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富英
论英国小说中异族他者形象的嬗变:从《鲁滨逊漂流记》到《尤利西斯》再到《长日留痕》
文/申富英
根据德里达,“所有他者都是完全他异的”。“他者”(The Other)是“自我”对“自我”以外的任何不熟悉的人或事物的一种建构,是“自我”借以界定自我的手段。在对他者的建构中,自我往往赋予他者与自我所具有的特质相反或相对的特质。英国小说历来都不乏异族他者形象,从英国小说发端的《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 Crusoe)开始直至当代,异族他者的形象经历了一个从被书写、被妖魔化到与自我相互审视,再到与自我换位互置的嬗变。英国启蒙主义的代表作《鲁滨逊漂流记》、现代主义文学的高峰《尤利西斯》(Ulysses)和多元文化的经典《长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非常典型地反映了这样一种嬗变过程。
作为英国小说肇始的《鲁滨逊漂流记》,也是“几个世纪以来殖民主义思想的一部宣言书、教科书”。在《鲁滨逊漂流记》中,鲁滨逊是处于上升时期的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是资本主义社会代表主流意识的社会性自我和具有主导性的“主体”。他富于冒险精神,具有理性思想和科学思维,自认为可以通过理性和科学改造世界;而作为异族他者形象的星期五,则思想单纯,安于现状,感情真挚,靠感性认知世界,对鲁滨逊忠贞不二,但永远只能是被鲁滨逊改造和拯救的对象。在鲁滨逊眼中,星期五身上的“他异性”是负面的,是有必要“还原为自我的同一,或者有必要去掉的”。在对星期五进行“他异性还原”和“去他异性”的过程中,鲁滨逊的自我特质变得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得到强化。
首先,虽然星期五后来成为鲁滨逊所谓的“忠实朋友”,但他在开始时是作为一个异族他者进入鲁滨逊的视野的。其次,自获救那天起,星期五作为他者一直处于被教化和驯化的地位。再次,作为他者,星期五被还原的所谓“优秀品质”一再被定义为忠诚可靠;而作为主导者,鲁滨逊一再把自己定位为教化者和良师。
总之,作为英国小说的肇始,《鲁滨逊漂流记》虽然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逐渐成为殖民者朋友的他者形象,但这个他者依然带有早期殖民文学所强加给一切异族他者的共同特征:落后、愚昧、野蛮、被动,必须给予教化和救助。鲁滨逊作为初始时期的殖民者的代表,对待他者的手段亦是一切殖民者对待他者使用的通用手段:将他者定义为奴仆,将自己定义为主人;将负面特征强加于他者,借以突显自我的理智、文明、仁慈、开化等;以宗教、教育等手段教化、驯化他者;将忠诚的观念在他者身上内化;等等。在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中,英国殖民者永远处于主导性主体地位;非洲黑人则被定义为具有“他异性”的他者,是被审视、判断、命名、定义和驯化的被动客体。
英国小说肇始阶段的《鲁滨逊漂流记》表明,殖民者对他者的定义会遭到他者的挑战,在随后的小说中他者对殖民者那种一厢情愿的意淫式的主体性提出了越来越多的质疑。时代发展到20世纪,随着越来越多的具有非盎格鲁-撒克逊背景的作家被英国民众接纳,这些作家的作品也被陆续列入英国文学经典。这些文学经典颠覆了以往英国文学中的种族(民族)他者形象,改变了人们对种族(民族)他者的定义。当时正处于英国殖民之下的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现代主义巨著《尤利西斯》就是这类作品的典型代表。
首先,《尤利西斯》中的他者不再单纯是被审视、定义、妖魔化和驯化的客体,殖民者也不再仅仅是审视、定义、妖魔化和驯化的主体。其次,在《尤利西斯》中,殖民者和他者的身份不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流动的、双重的。更为重要的是,作为现代主义丰碑的《尤利西斯》揭露了“他者化”异族过程中的虚构现象及其根源。在小说的“独眼巨人”一章中,“公民”的那只狗一会儿是纯种高贵的爱尔兰猎犬,一会儿又成了长满癞疮、满口疯狗病毒的癞皮狗。同样一只狗,其主人若属自我阵营,就是品种高贵的名犬;其主人若属他者阵营,就是人人喊打的疯狗。在殖民与反殖民的进程中,殖民者和民族主义者均采取了这种几乎疯狂的美化和丑化的技法,其根源便是现代社会人们已经司空见惯的一个观念——民族观念。
总之,作为现代主义经典的《尤利西斯》典型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人们对他者问题的认知:他者与主流自我的身份是可以互置的,他者既会丑化把其作为他者的主流族群,亦会以主流势力的身份丑化和迫害比自己更弱小的族群。这种丑化、迫害的做法和逻辑都是荒谬的,均源于人们对民族观念的排他性认同。虽然乔伊斯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他者问题的认识比笛福那个时代深刻得多,但人们似乎还缺乏去冷静客观地体验和认识自己在他者眼中的他者形象的主动性。
如果说笛福那个时代的人们主要是理直气壮地、自以为是地去将他者他者化,乔伊斯那个时代的人们主要是冷静地批判将他者他者化的做法和根源,那么人类在进入20和21世纪之交的时候,开始能够更加清醒地认识他者问题,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我也是他者眼中的他者,并努力去调适自我,以适应这个文化多元的时代。
在创作于20世纪末的小说《长日留痕》中,原来作为主体去殖民和他者化异族的英国人变成了被他者化的客体,原来作为殖民者所谓的先进文明化身的“英国性”(Englishness)也成了异族眼中的“怪异特质”(grotesqueness)。《长日留痕》的作者石黑一雄虽然是日裔英国人,但他的小说,特别是《长日留痕》,被许多批评家认为“比英国更英国”(more English than English)。因此,对于作为日裔英国作家的石黑一雄作品中的英国人是否能够代表典型的英国人的问题就无需争论了。而且,《长日留痕》中的主人公史蒂文斯乃英国特有的“最能代表其社会和文化特征的男管家”,因此可以认为,史蒂文斯的特质乃英国人最典型的特质,史蒂文斯的命运乃英国命运的缩影,史蒂文斯在美国人眼中的形象乃英国人在美国人眼中的形象。
史蒂文斯作为典型英国人的典型特质包括尊严至上、忠于职守、循规蹈矩,等等。他一直因这些特质而自豪,而且为了保持这种特质牺牲了爱情和亲情。虽然他对“尊严”的定义不甚清楚,但他却以牺牲亲情和爱情为代价去维护这个他珍视的字眼。他将尊严上升到职业化操守,将男管家的尊严视为一种“职业性尊严”(professional dignity),并按照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虽然他一直以这些所谓的英国管家的特质自豪,但在美国人眼中,他只不过是可以用作装点其浅薄文化的小人物,甚至是可供其消遣的小玩偶。在其新主人眼中,他迂腐呆板,不懂幽默,不懂享受生活,是其主人所代表的新兴美国文化需要改造的老古董。
史蒂文斯的命运乃是大英帝国由盛而衰的命运的缩影,他的形象也就成了整个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形象,他所效忠的达灵顿府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英国及其战后衰落的换喻”。换言之,史蒂文斯的易主乃是世界霸权由英国易为美国的换喻。昔日为世界霸主的英国人的所谓优秀品质,即所谓尊严、忠诚、规范等,在美国开始登上霸主地位后,也不得不沦为美国人眼中的他者特质,成为美国文化“去他者化”的对象。
史蒂文斯易主后的心态也是英国人由他者化主体变为客体时心态的写照。在达灵顿府易主后,史蒂文斯虽然成为新主人幽默嘲弄和试图改造的对象,但依然坚称“只有英格兰才有真正的男管家”,一直坚持以具有自身的特质而自豪。但是,英国民众对往昔辉煌历史的眷恋并非食古不化或固步自封,而是出于对本民族历史及其民族身份的怀恋和守望。这种怀恋与守望并未阻碍他们在他者化的目光中审视自我,并未影响他们在屈辱中醒悟,从而发现自己民族的长处与短处,进而改变自己,适应新的国际秩序。在小说的结尾,史蒂文斯终于下定决心去学一把美式幽默,去做一个融合了英国式的忠诚严谨和美国式的轻松自由的管家。
一言以蔽之,《长日留痕》反映了世界霸权易主后英国人的失落与调适过程。在美国的强权辐射下,以史蒂文斯为代表的英国人开始以异族的审视目光为镜,审视自己作为美国人眼中的他者形象,开始拷问自己原来引以为豪的“英国性”的优劣之处。其结果是,“许多和英国民族身份久已相连的特征或是消失或是经历了剧烈的转型”,从而有效地应对了英国所不得不面对的多元文化和美国化(Americanization)的挑战。
通过将《鲁滨逊漂流记》《尤利西斯》和《长日留痕》三部创作于英国不同历史时期的小说进行对比研究,我们不难发现英国文学史上对异族他者形象书写嬗变的轨迹。在英国国际地位如日中天的18世纪资产阶级启蒙时期,英国人是他者化异族的主体,其眼中的异族他者虽然可能带有质朴、善良等特点,但主要特点是应当被教化、启蒙、驯化、管制的客体。在各殖民地纷纷独立的前夜,英国人虽然依旧在他者化异族,但他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主体地位和异族的客体地位有可能被置换的危险,英国人和异族在他者化他者的过程中可以互为映像,互相审视。在英国的国际霸主地位早已让位于美国的多元文化时代,英国人开始变成被他者化的客体,主动以异族人的审视目光为镜,去审视自己视为身份之根的“英国性”,并以此为契机,去主动改变或修正自己的民族特质中不合时宜的部分,去应对多元文化和美国化带给自己民族的冲击。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摘自《外国文学》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