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巍
“冯二愣家的烟筒已经三天没有冒烟了。”我四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空灵得很,仿佛有两湾溪水在瞳孔里流动。她的眼睛眨得很慢,一下,两下,到第三下的时候,两股溪流就从眼角流出来了。
“别瞎说,现在大雾弥漫,碰个对面都不认得对方是谁,你能看见冯二愣家的烟筒?你咋看到的?”我妈妈拿出手绢,把这两股溪流收走了。妈妈对四姨的话不以为然,她倒了一些温水,给四姨擦脸、擦手,然后又让我拿了枕头,让四姨靠着坐起来。
四姨的身体真轻,像一团棉花,轻飘飘的。
“轻点,轻点!”我妈妈这个人老爱挑别人的毛病。我扶着四姨往枕头上靠的时候,她的脊背硬邦邦的,如同一把刀子。刀子割了我的手,生疼。
四姨又在咳嗽,一声连着一声,一声催着一声,声音不大却很急迫,微弱的气息呼啸而来,把一抹红色涌到脸上。她的额头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四姨的胸脯剧烈起伏,像一只虾米一样弓起来,又像一条死鱼一样塌下去。当年曾让她风光过一阵的两只乳房已经润绵绵的贴在胸前的骨头上,变成了两张纸。
“二球该有一星期没上学了吧,这终究不是办法。”四姨看着我,摇着头说:“别管我,复习作业去吧。”
我小声嘟囔着说:“学校下了通知,说什么时候大雾散了就继续开课。”我拿出书本,胡乱翻了几页。“这又不赖我,这是什么鬼天气!”
窗子外面雾气弥漫,昏沉沉让人透不过气来。路对面的房屋隐隐约约时隐时现,鬼气森森的,就像一座座墓碑。梨花镇的天气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冬天到了,天气并不怎么寒冷,但却有一种浓浓的潮气。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只要出去一趟,两个鼻孔里能抠出很多黑色粉末状的灰尘。
“按理说应该下场雪,下了雪就好了。”四姨有气无力的说道。这些天她的身体状况不大好,糊里糊涂的。她清醒的时候,能够回忆起好多年前发生过的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她会慢慢地说给我听,说给我妈妈听,有时候也说给前来看望她的亲戚朋友听,她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呼吸才会沉稳,语调才会像河水一样缓缓流淌。“姐,你抱我一小会儿”,四姨讲故事的时候,愿意让妈妈抱着。我能看出她的身体发冷,有些颤抖。
四姨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很有意思,也很让我惊奇。我会托着腮帮子,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让缓慢的语调把我慢慢拽进去。我妈妈总爱打断四姨的回忆,她一边抹泪一边说:“快别说了,省点力气,有这点气力还不如多吃几口饭。”妈妈就张罗着做饭去。又能做什么呢?妈妈也为做什么吃发愁,她在厨房里犹豫不定,只能下点面条或者蒸碗鸡蛋羹。妈妈叹着气说:“刘二娘家有只三四年的老母鸡,改天我去买了来。”她想给四姨炖了吃。
妈妈知道四姨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她的胸腔开始积水,从脖子下一直到小肚子几乎圆滚滚的,像一只长条气球,伴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能露出嶙峋的肋骨和青紫色的血管。这些血管已经干涸了,变成了无水的河流。不过,悬在四姨头顶上的点滴还要强迫地灌进去,不至于使这些河流彻底干裂,这些药水是冰冷的,让人不寒而栗。四姨的这些血管在轻微的颤抖。终究有一天,这些血管会彻底干裂,点滴也会无济于事。
四姨糊涂的时候会把以前所有的记忆都忘掉,只字不剩,什么也记不起来。她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我的姥姥,姥姥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她留给我的只有一张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照片还是模模糊糊的。四姨糊里糊涂的喊:“娘啊,我的亲娘啊,你怎么就扔下我走了呢?唉,我的娘——啊——”四姨在哭泣,但眼泪早就流光了。她半闭着眼睛,慢慢地呼喊,然后昏沉沉睡去。她的头发散乱,荡漾起一层汗气,或许这是她最后的精气神。妈妈叹着气说:“你姨的精气神没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四姨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四姨的额头,像搂着自己的孩子。
四姨的肺完了,是尘肺。我听梨花镇的孙医生说,她的肺已经烂成筛子,无药可救了,只能干等着咽气。四姨刚得病的时候还能够做活。她每天早早起来,推着一辆四轮车消失在雾蒙蒙的清晨里,在梨花镇的小十字街上和面、切馅、烙火烧。四姨做的馅火烧还是很好吃的,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气。那时候的她动作麻利、干练,和的面软而劲道,切的馅碎而齐整,烙出来的火烧外焦里嫩,吃在嘴里喷喷香。
梨花镇这几年突然冒出很多工厂,工厂一个紧挨着一个,宽阔的厂房,高高的烟筒,浓浓的烟雾。梨花镇的梨树几乎被砍光了,到了四月梨花开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雪白的梨花可看。我有时候想,没有梨花的梨花镇,还能叫梨花镇吗?可惜,没有人告诉我这个问题。我问四姨的时候,四姨歪着头想了半天。我能感觉到她的头里面发着咕噜咕噜的声响,大脑已经像一条生锈的发条。她叹着气告诉我:“没有梨花,梨花镇当然不是原来的梨花镇。梨花镇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四姨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双眼突然炯炯有神,跳跃着两团火苗儿,照的房间里面有些明亮。她的眼神穿过窗口,穿过寂静的小十字街,穿过长长的梨花河,穿过一个又一个机器轰隆的厂房,然后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上面是零落的梨树,正含苞待放,粉嘟嘟的花苞,正等着第一场春雨来临。
四姨艰难地做着呼吸吐纳,她慢慢地说:“我看见梨花开了,一朵一朵,一片一片,漂亮极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沉醉。我小声嘟囔着说:“幻想……梨花镇上剩下的梨树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得过来了,即便开花也不可能一片连着一片。”妈妈气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用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剜了我几眼。她又开始唠叨了,她说:“你四姨说得对,梨花开了……开了,昨天下午我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了,梨园像下了一场雪,洁白的让人睁不开眼呢!”
四姨听后点了点头说:“二球,待会出去给我折个梨花枝来,我想梨花的味道了。”四姨就仰着头闻了闻,闻也是白闻,因为空气中飘散着药水的味道、呛人的烟火气还有浓浓的潮气。四姨闻了一会说:“闻到了,真香。你们闻到了么?”我正想说话,妈妈抢过话头说:“我也闻到了,清新得很。二球,你呆在家里,我去折梨花枝去。”我说:“我去吧,我跑得快。”妈妈已经抓起口罩了,她几乎带着哭腔:“你去?看看这漫天大雾,到处飘着黑末子,你还小……”妈妈麻利地裹了一条围巾,摸索着跑出去了。
这时候有绽放的花朵么?妈妈也糊涂了。
妈妈走路一跳一跳的,像一只猫,梨花街上除了雾,除了影影绰绰的房屋,什么也看不到。妈妈走了几步之后,她的身影就模糊不见了。电视上说这种天气还要持续一段日子,也就是说,梨花镇的学校还要停课一段日子。我不愿意上学,上学需要听老师在讲台上无休止地讲课,需要做作业,而且作业永远做不完,上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但学校停课之后我又发现,不上学才是最无聊的。无聊在于无所事事,这是我刚学会的一个词,这个词真正用到自己身上,才让我觉得目前真的是无所事事。
四姨稍微侧了侧身,她望着窗外怔怔出神。四姨的眼睛很漂亮,平常的时候水汪汪的,但自从得病之后,她的眼睛就慢慢干涸了。干涸后的河流是满目疮痍的,看着让人揪心。梨花河有一年就曾干涸过,断流一百天。梨花河干涸之后,整个梨花镇就失去了温润之气,有一种压抑的、浮躁的却又说不出的感觉飘散在每个人的心头。
四姨说:“二球,来人了。”
我向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便继续玩着手里的铅笔没有回答她的话。四姨轻轻咳嗽了两句,脸色有些涨红。她用手拍了拍床沿说:“二球,你再仔细看看,真的来人了。”我放下铅笔走到门前,呼啦拉开门。门外的大雾一下子涌进来,冰冷刺骨,让我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我抹了抹鼻涕和眼泪,终于看清楚,门外确实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头发、眼眉上落满了雾气,沾着一些黑灰色的尘末,但他的眼睛是亮的,炯炯有神。
我有些惊讶,四姨怎么知道门外有人?我回过头来看她,她却把身体躺平了。她说:“来了?”
中年男人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对不起,我不是本地人,我是来找朋友的,可遇到了大雾,我迷路了。”他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跺了跺脚。他的衣服一看就是名牌,笔挺笔挺的,他的鞋子也是名牌,虽然踩了点泥水,但抵挡不住透出来的光华。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能进屋喝点水么?”
四姨说:“进来吧。”
中年男人进了门,带进了一阵冷风。冷风在房间里打了个圈,让四姨又开始咳嗽了,但她强忍着把咳嗽声音降到最低。我赶紧关上门,跑到窗前给四姨捶了捶背。过了好一会,四姨才平稳下来。她对中年男子说:“你看看,你们很像,真的很像。”中年男人有些不明所以,他挠了挠头,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也不明白四姨在说什么。我想,四姨又开始犯迷糊了。四姨接着说:“我是说,你和我家里那口子很像,不信,你看看他的照片。”四姨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个嘴角有些上扬,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害羞。她用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说:“可惜他死了三年了。”
墙上挂着我四姨夫的照片,英俊、硬朗,面带微笑,但这个微笑成了永恒。四姨夫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多大印象,那时候我刚上幼儿园呢。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屁孩能记住什么呢?中年男人顺着四姨的手去看照片,我却慢慢端详起了这个中年男人,不用想,我们两个都是一脸惊讶。
“真像……”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道。
四姨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她让我给中年男人端了杯水,他扬了扬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下去了。他放下水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再给我倒一杯好吗,我渴坏了。”我从他手中接过杯子,碰了一下他的手,冰凉。
中年男人喝完第二杯水后,肚子里咕噜了几下。我笑着说:“你肯定饿了,是不是?我饿肚子的时候也咕噜咕噜直叫,这滋味不好受。”我转过身对四姨说:“妈妈刚才做了面条,剩下好多呢!”四姨点点头,我就给中年男人盛了一大碗,盛碗的时候,里面还躺着两个荷包蛋呢。妈妈做的荷包蛋很有水平,外边的蛋清熟了,里面的蛋黄还有些软,欠点火候,不过,这个时候的荷包蛋是最香的。听着中年男人肚子咕噜的叫声,我把这两个荷包蛋给他盛上了。四姨说:“不是还有辣萝卜条么?这种小咸菜开胃,伴着面条吃,很爽口的。”我很奇怪,四姨这个时候出奇地清醒,好像什么都记起来了,她蜡黄色的脸颊涌上一抹淡红,整个人就好看了许多。
中年男子一个劲地说谢谢,他还说:“我不会白吃,待会付饭钱。”我就笑着说:“一碗面条十块,一个荷包蛋十块!”他笑着说:“行,待会我给你五十。”他真的饿坏了,吃起饭来也顾不得形象,说是狼吞虎咽一点也不过。四姨就劝他说:“你别急,慢慢吃,别呛着。”四姨的话音刚落,中年男人就真的呛着了,剧烈的咳嗽震得满屋子乱响。他弓着腰,捂着胸口,一声接着一声,像放了一串鞭炮,直到最后,他的鼻涕和眼泪都咳嗽出来了。“哎哟,真辣……”中年男人深深地喘了几口粗气说:“不过,很好吃……”我笑着对他说:“当然了,这辣椒是四姨家自己种的,可辣了。”他的脸上涌出了细密的汗珠。
四姨说:“我男人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吃辣椒。你不知道,他从小就喜欢吃辣椒。”四姨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她自己往上提了提身子,缓缓地说:“我男人实诚得很,很会疼人。当年梨花开的时候,我进了他家的门。”
中年男子问:“进门是什么意思?”
四姨有些脸红,低着头说:“进门就是嫁给他,成了他的女人了。唉,其实我挺对不起他的,我进门之前失了身……”
中年男人停下吃饭,有点惊讶地问:“哦,有这种事?”
四姨说:“我被一个邻村的小羊倌欺负了——其实也不怪他。那时候的天真蓝,河里的水真清。有天从梨园里干活回来,浑身黏糊糊的,都是汗和泥。到家的时候天黑了,我拿了一身干净衣服,偷偷溜进了梨花河。河水暖暖的,真舒服,我能感觉有好几条小鱼碰着肉皮穿来穿去,痒得很。”
四姨说:“小羊倌正赶着羊群回家,他看见了我。他像一条泥鳅,下水之后一点声音也没有。”
中年男子低下头,咳了几声。声音很小。
四姨说:“小羊倌把我变成了鱼。他拍打着水花,水花飘起来,在月亮下变成了一粒粒珠子。”四姨看了看中年男人说:“你继续吃……”他又挑起一大筷子放进嘴里。四姨接着说:“我和我家男人认识的时候,梨花开得雪白,整个梨花镇就像下雪一样,美极了。那时他的身体真棒,浑身有用不完的劲,是个勤快人。我们两家的地头挨着,平了地界就是一家。我俩能在一块过日子,这是命里注定,是老天爷安排的。”
中年男人吃完了,把筷子放下来问:“何以见得?”四姨看了看碗对我说:“二球,还有吗?再给盛上一碗。”他没有推脱,看来他真的饿了。
四姨说:“这就是缘分,真的。你们城里人相信缘分吗?我们是在接花的时候互相看上对方的。”“哦,什么叫接花?”中年男人问道。“接花就是授粉,我们这里都管接花叫授粉。”我抢过四姨的话头冲着他说:“梨花必须接花,用酥梨的花粉接到鸭梨的花蕊上,这样结出的梨才会甜。鸭梨得接花,西瓜得接花,南瓜也得接花。南瓜接花最好玩了,找一个正开的谎花,撕去花瓣,插进实花的花心里,这样就成了。”我的解释还算可以,中年男人听懂了,但他脸色红了一下。
四姨无声地笑了笑。“鸭梨接花,也就三四天的工夫,在这段时间里,他给我送水,把好吃的饭菜留给我,还帮着我接花。他的手真有劲,他的动作真麻利!我们在梨树底下订下了终身,我真正变成了他的女人。我们这里结婚,哪像你们城里人,要房子要车还要钱,他给我买了身好看的衣服就成了。”中年男子略有所思,他不好意思地说:“农村人朴实,真诚,城里人太精于算计了。”
四姨说:“我们种了十多亩梨园,一年四季几乎年年在梨树园子里转,这活累人呢!可我们不怕累,累算啥,干活累不死人。”四姨又想咳嗽,但她强忍着压下去了。我给她喂了几小口水,她的皮肤有些发凉。
“日子一天天过,俩人一天天活,没啥大不了的。不过,我家的梨园没了——不光我家的,整个梨花镇的梨园都没了,盖成工厂了。唉,这些工厂是你们城里人盖的,几天工夫,漫天遍野的梨树就被砍光了,又没几天工夫,一间间厂房、一座座大烟筒就立起来了。”四姨的眼睛里涌出一汪泪花,我替她擦了擦,泪花都凉飕飕的。中年男子把第二碗面条吃完了,他已经吃饱了,脸上涌上红光,额头上冒了热气,整个人看着精神多了。他搓搓手,不好意思的说:“没办法,城里人也得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们都进了工厂上班,开始领工资了。你们城里人上班不是按月领工资吗?没上班的时候我们羡慕你们,上了班之后才觉得,你们也不容易。每天加班加点、点灯熬油的,换谁身上也不容易。我男人在化工厂车间搅拌原料,你不知道,化工原料那个味真难闻啊,熏得人头疼。可头痛又有啥法子,只要死不了,这活就得一直干下去。我们农村人有股子狠劲,这个狠使在自己身上,能把自己榨出三两油来。”四姨说话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她对我说:“二球,给我揉揉头,我一想起这些事头就疼。”四姨的额头有些咯手,她脸上的肉都抽没了,只剩下一层皮。皮包骨头。对,就是这么个词儿。
“他干了三年得了尘肺,死了。”四姨很平静。“死了好,死了就不用闻这么难闻的味道了,就不用干这么要命的活路了。你说人吧,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让你知道必须死,但又得慢慢地死。老天爷给你数着分秒呢。”中年男子摆摆手说:“大姐,乐观些,生活嘛,需要的就是乐观的心态。”他想劝劝四姨,但又无从下口,只好挠了挠头皮叹着气说:“乐观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四姨接着说:“我是去年查出来的,得了和他一样的病。你们城里人也长这种病吗?”“怎么说呢?”中年男人不知怎么回答四姨的问题,噘着嘴说:“城里人得病也不少,关键是空气、水源、食品……”四姨打断他:“城里人娇贵,得个头疼脑热就得住院。”中年男子不说话了,他喝了点水。
我停下来,又给他倒了杯水。四姨这个人真够可怜的,她查出病之后不能进工厂上班了,就学了烙火烧的手艺。她是梨花镇起得最早的人,每天给那些匆忙上班的人做一顿可口的早点。天放亮时,四姨收了摊,然后用一条雪白的棉布裹两个馅饼给我姥爷送去,天天如此。姥爷不让送,四姨就哭。四姨知道,她送不了几天。
“我就要死了,到这时候,早死早享福。你看看,亲戚朋友都围着我转,多耽误工夫,现如今,耽误工夫就等于耽误钱。”四姨的眼泪流下来,泪流不止,我连忙跑过去给她擦拭,碰到泪水那一刻,却一下子反射性地抽回了手。四姨的眼泪怎么变得滚烫了?
四姨呼吸有些急促,她哭出了声:“这些天我老梦见他……他叫我做伴去呢!”我连忙说:“四姨,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中年男人也说:“大姐,你要有信心,战胜病魔。”四姨说:“我看见他了,真的,你们看看,他来了……”四姨又开始犯糊涂了,她犯了糊涂,能看见鬼神,能看见死去的姥姥,最多看到的是我四姨夫。
中年男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对着我和四姨说:“谢谢你们的面条,谢谢你们的荷包蛋,我得走了……”
“二球,我怎么看不见了……是呢,看不见了。”四姨有些惊慌失措,她颤抖着摸索,两只手像两条干柴。中年男子正想出门,他连忙回过头来向前走了两步,但他马上停下了,又往后退了两步,他说:“我该走了,天快黑了,我得找到朋友家。”
四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带着恳求说:“我求你件事行吗?”
中年男人问:“什么事情?”
四姨说:“抱我一下,就抱一小会儿,行吗,求你了。”
中年男人犹豫了,他有些不解,但又不好意思拒绝我四姨。最后,他上前两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四姨揽在怀里。他说:“真对不起,打扰你了。”
四姨没回答他,轻微地啜泣起来。
中年男子把四姨轻轻放下,然后掏出二百块钱塞到我手里。“给你姨买点营养品吧。”他拉开门,门外的大雾又一次涌进来,他的身影沉落在雾霾中,只走了几步就消失了踪影。
四姨睁着眼睛,但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在缓缓地喘气,脸上痛苦的表情终于放缓下来,整个人也就出奇地安详了。
我追出去,去找那个中年男人,我们不要他的钱,两碗面条能值几个钱?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老说钱?没有钱就不能给他两碗面条吃吗?再说,这不是钱的事儿。
梨花镇的雾真是越来越大了,我闯了进来,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哪里还能找到中年男人的影子呢?我摸索着从梨花镇这头走到那头,依旧一无所获。
我回家的时候,妈妈正站在门口,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泪。
妈妈冲着大雾挥手,她断断续续地喊道:“我的妹妹哎……你可要走好哟……”
我赶忙向屋里跑,但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下,我跌倒了。我看见,无数的灰尘浩浩荡荡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颗颗死气沉沉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