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民生路与天地大德之间——关于李凤群《大风》的旁白

2016-11-26 07:29施战军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5期
关键词:长工大风

施战军



在流民生路与天地大德之间
——关于李凤群《大风》的旁白

施战军

1

我们总是跟自己的长辈询问自己的来历、家族的来路,确知后心里才踏实。踏实当然又不意味着就能够活得风调雨顺。

谁的人生不是一部漂流记?谁的生命不是一篇历险记?

谁的命运不是一出谪仙记?谁的成长又能穷且洒脱到御风而行?

这本来就够受的了,但《大风》里的草民四代,恰恰就在来历上出了悬案。因此夜奔、漂流、历险、撒谎、哭穷、讨饭,“生涯不复旧桑田,瓦釜荆篮止道边”。北宋晁补之《流民》所述情状属于诗,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来龙去脉是它的基本构件,不管你是整块交代还是切碎了散布,这个基本构件总是跟“生涯”绑定在一块儿。将困厄中的人物往死路绝路上赶显然是偷懒,一再有生路才是考验小说家综合能量的超难问题。这外来的且来历可疑的一家人,在眼看着要踏空摔碎之时,总能找到暂且栖身的落脚处,这样一来,无论乌源沟还是江心洲,也不管浙南小城还是大上海,展开漫漫生涯才会寻得弯弯活路,找到活路才能产生和丰富某种活法,活法决定说法,于是乎,不同的活法诱引着多种说法向同一个来龙去脉无限靠近。

在落脚和站得住脚之间,事故不比故事少,荒唐比那荒草多。这一家人单传三代,到最近的第四代增至两个男孩,运命迥异的他们全都是世间的无名草民,但每一个又都是家中的命根子。只是到最小的这一代,承泽而准备各闯世界的两兄弟让命根子有了形状可鉴的长势。

《大风》全部由人物的叙说构成,叙说者包括如下五男二女:两个最小辈的“90后”孩子即同父异母的子杰和子豪、他们的父亲为“70后”的张文亮、他们的爷爷为“40后”的张广深、他们的太爷爷大约是“20后”的张长工,还有张文亮的初恋也是子杰的母亲陈芬和后来的妻子也是子豪的妈妈孟梅。他们各自几乎也没有随便插嘴的习惯。而这部作品的奇特就在于,读者总是很想参与到他们的讲述中去,不假思索地跟着喜怒哀乐或是嬉笑怒骂,又时常于一同喧闹一阵之后,长时间无语静默,再后来,很想拉过谁来,推心置腹地聊聊,涉及生计、有关平安;也许还要问问,活着和生命的意义你想过没有,两者你是否分得清楚。

这是一部和声完美的作品,至于评论,只能算作和声之外的旁白,当然了,旁白不是必需,也并非完全没有必要。

2

这个小说最具分量和魅力的地方,也是最感人之处,其实是,有关父亲。

怎么当爹、当爷爷、当太爷爷,这里有生存智慧,有家族香火的责任,如何在中国做真对儿子好的父亲,这个难题,令小说在根本性的追问上,透明沉隐。多么多的弯弯绕,多么多的后遗症,但是宗亲的巨大补救力量始终热在血脉中。在假装哆哆嗦嗦事实上也颤颤巍巍的情况下,否认那个迫使迁徙流落的出发地的存在,但是留下了父爱的神奇和神气,这个具有天地大德般宽恤的低微者,堪称伟大——

他说话?他沉默。他装死?他醒着。他哭泣?他得意。他闭眼?他看见。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句没说。破落处境下,制导者的尊严,管它雷打雨淋管它一贫如洗管它孤苦伶仃,依然委曲求全了下来。斯文扫地,换得体面至尊。

好生之德——《大风》以此立于人的文学长廊。那个还在年轻时候就老了、再老也不愿死去的张长工,带着他的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两个重孙子还有给他生育了重孙子的陈芬和孟梅,用复杂和尴尬拚命掩盖真实目的花样迭出的言行,就坐于最后的乡土老人形象的牌位后。

第二代张广深,是这些人物里戏份最强最足的,憨强扭曲,他性格和故事从不许说话的憋屈到豪侠力士的传奇,再到令人恐惧的憨蛮,每一桩每一件都拳打脚踢刀刻斧削一样无法忘却;问题还是在于,他后来完全成为怀揣侥幸念想的最平庸的无用之人,文亮讲他的时候,很有广深的个性语调和脾气,可是广深自己讲自己、讲自己父亲的时候,蛮性显然松懈了下来,这个被迫傻过、被严打吓坏过,后来又那么天真而拙笨的人,他讲自己的爹的时候,是儿孙在身边之时,他可以记得很详细、有许多地方生动得要命,是粗人的温柔。看来,英雄会迟暮,暴徒也有慈悲的老年。

其实广深遗传亲爹的生存智慧挺多,看似傻、倔到狂暴,是因为他人的不傻不倔其实更为变态。

前两代男人的故事,主要靠讲述和语气里的活性因素完成的,不仅在叙说来历,更饱含动作性,遍布形状和情状。动态的,交互的,性格各异的,幅度不同的——种种声情并茂。有手脚,有明暗,有高低,有强弱,有好奇也有疲沓,有水波也有火光。心口不一有隐情,世代相传是不安。

这样的气氛和交错的互相讲述,使小说的结构和节奏灵活有序,有许多内在的小系统相互照应彼此作用,推进故事的进展,增进故事多侧面互证的真切度和完整性。

3

叙事结构的自然和新意还体现在三代女性的形象和命运中。随风附形的波浪线,温度点,让这个男性视角、男人故事为主的小说,比一般的女性主义小说还要细节丰饶、情感丰富、生活感丰繁。

女性中,最老的一代,着墨不多,但是给人印象深刻,夜奔之路,桥洞底下与儿子相拥取暖的情形,几乎可以比作冬天的太阳一直暖着气温偏低状态下的整个家族,也示意着家人的体温永远高于外温。

第二代从故事上看是被粗粝暴躁的男人毁掉的,善良腼腆向往幸福的底子被怎样的力量摧毁?张广深当然罪责难逃,附体于他的力量也许并不那么简单,世事世道具体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邪乎,但是在某种时段,会组装成脑体失控的混账坦克,开动的和碾过的,岂止一人。此时温度降于高寒。

第三代陈芬、孟梅,在张文亮成年之际,犹如两条路的引领者,张文亮冥冥中也就成了拚命挣脱引领的负心汉。他超出具体情境的举止,让陈芬陷入感情、生活和精神的鬼打墙,也让姐姐式的妻子孟梅由强势规训的拉扯走入情感淡漠的家庭冷暴力的深渊。纯真的村姑陈芬从青春少女令人窒息的甜美初恋到微苦的实际生活考量、再到残忍的幻灭和歇斯底里的癫狂,经受的是人间至极的炎凉。情境的作用是巨大的,看得懂黄梅戏《小辞店》的陈芬,与她相关的藕塘、江心洲、凤凰镇、江滩、大坝,还有记忆中的自行车和那个技艺高超的骑车人……在打工中历练出生存硬道理的孟梅,照顾、接济也心疼自小无母的文亮,与其说她是妻子,不如说她更像老师和母亲,情境对人的左右是无法形容的力量。她认准了只有生存致富一条路——大人的路从小城到大都市,孩子的路从国内到国外。这两个女性身上的故事,细微而又十分重大地蕴含着中国现代性的隐喻,在城镇化的大迁徙中,人们正从陈芬难挽破败的坝上涌向孟梅逐渐发财的城中,过去温柔的梦似彩虹美丽而易碎,现实硬朗的梦如线条清晰而刁蛮。只见因为她们都与儿子共生存,冷热有孩子这个神奇的恒温器调节,总算是有了波动在常温线周围的时代体征。

每个人都在兴致没完地讲,是因为每个人都对男人有期待有寄托也有信任。这跟那些所谓女性文学多不一样的角度。承认灰色,恐惧黑色,也看得见亮色。

4

底端江湖的子杰和高级学校的子豪,同宗。

整体上,是子杰的叙说来统领整个小说,保持了叙述和结构的不散失。小说不只是每个人说别人说自己的大段,子杰在其中穿插和领引,使得一个个片段,进入长篇的架构,具备长篇的气派。熊孩子样的义气和淘气,让作品也以朝气激活了暮气,老一代的一切都带上了孩子气。于是最大的结构和节奏难题,自由灵活地得到了解决。

子杰统领了小说,表面看没错,可是,这个小说的轻灵聪明的妙处在于,其实子豪更是内在地推动,兄弟二人共同在完成叙事的完整。子豪侦探般的好奇其实是冥冥中血缘的牵引,也正是他似乎无聊其实是不休止的关切,让小说始终处在现在时之中,也呼应了子杰在现场的实境。让那一切回忆和历史都在这个现实框架里。所以这个小说是在两个最小一代的互认中完成了家族的流落迁徙的命运史,这是野路子和文明的互认。

子豪子杰那么注意父亲的一举一动,说明他们也将有太爷爷传下来的家族中男人的掌控意识和全局观念。

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帮着文亮树立了很清晰单纯又十分曲折复杂的形象,这保证了张文亮可以担起“60后”末至“70后”初这一代人的命运气质了。

陈芬初恋的热情由于张文亮莫名的诀别渐渐转为暴烈的仇恨。这是那个激情年代对于爱与生活的基本想象的典型的精神反应,而且,需要注意的是,发生于她的家乡,家乡的视线之下,内心受挫而终至癫狂的可能性骤然膨胀;相形之下,孟梅则是在异地打工中被依赖被信任的情况下走近了张文亮,新一轮生存至上的时代,从浓郁的牵挂到渐深的不解,好奇与猜谜终归不可能成为生活的根基要素,于是,淡漠,成为不得不进行的选择,内在的疼痛被分隔和掩饰,陈芬从回忆中得来的撕裂感尽管如此强烈,但有儿子做伴,而孟梅的孤苦更是无期的熬煎。

面向纯情的年代,写出纯情之美,也悟出纯情之妄;淡漠的时代,写出淡漠之态,更关照淡漠之伤。

恰恰这两个人,如同两面镜子,照出张文亮从纯情到淡漠,从寻找祖地到探究生路的心神,他的漂移不定、他的倔强坚定、他的委曲求全他的缜密周全,都与深受两面镜子的挤压有关。再退后一点看,仿佛爷爷指派了两个教育和教训的力量,模塑成了张文亮这个既有足够的典型性又有特异的个人色彩的“70后”style!

隔代传接的性格,在不同历史时代情境中不同的生活中,有着迷魅一样的命运循环。张长工张文亮爷孙二人最为亲近,文亮的生存理念深得张长工真传,张长工携家眷深夜远逃,为家族为孩子的活下去寻路,张文亮只身不辞而别江心洲,直到为儿子子豪出国铺路。

野生的少年子杰,何尝不是曾差点被严打的爷爷张广深的版本刷新。

风可以吹来一切,也能吹散一切。

作家的同情和共鸣给了第三代人,而体恤之心给了每个人物。十恶不赦的怀恨和万劫不复的诅咒,在广深的妻子和子杰的妈妈那里,是有资格留存的。饱受摧残的这两个人,都曾和文亮有着最亲近的关系,一个是生母,一个是青春爱人。文亮其实在青年时期就已经被切碎了亲情和爱情的梦,寻祖失败告诉他所有的内心修复都将是徒劳,他的全部努力就是跟“平凡的世界”进行无休止的僵尸大战。渐渐不再依赖相依为命的情态,他孤独于街市,逢迎生意,捕风捞金。儿子子豪是他心力交瘁中努力维持体面的唯一力量。

这一点,又与他爷爷张长工异曲同工!

5

张文亮寻祖的过程和结果,使他深陷无乡可愁的迷惘,逼着他,变换执念的位置,从对根须的挖掘,浮回到地表之上枝干的生长。

文亮曾寄情于问宗寻祖,这是他有所超验的半步,有多少人在奔波劳碌的命运之旅上,连这样类似的念想也未曾有过,略过山山水水只是注意了趟过的生存小路,草木蜂蝶未曾给过人生感应,只有风,不是拂面微风也不是杨柳春风,而是大风,粗砺地迷眼、刮脸、呛口、穿胸透背。

老辈人经受过历史动荡,暴风骤雨之剧变抑或疾风暴雨之折磨,惊心动魄之恐惧抑或失魂落魄之后怕,苦难沧桑几乎从来都是老辈人的专有,因而这要命的记忆与经验也就成为老辈人基于惊魂未定的人生定理。而相对安定的生活考验如何应对,基于长远的人生如何把握,长辈人并无充实的记忆和经验可以传授。因此,张文亮辈市场经济时代的生活着落和精神寄托,长辈的言行再无实质作用,而常常成为反作用力。那么张文亮这一代面临的是精神无父无可依赖的人生长途,也是从无所积累开始,空空荡荡地向自己也不清楚的物质生活的大漩涡投身而去,其勇气、智慧、耐力和克制天性的难度,比前辈们会少吗?见识让他们机会拥有的更多,见识也让他们内心的烦恼、煎熬、不甘、不服、失望和愤懑陡然激增……

清晰保命图存的初心和把握,已经被现世的匆促涂改得杂乱无章。这也正是为什么到了张文亮这一辈开始,再也没有了生出幽默感的机会,成年后越发显得言辞闪烁行迹可疑、生趣寡淡乏善可陈。

但是,这专心致志愈来愈冷静沉着的奋斗周旋,情境的深处总似乎有干笑传出,也就是说,幽默的主体再不是人本身,而是一本正经的励志奋斗所依附的环境,它的笑点太多,连微笑都可以倏忽一变而成狞笑的声形。

趋于中产的小人物,被无尽的现实生机难题纠缠,被牢牢钉在职场里,疲于应对,连黯然神伤的心情和时间也没有,被不停旋转的时代传送带裹着走,一面不停闯荡一面不断瞻前顾后,他只是被生存的鞭子抽打着前行和旋转的陀螺。不得不回到故乡时,偶有的追忆也要被遗留到现实中追风而来的孽债置换为面前的危局。

在内心承受的痛切上,这代人的沉重和茫然,丝毫不亚于上两辈人的危难和离奇。

《小辞店》“舍不得也得舍,丢不得也得丢”。此后的含恨惊悚,都来自令人心颤的不忍。断舍离成为事实,儿女情不会绝灭。

文学的通识常常告诉我们,作家也以永无休止的故事强化着这一通识:情,头等之大。由是,文艺腔被看出来,大都是这种简单的趋同共识造成的做作硬写的结果。朴素的东西从来不按现成的套路,比如文学,一旦复归朴素,一定先摆脱人云亦云,到哪儿是哪儿,有啥说啥,于是就会有万般千种的新鲜真切的形态。

张长工的观念,跟现代情爱观念没法沟通,但是他好像跟远古的《周易》说得上话:天地之大德曰生。

儿女情长到情系儿女。张家也就文亮有过一段美丽脆弱的青春爱情。爱与青春一样短暂,但是留下的刺痛加速了老化世故的进程。

身世和家史,是谜团,也是信仰。没有宗教,但有血脉。到了张文亮这一代,漂泊的自主性有所掌握,见识的天地逐渐由闭锁到张开,除了为机会而攀爬,寻找内心支撑力,又是张文亮本能的追望,扑朔迷离来历不明的家世,几乎成了他的梦魇。面对祖宗的态度和做法,几乎就是几代人几个阶段的国史考辩。安全感才是家世的真谛。爷爷张长工最清楚,却故意要涂抹和弄乱。

价值观,大的方面看是家族延续。从具体阶段看,张长工一代是奔逃中争得苟活的价值观,到张广深一代是在恐慌中力取安全感的价值观,张文亮一代是挣脱中苦寻归属感的价值观。第四代分岔了,子杰自豪兄弟是在现实感虚无之境各自渴求存在感、互相印证存在感,虚拟世界的指认方式嵌入现实生活,血脉认同的价值观重组比父亲寻祖成病、爷爷忘祖无意、太爷爷别祖用心,都似乎容易了许多。

四代人的故事,三代人的成长背倚的都是第一代的老主意,各有各的故事,但是所有的故事都来自甚至都便是第一代故事。陈芬在癫狂状态下指令子杰报仇,就在于她看透了这个老魂灵的强大气场的存在,而老人将重孙子纳入他的场域的结果,又反证了血脉相亲无可攻破的力量。像“历史”一样,比信仰更亲近,比打斗更日常——宗亲,相当于中国人的生活宗教。

有多少生存可能,就有多少指望存在;有多大念想驱动,就有多大难题相随;有多长年月忍气吞声,就有多长路途咬牙跺脚。

不一定借助神话和寓言的隐喻式架构,但一定是人话和人间的真声实情,谱写人类的神性哀歌。

让卑微的人开口说话,卑微者让更弱小者闭口不言。

那么,由衷的言表处于不能说无处诉的困局,就有可能转化为怪力乱神的荒谬行为。张长工屡试不爽的谎言、哭泣和假死,张广深的语迟、蛮劲、暴烈和后来发财饥渴,所有的这些,其实都围绕着最根本的底线:活下去,安全感。时刻处在获得这个底线的紧张和唯恐丧失这个底线的惧怕中。

《大风》的历史感和人性的信心,都是通过丧失历史和人性迷失的故事讲述并如同泉水从沙石渗滤般的析出的,这是文本极为奇妙的逻辑效果。因而,这是一部拥有泰纳所说的艺术哲学的罕见的作品。

6

历史和生活大系统中的环境风俗自然元素,从迁徙的路程上,盘根错节地带出,但这些巨型符码从不霸占人物的活动区间,也不阻拦叙说的方向,犹如头颅之于头发,嘴巴之于胡须。

痛感的主调和喜感的变奏奇妙混淆,辩解的愿望与和解的意志时刻对冲。

落脚在一个穷到没有地主可斗的地方,木讷的原住民、装憨的外来户和唯一下放于此的城市人,却从生存的意味上了显现了非符号化的历史真相。

当历史还原为日子,这样的历史才是带着人的气息的生活史。喜感或者黑色幽默才会并不随着所谓运动风潮的兴起和淡灭而随之粉墨登场与一哄而散。

寂灭往世,挪活续生。

当然,看成逃避、虚弱、不幸又不争、软骨缺钙,也是一种读法,但那是止于表象的诠释。

那个老人的形象之所以挥之不去,因为不那么容易看透。他没有人们以为该有的颜面,更没有得到过安宁尊贵荣华,但他没有丢掉的恰恰是最强烈的自尊心和稳定感。

在现实里一副稀里糊涂的表象下面,他的忍耐、避让和承受,是动也灵敏、停也通透的舐犊之情。

低微的顽强,是不是一种英勇?坚韧到以生活为执念之境地的平民,是不是堪称英雄?

活得最窝囊的恰恰活得最精神,活得最莽撞最稀里糊涂的恰恰最自信,活得最功利最目标清晰的恰恰最困惑。活着的精神悖论,如大风锐利地划过水面,你必须如江流一直向前推涌而行;也如大风狂叫着吹过原野,你必须抛却衰草的惰性,或以草籽的高扬随风再寻生长之地,或以芦柴的低身伏泥始终生根发芽。

——当荒滩野屋里四世同堂的那一刻来临,最小一辈的兄弟在互相挂念中,其实也是一种阖家团圆……张长工的人生已经有了高楼万丈的气势。

几代家族若此,千年国史不也曾如是乎?从保种到传家,从落底到攀升,力量来自日子的常理生命的希望。这是一切更高念头比如民族健壮复兴、家国安稳昌盛的奠基石。

我们的前辈以《白鹿原》完成了文化寻根的深长使命,后来人的文化建构家国情怀必须将神圣或曰神秘大词化入最细微甚至最卑微的人的命运和生活,才能显出身心的咸淡,品出经风雨的滋味,析出入世相的神色,从而表达只有这一代才有的自然和自觉。

——《大风》的文本力量深藏于此。

7

八十七年前,小说里当时姓梅后来才叫张长工的人大约已经来到人世了。一个同样曾是世家子弟的名叫周作人的人,已是新文学的领袖,他是这样探讨中国新文学应有的虚实的:“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无论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作者,想来是未曾料到的——张长工为家族保种而夜逃异地,张长工的儿子张广深为“虚空”的安全感而挖洞,张长工的孙子张文亮为自己的身世而“追迹”,张长工的小孙子张子豪为同父异母的哥哥而“察明”,张长工的长孙梅子杰以祖姓为所有亲人的踪影而“捕风”。

——《大风》的正典文脉亦可作如是观。

从我们读到闰土的时候开始,多少当年的英俊或者霸气的孩子王,后来都木然和懦弱起来,鲁迅所言的“无声的中国”就发生在张广深他们身上。

张长工如果是对梁三老汉(《创业史》)这类人物有新的主体性拓展的话,张广深跟梁生宝毫无对应性可言。张文亮则是在高加林(《人生》)和孙少安(《平凡的世界》)之间的巨大的宽阔地上安置个人奋斗的寻常路。

张文亮是真正的平凡样板,相比于作为乡土道德教育典型的高加林,作为穷苦人农家子弟成功学典范的孙家兄弟,张文亮不再担起这些个功能,他既不回归也不励志,他就漂着。

杨绛曾说,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

哪怕把握性极小,只要坚执于微茫的希冀,放光长劲的玄机就不会一直无影无踪。即便衣衫褴褛、跌跌撞撞、气喘吁吁甚至九死一生地向往那可能的转机而去,他的所有可笑就能得来可敬的后判,他的避让和低卑就拥有了莫测的高深,貌似浑浑噩噩破破烂烂的生活就具备了意义和价值。

幽默不是张家长辈自设的,但确实从他们的言语表情动作和做事上表现了出来,这样的幽默处在生活中线的上下,使某种时候显出历史向下歪斜的滑稽,更让人在应对历史和现实困窘的局面中挤压出向上挺身的庄重。

张长工是说话人之一,他其实又无处无时不是在被说中说着话,并形成了一种左右每个人心思和行为方向的力量。

也正因为这样,在小说的末尾,子杰让所有人听到了与太爷爷张长工掷地有声的共鸣回响。

那是一种说话、倾诉、讲述之下的又一重声音——这声音飘渺而来又铺地扎下,之后从地缝土粒间向上蒸腾,直至有呼啸发出。天温与地气遇合缠绕,阴阳旋转,势成草木摇落、万物重生之状。皮实的生命,挺得过大风的推搡、摔打和摧折的动作;坚韧的生命,还能深深领受大风的驱策、拷问和鼓舞的言辞。

这是一小条跌落到底端向浩瀚高处攀爬的活路,这是一大片牵系着血亲让人们各负内伤的原乡,这是一部全部用说话给缄默人群立言的长篇,这是一首赋形于流徙为卑微生命立传的史诗。风卷江湖雨,风雪夜归人。《大风》始终飘荡着童言的声线,《大风》一直珍摄那苍老的音区。在这两者之间,芜杂迷乱被颠簸出了眉目,我们的自豪也由模糊渐趋清晰:一代中文作家以出色的艺术完成度,正在写就令后世致敬的经典。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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