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进乎技——《庄子》中的几个匠人

2016-11-26 07:29张文江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5期
关键词:庖丁圣人弟子

张文江



道进乎技
——《庄子》中的几个匠人

张文江

先秦两汉的学术文化,如果作最简单的划分,可分为儒道两大类。儒家的人才结构,以《论语》表达得最明确,即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先进》)。孔子用来描述十个弟子,汉以后被称为四科十哲,宋以后演变为四配十二哲。①在《庄子·天下篇》中,人被分为七种人: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君子、百官和民。此书的价值取向为前三种人,主要以三种人和圣人、君子的互动,来推动情节的发展,演绎自己的论说。

《论语》四科中人的身位是君子。《庄子·天下篇》没有列出贤人,在儒家贤人是圣人和君子的过渡,虽然程度高于一般的君子,却没有根本的区别。《庄子》中的圣人,能够理解或部分理解三种人,而以孔子弟子为代表的君子(这些弟子后世被看成贤人),则不能理解三种人,对他们的行事乃至心迹,大致需要孔子的解说,故圣人是通上下的枢纽。

孔门四科中没有直接的民,民大概被看成小人,没有到达政治层面,只是满足于生存需求的劳动者。《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孔子从事上层建筑乃至意识形态的工作,樊迟所问属于经济基础,问答的接口没有对拢。为圃者的形象,可通于《庄子·天道》中的汉阴丈人。此节彰显浑沦氏之术,子贡向弟子解说,孔子又向子贡解说,已贯通上下的道路。②“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为儒家的圣人之道;“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为道家的圣人之道,表现了不同的趋向。

四科中有间接的民,隐藏在德行和文学之中,尤其在德行之中。在《论语》中可以被认为儒道相通的人,主要在于德行,尤其是颜回。儒家老师和弟子的相应,最重要在于“孔颜之乐”,也最容易被忽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身居陋巷,心怀天下,是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论语》中列出“德行”四人,皆有内圣通往外王的契机(参见拙稿《孔门弟子的结构》)。《庄子》歌颂天人、神人、至人,全书可以看成三种人的传记群像。三种人居住之处,在渺不可及的无何有之乡,或远在海外的藐姑射之山,然而入世则隐藏民间,游走于中心和边缘之间,以各式各样的身份出现。纵观全书,比较高频出现的角色就是匠人,他们以特殊的技艺,赢得尊严和闲暇,并开启向上的进路。

检点《庄子》中出现的匠人,大致有以下这些人物:庖丁(《养生主》),匠石(或匠伯,《人间世》))、伯乐(《马蹄》)、轮扁(《天道》)、佝偻者、梓庆,东野稷(《达生》),郢人(《知北游》)。这些未显身份的修行人,彻上彻下,道通于艺,留下瑰丽而神奇的传说。试解释其中三组,以示其例:1、庖丁;2,达生群像(a—e);3,轮扁。

一、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坬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养生主》)。

手、肩、足、膝的姿势以及刀的变化,为解牛时全身之配合。“莫不中音”,相合音乐的节奏;“合于桑林之舞”,相合舞蹈的节拍。桑林,商汤时乐名。“经首之会”有二解:一、《咸池》之乐章;二、经脉之首尾。当以二为是,亦可含一。“乃中经首之会”,为礼乐相合而丝丝入扣的极妙处。“会”指经脉的总汇,后世禅家“单刀直入”,所入即此。抽象而言,各家各派皆有其经,“中其经首”乃能解此家此派。而“中其经首之会”乃能解牛,牛,大物也,乃整体(whole)之象。“乃中经首之会”,也就是《易·系辞上》所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

文惠君的赞叹,乃发自内心的惊奇。此节始“善哉”赞叹技,终“善哉”赞叹道。后世佛经翻译采及此语,云“善哉,善哉”,亦用两“善哉”。“技盖至此”之“至”,到家,到位,臻于化境。庖丁所对之言,“道进乎技”为一路,“技进乎道”亦为一路,当知其互成之理。以终极而言,为技体现于道,道体现于技。以过程而言,则互相促进,技进一层,道进一层,或道进一层,技进一层。

初次面临新环境或新事物的时候,人往往会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入手,此即“所见无非全牛者”。经过一段时间后,周围情况渐渐适应,事物真相也渐渐展开,逐步得心应手,此即“未尝见全牛也”。由事事看不破到事事不费力,上了一个台阶。《倚天屠龙记》二十章,张无忌学会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心法后,看其他一流高手原来极精妙的招数皆有破绽,这也是“所见无非全牛者”与“未尝见全牛也”的区别。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神遇”与“目视”似为对立,实为衔接。“官知止而神欲行”,盖五官有其局限,而精神则启行于所止之处。“依乎天理”,纯乎天然,知行合一。“批大郤,导大窾”,所谓顺势而为。“因其固然”,“因”乃道家要旨,自始至终只是一“因”,“固然”亦本来如是。“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亦即《人间世》所谓“无伤”,一点点都不能碰着。“良庖”之割、“族庖”之折,为庖丁解牛之铺垫。庄书屡见十九之数,可能相应于河图洛书,也可能相应于“十九年七闰”之法。“有间”为体,“无厚”为面乃至点,故能出入无疾。“恢恢乎游刃必有余地”,是之谓“养”。“刀刃若新发于硎”,乃永葆锐气,当以此自勉。

“每至于族”,可遇到盘根错节的矛盾聚集处。“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此即敬畏,《诗·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参考朱熹《答陈同甫》:“真正大英雄人从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处做将出来。若是血气粗豪,却一点也使不著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视为止,行为迟”,乃所谓“战术上重视敌人”,且照应上文“官知止而神欲行”。“视”与“行”配合犹舞蹈,心之所注,气亦至焉。“止”、“迟”谓一点点慢下来,《飞狐外传》十一章论武学所谓“嫩胜于老”、“迟胜于急”。“动刀甚微,謋然已解”,盖真能寻至关键处,轻轻一动,即已解决。“如土委地”乃顺利完成,胜于《晋书·杜预传》“势如破竹”。

“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大功告成,犹运动员上领奖台。“提刀”而“四顾”,有“舍我其谁”之象。“踌躇满志”,为成就感之实现(peak experience),乃高度之满足。“善刀而藏之”极要,于养生当收功,于处世当“韬晦”。解牛已毕,未能善刀而藏者,其刀刃尚能若新发于硎乎。

二、a,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痀(gōu)偻(lóu),驼背。承蜩(tiáo),用长竹竿粘取知了。“犹掇之也”,此人神乎其技,差不多俯拾即是。“子巧乎!有道邪?”熟能生巧,掌握巧,就是道。“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训练五六个月,在竹竿顶部放两个弹丸而不掉下来,就很少失手了。由此而“累三”、“累五”,从初级、中级而高级,成修道三进阶,至“犹掇之也”到达顶峰。

控制自己,远比控制外物重要。处身“若厥株拘”、执臂“若槁木之枝”,参考《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田子方》:“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此之谓专注。“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制心一处,无事不办(《遗教经》)。高度地专心致志,是任何事业成功的基础。凝于神,一作疑,疑通凝。

b,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若履,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济乎觞深之渊”,觞深是渊名,以形象为喻。盖其渊可以浅,可以深,随人之技艺而变。“善游者数能”,会游泳的人,很容易学会操舟,因为有丰富的支援意识。“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没人是潜水之人,更是进入自由之境。“吾问焉而不吾告”,因为告就成为理论,而操舟完全从实践到实践。

善游者犹如九段棋手,忘水乃克服介质的阻碍。没人乃超一流棋手,在他们面前介质已无阻碍,在水中如履平地。“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各种各样的变故都不入心,自然而然显出从容之象。“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同样的赌博技术,因赌注不同而影响正常发挥。“凡外重者内拙。”注重外物内心就笨拙,当渐渐轻于外而重于内。

c,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梓庆的技艺鬼斧神工,见之夺人魂魄。“臣工人,何术之有!”工人,匠人,做工之人。“虽然,有一焉。”此所谓无术之术。“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盖斋戒以修少阳之生气。耗谓消息之消,今云消耗。齐三日、齐五日、齐七日,由外而内,化消为息,转修转精。“不敢怀庆赏爵禄”,化去朝廷功名利禄之心。“不敢怀非誉巧拙”,不再考虑别人的批评或赞许。“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修证有成,忘身之象。不写成“肢”而写成“枝”,或相应上文“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无公朝”,取消公共事务和应酬。“其巧专而外骨消”,技艺愈深,脱胎换骨。“入山林,观天性”,由命而性,自然显像。“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性命合一,胸有成竹,然后除去多余的材料,就行了。“不然则已”,条件不具备就不做,等待时机,水到渠成。

d,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之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中规中矩、进退自如,驾驭技术高超。“庄公以为文弗过也”,此句亦见《吕氏春秋·适威》,“文”作“造父”,乃周穆王时善御者。然而“文”亦可用,盖交互之象,亦即爻变。“使之钩百而反”,既然这么有本领,那么就多多展示吧。成玄英疏:“任马旋回,如钩之曲,百度反之,皆复其迹。”“稷之马将败。”此人目光如炬,在旁边看出了问题。公密而不应,盖不认同。密,也就是默(参见拙稿“《人间世》析义”)。“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能量已近乎耗尽,然而还贪心不止,好比牛市末期景象,故断言必败。

e,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以上a-e,《达生》)

“工倕旋而盖规矩”,随手那么一画,完全合规中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身成与心成不同,以武侠小说为喻,前者犹剑宗,后者犹气宗。古琴演奏有“指静”和“心静”之不同,亦以前者为上(《古今琴书集成》卷一一引《弹琴总诀》)。“故其灵台一而不桎。”佛教大圆镜智之象,一犹整全,“不桎”乃成解脱。“忘足,履之适也”,足在下,犹行动的起点。又,此句亦见奥修阐发之,中译云“当鞋子合脚时”(王国伟译,东方出版中心,1996)。“忘要,带之适也”,由下而中。“知忘是非,心之适也”,由中而上。此犹达命之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随遇而安,所在常适。不受内心和外界之影响,处处成其巧合。“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开头对,就一直对下去了,一得永得。

三、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天道》)

桓公,齐桓公。在庄子笔下,技艺高超的人多是悟道者,如庖丁、轮扁,匠石,可比较西方的自由石匠(Free-Mason)。轮扁是斫轮老手,此类人有较高的收入和较充足的时间,由于技艺精湛而获得自信。凡技艺精者近于道,他们接近上层社会,又身居旁观者,往往冷眼看破实情。“有说则可,无说则死!”桓公对哲人有其好奇心,轮扁如果不是早已有说,怎么可能主动现身挑逗呢。在君王的霸气之下,如果不是绝对高手,其技术一定变形。“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阐发上文“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不徐不疾,所谓火候。“得之于手而应于心”,不同于“得之于心而应于手”,由具体而抽象,走剑宗路线。“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参照《大宗师》“道可传而不可受”。“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此谓不可传,其技艺已达极致。然而他本人又是怎么会的,此意极深,盖向上一路,千圣莫传。“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名言警句,糟魄为造酒之多余物。

❶ 《论语·先进》:“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即四科,以后《世说新语》作为分类之首。颜渊等十人即十哲,唐开元年间配祀孔庙。后来又改变为四配,即颜回、曾参、子思、孟子;十哲减去颜回入四配,补上子张、有若和朱熹,清乾隆年间定为十二哲。

❷ 弟子也有弟子,传承老师的论说,逐渐形成学派。《汉书·艺文志》中,收入孔子弟子著作四种,再传弟子著作六种。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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