面跑过来一个人,躲闪不及,撞了满怀,书掉了一地,我跌坐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居然是李元展,他也趔趄了一下,停了下来。他身上有种混合着汗味的其他味道,不是臭味,也不是香味,是一种混沌的、暧昧的味道,我的大脑有短暂的眩晕。他满脸的歉意,“对不起”说了好几遍,手忙脚乱捡起地上的书递给我,转身就走了。
我是在他走后,看见刚才摔倒的地方有一粒灰色的玻璃纽扣,捡起来放在手心,还有温度,不知道是体温还是太阳晒的,我留下了它。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当初是怎么和李元展走到那一步的。每天都要背单词,随时都会抽考,还要排名,还要按名次去拿自己的卷子,我已经学不下去了,可是还要学,我就快要学疯了。
有个周末,我没有回家,我害怕听到父母的唠叨,害怕看到奶奶那张皱成核桃壳的脸,中午吃过饭我在宿舍睡午觉,听到隔壁有人在敲男生宿舍的门,敲得山响。我起来打开门,看见是李元展,这让我有点紧张,以致有点结巴。他说他来找隔壁的王明他们几个打球。他们好像在教室呢,中饭吃完就没有回宿舍,说完我低下了头。李元展看着我问,去不去教室?我脱口就说一会去。说完连我自己都奇怪,我原本想睡午觉起来洗衣服的,怎么改主意了。他说他走了,在教室等我。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有点奇怪又有点欢喜。不是要去打球吗,怎么又说要在教室等我,难道他知道我喜欢他?你知道,那个时候的喜欢,也是很单纯的,只是喜欢看见他,看他打球,看他写作业,看他打扫卫生……只要看见他在那里,就很高兴。
我到教室的时候,李元展在玩钢笔,他把笔拿在手上转来转去不掉下来,我看着他,他看着笔,转来转去的笔好像有了魔力,看得我有点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他跟前去的,也不记得当时我们说了些什么。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玻璃照在课桌上,旋转的钢笔闪闪发光,他的声音有种极大的催眠作用,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跟他去了棉花地。一切就那样发生了。只记得当时有一点疼痛,有一点害怕,可是又有点兴奋,很混乱的感觉吧。很多年以后想起来,具体细节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一些说不清楚的紧张和漫长的空虚包围着我……
你就是那个时候来找我的,你看见我在发呆,以为我生病了。你去宿舍端了滚烫的红糖水来给我喝,你说肚子疼,喝了热热的红糖水就好了。你拿手绢擦拭了我额头上的汗,你以为是疼的,你同情地看着我。其实你不知道,那是吓到了。具体害怕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怕得要命。当时不害怕,是事后坐在教室里,才害怕的。
这件事有谁看见了,我不知道。当时李元展先离开的棉花地,我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李元展在和一个叫豹子的社会青年讲话,我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感觉到豹子的眼睛看穿了我,剥光了我身上的衣服。还没有走到教室,有个女生叫我,是英语课代表吴琳,她骑着自行车,从东边大路上过来,穿小路走,路过校园,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回来,车后座上还夹着干活的农具。她和我打招呼,问我周末没有回家啊,我虚于应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慌忙进了教室。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在路上遇见李元展,我都不敢看他,低着头快步走过去了。我和李元展却是因为这件事生疏了,我们在路上遇见,不得不看对方时,看到的都是对方躲避的眼神。
天气越来越热,高考的倒计时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每天逼近。摸底考试也越来越频繁,有一次我考了全班倒数第十,去讲台上拿卷子的时候,我抬眼看了一下教室,正遇上李元展的目光,那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放学后我在教室里坐着,李元展来到我的面前。
我已经考疲了,怎么也学不进去了,我说。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就那么坐了一会。后来我就跟着他去了棉花地……
这件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好结束了,我们像是特工、地下工作者,在老师和同学看不见的地方约会。每次也没有说什么,那种肉体关系,好像是彼此需要,又彼此扶持,是一种安慰又是一种毁坏。我不知道李元展怎么想的,在我是矛盾极了,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又渴望,完了以后又后悔。
二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夏天好像永远都在做题、考试、排名次。
那个夏天是我有生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又闷热又绝望。英语老师拿着考试卷子走进教室,啪的一声响,她用力地把卷子掼到讲台上,桌面上腾起细小的白色粉尘,呛得我不由咳嗽了一声,她用力看了我一眼,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第一排中间,说话之前习惯地用手推了推眼镜架:这次考试成绩出乎我的想象啊,有人居然考了9分,9分啊,怎么做出来的,就是一头猪乱填,也不会只考9分!女高音的震颤让我耳朵发麻,我的头都要低到桌子下面了,默念着不是我,不是我……就在我默念的空档,廖梅,女高音在喊我的名字,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我一步一步走到讲台上拿回来我的卷子,我真恨不得死掉算了,或者大地裂开一条缝,让我掉下去好了。同桌胡小勇同情的看着我,他小声对我说,你怎么搞的啊,全选,也不会只有9个对的啊!他不知道那种同情的目光可以杀死人的。从那以后我就死了,我的心死了。
老师进行的是魔鬼般的训练,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考完还要排名次,上课发卷子的时候老师倒着念排名,第一个上去拿卷子的是倒数第一名。那时我天天都被单词、考试、排名纠缠着。
我们五个,我和肖莉莉还有三个男生都是从团部一中留级过来的,插班在应届生的班里,没有玩伴,我最好的朋友就是肖莉莉,那三个男生和肖莉莉学习都比我好,我是最差的一个。那时候我们住校,周五下午骑自行车回家,星期天下午再骑自行车回到学校。
宿舍和教室隔着一条马路远,也是一排平房,第一间是男教师宿舍,只有一个教地理的男老师,第二间是女教师宿舍,也只住了一位女教师,再过来是女生宿舍,然后是男生宿舍,然后是水房,再然后是学校的仓库。
我们刚去的时候,教师的男女宿舍各住了一位教初中的教师,也就是半学期的时间,他们结婚了,女教师搬到了男教师宿舍里,他们的窗帘老是拉着,门框上也钉了一块布帘,进出开门看不见里面。
他俩很安静地生活在我们隔壁。我在门前晾衣服,会装作不经意地瞄上几眼他们的窗户和门,我有点好奇他们在房间做什么,但经常是白费心机,那个门从来都是关着的,窗户上更是什么都看不见。
肖莉莉说的那个女生,我有记忆是因为她英语学得很好,曾经让我羡慕和嫉妒。
她是英语课代表,每次收作业的时候,齐耳的短发一甩一甩的,那时候好像她忘了胎记,不怎么掩饰。她天生有语言的天赋,朗读起课文来,声音很好听,发音很标准,甚至比那个女高音的李老师还标准。
前两年放映电影《金陵十三钗》时,片子中那个叫墨玉的妓女和假神父讲话时,说的一口流利的英语,还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她,她和她有一样的口音。
她喜欢李元展,这在我们来学校不久就知道了。李元展长胳膊长腿,学习好,篮球也打得好,有很多女生喜欢他。有时候放学后不回家,几个男生会在校园的场地上打一会,常常引得女生在一边看,中场休息时,只有她会大大方方地给李元展递上水或者饮料。李元展接过水便喝,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其他女生也只是看看就散了,并没有谁会做什么,那时候的喜欢很朦胧也很渺茫。
开学不久,学校安排学生干农活,我们去过她家拾棉花,她父亲是个四川人,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总是拧着眉毛,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讲话嗓门大,又总是说不清,嘟嘟囔囔的像是在吵架。他安排我们按照指定的位置拾棉花,挨着顺序排,不能挑行。我们几个人一字排开,低头拾棉花,而她好像因为父亲的咋咋呼呼有点不好意思,沉默着不怎么说话。干活很有眼色,帮我们抬袋子,过秤,倒棉花,动作熟练麻利,不像在学校里弱不禁风的样子,看来在家也是经常干活的好手。
我因为李元展的缘故,也因为女孩子莫名的嫉妒,偷偷观察她,在背后打量她。可是她始终神情平静,手脚麻利地过秤,报数字,倒棉花。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在观察她,或者知道故意做出平静的样子?
她爸爸总是大着嗓门喊叫她去干这个或者那个,整个下午指挥得她团团转。她的母亲沉默着干活,听见她父亲大声地嚷嚷,会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她父亲一眼,脸上挂着歉疚的笑,有点苦相。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候她还是孩子,却已经在干大人的农活了。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她的爸爸知道半年后她会自杀离开人世,大约不会那么对她大呼小叫的吧。命运的残忍就是在你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而忘乎所以。
五月底,天气热了起来。学校的气氛也凝重起来,各科的课都讲完了,体育课早就停了,分配给了语文和数学老师加课。英语老师没有课加,就让我们早上提前二十分钟来教室,她来讲前一天的考试卷子。那真是一段“题山卷海”的日子,每天都在发卷子,每天都在模拟考试,我和我的同桌胡小勇几乎一天也不会说上一句话,那么多卷子没有做完,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讲话。
最后的那一个半月学习太紧张,男生几乎不打球了。我有一次看见她在放学的路上等人,好奇心让我停住了脚步,我装作去食堂打饭的样子,慢慢地走着,眼睛却一直在看她那边,不一会李元展来了,然后他们在讲话,说的什么我完全听不见,看样子争执了起来,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李元展已经骑着自行车走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有一次摸底考试,吴琳的英语居然不及格,只有53分,我们都以为“女高音”要发飙了,但不知是因为念及她往日成绩好的私心,还是这样天天考试考疲了,倒是没有恶言相向,轻描淡写地说,下次注意,再考这么差就要叫家长了。倒是吴琳自己,低着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也有今天,我充满恶意地想。
还有21天就要高考的那天早上,英语老师已经站在讲台前,准备讲卷子了,才发现大家手里没有昨天的考卷,教室里一片小混乱,她刚要发火,发现吴琳不在教室。是谁去拿了卷子来,老师那天讲了些什么,我都忘记了。但我记得吴琳再也没有来教室,她自杀了,喝农药。那天下午,她的父母来过学校,眼圈红红的,她父亲,那个黑脸的四川汉子,仿佛老了许多。他们在校长办公室呆了很久,我们要放学时,他们才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一前一后相跟着走了。
她是因为成绩下降、压力大,还是因为李元展才自杀的,我不知道。但我因为她的自杀,却有一种莫名的、深深的失落。
三
事情做得再隐蔽,也有疏忽的时候,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下了晚自习,李元展站在教室的后门口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找了理由让你先走了,自己磨磨蹭蹭地走到最后。我跟着李元展又一次来到教室后面的棉花地。刚走进去,就看见前面有人,可是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两步并作三步已经走到了李元展的跟前。李元展转身面对我,用身体挡在了那个人和我之间,对我耳语,快跑!我来不及多想,狂奔起来,跑出好远才停下来,回头张望,并没有人追过来。
后来李元展给我说那个人是豹子,他叫我不要害怕,还叫找一件穿旧的内衣给他,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按他说的做了。后面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那个叫豹子的小混混带着其他几个社会青年来过学校好几次,他们在操场上看我们上体育课,他们在放学的路上排成一排挡住路吹口哨,不知道那个是啥曲调,我们当时都叫它流氓口哨。
那一段时间,我心里害怕极了,可是又不敢给别人说,白天想得多了,晚上会做噩梦,半夜醒来,一身的汗水。你以为是要考试了,压力太大,其实你不知道,我内心的恐惧。
没过多久,学校里疯传一个女生被社会男青年猥亵了,就在教室那块棉花地里或者学校旁边的旱厕里,谁也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也都不知道那个女生究竟是谁,传言散布的最快,没有几天全校的师生好像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都在议论,有些细节说的神乎其神、活灵活现的。
终于有一天,上自习的时候,有同学鬼鬼祟祟地议论,早上看见一个女生的内衣挂在学校旱厕门口的树上。
这件事给学生单调的校园生活带来了不小的震动和谈资,女生各怀心思的议论着,又暗自猜测和想象着事情的经过,转而又庆幸着自己不是那个女生。说着说着,就传成了那个被猥亵的女生是吴琳。她一向自恃学习好,很得老师的宠爱,不怎么随和,倒霉鬼是她,也符合大家的想象。
那一段时间以至于宿舍几个住校女生晚上都不敢去教室上晚自习,一定要去,也是叫上隔壁的男同学一起去,再一起回。
我知道没有女生被猥亵,我知道那是李元展放出的谣言,是为了让我摆脱干系。
我像一个贼,偷了东西藏好后,看着人们在找,我知道东西是一步一步怎么被偷的,也知道藏在那里,可是我不能说,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我就是那个贼,可是我想让人们找到那个丢了的东西。
再后来,豹子他们经常到学校来溜达,李元展被他们叫到一边窃窃私语,保安看见了,会很粗暴地赶他们走。再后来,那个叫吴琳的女生喝农药自杀了。紧接着就要考试了,学校里一片压抑的气氛。
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吗?我想问一问李元展那天他和豹子到底说了什么,可是他总是躲着我。
天气热得可以擦出火花来,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汗珠就从鼻子上、脖子里冒出来,顺着皮肤流下来,衣服的后面常常有一小片是浸透的。老师也快要丧失最后的热情了,摸底考试不再排名,只是考试,讲卷子,日子获得了表面的平静。
那时候我倒不害怕了,可能是担心得太久,麻木了,心里反倒平静了。考试结束,我们在宿舍打包行李,我和你各自装好行李,在自行车后座上绑紧,就各回各家了。那个假期,我没有出过门,我不知道别人考的怎么样,凭着小聪明,我考得还不错,上了本科的分数线
那个夏天永远地结束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元展,尽管他就在同一个城市的隔壁学校。
肖莉莉一口气说这么多,声音里透着和她不相称的沧桑和疲惫,仿佛把她一辈子的力气都用来讲述这个事情了。
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很想抽一支烟,缓解一下我压抑的心情。
我拿起细长的纸烟,咣当一声,打火机的声音显得特别大,烟雾缭绕中,你更需要一个心理医生,我说。其实我知道自己也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但我不会去真的找医生,我知道那没有用。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有个人说说,给个知道的人说说……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一看见男人裸露的身体,我就想起那个夏天,那个死去的女同学。我不能安心地恋爱,结婚。我偷偷资助着吴琳的父母,却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是谁……肖莉莉有点呜咽起来。
我安慰不了她,也无力安慰她。
我怀疑记忆是不真实的,每个人会按照自己的需要裁减、删改、增加细节,来完成自己的记忆,尤其是对自己重要的事件。
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不曾过去的秘密,我们背负着各自的秘密生活着。肖莉莉讲给我听了,她可以倾诉了,心理学上讲倾诉意味着解脱和放下的可能,意味着重新开始的可能。可是有多少的秘密只能是秘密,或者永远还是秘密的好。
至于那个夏天与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