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长银
古史辨“抄袭”公案新探——兼与廖名春、吴锐两位先生商榷
文/李长银
在1920年代初,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过这样一句著名的话: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以此“时代思潮”的角度观察,或可因“疑古”思潮的存在而将近代中国置之于“文化昂进之时代”。然而,时过境迁,就在20世纪行将结束之际,李学勤先生在一次座谈会上作了题为《走出“疑古时代”》的发言,“走出疑古”由此迅速成为一股强大的思想潮流席卷学术界。“疑古”与“走出疑古”的正面交锋亦由此拉开了帷幕。
在这场交锋之中,“古史辨运动”的思想来源问题逐渐进入学界的关注视线之内,其中钱玄同、顾颉刚的“疑古”思想是否受到了白鸟库吉“尧舜禹抹杀论”的直接影响,成为了双方的一个论争焦点。时至今日,这一问题仍然作为一桩不得不解决的历史悬案困扰着主流学术界。
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讲,这场公案可以追溯到1973年胡秋原在《一百三十年来中国思想史纲》中提出的看法。胡氏认为,钱玄同的“疑古”思想主要源于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以及幸德秋水的《基督抹杀论》,其提出的“易经代表生殖器崇拜”以及“尧舜禹皆为神话”的看法皆是“学幸德与白鸟之舌”。而在钱氏的启发下,顾颉刚“大胆假设”古史皆“层累地造成”,而求证的方法则极为简单,要点之一即是“抄抄白鸟等人之说”。如此一来,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就成为了促成“古史辨运动”兴起的主要力量。
不过,这种看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并没有得到主流学界的认同。直到“疑古”与“走出疑古”的正面交锋展开之际的1998年,“走出疑古”的拥护者廖名春在《原道》第4辑发表《试论古史辨运动兴起的思想来源》(以下简称“廖文”),文章在转引胡秋原的上述看法后作出了进一步的论证。此文一出,立即遭到了一些主流学者的批驳。大约在2000年,私淑顾门的吴锐即撰写出《论钱玄同先生在古史辨运动中的地位并原廖名春的“难言之隐”》(以下简称“吴文”),对“廖文”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驳,认为二者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学缘关系。
继此之后,钱玄同、顾颉刚的“疑古”思想是否受到了白鸟库吉“尧舜禹抹杀论”的直接影响,逐渐成为学界的一个热点话题。一批学有专长的学者相继撰文进行了探讨。其中,尤以李孝迁先后发表在《史学史研究》和《中华文史论丛》的两篇文章颇具代表性,可以被视为近年来学界在这一问题考察上取得的新进展。具体到这场学术公案,李孝迁指出,顾颉刚尽管对白鸟库吉有所了解,并接触过其论著,但这并不能证明顾的“疑古”思想是“抄袭”了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从现有资料来看,这一看法是颇为公允的,但这场公案并未得到彻底的解决。第一,在顾颉刚是否受到白鸟库吉的直接影响这一关键问题上,仅仅是证明了顾颉刚在“古史辨运动”兴起之后对白鸟库吉的论著有所了解,至于之前的情况,则采取了“极有可能”这样一种模糊的说辞。第二,关于另一个关键问题——钱玄同是否受到了白鸟库吉的直接影响,亦未能予以充分的考察,而留下了“尚待证明”的遗憾。
总之,上述探讨皆不能有效地解决这桩困扰着学界已长达十多年的学术公案,而且在问题的考察上“渐渐地走向琐屑的枝叶上去了”。是故,有必要回到这桩公案的直接源头——廖名春与吴锐的论争,并重审以下两个关键性问题:第一,在“古史辨运动”兴起之前,钱玄同究竟有没有接触过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如果接触过,他的“疑古”思想是否由“学舌”“尧舜禹抹杀论”而来?第二,在“古史辨运动”兴起之前,顾颉刚究竟有没有接触过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如果接触过,他的“疑古”思想是否受到“尧舜禹抹杀论”的直接影响?
关于钱玄同的“疑古”思想是否受到白鸟库吉“尧舜禹抹杀论”的直接影响这一问题,胡秋原的看法是:“他知道日本有一个幸德秋水,写过《基督抹杀论》,说基督无其人,十字架代表生殖器崇拜。接着又有一个白鸟库吉,写了‘尧舜禹抹杀论’,说古书所传尧舜禹之事皆为神话。”
以胡秋原的看法为基础,廖名春对这一问题作出进一步论证:钱玄同于1906年9月去日本留学,1910年5月回国,因而很有可能看到白鸟库吉的《支那古传说之研究》。此外,钱玄同在《答顾颉刚先生书》中对尧、舜的本义的解释受到白鸟说的可能性最大。这一看法遭到吴锐的批评。吴锐指出,“廖文”所作钱玄同受日本人影响的推论,“是出于对钱先生思想的无知”。钱玄同在留学日本期间,极端信古,回国后直到1916年未变,根本不可能非圣无法地“疑古”。至于钱玄同对尧、舜本义的看法“是有文字学依据的”,不会受日本人的影响。
平心而论,“廖文”提供的证据确实不足以支撑胡秋原的“假设”,但“吴文”亦存在问题。根据现有资料,钱玄同确实没直接阅读过白鸟库吉的《支那古传说之研究》,但这并不代表白鸟的观点不为其所了解。李孝迁指出:“中文世界虽有许多或详或略介绍‘抹杀论’论战经过的文字,然全面引述白鸟有关中国古史方面的学术观点的,仅见王桐龄的《中国史》。”要而言之,王氏在《中国史》第一编讲到“三皇五帝”的解释。根据该书此章的参考书,这一解释主要参照了白鸟库吉的《东洋史概说》。该书是一部讲义,从文中的论述来看,应该是白鸟将“尧舜禹抹杀论”进一步系统化后的作品。关于“三皇五帝”的解释,白鸟提供了“三才五行说”和“追本溯源说”,前者是其“创见”,后者则沿袭西人的一般讲法。
这里有必要进一步指出的是,王桐龄《中国史》虽然晚至1926年方才正式出版,但钱玄同最迟在1914年便对王桐龄“贩卖”的观点有所了解。进言之,通过王桐龄的《中国史》讲义,钱玄同接触到了白鸟库吉的“三才五行说”,但此时的钱玄同无疑并不赞成王桐龄“贩卖”来的“三才五行说”。
问题尚不止如此。在钱玄同看来,白鸟库吉的看法其实并非什么“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最迟在1910年1月8日,钱玄同即已知道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一书中提出了“尧舜禹汤皆无其人”说。而白鸟“三才五行说”的“疑古”程度远不及康有为的这一观点。
至于钱玄同在《答顾颉刚先生书》对尧、舜本义的看法,并不是如“廖文”所认为的“受白鸟库吉说影响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亦不是如“吴文”所言的“有文字学的依据”那样简单。溯本清源,钱玄同的看法显然是循着顾颉刚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以《说文》训“禹”为蜥蜴的思路而来。这里必须申明的是,顾颉刚的这一做法亦不是受到了白鸟的影响,而是源自一本当时尚未出版的讲义,此即柳诒徵的《文化史讲义》。
承前所述,在白鸟库吉提出“尧舜禹抹杀论”不久,当时的日本学界又出现了所谓的“基督抹杀论”。因此,这里还有必要探讨下面这样一个问题,即除“尧舜禹抹杀论”外,钱玄同是否还接触过幸德秋水的《基督抹杀论》并受其影响?
胡秋原的看法是:钱玄同“说易经代表生殖器崇拜”是由“学舌”幸德秋水的《基督抹杀论》而来。廖名春基本同意这一看法,并从两个层面加以论证。从内证上来看,钱玄同在《答顾颉刚先生书》中有言:“原始的易卦,是生殖器崇拜时代底东西;‘乾’‘坤’二卦即是两性生殖器底记号。”而这一看法应该来源于幸德秋水在《基督抹杀论》中谈及的基督教的起源之一是生殖器崇拜的说法。从外证上来看,“就以对易卦起源的认识来说,钱玄同和郭沫若都是生殖器崇拜说的提倡者,这和他们都在日本生活过相当一段时期是有关的”。对于胡秋原的这一看法及廖名春的进一步论证,吴锐虽不赞成,但并没有进行专门的反驳。
事实上,廖名春的论证尚不足以支撑胡秋原的看法。从内证上来看,钱玄同关于《易经》的性质来源于生殖器崇拜的说法,并不一定是由“学舌”幸德秋水的《基督抹杀论》而来,而是受到了罗典的《诗说》——把《东门之枌》中‘视而如荍’的“荍”字解作男子生殖器的启发。从外证上来看,幸德秋水《基督抹杀论》于1911年出版,而此时钱玄同已经回国。如此来看,胡秋原的说法及廖名春的论证都是不能成立的。
总之,胡秋原、廖名春所认为的,钱玄同的“疑古”思想受到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以及幸德秋水《基督抹杀论》的直接影响等看法,不能成立,且失之武断。
关于顾颉刚的“疑古”思想是否受到白鸟库吉“尧舜禹抹杀论”的直接影响这一问题,胡秋原的看法是:顾颉刚之所以能够提出“层累说”,主要是受到钱玄同的启发,而钱玄同的“疑古”思想存在直接的“日本因素”。
这一“假设”得到了廖名春的认同,并加以进一步论证。第一,顾颉刚曾在北大图书馆工作,又曾“清查外文书籍”,因而完全有可能接触到对“尧舜禹抹杀论”进行转述的相关文章。第二,顾颉刚提出的“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的看法,与白鸟氏所指出的“据史,三皇五帝早于尧舜禹,然传说成立之顺序决非如是,道教在反对儒教后始整备其形态,表现道教派理想之传说发生于儒家之后”这一看法“大致相同”。
这种看法遭到了吴锐的批驳。第一,“顾先生固然清查过外文书籍,但不一定都清查了所有的外文书籍,而且这些外文书籍还可能不包括外文杂志。”第二,“廖文”指控顾先生接受了白鸟库吉的思想“是出于对本国学术史的无知”。贺昌群早在1930年代即指出,集中国古代辨伪之大成的《崔东壁遗书》于1900年流传到日本,故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很有可能脱胎于崔述《考信录》。
客观说,“廖文”所提供的证据确实不能证明胡秋原的“假设”,但“吴文”旨在说明顾颉刚从未接触过白鸟库吉“尧舜禹抹杀论”的看法亦存在一定问题。根据现有资料,钱玄同是否将间接接触到的“尧舜禹抹杀论”告知顾颉刚尚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顾颉刚当时同样通过一些间接的文本接触到了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
1922年春,顾颉刚为了照顾其病重的祖母而请假归家,并在胡适的介绍下开始为商务印书馆编写《本国史》。与以往编者不同的是,顾颉刚打算编写一部“成为一家著述”的教科书。而就在编写这部教科书的伊始,顾颉刚初步建立了“层累说”。这段自述是“顾学”研究者再熟悉不过的事实了,但我们想借此指出的是,顾颉刚在编写这部教科书的过程中至少参考了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五千年史势鸟瞰》以及李泰棻的《中国史纲》。而这些著述正是顾颉刚得以接触到白鸟库吉及“尧舜禹抹杀论”的重要文本。
据《中国历史研究法》“自序”所示,该书是梁启超整理中国史的第一卷,第二卷则是《五千年史势鸟瞰》。此文有言:“史家有时或以神话为副料,不过藉以推见初民心理,或因其象征所表示而窥其生活之片影。例如……因三皇五帝等神话,推想三才五行说之起源;因燧人神农等名称,推想火及耕稼之发明影响于当时人心者若何深切。”所谓“因三皇五帝等神话,推想三才五行说之起源”,应该指的是白鸟库吉的“三才五行说”,而所谓的“因燧人神农等名称,推想火及耕稼之发明影响于当时人心者若何深切”,则指的是西方的“追本溯源说”。值得关注的是,顾颉刚在阅读《中国历史研究法》后的第三天即致函胡适,托其寻找《五千年史迹鸟瞰》。大约在5月15日,胡适便将该文寄给了顾颉刚。之后,顾则对该文进行了研读。如此来看,顾颉刚在胡适的帮助下得到了《五千年史势鸟瞰》,并间接接触到了白鸟库吉的“三才五行说”——即将“尧舜禹抹杀论”进一步系统化的学说。
这里还有必要指出的是,胡适不仅为顾颉刚找到了《五千年史势鸟瞰》,还给顾寄去了李泰棻的《中国史纲》。在该书中,李氏关于“三皇五帝”的解释直接参照了乃师王桐龄“贩卖”来的“三才五行说”与“追溯本源说”。承前所述,顾颉刚于1922年5月阅读了《五千年史势鸟瞰》,之后又阅读了李氏此文,而二者在解释“三皇五帝”的说法几乎如出一辙,这不能不引起顾颉刚的注意。
然而,注意并不等于受到了直接影响。首先,无论是梁启超还是李泰棻,均不赞同白鸟库吉的“三才五行说”。受二者的暗示,顾颉刚似乎仅认同“追溯本源说”,故其《本国史》中说:“大概古代传说的帝王,都可说是文化史上几个重要变迁的象征。”其次,顾颉刚大约在1915年3月左右就读到了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而前已指出,白鸟库吉“三才五行说”的“疑古”程度远不及康有为的“尧舜禹汤皆无其人”说。换言之,在顾颉刚看来,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并非什么“非常异义可怪之论”。
至于顾颉刚提出的“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的看法,虽然如“廖文”指出的,与白鸟氏在《支那古传说之研究》文末的观点“就有几分相似”,但决非“受白鸟库吉影响也许更大”。“吴文”指出,二者的观点都脱胎于崔述的《考信录》。不过,这并不能洗清顾颉刚的“抄袭”之嫌。其实,这一问题可以从以下两个层面加以考察:其一,顾颉刚和白鸟库吉立论的角度并不相同。进言之,白鸟库吉得出“三皇五帝早于尧、舜、禹,然传说成立之顺序决非如是”这一观点,主要“侧重于学派继起的线索”。与之不同,顾颉刚提出“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这一观点,则是侧重于传说产生的先后。其二,顾颉刚虽然通过一些间接文本接触过白鸟库吉的“三才五行说”,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其曾阅读过《支那古传说之研究》。是故,顾颉刚的“疑古”思想并未受到白鸟库吉“尧舜禹抹杀论”的直接影响,而“层累说”是简单地“抄抄白鸟等人之说”的说法亦不能成立。
历史学虽然不是史料学,但无史料,即无史学。在我们看来,古史辨“抄袭”公案之所以自20世纪末以来一直悬而未决,未能取得新的突破,不仅在于辩论双方存在先入为主的主观意见,更在于其史料搜集的不完备以及史料审定工夫的缺失。当然,本文在史料搜集方面尚未达到竭泽而渔的地步,甚至可以说相去甚远,至于审定史料的工夫,亦不到位。然而,经过上面的探讨,这场学术公案或可初步盖棺论定。简要言之,在“古史辨运动”兴起之前,钱玄同、顾颉刚虽然都通过间接文本对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有所了解,但了解不等于受其直接影响。推测此中缘由,要在钱、顾二氏并不认为“尧舜禹抹杀论”是一种“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故受其影响可以说微乎其微,“抄袭”之说更是无从讲起!
(作者系河北大学历史学院讲师;摘自《史学月刊》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