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石河子兵团司令部
走廊里。刘德生参谋拿着一份文件,跟在张中宇的身后,边走边报告:这是政治部制定的一份在咱们兵团开展反右斗争的方案,请您阅示。
两人走进张中宇的办公室。
张中宇:陶司令有什么意见?
刘参谋:陶司令说,他不是共产党员。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不便发表意见。还是由张副政委决定吧。
张中宇:田成龙副主任的意见呢?他怎么说?
刘参谋:这个方案就是田副主任主持制定的。他的意见当然是明确的,兵团也不是铁板一块,特别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八一农学院、塔里木农学院等,有些所谓技术权威,怪话也是很多的。言论偏激者,大有人在。所以,在兵团开展反右斗争,也是非常必要的。
张中宇:田副主任的意见是有道理的。不过,就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发现咱们兵团哪个单位的知识分子跳出来攻击共产党。再说了,咱们兵团,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是王震司令员请来的人。他田副主任不是也感同身受吗?每次去内地招人,不是都有他吗?花这么多的力气把人家请来了,又打成右派,咱们这是干什么呢?自己和自己对着干吗?我个人的看法历来是:有左反左,有右反右,才能保证党的正确路线的执行。你们都放心,如果咱们兵团真有右派,我张中宇第一个就把他给揪出来。
他随手把那份报告,插在了一大堆文件的中间。
戈壁公路,风沙漫天。
公路上开来三辆卡车,像三只风雨飘摇的破船。卡车开进一个小镇,在一个军需站院子里停下来。车上的人被蓝衣服的警察押下车,就在院子里集中。有兵站的人送来一大桶热水,还有馒头和咸菜。警察把食物分发给大家。这些人里面,就有曲一凡。
兵站的人问警察,道:这些人都是右派啊?全送到我们新疆来改造啊?
警察点头,道:是啊,送到新疆来改造啦。也只有兵团同意接收他们。兵团太需要人了,什么人都要。再说了,放到兵团去,公安部门也省心。这些人就是想出来,至少得两三天的汽车,想跑都跑不了的。
兵站的人:我听说,从兰州往这边,修铁路了,都修到哈密了。啥时候能通车啊?
警察:这我可不知道。你得去问铁道部。
曲一凡蹲在一个墙角里,这里背风。他只吃了半个馒头,就再也吃不下了。他看见旁边一个年轻人,也就二十来岁,骨架清奇,还有点儿稚气未脱的样子。此刻,那青年神情极为沮丧,连一口馒头也没有吃。
曲一凡忍不住问道: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成了右派呢?
年轻人告诉他;我叫杨小天,是北京京剧院的学员。我的老师是大武生盖叫天。我本人还是剧团的团支部书记。反右派斗争开始了,我们团里有一个右派指标。党支部书记找我谈话,说团里都是高级艺术人才,不能当右派。你还年轻,当一回右派也不要紧,过一年半载的,我们向文化局打个报告,你就可以摘帽了。到那时,还是一样演戏。结果,就把我报上去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右派的帽子一戴,我就被发配到新疆来了。你说,我有多倒霉呀!
那个年轻人已经哭了起来。
曲一凡苦笑,点头道:有你这样的右派比着,我还真是罪有应得呀!
他重新抓起那半个馒头,大口的吃起来。
天山农牧师的棉花试验田里,出现了烂桃病。别列金、谢尔盖、乔永江、方慧、老棉农和几个植棉技术员,在田里用放大镜观察烂掉的棉桃。
别列金对那个老农,道:你的预见是有道理的。这种烂桃病,必须马上处置。否则,会波及其他品种的棉花。这片试验田,必须马上销毁,做无害化处理。
老棉农:怎么处理?
别列金:全部烧掉。
乔永江:烧掉?
谢尔盖:幸亏只是种了一百公顷,如果是全面种植,天山农牧师全年的棉花有可能绝产,这真是天大的幸运!
乔永江对老棉农,道:大兄弟啊,你坚持以本地棉种为主的做法,救了咱们的万亩棉田啊!你算是立了大功啦。
他又对别列金,道:没关系,我们再来。失败是通向成功的桥梁。对苏联同志付出的劳动和心血,我们仍然是非常感谢的。我相信,新棉一号,一定会成功。你看,我们试验田中的单株棉桃数量,明显地高于本地品种,至少也多出百分之二十。只要攻克了烂桃病,那一定会获得无比巨大的成功。
别列金:对于中国同志的理解和鼓励,我非常感谢。我保证,一定会在三个月之内,解决烂桃病的问题。我决定,所有苏联专家,取消回国度假,留在这里继续工作,直到彻底解决问题。
别列金和乔永江拥抱。
大火烧起来,棉田变成一片火海。
师部的小灶食堂。乔永江正和别列金、谢尔盖吃饭。萧媛媛来了。她把乔永江叫到一边儿,神情很严肃,道:乔师长,我得向组织上交代一个个人问题。
乔永江笑道:什么大事儿,这么严肃?
萧媛媛:我的爱人曲一凡,在西北大学被划成右派了。恐怕现在,已经在送来新疆劳动改造的路上。这是他的信。
她把信递给乔永江。乔永江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看了信,道:他提出要和你离婚。
萧媛媛点头。
乔永江:那你的意思呢?你们还没有孩子。
萧媛媛:我还没有考虑好。但是,我坚信,曲一凡他决不会是个反党分子,他也许只是说了些错话,或是有点自由主义的倾向罢了。
乔永江:从报纸上看,内地的反右派斗争很严峻,在咱们兵团,动静却不太大。所以,其中详情我也不清楚,我只想知道,你的打算是什么?
萧媛媛:我只是想,如果曲一凡到了新疆,我希望他能到咱们天山农牧师来参加劳动,改造思想。我想请您能帮我这个忙,把他要到咱们这儿来。
乔永江略一沉吟,道:这件事,我恐怕是力不从心那。从正常情况分析,如果这批人到了兵团,负责处理这件事儿的应该是政治部。现在,田成龙同志就是兵团政治部副主任,你们不是很熟吗?直接去找他,他能帮上大忙的。
萧媛媛:您现在是天山农牧师的师长,又和田副主任一起工作那么长的时间,您就不能替我说句话吗?
乔永江摇摇头,苦笑道:这种话,我其实不该跟你说的。我当这个师长,田副主任并不高兴。因为他很想占这个位子。可是,老师长张中宇调任兵团副政委之后,兵团党委却任命我当了师长。韩光大当了政委。而田成龙则被调往兵团任政治部副主任,就是个平调。他对张中宇不满意,对我更不满意。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你说话,那不等于帮倒忙吗?所以,这个话,我还是万万说不得。
萧媛媛:我听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真的不如我自己去找田副主任。
46.石河子兵团司令部
兵团政治部田成龙办公室。刘参谋把一个名册,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刘参谋:这是第一批送到咱们兵团劳动改造的右派名单。
田成龙:张副政委说咱们兵团没有右派,这回可好,一下子来了一百多个右派。
刘参谋:以后还会分批的来,估计在四百人左右。
田成龙翻看着名册。他看到了曲一凡,顿时睁大了眼睛,随即恢复了常态。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便拿起笔,在曲一凡和几个人的名字下画一笔,道:这几个人,送到伊犁农九师。其余的人,你们看着分吧。
刘参谋:农九师?农九师是咱们新建的最边远的师。条件很艰苦啊!张副政委的意见是,这些人中有许多高级知识分子,是可以为我们兵团工作的。要安排适当的工作,生活上也要有所保障。
田成龙:农九师怎么了?我们的官兵都在那儿艰苦奋斗,送几个右派过去,这有什么问题吗?难道右派不是来改造的吗?让我们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吗?说共产党这儿有错,那儿也有错,狂妄至极!他们还有功啦?
刘参谋:田副主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田成龙:让你办,你去办就是了。
刘参谋立正应道:是。
他退出房间。
田成龙自语道:这个曲一凡,他又跑来给我找麻烦。
北山草场。
陶峙岳和张中宇策马而来,他们在马上不断开枪。
有战士捡回被打中的兔子。
两个人勒住了马。
陶峙岳:张副政委不愧是老八路,枪法果然厉害。
张中宇:您这当年的抗日名将,也不是浪得虚名的,咱们刚才毎人开了五枪,各自打了四只兔子,平手局面。
两个人都笑了。
陶峙岳:咱们王震将军爱打猎,你张副政委也有此爱好,我陶峙岳更是乐此不疲。这恐怕是军人的毛病吧!
张中宇:和平年代,没有了战火硝烟。职业军人嘛!总得找点感觉吧。
他们下了马,来到了狩猎营地。几名战士已经在架火烤兔子。
张中宇把猎枪靠到树干上,道:听天山农牧师汇报,苏联专家小组新棉一号试验不顺利,闹了烂桃病。一百公顷的试验田全部烧掉,做了无害化处理。我明天必须到他们那儿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陶峙岳:明天走?那好,今天晚上,你必须办两件事儿。一个是要送两只兔子去田成龙家,顺便看看你那小女儿,都快两岁了吧?
张中宇:我还是不去吧。送兔子,可以派协理员去。看女儿,我怕老田他不高兴。
陶峙岳:你看自己的女儿,他不高兴什么?
张中宇:这里头啊,事儿挺复杂的。这中间不是还有陈春晓吗?我不能因为女儿的由子总往老田家跑。老田那个人,心眼儿又没多大。况且,因为没当上天山农牧师的师长,他对我是有些看法的。
陶峙岳:干部,都是由兵团党委管的,我个人的意见只是个参考。在党委会上,你张中宇也只有一票的权利。他不应该迁怒于你啊?
张中宇:咱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有时候真是有很大的问题。官本位呀!其实,在咱们兵团,真的没人搞一言堂。王震部长给我们带个好头啊!
陶峙岳点头,道:这就得说第二件事儿了。我建议你赶快再婚,这样就可以把你的女儿接回来了。也免去了田成龙和陈春晓的麻烦了。
张中宇苦笑,道:谁敢嫁给我呀?克妻的命啊!美茹死在了乌鞘岭,冯迪死于难产。哪个女人还敢嫁给我?况且,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托你陶司令的福,给我放到上海上学去了。前几天我还收到了那混小子的信,现在都上高中了,那封信写的倒是很有感情的。看来,这熊玩意儿是出息多啦。还有个两岁的女儿,人家进家门,那就得有奶啊?再想娶个媳妇?难喽。
陶峙岳笑道:你也成了宿命论者啦。死了两个媳妇,那都是偶发灾难。所谓否极泰来呀,谁要是再嫁给你,必定一切安好。
两个人坐到行军椅上。战士们递过水壶,里面装的全是酒。兔子也烤好了,摆到野餐桌上。
陶峙岳:我说的这个人,是咱们石河子市,城市建设规划院的副院长,姓楚名楠,三十二岁。有学问,有品位,人又长的不错,可谓才女加美女呀。我看,咱们全兵团的干部,只有你这位湘江才子才能配上这位佳人儿。你可别错过机会哦!
张中宇连连摇头,道:陶司令,您别开玩笑啦!我算什么才子?人家多才多艺的美女,三十多岁不嫁人,为什么?那一定是因为没有心仪的男人可以入眼了。我张中宇有自知之明,就别去讨人嫌了。
陶峙岳笑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楚山有巨楠,其盖蔽日,其干如城,其根如盘。刀斧不可加,鬼神不能移。能入这位楚副院长法眼的男人,绝对是凤毛麟角。要么,你张中宇也不可能有这个机会呀!
张中宇还是连连摇头,道:那我就更不敢想这么好的事儿了。
陶峙岳:张中宇,你别跟我这瞎谦虚。咱差什么呀?北京大学学新闻的,在鲁南军区办过《抗敌战报》,在南泥湾,王震将军亲自指派你接待过李鼎铭先生,《军垦战士之歌》是你的大作,在北京城里听梅兰芳唱戏,你都能票上几嗓子。了得吗?
张中宇赶快岔开话题,道:既说到这儿了,我倒是有个想法。我觉得,咱们兵团在文化建设方面也应该有所作为呀。现在石河子、科伦寨、奎屯、北屯、阿克苏等几十个师、团场所在地,都变成了初具规模的城镇。但是,文化生活却不太丰富,甚至很苍白。我准备成立兵团的京剧院、评剧院、话剧院、歌舞团,一定要天天唱戏,有歌有舞。咱兵团要成为战无不胜的钢铁队伍,色彩纷呈的幸福乐园。
陶峙岳:好哇,想法很好,我大力支持。但是,先决条件是,你这个副政委必须有个像样的家。
他喝了口酒,接着道:送兔子的事儿,我就让郭协理员往田副主任家跑一趟。代表你,表示个意思就成了。八一渠边上的约会,你必须准时赴约。这可是命令哦!军令如山,不得有误。
八一渠边,绿柳成行,夕阳落日,色彩纷外的绚丽。
张中宇来了,他西装革履,极有风度。楚楠也来了,果然是个有风采,有气度的女人。两人见面,在河边散步。他们聊普希金的长诗《皇村中学》,聊宋词,说李清照的《帘卷西风》,真的是非常有趣。楚楠没有想到,她面前的这位职业军人,居然有如此文采。张中宇也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真是个有才情,有品位的奇女子。况且,她又是从苏联留学归来的,专攻城市建设管理的有用之才。
楚楠很明白地告诉张中宇,她所以过了三十岁还没有结婚,就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让她心动的男人。这一次,她的心被注入了滚烫的热流。
说罢这话,楚楠便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