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良书
五四时期“历史虚无主义”在中国之影响
文/周良书
五四时期,历史虚无主义在中国有很大影响。分析这一时期历史虚无主义的特点,探讨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克服它的经验,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19世纪上半叶,虚无主义传入俄国后,遂演化为民粹主义和庸俗社会学两大流派。这实际上构成了虚无主义在东方的源头。虚无主义在清末民初传入中国,于是,中国便有了“虚无党”的说法。五四时期,这股思潮多以“无政府主义”面目示人,在中国思想界产生了极大影响。
虚无主义在历史观上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根本对立。这也是国际共运史上马克思主义者严厉批判施蒂纳、蒲鲁东、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人的一个重要原因。中国知识分子选择无政府主义,自然也就接受了其虚无主义的历史观。吴稚晖、黄凌霜、区声白、朱谦之、易家钺、杜冰坡、刘石心、郑贤宗、梁冰弦、郑佩刚、李绰、景梅九等是其主要代表。五四时期,他们打着“社会主义”旗号,以“最激进”姿态、“最革命”言论,在中国传播其历史虚无主义观点。于是,在“阶级”、“政党”、“国家”等问题上,就形成了有别于马克思主义的另类宣传。
第一,关于“阶级”观念的宣传。他们一致承认“阶级”之客观存在。但在“阶级斗争” 上却表现出与马克思主义不同的观点。尽管他们主张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的根本点,即否认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发展的直接动力,反对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革命斗争。
第二,关于“政党”观念的宣传。他们认为,在阶级社会中,“其惟一预备救济之方,如政治而有政党,则工人必有工党”,但又强烈反对建立集中统一的列宁式政党。
第三,关于“国家”观念的宣传。在他们看来,“国家的组织,从历史上观之,无非建立私权,保护少数特殊幸福的机关”;因此,“国家的一件东西,在今日似箭儿的进化线上,再不能作片刻的逗留”。
上述观点对中国知识青年有很大吸引力。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在其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也大都接触过无政府主义,且程度不同地受到过它的影响。
五四时期,知识界对中国思想传统和历史文化主要有三种态度:一是“国粹派”,强调固守中国文化之本位,抵制西方文化的输入,力图从“国学”中寻找变革中国的根据;二是“调和派”,主张取西方文化之长,以补中国文化之短,实现中体西用式的折衷调和;第三是“西化派”,要求不设任何限制,全盘输入西方的科学技术和思想文化,借以促进中国的进步与发展。
在新文化运动中,第三派的表现最为突出。它为中国文化的“吐故纳新”立下功劳,但同时也给中国新文化建设埋下了隐患。这一派中的激进者对传统文化采一概否定之态度,开启了中国历史虚无主义思潮中“全盘西化”论的历史先河。由于它在认识论上与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相对立,因而在“文化”、“传统”、“历史”等问题上,就表现出与马克思主义完全不同的认知取向。
第一,关于中国文化“西方化”的观点。以1915年《新青年》的创刊为标志,中国掀起了一场资产阶级的新文化运动,“西方化”即为这场运动所追求的一个重要目标。陈独秀强烈表示:“祖宗之所遗留,圣贤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会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这种“破旧立新”的精神值得肯定,但它将中西文化根本对立起来,强调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夸大中国文化的劣根性,无视世界文明的民族性和多样化,其结果就必然要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
第二,关于中国传统“现代化”的观点。“西化派”不仅认为“东西”根本对立,而且强调“古今”水火不容。在他们看来,传统的即为封建的,而封建之祸根在于“孔教”。这种割裂传统与现代之联系,对中国传统文化采一律弃绝的态度,严重影响了其对封建主义批判的科学性和说服力。这也是“西化派”在新文化运动中所犯的一个方法论方面的严重错误。
第三,关于中国历史“虚无化”的观点。剿灭“文化”,弃绝“传统”,必然要走向对历史的“虚无”。与“西化派”不同,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则从另一角度抒发其观点。郑贤宗说:“从中国历史上观察,可说中国向来是没有政府的”;“从前清末年起,虽然‘政府’这件东西勉强仿制了出来,但与人民是绝无关系的,社会上仍是保存‘帝力何有于我哉!’的故态”。显然其将中国历史“虚无化”的倾向与“西化派”如出一辙。这种极端言论,让支持“西化派”的顾颉刚也大为惊讶:“看着现在人对于历史的观念,真使人害怕。”
五四时期是一个开放、自由竞争和文化多元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往往才接受了这种思想,不久又迷恋上了另一种学说,或者是把几种思潮一并接纳。比如,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陈独秀、李大钊等,都曾是“西化派”的重要成员,同时也是无政府主义的热情支持者。然而,在接受马克思主义后,他们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展开对无政府主义和“西化派”的批判。
陈独秀批评无政府主义者“持论底通病是注目在远的将来,而把现在及最近的将来急待解决之问题放下不管”。陈独秀指出:阶级斗争是“表示人类社会组织进化之最显著的现象,他是推动人类社会组织进化之最有力的方法”;在此过程中,无产阶级必须建有强大组织力和战斗力的革命政党。针对无政府主义者否定一切“国家”的言论,陈独秀明确指出:国家是“一种改良社会的工具,工具不好,只可改造他,不必将他抛弃不用”;“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是资本家的国家,一是劳动者的国家”,我们要反对资本家的国家,拥护劳动者的国家。
李大钊更关注于历史和文化问题的探讨。针对“东西”根本对立的观点,李大钊指出:“东洋文明既衰颓于静止之中,而西洋文明又疲命于物质之下,为救世界之危机,非有第三新文明之崛起,不足以渡此危崖。俄罗斯之文明,诚足以当媒介东西之任。”针对“西化派”中“古今”水火不容的观点,李大钊指出:“宇宙的进化全仗新旧二种思潮,互相挽进,互相推演”,“我确信这两种思潮,都是人群进化必要的,缺一不可。我确信这两种思潮,都应该知道须和他反对的一方面并存同进,不可妄想灭尽反对的势力,以求独自横行的道理”。针对“西化派”将历史“虚无化”的观点,李大钊批评说:“过去一段的历史,恰如‘时’在人生世界上建筑起来的一座高楼,里边一层一层的陈列着我们人类累代相传下来的家珍国宝。这一座高楼,只有生长成熟踏践实地的健足,才能拾级而升,把凡所经过的层级、所陈的珍宝,一览无遗,然后上临绝顶,登楼四望,无限的将来的远景,不尽的人生的大观,才能比较的眺望清楚。在这种光景中,可以认识出来人生前进的大路。”
陈独秀、李大钊的上述观点,既是对历史虚无主义的批判,也是对其本身旧有观念的否定。正是在这种自我“否定”中,他们完成了向马克思主义的转变;也正是通过这种思想“批判”,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才得以广泛传播。也许因为有此经历,李大钊、陈独秀能更深感受虚无主义之危害。李大钊说:“那梦想将来所见的新世界,是虚的,假的,只有在‘乌托邦’‘无何有之乡’里可以描写的。”陈独秀则严肃指出:“一切都否定了,自己的实际生活却不能否定,所以他们眼里的一切堕落行为都不算什么,因为一切都是虚无。我敢说虚无思想,是中国多年的病根,是现时思想界的危机。”
对历史主义者来说,历史具有沟通过去与未来、个人与民族的永恒力量;但对虚无主义者来说,历史是一种“劣质酒”,它麻醉人的精神,也毁伤了自己做人的形象。因此,要将虚无主义从历史的“避难所”中驱除出去,还必须树立历史主义的鲜明观点。这也是五四时期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在批判历史虚无主义过程中,通过史学实践予以回答的一个重要理论问题。马克思主义者主张:第一,用发展与辩证的观点来看待历史;第二,从经济上考察历史的动因与规律;第三,尊重历史发展的连贯性和继承性。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正是通过上述探索,宣传辩证的“时空观”,阐发唯物的“历史观”,从而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开辟道路。他们所坚持的历史主义观点,对于虚无主义“割裂”历史、“虚无”历史也有正本清源之作用。除此之外,他们还运用上述原理和方法,具体分析近代中国社会性质与矛盾,并提出了关于中国革命主题和任务的基本观点。他们揭示了近代中国社会性质和主要矛盾、揭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之历史事实、揭示中国革命的任务及其历史特点。
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上述分析,不仅论证了中国革命发生的历史合法性,而且指明了中国革命发展的现实可能性。这也为后来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即便在当下,这些认识和判断,对于抵制和批判历史虚无主义者所鼓吹的“侵略有功论”、“否定革命论” 也有重要现实意义。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摘自《哲学研究》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