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商民主与全球气候治理的“吉登斯悖论”

2016-11-26 05:27冉冉阎甜
社会观察 2016年10期
关键词:悖论参与者协商

文/冉冉 阎甜

协商民主与全球气候治理的“吉登斯悖论”

文/冉冉 阎甜

全球气候治理的“吉登斯悖论”

吉登斯在《气候变化的政治》一书中提出著名的“吉登斯悖论”:无论全球气候变化带来的风险多么可怕,但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这些风险并非是有形、具体可见和容易感知的。因此,很多人难以为此采取实际行动。然而,一旦气候变化的后果情况变得严重、可见和具体,迫使人们采取实际行动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

“吉登斯悖论”形象地阐释了应对气候变化所面临的全球治理难题。主流科学共同体对于气候变化的讨论早已超越了气候是否的确发生变化和人类活动是否直接影响了这种变化的科学技术层面的讨论,而是更多的关注应对气候变化可能为全球治理带来的机遇和挑战。无论气候变化的受害者、获益者、信奉者还是怀疑者,都在经历着一场全球性的气候治理工程。全球气候治理过程中发展出来的环境能源和气候政策、低碳经济转型、绿色科学技术、气候外交、碳排放权交易市场机制等治理手段能否引领全球和主权国家进行政治、经济和社会治理结构的整体创新和变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如何突破“吉登斯悖论”。

“吉登斯悖论”指出了气候治理存在双重门槛。第一道门槛的突破取决于政治官员,第二道门槛的突破则需要社会组织和公众担当主要角色。吉登斯肯定了近年来政策制定者主导的大规模的、雄心勃勃的气候治理政策。相比而言,社会和普通大众自下而上的推动作用却非常有限。可见,社会和公众的态度对于突破全球气候治理中的“吉登斯悖论”至关重要。

气候变化问题被视作“民主失灵”的重要表现。突破“吉登斯悖论”的前提之一是如何有效说服大多数人,让他们相信为应对气候变化而付出的眼前的短期代价是必要而且值得的,这不仅符合人类共同体的长期利益,而且有利于个人的福祉。但是,在很多自由民主理论的批评者那里,这一点正是自由民主制度的软肋。批评者认为自由民主制度在应对全球气候变化问题上的“失灵”在很大程度上源于选举产生的政治领导人片面迎合大多数选民的短期甚至是肤浅的利益,从而忽视了长期的、更深入的人类社会的整体关切。他们建议应该由具有科学知识的生态精英而非普通大众来控制气候变化的决策议程。

以选举为核心的自由民主制度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真的失败了吗? 自由民主制度无法突破全球气候治理中的“吉登斯悖论”吗? 一派观点认为民主政治的回应性、开放性、正当性和责任性有助于推动积极的气候政策,反对者则提出限制民主参与甚至建立威权体制将有利于全球气候治理。但是, 现有的讨论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全球气候治理中协商民主(deliberation)的维度。本文通过“协商式环境政治”(deliberative environmental politics)的视角来考察协商民主理论和方法在全球气候治理中的实践,进而讨论其对突破“吉登斯悖论”的作用和意义。从协商民意测验和公共协商讨论平台(小组)这两种协商民主方法在气候变化政策领域的应用结果来看,协商民主对于突破全球气候治理的“吉登斯悖论”的作用主要可以归结为其对 “绿色公共领域”的激活作用。

“协商式环境政治”:协商民主理论与绿色气候政治的联姻

协商民主的倡导者将其视为一种对选举、投票和代表制为核心的自由民主制度的补充形式。约翰· 德雷泽克(John Dryzek)认为,协商是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其效果是为了说服别人或者被别人说服,最终服从性地调整固有的观点、偏好和判断。与其他沟通方式相比,协商的根本手段是劝说,而不是强制、操纵和欺诈等交往方式。同时,任何一方试图通过利用权力、控制欲、传道、洗脑、自以为是和恐吓等方式使其他协商者屈服于自己的思维模式都不符合协商民主的初衷。在德雷泽克看来,协商民主是自由民主的代替品。自由民主理念着重自由的表达和单纯的偏好聚集,而不重视思维和偏好的形成原因和过程。 协商民主的深刻含义则在于给参与者提供一个自省的条件,使其经过推敲和深思熟虑形成偏好转换。

从具体的制度设计上来看,很多研究都指出,协商民主概念倡导一种既受人民主权控制、又能够避免受大众情绪影响的民主政治体制。 协商民主概念试图在程序上有效地支持少数派和弱势群体发出自己声音的权利。 因此,体现包容性、判断力和对话性所需的协商、对话、理性、共识是协商民主的核心要素。

环境问题的不确定性需要大量的经验、专业知识、以及咨询磋商。作为一个典型的“少数派”领域,全球气候治理的讨论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一个“绿色公共领域”的形成。气候变化问题的复杂性更需要综合性的解决方案,依靠多元参与者的共同诊断分析,来打破旧有专业知识的狭隘限制以及既有机构组织的权力责任分割状态。 此外,对环境正义的顾虑也要求政策过程尽可能具有包容性、代表性,授予缺乏代理的群体(包括子孙后代)话语权。多元化的公众在政策制定中的话语权以及在政策执行阶段的持续参与是推动有效、公正的绿色环境政治的核心力量。传统的代议制民主显然不足以实现这一目标。因此,一些研究主张用协商民主来重塑绿色、气候政治,发展新型的应对气候变化的治理模式。

沃尔特·巴伯(Walter Baber)和罗伯特·巴特利特(Robert Bartlet)系统讨论了“协商式环境政治”的概念及其应用。他们认为,民主理论中的协商民主“潮流”有利于超越利益集团政治,为满足现代社会融合理性、民主和环境主义的需求提供了基础。在政策制定过程中,协商民主能够提供周到的、话语性的公共参与,这有利于制定出更倾向于环境友好型的公共政策,进而推动新型的环境治理模式。 他们还认为,“协商式环境政治”有利于将环境主义内化到国家治理的文化、规则和制度层面。此外,约翰·巴里(John Barry)等学者倡导把协商民主作为气候变化等环境政治议题的最优分析工具,因为环境政治领域涉及了公共参与、民主、谈判、改变公民偏好和公共利益等要素。协商民主在原则上能够增强环境政策制定的质量、合法性和可持续性。

但是,德雷泽克认为,环境问题的解决不会受益于协商民主,因为只有那些少数拥有强烈的环保价值观的群体才会关心环境政治,协商民主所追求的工具理性价值使得环境问题容易在政治协商中被忽视。尽管如此,他也承认,持续的思想交流和寻求共识的协商制度有可能将绿色生态的偏好转化成为主流意识形态,成为规范性的力量。协商民主倡导的交往、沟通有利于环保的价值观和偏好从少数向大众化传播普及。但也有学者担心,当环境问题成为社会共识和一种意识形态之后,值得深入协商的内容和争议的力度可能减弱,协商之后的深思熟虑和反思的效果可能会大打折扣。

协商民主方法在全球气候治理中的实验应用

陈家刚教授提出了理解协商民主的三种角度:一是将协商民主理解为一种政府形式;二是将协商民主理解为一种决策形式;三是将协商民主理解为一种治理形式。 作为一种治理形式,协商民主能够有效回应多元文化社会的认知和对话中的某些核心问题。作为一种治理方式和技术,协商民主不仅体现在地方、国家和区域治理中,还在全球治理中有很多应用。其中的典型就是应对全球气候变化所进行的对话与协商。

本文接下来的篇幅将以协商民意测验和公共协商讨论平台(小组)为例,具体讨论协商民主方法在全球气候治理中的实验性应用。

(一)协商民意测验在欧盟的实验

由费什金教授发明的协商民意测验是一种将协商民主理论转化为操作技术的一种实验方法,在包括中国在内的全世界很多地方的不同政策领域得到了应用。该方法主要是在一定行政地域范围内通过随机抽样的方式选取部分公众,将他们召集起来面对面就某一公共议题听取不同的政策方案,并进行为期1-3天的小组和大会讨论。 在讨论之前,组织者需成立独立的委员会,准备讨论相关的中立的信息和资料,以便参与者获取足够的背景知识。费什金认为协商民意测验的方法能够让民意在平等、审慎、理性和充分的辩论中呈现出来,可以克服传统民意测量方法中消极被动的被访谈者因为缺乏足够的时间、信息而“应付”产生的“伪民意”问题。

在气候变化问题上,传统的民意测量结果可能不利于推动更有力的应对气候变化的行动。很多传统的民意测量结果显示了公众对气候变化认知的信息匮乏、怀疑甚至否定。这些所谓的“民意”结果常常被一些政党和利益集团利用,作为反对采取行动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的托辞。但这种“民意”结果可能是由于传统的民意测量方法本身的缺陷造成的,因为受访者的答案通常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对气候变化科学缺乏认知的情况下未经思考的结果。

协商民意测验方法在气候变化议题上的较大规模的实验性应用是在2009年欧洲议会选举之前在布鲁塞尔进行的。这个名为“Europolis”的协商民意测验项目的主要程序是:

第一阶段,参与者选取。采用随机抽样的方式在欧盟所有27个成员国找到4300个受访者进行电话访谈。访谈问卷的时间大概是20分钟,主要是了解被访者对气候变化问题的态度、政策偏好和认知程度。其中随机选取的3000人在访谈结束后被邀请参加在布鲁塞尔的现场协商讨论会。作为对照,另外1300人没有被邀请参加现场讨论。最后,在被邀请的3000人中,根据欧洲议会的席位分配数量,按比例选取了348人参加了为期三天的现场讨论。

第二阶段,准备信息资料。在讨论会的前一周,会议组织者向参与者发放与讨论议题相关的背景资料,内容包括气候变化问题的现状,不同的争论性观点和政策方案。这些材料被翻译成21种语言,由独立的第三方专家撰写,是欧盟议会内不同政党代表修改并达成一致之后的版本。

第三阶段,现场协商讨论会。现场讨论分为大会讨论和小组讨论两种形式。大会讨论邀请欧盟国家的政治领导人和专家就气候变化议题发表演讲和报告,随后进入大会现场提问和讨论环节。

研究显示,在经历了对气候变化问题的严肃协商讨论之后,参与者不但对气候变化问题有更多的了解和认知,而且更倾向于在欧洲议会选举投票中支持那些在气候变化议题上采取积极态度的政党。85%的参与者支持采取更多行动应对全球气候变化,84%的参与者表示支持更加清洁环保的能源项目以提高能源使用效率。与协商讨论会之前的数据相比,这个比例分别提高了13%和9%。

(二)公共协商讨论平台(小组)在澳大利亚和英国的实验

公共协商讨论平台(小组)(简称协商小组)也被称为专题小组或焦点组。其主要形式是召集利益相关方(当地民众、专家学者、政府官员、工商业人士和非政府组织人士等)就相关的公共议题进行小规模的对话、协商和讨论。时间可能从几小时到几天不等,参与人数从几个到几十个不等。协商小组是一种较为常见且成本较低的协商民主方法,类似于协商民意测验中的小组讨论。但参与者并非是通过科学随机抽样选取产生的,不具备很强的多元性和代表性。

为了实证检验协商民主可能对全球气候治理产生的影响,一些研究采用协商小组的方法进行了社会实验。克斯蒂·霍布森(Kersty Hobson)和西蒙·尼迈尔(Simon Niemeyer)进行的研究是一个由居民、专家和政策制定者组成的关于科普气候变化的协商民主实验。100多名居民样本是来自澳大利亚首都领地的城市居民和戈伯恩马尔维利郡的乡村居民。实验人员对他们分别进行面对面的访谈,记录他们对气候变化问题的看法。接下来,从中选取40多人参加最后三天的协商小组。参与者听取专家和政策制定者的演讲,并对演讲内容进行讨论和质疑。

研究者对实验参与者在不同阶段认知气候变化的话语进行了比较。他们将参与者认知气候变化的话语分为四个类型:1)自信的怀疑主义。他们不确信气候变化存在;不相信媒体、政府和专家的言辞;不认为气候变化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议题。2)治理主导者。持有这一类观点的参与者认为气候变化是人为造成的,因此需要政府的行动,如果政府不起到主导作用,民众的行动无济于事。3)自信的实用主义。他们基本认同气候变化是人为造成的,但科学技术的进步将使人类有能力适应气候变化的结果。4)焦虑的悲观失望者。这种观点认为应该听天由命,顺从自然,放弃气候治理的努力。

研究发现,通过三天的协商小组,参与者认知气候变化的话语开始发生转变,不同话语之间的共识开始凝聚,行动的意愿增强。原来持有第一种话语(自信的怀疑主义)的参与者仍然质疑气候变化的存在,但在协商之后也表示愿意支持应对气候变化的政策。原来第二种话语(治理主导者)的持有者在协商小组之后,仍然关注政府治理的职责,但更趋向于强调集体的责任与公民行动的力量。此外,新的话语模式在协商小组之后开始出现,他们的共识是更加强调公民集体行动的重要性,特别是对子孙后代的影响。这项研究还发现,协商小组的方法有利于参与者把气候变化与自己经历的自然灾难联系起来,有利于进一步唤起了人们对气候变化的关注。与此同时,协商小组创造的学习机会也有助于参与者降低因为对于气候变化和自然灾难的无知而造成的恐惧、自卑和压力。

另一项在英国苏格兰农村地区进行的协商小组实验研究是组织当地土地经营管理者和气候变化的科研人员,共同讨论气候变化对本地农林牧业生产和生活的影响。协商小组在讨论中采用的互动沟通模式,体现了参与者之间的一种知识交换而非单向、灌输式的知识传播。协商小组在应对气候变化问题上打破了传统的知识壁垒,创造了普通公民、专家、决策者之间的社会学习机会。

总之,协商民主的理论和实践对于突破全球气候治理中的“吉登斯悖论”,主要体现在“绿色公共领域”的激活上。第一,作为一种公众参与方式,协商民主有利于为普通公众参与全球环境治理营造一个日常性、建设性、开放多元的参与平台。第二,作为一种民意收集和聚合的方法,协商民意测验在全球气候治理中的应用,能够让民意在平等、审慎、理性和充分的辩论中呈现出来,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传统民意测量方法中民众消极被动的角色。第三,作为一种社会学习模式,公共协商讨论平台(小组)可以成为气候变化话语和知识的一种互动传播方式,破除气候变化科学的专业知识壁垒,促使公众对气候变化的认识从抽象的语言层面走向具体、可感知的生活层面。

当然,协商民主理论的怀疑者早就指出了其可能存在的过于精英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倾向。一些协商民主方法的高昂成本也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实验进一步更大规模推广应用的现实可能。即便如此,本文更加关注的是,协商民主可以为突破全球气候治理的“吉登斯悖论”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和新的范式选择。

(冉冉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阎甜单位:英国伦敦国王学院欧洲和国际研究系;摘自《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6年第4期)

猜你喜欢
悖论参与者协商
Multi-Agent协商中风险偏好的影响研究
移动群智感知中基于群组的参与者招募机制
休闲跑步参与者心理和行为相关性的研究进展
门限秘密分享中高效添加新参与者方案
“帽子悖论”
发挥社会主义协商民主重要作用
罗素悖论的成因
罗素悖论的成因
从“古运河的新故事”看提案办理协商
海外侨领愿做“金丝带”“参与者”和“连心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