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二

王剑宁

我相信，光明就是一粒鸟语，它可以唤醒整个冬天，也可以唤醒你和我的良心。许多的时候，光明离我们很近，却又很远。但是，一个人的心中只要有了光明，那他的世界，一定就是光明的！

——作者

1

每天，憨二都起得很早。憨二起来后，简单地洗把脸，就穿着他那身早已洗得看不出颜色的迷彩服，带着他特有的微笑，匆匆拿起两个馒头，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大步流星地向工地走去。

憨二已经四十岁了，但从面上看，憨二却并不显老相，猛一瞅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憨二个子挺高，留着一头很少打理的长发，看上去十分粗犷，特别是走路的架势，总是意气奋发的，显得挺有劲道。从远处看，你根本看不出憨二与一般人有什么两样，甚至你会觉得，远处走来的憨二外形还挺酷，挺有男人味，像极了旭日阳刚里那个留着胡子的流浪歌手。只有走近了看，你才会发现，憨二其实与一般人还是有所不同的。不管什么时候，憨二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即使生气的时候，那些笑也很少离开憨二的脸庞。憨二的笑很是特别，那笑有些憨，有些痴，甚至有些傻里傻气的。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人，憨二总是老远就点着头，脸上的笑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据说，还是在憨二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这样笑了。渐渐地，他所在的那个小县城里的人们，就都熟悉了憨二的笑。憨二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玩笑着问道，憨二啊！又有啥好事吗？你为啥总是笑的那么开心啊？这个时候，憨二总是很少回答，憨二仍然略显羞涩地痴痴笑着，笑得眼角的皱纹时常开成了一朵花。而问话的人看到憨二笑，情不自禁地也就跟着笑了起来。

人们习惯了憨二的笑，却总也搞不明白他为啥要这样笑。熟悉憨二的人们总是会说，谁知道呢，或许直到闭上眼睛的那一天，他就不会这样笑了！

入冬的时候，县城边上的小河刚刚结了一层不算厚的冰，憨二和几个还没上学的孩子在河岸边打“牛”。孩子们早就认识憨二了，从他们懂事起，憨二就和他们在一起玩耍了。在他们的眼中，憨二根本就不算个大人，只会笑的憨二，在他们的游戏里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配角。看到正在打“牛”的憨二，孩子们就嬉笑着问道，憨二呀，你会哭吗？憨二一边打着“牛”，一边傻傻地反问道，哭！为什么要哭呢？孩子们不依不饶地围住憨二，大声起哄道，憨二，哭吧，哭一个让我们看看！憨二愣愣地站在孩子们中间，不知所措地摇着头，脸上依然挂着纯净的笑。孩子们决心要看看憨二哭的样子，经过一番谋划，他们故意将憨二的“牛”打到了河中心，并大声喊道，憨二，你的“牛”跑了，快去追呀？听到孩子们的呼喊声，憨二依然笑着，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从来都是美好的，是洁净透明的，没有任何杂质的；他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城府，他的思维甚至只是一条简单明了的直线，他没有怀疑过什么，在他有限的思维中，这个世界怎么会有陷阱呢？憨二就怀着他那干净的没有一点灰尘的思维，一边笑着，一边就坦然地向河中心走去。快接近“牛”时，冰裂了，憨二“噗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当憨二从水里上来时，憨二的全身都湿透了。孩子们围了上去，他们实在太想看到憨二哭了。然而，他们失望地发现，虽然憨二全身都湿透了，嘴唇都冻得发紫了，但他却依然笑着，甚至笑得比平时还要灿烂。憨二就那样笑着举起手中的“牛”，无比兴奋地喊道，看呀！我的“牛”找到了！

自从憨二开始这样笑时，憨二的母亲就很少笑过。

每天，只要看到憨二的笑，母亲都会心酸地说道，憨二啊，笑啥？别笑了！有的时候，看着憨二的笑，母亲就会哭着抱住憨二伤心地问道，憨二啊！你为啥只会笑啊？憨二却依然笑着看着母亲，什么也不说。有一次，母亲交给憨二一百块钱，让憨二去买一袋面粉。憨二回来的时候，放下面粉，把剩下的一大把零钱交给了母亲。母亲数了数，一袋面粉四十块钱，找回的钱却只有二十五，少了三十五。憨二，怎么只有二十五呀？剩下的呢？母亲问道。憨二依然笑着回答道，是啊！就这么多啊！母亲知道，憨二是不会骗人的，憨二怎么会骗人呢？憨二一定是又给别人骗了。母亲愤怒地拉着憨二来到买面粉的地方，质问老板，剩下的钱呢？没想到那个老板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去问你那个傻儿子吧！问憨二，问憨二又有什么用啊！回到家，气极了的母亲拿起擀面杖打憨二，憨二没有躲避，任凭母亲打着，脸上却依然挂着笑。母亲打了几下后，突然抱住憨二，大声地哭喊道，憨二啊！妈打你，你可千万不要怪妈啊？告诉妈妈，你怎么会这样啊？你为啥就不能给妈争口气呀？憨二看着母亲悲伤的样子，伸出手，轻轻地擦拭着母亲面颊上的眼泪，脸上依然笑着，但笑容里，突然就有了泪影。他好像明白母亲为啥要哭，似乎又不怎么明白，但他却知道，母亲是最疼他的人，他不愿意让母亲伤心，他害怕看到母亲的眼泪。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为母亲擦去眼泪。母子二人就那样紧紧抱着，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

入春后，在亲戚的帮助下，憨二就来到现在这个建筑工地打工了。

自那以后，母亲也开始笑了。憨二不知道母亲为啥突然就学会笑了，但看到母亲的笑，憨二就笑得更开心了。每天，憨二都起得很早，他喜欢早起的感觉，喜欢清晨山头那抹明媚的亮。这时候的憨二，笑容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真实。憨二不知道诗歌是个什么玩意，憨二当然更不会作诗，但每天走在前往工地的路上时，憨二的心头都会流淌着人类最初的诗意。每天的这个时候，憨二也会唱歌，憨二唱歌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有些沧桑、有些疲惫，看上去就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但憨二的歌声却实在不怎么样，远远地听到他的歌声，你总会以为是一匹狼在叫！

每天，憨二就这样带着他的笑，唱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的歌，早早地就来到了他的工地上。

2

刚来到那个工地上的时候，憨二那满脸坚硬的胡茬子，那看上去强壮的身体，多少还是让人敬畏的。

然而，那些在工地上打拼的男人们，虽然都穿着同样破烂不堪的衣服，虽然都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但他们研究人的眼光，却是一点也不差的。很快，那些人就发现，憨二脸上的那些胡子，不过就是些装点门面的摆设，憨二除了会笑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心计。憨二的力气很大，但憨二的那身力气，都是用来干那些最简单低级的营生的，没有任何的侵略性。于是，工友们放弃了戒心，每天看到满脸胡茬的憨二时，他们总会和憨二开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玩笑。

憨二，你今天又第一个来了，你为啥要来的这样早啊？工友们问道。

憨二面带微笑地回答，不知道！

憨二，你今年多大了？你要能说出你的年龄，我们今天就请你吃饭。

憨二依然微笑着回答，不知道！

憨二，你还记得你老婆身上有几个洞吗？你老婆的洞长的是个什么样子啊？看到憨二无动于衷的样子，工友们愈发来了劲，更加大声地起哄着。

憨二还是微笑着回答道，不知道！

憨二，你有儿子吗？你的儿子今年多大了呀？

当听到“儿子”两个字时，憨二突然就没有了声音。憨二停下了手中的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离开地上的沙石，投向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这时的憨二依然笑着，但笑容里分明掺杂着许多从没有过的痛苦。憨二木头般立在那里，像是在极力地思考着什么问题，但却许久都无法找到答案。又过了一会，憨二还是笑着，憨二笑的时候，眼泪就突然流了下来。工友们无法相信，只会笑的憨二竟然也会哭。憨二这个时候的笑和哭，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纠结。憨二就那样一边笑着，一边擦着眼泪说道，儿子，我有的，可儿子在哪里，我不知道！说完，憨二挥动铁锹，没命地干起活来，不再说一句话。看到憨二流泪的样子，工友们突然就都不做声了。他们惊异地发现，即使象憨二这样只会微笑的人，竟然也会有痛苦！憨二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痛苦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又有什么样的痛苦，可以让憨二这样一个永远微笑的人痛苦呢？

憨二的确是有儿子的，他的痛苦也是因为儿子。

憨二是在三十三岁的时候结婚的。憨二的老婆，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女人，皮肤很黑，长得不怎么样，话也不多，但显得挺文静。刚见到憨二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喜悦的笑。毕竟，从外形上看，憨二还是有那么一点男人味的。特别是那天，经过母亲的一番打扮后，憨二不但有那么一点男人味，甚至还显得挺有气度。尤其是憨二经过修理的络腮胡子，更增添了憨二男人的味道。现在，电视里的男演员们，似乎都流行留这样的胡子。而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胡子，女人都很喜欢。那天，憨二的母亲欢天喜地地做了一大桌的饭菜，就像伺候太后老佛爷一样，不停地给那个女人夹着菜。一边夹着菜，憨二的母亲一边满脸堆笑地反复对那个女人说，咱们女人啊，最重要的不就是要找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吗？憨二的母亲在说这句话时，像是在安慰着自己，又像是在铺垫着什么，语气显得意味深长。那个女人一边吃着菜，一边不停地打量着始终在微笑着的憨二，似乎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然而，表面的印象总是不牢靠的，洞房花烛之后，仅仅过了不到十天，那个女人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憨二！

那个女人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她所有的嫁妆。那天，憨二倚在门柱上，看着结婚不久的女人走出院门，并没有挽留，甚至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只是，此时憨二的笑容里，却藏着许多的无奈、惶惑和不解。他不知道女人为啥要走，他甚至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委屈。对于女人，憨二起先并没有太多的认识，他只是觉得女人很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也对女人或多或少地有那么一点期待。渐渐地，他发现他是渴望拥有一个女人的，虽然他还并不完全清楚女人会给他带来什么。当他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的时候，他的渴望似乎愈加浓烈了。当他终于有了一个女人后，他也惊喜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女人实在是个难解的谜，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或许永远也无法解开这个谜。他虽然离那个女人很近，却永远也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因此，他和那个女人很少交流，甚至一天下来都说不上一句话。

随后，他甚至开始害怕那个女人了。

他发现一个不说话的女人，就是一块捂不热的冰，或者就是一朵满身是刺的花。稍不注意，试图接近她的男人就会被冻伤，或者被刺得流出血来。渐渐地，他开始意识到，那个女人虽然名誉上做了他的老婆，却始终无法真正属于她。于是，他开始尝试着改变些什么。他尽力做着一切他所能做的，就好像是女人雇来的奴仆。为了让那个女人高兴，他从不对那个女人要求什么。他每天都微笑着，不停地干着活，甚至给女人端屎端尿。他觉得他这样做，一定会让那个女人爱他的。然而，他太不了解女人了。在女人的心中，一个只会为女人端屎端尿的男人，那还能叫男人吗？女人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征服她的男人，一个只会端屎端尿的男人，怎么能征服看似柔弱实则韧劲十足的女人呢？在女人的世界中，永远也不会容留一个比自己更加弱小的男人！

女人决心要离开憨二。

女人走的时候，最痛苦的是憨二的母亲。憨二的母亲一直哭着拉住女人的手，不停地劝道，孩子啊，你千万不能走啊！你走了，憨二可怎么办啊？憨二的母亲还对那个女人说，憨二虽然脑子笨些，可他是个老实人啊！他有力气，他一定可以养活你的！就是他不行，不是还有我们吗？母亲在说这些话时，甚至差点跪在女人的面前。然而，那个原本还算文静的女人，此时却突然就变了个样子！那个女人疯狂地甩开憨二母亲的手，大声斥责道，你们这一家都是骗子，竟然让我嫁给了一个傻子！说得倒好，有你们，你们难道不死吗？哼！以后就算去卖身，我也绝不和一个傻子过日子！憨二的女人最终就这样走了。憨二的女人走的时候，甚至没看憨二一眼，连半眼都没有！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憨二却有了儿子！

那是一年后，有消息灵通者给憨二的母亲带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女人自从离开憨二后，不知得了一种什么怪病，再也没能嫁人。后来，那个女人竟然有了孩子，当然就是憨二的种。很快，这个消息就传开了，人们都知道憨二竟然有了儿子！憨二怎么会有儿子呢？那个只会傻笑的憨二，难道也会干那种事？最初，人们的惊诧来自于憨二有了儿子。后来，兴趣点就转移到了那个事上。他们甚至会挤眉弄眼地凑到一块，猜想着傻里傻气的憨二是怎么找到女人的那个地方的？又是怎样做那件事的？他们乐此不疲地议论着，他们在这种别有用心的议论中，享受着某种低级而又扭曲的快乐。但是，他们忘记了，即使像憨二这样的男人，那种原始的本能也会有的。这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好奇的，憨二毕竟还是个男人，他有权利去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但是，憨二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

起先，憨二的母亲听说这个事情后，竟然喜极而泣，她幻想着有了这个孩子，说不准那个女人会回心转意，回到憨二的身边呢。于是，憨二的母亲买了一大堆东西，来到那个女人的家里。但是，她错了！有的时候，在你还无法预知的时候，仇恨就产生了，甚至这种仇恨会比其他的仇恨更加强烈。当憨二的母亲来到那个女人的家里时，刚刚进了院门，她手里的那些东西，就被狠狠地扔到了院墙外。再后来，憨二也听说他有了儿子，那种血液里固有的缘分，唤起了憨二骨子里的亲情，促使他产生了从没有过的兴奋，他甚至毫不停歇地，一口气跑了二十多公里，来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门口。他极力想象着儿子的样子，他想听到儿子喊他一声“爸爸”！他愿意用他所有的一切，去换取这一声“爸爸”！可是，当憨二接近那个女人的家门口时，一条恶狗从门里冲了出来，还没等憨二反应过来，他就被扑倒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满身是血地躺在了自己的家中。他看到母亲就站在自己的床边，母亲的脸上挂满了泪，母亲对憨二说，总有一天，你的孩子会认你的。憨二笑了，笑得很甜。憨二笑着对母亲说，我有儿子了！

不久后，又有一个消息传来，那个女人带着儿子搬走了，听说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屈指算来，到今天为止，憨二的儿子也已经有六岁了。六年里，憨二从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

3

不得不说，憨二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憨二排行老二，上面原本是有一个哥哥的，但哥哥五岁的时候突遭车祸，早早就离开了人世。憨二小的时候，并不憨。憨二那时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据憨二的母亲说，憨二在四岁的时候，就可以完整地背诵乘法口诀了。五岁的时候，憨二不但可以背诵十几首唐诗宋词，甚至还可以讲出其中包含的寓意。那时候的憨二就十分的爱笑，喜欢唱歌，喜欢跳舞。七岁的时候，憨二上学了，憨二的老师说，憨二十分聪颖，往往一学就会，根本不用老师操什么心。憨二从小就很懂事，每天都自己上下学，从不用家里人接送。那时候，所有见过憨二的人都会说，这个孩子长大了，一定大有前途。

憨二是在他九岁的时候出的事！

那天，憨二放学回到家中，母亲正在做饭，看到憨二进来，就对憨二说，憨二啊，快去菜窖里给妈妈拿棵白菜来。憨二放下书包，就到菜窖拿菜了。但等了许久，憨二的母亲仍然没有看到憨二，就去找憨二，发现憨二竟然躺在菜窖里“睡着”了。据憨二的母亲回忆，当时，她立刻下到菜窖，叫醒了憨二。憨二醒来后，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满不在乎地说，这几天有点累，竟然在菜窖里睡着了。憨二的母亲还回忆说，当时她十分害怕憨二出事，就仔细看了看憨二的身上，但没有发现任何损伤，憨二的反应也很正常。从菜窖出来后，憨二和父母一起吃完晚饭后，说是写作业，就回到了自己的房子了。那天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憨二比平时要睡得早很多。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憨二的老师。

十几天后，憨二的老师突然来到憨二家里，问憨二的母亲，憨二他妈，最近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憨二的母亲奇怪地看着老师，摇了摇头说，没有啊，有什么事吗？憨二的老师又问，你们没发现憨二最近有什么不对劲吗？憨二的母亲愣了一下，仔细地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道，没啥不对劲啊，孩子好好的。听憨二的母亲这样说，憨二的老师嘀咕道，这就怪了，怎么会这样呢？随后，憨二的老师拿出一张考卷，递给憨二的母亲，说道，你看看，憨二这次的数学测验竟然考了零分。大惊之下，憨二的母亲拿起那张考卷一看，那张卷子竟然是一张白卷！这怎么可能呢？憨二自从上学以来，每次考试几乎都是100分，这次怎么可能交了白卷？憨二的老师说，是呀，当时我也感到十分奇怪，考试时间还不到十分钟，憨二就交了卷。憨二的老师还说，憨二交卷的时候，带着一种十分古怪的笑容，只说了一句话，老师，这些题我都不会！

憨二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辍学的。

自从那次交了白卷后，憨二的老师紧接着就发现，憨二明显变得痴呆了，已经完全不能上学了。憨二的母亲也发现，憨二已和过去大不一样了，憨二除了会笑，很少说话，完全没有了过去的聪慧。在学校的多次劝说下，憨二的母亲最终哭着把憨二领回了家。后来，憨二的父亲把憨二带到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给憨二做了脑部CT，随后对憨二的父亲说，孩子脑部受到损伤，很难治愈。憨二的父亲就问医生，那是不是说，这个孩子完全残了？医生思考着说道，这么说吧，孩子的智力并不是完全没有，但大概就停留在了四五岁孩子的智力上。医生进一步解释到，关键是孩子失去了对数字的认知能力，也就是说，孩子脑部那个管理数字的脑细胞给破坏了，他已经连最简单的算术都很难算出了！医生还说，由于损伤较为严重，孩子的语言表达能力也受到了极大影响，你们可要有一个心理准备啊！

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医生的说法。

憨二的智力的确降到了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从医院回来后，憨二的父亲起先还对医生的说法有所怀疑，他给憨二倒了一杯水，信心十足地说道，憨二，乘法口诀还记得吗？把乘法口诀给爸爸背一下。憨二五岁的时候就会背乘法口诀了，这曾经是父亲最引以自豪的事情。可是这次，不管父亲怎么提醒、诱导和鼓励，憨二却只是微笑着摇着头，说道，我不会背。失望之下，父亲不得不降低难度，无奈地对憨二说道，没事，憨二，乘法口诀有点难了，这些题你肯定能做出来。于是，父亲又给憨二出了几道简单的混合运算题，但憨二依然是一筹莫展。最后，憨二的父亲伤心地问道，憨二，你不会连1+1等于几都不知道了吧？令父亲无法相信的是，憨二竟然真的回答道，不知道。父亲哭了，哭得十分伤心。这是憨二长大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哭的样子。

憨二有个小侄儿，上小学一年级，十分调皮。憨二因为儿子的原因，总是特别疼爱这个侄儿。每天侄儿上学的时候，憨二都会背着侄儿，大呼小叫，一路飞奔。侄儿逢人便指着憨二说，看，我的马。随后，只要大喊一声，“驾！”憨二就立刻飞奔起来，直到听到“吁”，才会停下来，就像一匹真正的马。憨二虽然被当做了马，却总是很高兴，每天这个时候，也是憨二笑得最快活的时候，在他的心里，一直是把侄儿当做了自己的儿子来对待的。他愿意让小侄儿骑着，这样就可以让他感觉到有儿子的滋味。突然有一天，小侄儿死也不愿意憨二做他的“马”了。小侄儿绷着一张小脸对憨二说，别人都说你是傻子，你要再给我当马，别人会笑话的。憨二不解地看着小侄儿，他无法理解，难道当马还要分傻子和不是傻子吗？小侄儿想了一下，十分认真地对憨二说，要不这样，我给你出一道题，你只要能答出来，我就还让你做我的马。憨二看着小侄儿，微笑着点了点头。小侄儿随后说，听着，假设咱俩从五楼下到四楼，又从四楼上到五楼，咱俩现在在几楼？小侄子出完这道后，又认真地对憨二说，你就在这里算算，如果中午放学了，你能把正确答案告诉我，我就让你做我的马。小侄子说完就走了。

然而，憨二最终没能给出答案！

小侄子走后，憨二就没离开那条巷子。他蹲在巷子深处，双手抱着脑袋，苦苦地思索着，却怎么也无法弄清这个正常人看来简单的再也不能简单的问题。中午，当小侄儿放学回来的时候，看到满脸通红的憨二仍然蹲在巷子里，样子痛苦极了，手里抓着一撮头发，显然，那撮头发是憨二从自己的头上揪下来的！整个下午，憨二竟然就这样蹲在小巷中，但却依然没能解开那道并不复杂的命题。这时，七岁的小侄儿也有些心疼了，他拉着憨二的手，轻轻地说道，算了，算不出来，咱们就不要算了！

自那以后，憨二就再也没有给小侄儿当过“马”！

4

自从到了工地后，憨二干的就是拉水泥沙子的活，这个活虽然极其简单，是人就都会干，但在工地上，这活却是最累人的。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精明的包工头并没有打算留下憨二。因为他很快就发现，憨二竟然连最简单的算数都不懂。比如说，让憨二拉两车沙子，憨二会问，两车是几车？又比如说，让憨二和砂浆，两锹水泥、三锹沙子，憨二就更不懂了，憨二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有时候十锹水泥才放一锹沙子，让包工头头疼不已。这样一个傻子，留在工地上又有什么用呢？包工头曾经暗暗打算把憨二撵走。但很快，包工头就发现，憨二虽然傻，但力气却很大，而且似乎不懂得累，一干起活来，就很少歇手。包工头这才决定留下憨二，留下憨二，不就可以少雇几个小工吗？一年下来，不知能省多少钱呢。精于算计的包工头甚至想到，等这座楼房完工后，至于给傻了吧唧的憨二多少工钱，还不是任由他支配吗？

就这样，憨二总算留在了工地上。不过，包工头只让他干最简单的力气活，稍微有点技术含量的，都很少让憨二沾边。但这些看似简单的活，不但工钱少，而且最费力气。因此，从一开始，憨二在工地上就是最忙碌的一个。

憨二，沙子！憨二，他妈的让你拉两车，你怎么拉了三车？

憨二，水泥！憨二，你他妈的眼睛瞎了，我要的是水泥，不是沙子！

憨二，砖！对，砖！你他妈连砖也不认识吗？

憨二，你他妈快点！你怎么像个婆娘似的？难怪你婆娘不要你呢！

每天，在一次次的呼喊声中，憨二的两条腿总是飞快地转动着，很少能停下来。在工地上，每个人都可以使唤憨二，憨二往往刚拉完沙子，又被唤去扛水泥了。在工地上的人们看来，憨二完完全全是一部不知疲倦的机器，根本就不像一个有感知能力的人。他们只要动动嘴皮子，最多说出不超过两个字，这部机器就可以毫无条件地按照他们的意图转动起来。工人们为此而兴奋不已，在他们所有的打工生涯里，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人。能够随意地使唤憨二，给这些灰头土脸的工人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或许，人原本就是这样，虽然自己的处境也挺尴尬，却看不起比自己更卑微的人。在人的潜意识里，能够随意地支配另一个人，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于是，渐渐地，憨二就成了这个工地最好用、最耐用、最廉价、最低级的劳动力了。

但是，憨二却好像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憨二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他就像一部真正的机器，只要一按按钮，就可以没完没了地转动。他的脸上挂满汗水，他的后背每天都被汗水浸透着，他的长发落满了灰尘，他的脸脏极了，早已看不出皮肤的颜色。但是，他却始终在笑着，那种笑里全是谦卑。可以看出，他对这样的生活是满意的，他觉得能够在工地上奔跑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的潜意识里，只要还有人喊他的名字，就说明他憨二还是一个有用的人。他愿意被人支配，愿意别人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自从那个女人离开自己后，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一点什么，他不愿意在家呆着，他发现只要他闲在家里，母亲就没有了微笑。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一个男人是不能闲着的，一个男人一旦闲下来，就连最丑的女人，都会看不起。他甚至觉得，他只要这样没完没了地干活，说不定那个女人就会回到他的身边呢。这样，不就可以见到他的日思夜想的儿子了吗？大概没人相信，憨二也是一个有秘密的男人，他的心里，深藏着他的儿子！

然而，有一天，在所有的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憨二脸上的笑却突然不见了。

那天，包工头不在。包工头不在的时候，工人们就会出现少有的悠闲，工人们会放下手中的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抽着烟，喝着水，互相调侃着，谈论着女人。这时候，憨二也不得不停下来，坐在旁边，似懂非懂地听着工人们闲聊。那天，他听到一个工人在说，哎！现在的这些老板可真是坏了良心，用的料全都是假的，这样盖起的楼，说不准哪天就会塌的！他还看到一个工人拿起一根钢筋，说道，这些都是“地条钢”，能用吗？真是坏了良心啊！说着，那个工人拿起一根钢筋，狠狠砸在一块石头上，让人无法相信的是，那根看似结实的钢筋竟然片刻间断成了几截！憨二看到这一切，突然不安起来，他不知道“地条钢”是什么钢，但他却记住了他们说的几个字，“假的”、“楼会倒的”！他有限的智力里，这几个字是可怕的，楼倒了，人不就死了吗？死，又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憨二曾经看到过死人的样子，奶奶去世的时候，憨二就看到奶奶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奶奶在世的时候，最疼憨二了，只要有一点好吃的，奶奶都会留给憨二。后来，憨二看到奶奶的尸体被埋在了厚厚的土里，憨二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哭得死去活来。那时候，憨二好像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死，就是躺在冰冷的土里。死，是最让人悲伤的事情！

憨二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就突然不见了。但是，很少会有人注意到憨二的这个变化。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憨二的存在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

第二天，工地旁突然停下几辆车，从车上下来几个干部摸样的人。看到那几个人，一向绷着脸的包工头突然满脸堆笑，低头哈腰地迎了上去。那几个人背着手，在包工头的陪同下，一本正经地在工地上视察着。那几个人的衣服很干净，皮鞋擦得亮极了，与杂乱的工地显得格格不入。那几个人在工地上简单地转了一圈，就来到了工人们身边，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一副勉强的笑，象征性地问工人，你们在这里干活，没有发现工程有什么质量问题吧？工人们立刻回答道，没有，没有问题！听到这个回答，那个领导模样的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弹了弹衣襟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准备离去。也许是为了做做样子，或者是为了显示领导的威严，那个领导模样的男人在转身离去的时候，不经意地对陪同他的那些人说道，工程质量可是天大的事，不然，会死人的！就是就是，所有的人都随声附和着。领导模样的人听到人们的恭维声，显得越发高兴，头也抬得更高了。

假的，楼会倒的！

就在这时，一个弱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这个声音不大，但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工地上，却显得格外刺耳。人们被吓了一跳，空气仿佛在那一刻突然凝固了。听到这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他们看到了憨二。那个声音竟然是憨二发出的！此时，憨二就站在一堆沙子旁，憨二就像那堆沙子一样，土得没有一点色彩，就连头发上，都落满了灰尘，看上去就像一个野人。也直到这时，工人们才突然发现，憨二的脸上竟然没有了笑。工人们还发现，没有了笑容的憨二，虽然目光痴呆，却显得十分坚硬，竟然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这是怎么了？憨二怎么就突然不笑了？一个每天都会笑的人，一旦不笑，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你说什么？那个领导模样的人转过身来，十分意外地问道。

假的，楼会倒的！

憨二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就抬起头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并十分自信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钢筋。虽然那样子显得笨拙，但意思却是明摆着的，人们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包工头的脸色顿时变成了死灰色。一时问，工地上出现了可怕的安静。

怎么回事？

领导模样的男人狠狠瞪了憨二一眼，目光随后落在了包工头肥厚的脸上。此时，包工头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平静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没啥事！这个人是个傻子，他今天一定是犯病了！

他是傻子？

那个领导模样的人略感诧异，目光重新落在憨二的脸上。这次，他终于看清憨二的样子了。在这之前，他很少认真地打量过一个在工地上干活的人。他印象中的工人，都是肮脏的，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目光怪异地看着憨二，他觉得憨二就是个傻子，如若不然，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不合时宜的话来？自从他在工程质量监管部门担任领导职务以来，他很少听到过这样的话，甚至很少听到真话。虽然他也知道，这句话并不一定就是假话。但是，现实往往并不全是真实的，真话在这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会说了，一个敢说真话的人，不是傻子又能是什么呢？

他真的是傻子！

这时，在包工头的暗示下，工人们大声附和道。不信，你问问他，他连1+1是几都不知道，工人们接着大声说道。好像是害怕那个领导模样的人不相信似的，工人们转过身来，戏谑地问憨二，憨二，你说，1+1等于几？你要能说出答案，我们就都给你当儿子！

这时，人们发现，憨二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困惑。

憨二怎么也无法明白，这些工人昨天还在背后议论着工程质量问题，今天怎么就突然变了个样子？他觉得问题并不复杂，连他憨二都能懂的道理，难道这些正常人能不明白？难道他们的眼睛都瞎了吗？他们的良心都到哪里去了？他突然感到了极度的悲伤。

憨二，说呀，1+1等于几？

这时，工人们开始大声地起哄着。这个时候，他们是无比快乐的。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关注过什么质量问题，即使有过那么几回，也顶多是几句闲话而已。那些用废铁回收经过粗加工的“地条钢”，现在哪家工地不用啊？从没听过有哪个部门真正追究过。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愿意把闲话当真呢？没想到，憨二却当真了。憨二不但当真了，还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说了出来。只有憨二这样的傻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现在，他们更想看憨二出丑。他们知道憨二不知道1+1等于几。一个连1+1等于几都不知道的人，是多么可笑的笑话啊！他们在等待着憨二回答，他们在这个残忍的等待的过程中，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快乐。他们指手画脚地围观着憨二，就像看一只囚在铁笼里的猴子。

不知道！

许久，憨二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这三个字。憨二在说这三个字时，显得十分痛苦，表情中出现了少有的绝望。当憨二终于说出“不知道”三个字后，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连1+1等于几都不知道？憨二，你还知道什么啊？憨二，你是怎么有的孩子？对，憨二，你给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干那个事的？憨二，干那事是个什么滋味啊？你老婆那个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啊？说呀，憨二，你这个傻子！人们的兴奋达到了极点，他们快乐极了，他们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过！他们想象着憨二干那个事的样子，自己不知不觉就有了某种冲动，这使他们的快乐显得那样低级而淫秽。

原来还真是个傻子，那个领导模样的男人说道。

说这句话时，那个领导模样的男人也在笑着，甚至笑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笑过之后，他终于相信了，憨二还真是个傻子。刚才，当憨二说出那句话时，他还真给吓了一跳。真话往往很难有人会说，但只要说了，总会让一些心理阴暗的人感到巨大的恐慌。现在，他可以放心了，一个傻子说过的话，即使是真话，又有谁会相信呢？笑过之后，那个领导模样的男人脸一变，迅速布满杀气，充满仇恨地对包工头说道，这样一个傻子，怎么能留在工地呢？这样的人留在工地上，工程质量能不出问题吗？紧接着，他又话中有话地说道，工程质量可是天大的事，不过，信谣传谣可是犯法的，你们大家可不能做糊涂事啊！说完，目光极其威严地扫了一下在场的人，随后转身上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股铺天盖地的灰尘。

车刚一走，包工头就指着憨二，歇斯底里地吼道，滚！给我滚蛋，你这个傻子！

5

然而，憨二却没有离开那个工地。

自从那天被包工头撵出工地后，憨二就站在离工地不远的地方，反复地说着一句话，假的，楼会倒的！

起先，憨二在这样喊时，声音并不很大，也有些怯弱。包工头听到憨二这样喊时，也没有过多的在意，一个傻子，能闹出多大的动静呢？他相信憨二闹上几天后，就会知趣地离去。但随后，他发现憨二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并且越喊底气越足，甚至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又过了几天，憨二还是没有离去，依然在工地旁喊着。每天憨二在这样喊时，都会有一群孩子围着憨二，学着憨二的样子大声疾呼。于是，憨二的独唱，就变成了和声。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包工头终于开始害怕了。

假的，楼会倒的！

到了第五天，当那个声音再次传来时，包工头意识到，如果再不制止，会出事的。最初，包工头掏出100元钱，悄悄塞到憨二手里，没想到被憨二给扔到了地上。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包工头叫了几个地痞流氓，狠狠打了憨二一顿，但第二天，憨二还是出现在了工地旁。包工头最终拨打了110。当警察到来的时候，任凭怎么劝说，憨二始终没有停止呼喊，警察只好把憨二带到了警局。

叫什么名字？警察问。不知道！憨二回答。多大了？警察又问。憨二的回答仍然只有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喊？警察再问。假的，楼会倒的！这时，憨二又开始大声疾呼同样的话语，声音中满含悲愤。此后，任凭警察怎么阻止，憨二都没有停止他的呼喊，喊得那些警察也神经紧张，就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这个人一定是疯了！最终，警察得出了这样的判断。于是，憨二被换了个地方，进入了一家精神病院。

假的，楼会倒的！

在精神病院，憨二依然如故，只要医生不捂住憨二的嘴，他都会这样大声疾呼。精神病医院可不是公安局，怎么样制伏一个精神病人，医生们有的是办法，他们先开展了一系列心理辅导，也就是思想政治工作，可憨二似乎中了邪，医生讲了一天一夜，就是没能让憨二闭上嘴。于是，医生就实施了强制手段，先把憨二的手脚铐在铁床上，又用布堵住了憨二的嘴，没想到憨二还是没有屈服，憨二拼命反抗，力气大得惊人，虽然没能挣脱铐子，但手腕却开始出血了，医生害怕出事，只好放了憨二。后来，医生们不但没能制住憨二，还差点就被憨二整成了精神病。没办法，医生只好给憨二服用了大量安眠药。憨二睡着后，就会出现片刻安静，但只要醒来，就会依然喊着，假的，楼会倒的！后来，睡觉的药竟然在憨二的身上失去了作用，医生最终也无计可施了。于是，不管白天黑夜，精神病院的楼道里，都会回响着憨二执着的喊声，假的，楼会倒的！

憨二是在两年后出院的。

出院的时候，医生对憨二的母亲说，从症状上来看，憨二虽然呆傻，但并不像是精神上有什么大的问题。据我们观察，这孩子心地十分善良，对人没有什么伤害，还特别能为别人着想，留在我们这个地方，他的病会更严重的。医生还说，他之所以会那样喊，一定有他的原因。可你知道，我们医院只解决精神问题，像这种社会问题，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医生在说“社会问题”几个字时，似乎在暗指什么，但又不愿意再做进一步的解释。最后，医生十分同情地对憨二的母亲说，憨二实在是挺可怜的，你们回去后，好好安抚一下，就不要让他那样喊了！

假的，楼会倒的！

令人们没有想到的是，憨二出院后，虽经母亲反复劝解，憨二却似乎铁了心，到了第二天，就又出现在了原来的那个工地旁，并依然重复着那句所有的人都熟悉的话。此时，那座楼已经盖好，并搬进了许多住户。憨二就站在小区的中间，不停地呼喊着。这样持续了几天后，小区的人害怕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受到了干扰，他们不容许一个疯子在小区这样胡闹，他们先是叫来了憨二的父母，但却未能阻止憨二的呼叫，他们最终叫来了警察，于是，憨二就第二次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据说，憨二在第二次进精神病院后，医院采取了不知什么特殊措施，憨二终于停止了他的呼叫！

然而，又是一年后，当憨二再次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他的“病”再次发作。憨二重新出现在了那个小区里，并依然重复着他经典的喊叫，假的，楼会倒的！可以听出来，憨二这次的呼喊更坚定、更动情、充满挑战性。这次，所有的人都没办法了，既然警察都治不了憨二，精神病院也无法让憨二闭住嘴巴，一般人又怎么能让憨二屈服呢？时间久了，小区的人们竟然渐渐习惯了憨二的呼喊。有的时候，一旦听不到憨二的声音，就会有人不习惯似地问道，怎么回事？憨二呢？憨二怎么不喊了？还有的人会笑着说道，没有憨二的呼喊，他们晚上竟然睡不着觉了！憨二就这样成了小区一道别样的风景。小区的人们在进出时，只要看到憨二，都会拍拍憨二的肩膀，问候一句，憨二，你来了？除此之外，很少有人会追究憨二为什么会这样喊叫？他们对憨二的存在，早已失去感觉，很少会有其他的思考！

人们没有想到，就在憨二第二次从精神病院出来的第五天，他们的小区出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人们还在睡梦中，突然就地震了！说实在的，那天的地震并不强烈，顶多就是轻轻晃了那么几下。按照常理，这样的晃动也不会造成大的灾害，最多让人体验一下晃动的感觉。因此，小区的人们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重新入睡了。但是，那天的地震，却出现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竟然有一座楼房塌了。塌了的这座楼，就是小区的那座楼。

那天，憨二就在那座楼下。

那天憨二的呼喊，依然没有停息。地震发生后，最先发现楼房出现裂缝的，也是憨二。那些裂缝刚开始不大，但紧接着就越来越大了。随后，就有断裂的钢筋从墙壁上探出头来。紧接着，就有大量水泥掉落下来。憨二在猛然间发现那些裂缝后，立刻更加大声呼喊起来，楼要倒了！楼要倒了！但是，人们都在沉睡着，在憨二的呼喊声中沉睡着。憨二的呼喊，对他们来说，早已是一首催眠曲，他们即使听见了，也跟没听见一个样。裂缝更大了，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憨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疯狂地冲进楼道，拼命敲打着住户的门。终于，有人开门了，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憨二就凶猛地将他扛出了楼外。于是，那人惊讶地看到了那些可怕的裂缝。后来，更多的人看到了那些裂缝。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疯狂地呼喊起来，快跑啊！楼要倒了！

楼最终彻底倒了，但楼里的住户，却因为憨二的呼喊得以全部逃生。在那场意外的灾难中，唯一死去的，却是憨二！

据说，憨二在楼房彻底倒塌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楼内传来一个孩子的痛哭声，憨二就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楼房。当憨二抱着那个孩子就要冲出楼房时，一根断裂的钢筋打在了他的头上。在倒地的瞬间，憨二拼命把孩子扔了出来，孩子得救了。此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楼倒了，憨二被埋在了破碎的沙石下面！

几天后，当憨二的尸体被从废墟中挖出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已经冰凉的憨二，满是鲜血的脸上竟然又挂上了他那久违的笑。

终于，人们围住憨二的尸体，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痛哭声！

6

憨二的尸体被埋在了县城边上一个开阔的山坡上。

那个地方地势挺高。每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会最先照到那个地方。那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充满了光明。有人说，光明就是一粒鸟语，它可以唤醒整个冬天，也可以唤醒你和我的良心。许多的时候，光明离我们很近，却又很远。但是，一个人的心中只要有了光明，那他的世界，一定就是光明的！憨二，大概就是一个心中充满光明的人。每次，当人们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那些温暖的阳光，都会想起憨二的样子。想起憨二，自然就会想起他简单明了的微笑。

后来，人们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跪在憨二的坟前，默默地流着眼泪。据说，那个小伙子，就是憨二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