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世运
“孤岛”儿女(十)
文|杨世运
谨以此作品
献给为拯救国难而献出青春和热血的中华优秀儿女们!
【长篇纪实文学】
四
几日来,鲁婉英时哭时笑,院子里的“先生”们都爱莫能助,始终在身边照顾她的只有郑铁山和“小桃红”陶春花两个人。
陶春花服伺鲁婉英的生活,郑铁山不断地劝慰鲁婉英。
郑铁山说:“婉英姐,你不要听吴四宝胡说八道,他的话你也相信?他说什么鹤鸣哥对你虚情假意,这是在挑拨你们的感情!大姐你想想,鹤鸣哥若真的对你是假意,为什么吴四宝来抓他的时候他要保护你?他一次次催你躲起来,一次次大喊‘与你无关’,是为什么?他在喊给你听,也是在喊给吴四宝这些魔鬼们听,他怕的是连累了你。”
郑铁山又说:“鹤鸣哥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好汉做事好汉当,努力保护别人。吴四宝抓他的时候,我就在楼下厨屋里,几次我要冲出去救他,都被他的目光严厉制止了。现在想想,他是对的。如果我冲出去,也只能是被他们抓走,多一个人落难,于事无补,现在谁来照顾你?婉英姐,他这是在为我着想,也是在为你着想呀!”
陶春花也从旁劝说:“好姐姐,你把心放宽些,千万别哭坏了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仔细回味郑铁山的一席席话,一幕幕往事在鲁婉英眼前浮现。从第一次见到周鹤鸣,到他被抓走,多少事,点点滴滴,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有当事人自己体味最深。郑铁山说的没错,刚来妙香楼时,鹤鸣他是被动的,鲁婉英心里也自然清楚。但是鹤鸣确实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就算他当初进妙香楼是另有所图,是为了在这里找个安全藏身之地,但是,他一个大学生,一个风华正茂、年轻有为并且是一表人才的未婚男子,抛弃了美好的一切,在妓院里存身,他是为什么呀?仅仅是为了完成他的上司、他的重庆国民政府交给他的任务?也是,也不全是。细心想想他的一举一动,越想越明白他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忍辱负重,这一切一切,都证明她遇上的男人,不是个轻飘飘的男人!要说是设圈套,我鲁婉英就没设套?我请他吃饭,不是我设下的套吗?
再想想郑铁山这个人,越想越觉得难得的可贵。他说的话、他办的事,哪里是仅有一手沏茶绝活的“小茶壶”?难道说,他也是重庆政府派下来的人?他到这里当杂工,也是为了掩护身份?他编故事说他在大街上一头撞上了周鹤鸣,又假装为难,但最终还是把鹤鸣请进了妙香楼,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经过策划,精心安排的?
何不找郑铁山当面问问?
同患难共命运之际,郑铁山也就不再隐瞒什么了。他回答说:“婉英姐,你猜想的不错,当时,我说我巧遇鹤鸣哥,我说他逃婚到上海,等等等等,都是为了演戏给你看,请你体谅我们的无奈之举。对我们来说,为了报国,为了完成收集敌人情报和除奸的任务,我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婉英姐,现在我完全视你为自己人,就把一切全告诉你。鹤鸣大哥,他家并非大地主,他的父亲是我亲舅舅,是位手艺高超的服装剪裁师,在重庆城内开了一家服装店,他积德行善,受人尊敬。我也不是长工的儿子,我的爷爷是中医,在老家永川县城开药铺。我父亲是教书人,他供我读书读到初中毕业。没想到,被日本飞机炸死了,我爷爷悲痛成病也离开了人世。我到重庆投奔我舅舅,又遇上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重庆,我舅妈和我的小表妹,她们还没跑到防空门口,就全都……我表妹的两只胳膊全都被炸得飞上了天……”
“铁山,你别说了!”
郑铁山擦干泪水,讲起周鹤鸣为民除害的壮举。“婉英姐,你听我一层层来剥开冀墨清的画皮。他是怎么发家的?靠的是坑蒙拐骗祸害老百姓。单说他与日本人勾结贩卖鸦片这件事,就是罪恶滔天!贩鸦片,毒害的是中国人的身体,赚的钱又拿给日本人补充军费屠杀中国人,他有罪没罪?他充当76号的后台老板,他是个十足的卖国贼!再想想,你在他家当佣人,吃的是什么苦,受的是什么罪?他两口子收你为干女儿,把妙香楼交给你,同样是拿你当奴隶为他们赚钱。你哪里是他们的干女儿,只是他们家的牛马。鹤鸣大哥毙了他,为民除一大害,人人拍手称快,都夸鹤鸣大哥是英雄,你也应当高兴啊!
“再来说说佘爱珍这个女汉奸是怎样害你的。她搜刮民财贪得无厌,连你这里的钱她也一骗再骗!她一口一声喊你‘七妹’,但真把你当姐妹了吗?她耍弄你,也歧视你,认为她才是人上人,而你是个下九流。可是我不这样认为,你今天的境况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包括这院子里的大多数卖身的人,都是被这个社会逼到这一步的。但是她佘爱珍不同,她是个自甘堕落的人渣!她和她的丈夫男盗女娼,连妓女也不如!陶春花想不明白,她曾经问我,日本鬼子为什么重用这号人?我告诉她,因为日本鬼子本来就是人类的垃圾,他们不依靠这号人帮他们为非作歹,又能依靠什么人?仅从这点来看,日本鬼子也必然要灭亡!人类垃圾若不被扫除干净,天理也难容!”
“铁山,好兄弟,我明白了,从今以后我听你的,你要帮助我呀!”
“婉英姐,我帮你,也就是帮助鹤鸣哥和我自己。”
“好兄弟,你说,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你去找佘爱珍,一口咬定手枪是刚刚买的,叫他们放人!”
五
鲁婉英开始为救出周鹤鸣而奔走。
她知道吴四宝和佘爱珍在愚园路的住地,她一天一次,每晚都到愚园路,找佘爱珍要人。起初,佘爱珍还虚言应付几句,到后来,干脆闭门不见,并吩咐特务对鲁婉英进行威吓。
鲁婉英决定豁出去了。她要到76号,在铁门外喊冤,大骂吴四宝、佘爱珍两口子栽赃陷害她的丈夫。郑铁山急忙劝阻,说道:“婉英姐,你这样去只能吃亏,我们还必须先在佘爱珍身上继续下功夫。我想好了一个办法,让她佘爱珍自己来妙香楼找你。”
“什么办法?”
郑铁山去买了几个生煎馒头,用《中华日报》当包装,叮嘱陶春花扮作馒头铺的送货人,把这报纸同馒头送到佘爱珍家,亲手交给佘爱珍,就说是一个名叫鲁七妹的买主委托送货上门的。若第一次送见不着佘爱珍本人,那就接着送,仍然用《中华日报》当包装。
鲁婉英不解:“入口的馒头,为什么拿报纸包装?报纸一包,她还能吃?”
郑铁山回答:“姐,你不是说过,佘爱珍最爱吃沈大成点心店的生煎馒头吗?我们给她送去,不是叫她吃,而是叫她看。”
“看《中华日报》?”
“对。这《中华日报》是谁在办?”
“是胡兰成呀!”
“胡兰成和佘爱珍的关系,假如被吴四宝得知……”
“我明白了!”
佘爱珍当晚收到用《中华日报》包装的馒头,心里直冒凉气。如果她和胡兰成的事被吴四宝知道了,胡兰成必会死得很难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无论如何也要稳住鲁婉英,不能叫她把事情捅出去!她一夜睡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先不到76号,而是直奔妙香楼。一进屋,就扭动着水蛇腰,一把抓住鲁婉英的手,一声声“七妹子”喊得亲热:“哎哟七妹子,几日不见我可想死你了,你咋瘦成了这样子?凡事想开些,还有你四姐姐在哩!你看你多客气,还专门叫人给我送馒头送报纸,你的这份心意,我还能不心知肚明,我姐妹俩是谁跟谁呀?”
佘爱珍又装腔作势为自己辩解:“七妹子,我对不住你,是我害得你们恩爱夫妻分离,就像天河隔开了牛郎织女,但我不是故意的!怪只怪我粗心大意,一番好心来给你送礼物,临走时咋就拿错了枪?你说你不买,我又舍不得白扔我的四千块钱,回76号后我就把那手枪退还给了沈耕梅。谁想到她沈耕梅多事,也不知道她为啥,要把那枪交给日本人检查。日本人一检查,查出枪里还装有子弹,那子弹又与打死冀干爹的子弹一模一样,你说你的周鹤鸣倒霉不倒霉?”
鲁婉英叮嘱自己,在佘爱珍面前千万不要哭,但是,一听佘爱珍道出“周鹤鸣”三个字,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哗哗流出来了:“我家鹤鸣是无辜遭冤枉的!我家鹤鸣刚刚从犹太人手里买回一支防身枪,他怎知枪里的子弹跟你们要查的子弹是一样的?说不定是那个犹太人栽赃陷害呢?”
“七妹,你看这事,我也替你说不清呀!”
“那我就去见你家吴四宝,有话我跟他当面说!”
“我的好七妹,你莫急,听我把话对你说明白。你找吴四宝有啥用呢?他也是奉命行事,日本人和丁默、李士群叫他干啥他就干啥。这件事,还是你我姊妹之间想想有啥办法,叫你家鹤鸣少受点罪。”
“我就得靠你了,你要不为我想办法,我只好去找吴四宝!”
“办法总是人想的,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你不要太过焦虑,你的鹤鸣他人还在,生还的希望还是有的……”
“我要进去看看他!一定要见着他的活人!”
“七妹,别伤心了,哭坏了身体四姐我心疼不心疼?我这就回去找丁默、李士群,替你们辩解。我就按你的话说,说那手枪和子弹都是才买来的,枪杀事件与你家周鹤鸣无关。我的辩解求情若成功了,叫他们相信了,七妹你也别谢我,这是姐妹之间应该互相帮忙的事。我若辩解也不成功,求情也不成功呢,七妹,到那时,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你不怨我,那只能怨老天爷了!至于说你现在想进去见见周鹤鸣,这条要求,我会求丁默、李士群答应的,但你不能急,耐心等我的消息。”
一
郑苹如被转押在76号地下室牢房,由“母大虫”佘爱珍负责拷打审问。
佘爱珍就喜欢审问女“犯人”。她的手段多多,阴险毒辣。第一次对郑苹如“过堂”,她就动用了“点香”刑法,命令两个打手把郑苹如的上衣扒光,用炙烈的香烟头烧她的胸脯……
“说!谁是你的领导人和联络人?”
尽管皮肉被烧得焦糊,血迹斑斑,但郑苹如拼死也要保护组织秘密,一口咬定西比利亚皮装店的枪击事件与政治无关,纯系她个人的报仇行为。
“报仇?丁主任与你何仇?”
“他人面兽心,表面上是招收我当他的日语翻译,骨子里却包藏贼心!”
“什么贼心?”
“原来他是想把我当作他讨好日本人的礼物,送给睛气庆胤!”
“你胡说八道!烟头!再给我烧!烧她的奶头!”
“姓佘的,你就是烧死我,也烧不掉铁的事实!不信你去问问丁默,为什么叫我一个小小的秘书陪他去参加宴会?”
“就算你是为了报私仇,说,藏在皮货店门外的杀手是谁?”
“是我雇的青帮刺客!”
“青帮?几个刺客?”
“一个。”
“姓啥?叫啥?”
“姓张,名叫张国震。”
“放你娘的狗屁!张国震是我家四宝的弟兄,他能帮你杀人?”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
“他家住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俩怎么联系?”
“按你们青帮黑道上的规矩,在他指定的地点联系。”
“在哪里?”
“兆丰公园。”
“兆丰公园的什么地点?”
“人工湖,湖边第二棵柳树下。”
“他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跟你家吴四宝一样大,长得也一样!”
“给我打!打死这个小妖精!”
二
就在郑苹如一次次受酷刑的时候,她的父亲郑钺老先生,正在受疾病的折磨。
女儿被捕之后,父亲才知道,女儿原来瞒着父母,在近三年多的时间里,为了抗日,不知冒过多少次风险,做了多少她身为一个中国女儿应该做的事。他为此而自豪,为此而欣慰。知子莫如父,他明白,女儿此去就再也不能生还,她的生命已不再属于她自己,她的鲜血将为苦难的中国流尽。想到自己已年迈体衰,不能助女儿一臂之力,而女儿为了免除父母的担忧,多少苦多少难都独自一人承担,他心里疼痛万分,但又为女儿感到骄傲。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人生是多么短暂,而短暂的人生又有多少无奈、多少遗恨啊!孙逸仙先生走了,黄克强先生走了,宋教仁先生也走了!他们都走得太早,中山先生走的时候才只有59岁!如果他多活二十年,或者,苍天有眼,再多给他十年的生命,中国的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大好的革命形势会毁于一旦,日本强盗会乘虚而入并越来越猖狂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中山先生,我尊敬的师长,你的英灵难安啊!你富国强民的理想何日才能实现?为了这理想,我献出了我风华正茂的儿子,又将献出我花季年华的女儿,我的多灾多难的中国啊,你还要我为你献出什么,你才能觉醒,才能挺立于东方?你回答我,回答我呀!
郑钺叮嘱妻子:“华君,花子,我记住你的中国名字郑华君,同样我也记住你的日本名字木村花子。等战争结束,如果你有幸回日本,你要把你看到的一切,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日本的亲人们!我请他们记住,日本的屠刀,欠下了中国多少血债!”
胡兰成突然出现在江苏高等法院二分院,向首席检察长郑钺亮出“中央宣传部次长、《中华日报》主笔”的名片。
“郑检察长,很高兴见到你,我们是浙江老乡。”
“我也确听说过浙江出了个‘大文人’胡兰成,能把你发迹的经历讲给老夫听听吗?”
胡兰成想不到郑钺会给他来这么一个下马威。他当然知道,他的发迹浸透了污秽之气。他是浙江嵊县人,但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不承认自己的出生地,而是赌咒发誓说他生于奉化。因为蒋介石委员长老家在奉化,他与委员长是同乡,脸上多么有光彩!而自从他投靠汪精卫后,他就又“回归”了嵊县。
胡兰成的第一任妻子名叫唐玉凤,出生于农家,生有一儿一女。当时胡兰成在外地小学教书,他热衷于在年轻女老师们面前晃来晃去,“言词凿凿”地说他尚未婚配。不料他妻子突然有一天抱着孩子来学校看望他,他气急败坏,把妻子撵出门。
唐玉凤受尽屈辱,又因女儿夭折而悲伤成病,不久去世。胡兰成在小学校教书的日子中断,到杭州一家邮局当邮务工,没干多久被开除。身无分文的他住进了表哥的同学斯颂德家。斯家管他吃住,他却动了歪心思,不仅调戏斯颂德16岁的妹妹斯雅珊,并且调戏斯颂德的庶母(时年23岁)范秀美。
胡兰成后来到广西南宁第一中学教书,又盯上了年轻女老师李文源。厚颜无耻的胡兰成借与人“打赌”为名,突然袭击李文源,抱住她就亲嘴。此事引起校方和学生及家长的强烈不满,胡兰成不得不离开南宁到百色,不久第二次结婚,妻子名叫全慧文,婚后也生育了一儿一女。
胡兰成早就巴望在政界出人头地,他有幸经人介绍为《柳州日报》做兼职编辑,给该报写文章大力歌颂蒋委员长。可惜蒋介石从没看到过他的颂文,他是白费心机了。终于时来运转,有人介绍他给汪精卫属下的《中华日报》写稿。不久他就成为该报编辑。日军占领上海后《中华日报》停刊,胡兰成与社长林柏生一起到香港继续办汪氏报纸,报名《南华日报》。1938年12月29日汪精卫在越南河内发表“艳电”公开投日,胡兰成感到一鸣惊人的时机到了,连夜写出《战难,和亦不易》长文,为“艳电”鼓与呼。第二天,汪精卫的“艳电”在《南华日报》发表,与之相呼应的重头政论“奇文”便是胡兰成(笔名“流沙”)的《战难,和亦不易》。
从此,汪精卫对胡兰成这颗“政治新星”大加重用。胡兰成重返上海复办《中华日报》,身价百倍,因此把妻子全慧文的身份降为做家务带孩子的“老妈子”,另娶了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名叫应英娣的舞女为妾。
胡兰成知道,如果在郑钺面前卖弄口才大讲汉奸理论,只能自取其辱。干脆什么弯子也不绕,直接抛出诱饵:“郑检察长,我是受人之托,来向你转告,若想叫76号放了你女儿,也不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条件是什么?”
“条件很优惠!首先,请你代替李士群,出任‘法院同仁会’会长……”
“按着呢?”
“接着准备到南京任职。”
“南京?”
“汪主席领导的新国民政府马上就要正式还都南京了,准备任命你为新政府最高法院院长……”
“胡大文人,我有一事不明,你能回答吗?”
“老前辈请赐教!”
“我听说你们‘新政府’的国旗,加了一条猪尾巴?”
“郑检察长真会说笑活,那不是猪尾巴,而是一条由三个三角形组成的边旗。猪尾巴之说,完全是共产党的污蔑之词!”
“就按你的说法,姑且称它为‘边旗’。加这不伦不类的三个三角形,是何用意?”
“关于这个问题,晚生愿向你做宣传说明。加一条边旗,是为了适应国际国内形势,表明新政府的立场,因此在边旗上写了六个大字——反共,和平,建国!”
“如此说来,这条猪尾巴是‘意义重大’了?可是你听过一首新民谣吗?——国旗竟有‘辫’,例子确无前,贻笑全世界,遗臭万千年!”
“我再纠正一遍,是边旗,边旗!”
“边旗也罢,猪尾巴也罢,听说你们的汪主席起初也不愿加上它。他的如意算盘是,原封不动地盗用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国旗,以标榜他是‘正统’的,但是你们的日本主子非逼他加一条猪尾巴,他哪敢不依?做奴才做到了如此地步,请问胡大主笔,还有什么可值得洋洋得意的?”
胡兰成被问得脸红脖子粗,但又不便发作。“郑老前辈,关于和平建国的宗旨,《中华日报》上发表过许多社评文章,道理讲得极为深刻。今日主和,意在求国家独立生存。察国内外情势,宜和不宜于战。而吾中国之人,亦应有自知之明,必不能战胜日本。我们必须反对一种论调,这种论调就是当今所谓主战派,试问一个刚刚图谋强盛的中国,与已经强盛的日本为敌开战的结果会怎么样,这不是以国家及民族利益为儿戏吗?”
“胡先生请住口,不要脏了我的耳朵!”
胡兰成终于忍不住了:“我劝你要三思,因为你女儿的性命掌握在日本人手里!”
“做父亲的我,绝不背叛女儿!”
“告辞了!”胡兰成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三
郑华君走进日本驻上海“领事馆”,要与总领事见面。狡诈的总领事避而不见,指使书记官清水董三出面应她。
清水董三自诩为“日本文人”,他的“聪明”、他的“儒雅”堪与《中华日报》主笔胡兰成相比,因此胡兰成赞他是“终生知己”,他也夸胡兰成是“奇才”。
清水“彬彬有礼”,请郑华君入座,又叫人上茶。然后,打开话匣子,对着郑华君谈天说地。先说天气:“今天的天气不错,最高温度摄氏9度,最低温度也不低于零度,是摄氏1度。”接着说季节:“按中国的农历历法推算,现在的节气大概在小寒与大寒之间吧?己卯年,也就是兔年,就要过去,庚辰年,也就是龙年,就要到来。噢,眼看就是1940年的春节了。我来到中国,从满州到华北,又从华北到上海,前后过了七八个春节了呀!中国人说得好呀,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在异国他乡,能不思念我的家人吗?可是,我们不远千里来中国是为了什么?为了帮助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为此,我们受一些辛苦也在所不辞。”
接着,清水董三不容郑华君插言,大讲日本“皇民化”的“辉煌历史”和“重要意义”。他说:“明治维新,幕府政府被推翻,重新确立天皇制度,日本民众也就从此被确立为天之骄民,无往而不胜。明治天皇顺应天意,以军事强国,先求日本本土之强盛,然后施恩于东亚各国,建立共荣圈。1894年,日、中两国一场‘甲午战争’,我大日本帝国大获全胜,台湾、澎湖归于我手。1904年,日俄战争,日本皇军把中国的满州从俄国人手里夺过来,成为‘共荣’基地。1910年,朝鲜半岛又全部归入大东亚版图。1915年,袁世凯同我日本签订‘二十一条’,中国有更多土地‘荣幸’地进入共荣圈。自此之后,日本皇军更是节节胜利,无往不前。这是为什么?这是天意!这是天皇要我们这些日本皇民解救东亚,为东亚民众造福!木村花子,你身为日本籍女士,你不为你的帝国感到荣耀吗?你不该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作出贡献吗?”
郑华君再也听不下去,冷冷地质问道:“清水先生,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是为了‘造福’东亚,为什么你们烧杀奸淫?为什么在南京制造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让30万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老人死于你们的屠刀下?”
清水董三立即撕下“斯文”外衣,拍着桌子吼道:“胡说!你身为日本人,为什么也替支那人宣传?”
郑华君忍一忍心中怒火,不想与清水争辩,也不想再听清水绕舌,说道:“你们无故抓了我的女儿郑苹如,我以一个日本国民的身份,强烈要求,立即释放我的女儿!”
清水董三又摆出一副下三滥的嘴脸:“你女儿犯了什么罪我不知道!堂堂日本领事馆也管不了这些事,要找你去找重光堂吧!卫兵,送客!”
四
找重光堂就找重光堂!为了营救女儿,你“重光堂”就算是刀山火海,我郑华君也要闯一闯!
“重光堂”最高长官、被称为“中国通”的晴气庆胤与领事馆总领事不一样,他不仅不回避木村花子,反而对她的到来求之不得。他早就想见见这位东京的名门闺秀,看看她长的是什么美模样,不然,怎会生出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儿?
一见到木村花子,晴气心里暗暗称奇:花子果然是一枝樱花,虽已年过半百,并且面色苦愁,但仍掩不住她的端庄秀丽。同时,晴气就更加为郑苹如惋惜:为什么她是一个重庆分子呢,又为什么要发生圣诞节的枪击事件呢?若不然,现在丁默已把郑苹如献给了我,今天,站在我晴气面前的木村花子,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请坐请坐,喝茶喝茶!木村花子女士,见到你我很高兴,欢迎欢迎!你一定是为你女儿的事来找我的,对吧?”
郑华君回答:“我女儿无故被你们关进黑牢严刑拷打,我要求你们放了她!”
晴气长吁短叹,回答说:“唉,我也很同情她呀,我比你还喜欢她,还想救她一命,但是她罪孽深重,要救她,难呀!”
“请问晴气先生,我的女儿她何罪之有?”
“她身为日本母亲的女儿,不支持大日本帝国的圣战,反帮助抗日分子与我们作对,她没罪吗?”
“苹如她是我女儿,但她同时又是一个中国人,是中国人民的女儿,她为她的国家不受凌辱而做了一点她应该做的事,这算什么罪?”
“木村花子女士,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不要争论好不好?中国有句俗语,叫什么呢?噢,记起来了,叫‘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花子女士,我希望我们之间应当发展为‘千杯少’的关系,而不是水火不容的‘半句多’。你坐,用茶,听我慢慢把话说完。你女儿虽然有深重的罪孽,但我仍想救她一命。不为别的,看在她是你女儿的份上,我也该救她一命。但是,这件事确实有许多牵制,叫我晴气一筹莫展,叫我日夜发愁呀!”
“晴气先生,请你把话说明白。”
“唉,我真的是爱莫能助呀!因为,她这次谋图暗杀的人,并非什么小人物,而是汪兆铭先生的政府要员丁默丁部长,案情重大,汪兆铭那里也十分恼怒,必欲置案犯于死地。汪先生政府的事,我不便干预。”
“晴气先生你太客气了吧?汪精卫的政府是谁的傀儡政府,他敢违背主子的旨意吗?”
“花子女士,你这话对汪先生有失恭敬,汪先生的政府是主权独立的、愿意与日本亲善合作的政府,理当受到我们的尊重!不过你也不必失望,中国有句俗语,叫事在人为,就看我们为不为了!”
“晴气先生,请再把话说明。”
“那好,我就直话直说了。要想恢复你女儿的自由也很容易,靠你帮助我一起救她。我可以向汪兆铭先生和76号求情,让他们网开一面,同意你去看望你女儿。但是,你必须配合我,劝你女儿自首,彻彻底底、一字不漏地交代出她的同案犯,她的幕后指挥者、策划者。然后写一份悔过书,并在中文报纸和日文报纸上公开发表声明,宣誓支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圣战行动。花子女士,若能做到这些,苹如小姐不仅能获释,还能受到重用!我向你保证,到那时我把她接到我的重光堂,让她在我的身边当秘书,而你幸福美满的晚年也得到了保证,这样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郑华君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起身告辞。她明白了,在双手沾满鲜血的战争狂面前,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晴气庆胤殷勤地凑上去送客:“花子女士,你考虑考虑,一定要三思而行!我立即就通知76号,让他们为你去探监提供方便,允许你们母女二人单独交谈。花子女士,中国有句成语说得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呀!你等等花子女士!我派汽车送你回家!”
“谢谢你的‘好意’,不必了!”
晴气庆胤当然巴望他的如意算盘能实现,到那时,美女郑苹茹成了他的“秘书”了。但是,想不到木村花子母女却没能叫他的梦想成真。为此他耿耿于怀,好不失落。直到日本宣布投降,他躲过惩罚跑回日本后,还在“回忆录”里写到这件事:“妖艳的重庆白蛇、蓝衣社女间谍郑苹如最终也未能逃脱被送上祭坛的命运。我不知为什么,很想救她,哪怕是免她一死也好。我也深知她罪孽深重,可总想救她一下。我之所以产生这种心情,也许因为她是日华的混血儿吧,在她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她虽死有余辜,但为了她那位日本籍的母亲,我也想请求饶她一命。我与李士群商量,设法寻求一条可免她一死的活路。但是,李士群哭丧着脸说:‘其实,我也想尽了各种办法,但都行不通。丁默怎么说也不答应,汪兆铭先生也下达了关于执行死刑的命令。我已是无能为力了,要是你能给汪兆铭先生打个招呼,或许会有好处。’我虽然可怜她,但一想到汪兆铭政府会发生动摇,也只得无能为力了。”
当然,晴气的这一派谎言只能哄骗他自己。说什么他想救郑苹如一命而没救成,事实是,正是他这个“太上皇”向76号下达了死命令:若郑苹如招认并反省了,交“重光堂”亲自处理,否则便格杀勿论!
晴气庆胤在他的文章中也写了几段真话:“郑苹如巧妙地钻进了日本军内部。南京的中国军总司令部二课的一位参谋和上海第十三军司令部的一位年轻大尉参谋,都被她欺骗。她‘提供’的重庆情报和蓝衣社情报以及抗日游击队动向的情报等等,正是当地日军求之不得的。两位单纯的参谋不问情由地轻信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以这些来历不明的假情报为诱饵,换取了日本军宝贵的最高机密情报。”
仅从晴气对郑苹如的这些“揭发材料”之中也不难看出,郑苹如为抗日救国所做的工作,远不只是深入虎穴除奸。她的贡献,是还有许多没被记载的,她是一位真正的无名英雄。
可叹的是,连日本特务头子也认定郑苹如是“蓝衣社女间谍”并惊叹于她的战绩,但是郑苹如的直接联络人却竭力抹杀她的作用甚至昧着良心朝她身上泼脏水,怎不令后来人心灵难以平静?
一
胡兰成在郑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心里越想越觉得窝囊,因此他决定要亲自见见郑苹如,从她身上开刀取胜,赢回脸面。
郑苹如被押进审讯室,胡兰成摆出“怜香惜玉”的神情,起身迎接:“郑小姐,受苦了!是谁下手这么狠,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
接着胡兰成介绍自己的身份:“我是胡兰成,《中华日报》的主笔。身为一个读书人,我反对使用刑法,特别反对对一时迷途之人动刑。”
郑苹如用沉默作回答。
胡兰成不相信他说动不了面前这个尚不满21周岁的女大学生,装出痛心万分的样子:“郑小姐,悬崖勒马,为时未晚,我在这里提前向你发出邀请,如果你同意恢复自由,那就请你到我报馆当记者。”
郑苹如仍是一言不发。
胡兰成并不着急,他心中早已一遍遍打好了腹稿:“郑小姐,你在西比利亚皮货店的那场戏演得精彩,令我胡某钦佩!身为文人,兰成我时时产生创作的冲动,想把你的这段故事再现,用小说的形式写出来。但是,凭着我善良的愿望,我要把这段故事彻底改写,唯其如此,才会有美妙的结局,才是一篇传世的美文!”
郑苹如的眼睛望着窗外的一块天空。她被关在地牢里,已久久不见蓝天了。
见郑苹如始终不搭腔,站在胡兰成身边的佘爱珍不耐烦了:“胡主笔,快把你的美文小说讲给她听,她愿不愿按你的指引去做,就看她想不想保命!”
“佘处长,请你稍安勿躁,我相信,郑小姐听了我构思的小说,定然会茅塞顿开!”
“那你就快说吧,我在外头等着,皮鞭也在等着!”
佘爱珍出去了,胡兰成靠前郑苹如两步,脸上现出甜腻腻的笑容:“郑小姐,青春多宝贵呀,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朵,谁忍心看她顷刻间凋零?政治不属于美女,爱情高于一切。请听我为你改写的故事吧!故事理所应当是这样发展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受了重庆分子的妖言蛊惑,叫她拿生命做儿戏,接近一位中央政府的社会部部长。这位部长从事和平建国事业,令人尊敬。重庆分子指使这位女大学生参与暗杀部长的行动。他们叫女大学生领着部长进商店购物,重庆分子的杀手就布置在商店门外。但是,女大学生终于在关键时刻改变了主意,决定再不替重庆分子卖命!因为她知道,其实部长是非常爱她的,她也应该投桃报李!爱情是高于一切的,让重庆分子见鬼去吧!爱情才是千古绝唱,爱是不问年龄也不问理由的……”
无论胡兰成怎样把口舌费尽,郑苹如仍是一言不发。佘爱珍在门外已等得不耐烦了,一头冲进来对胡兰成吼叫:“别给她啰里啰嗦讲小说了!来人!鞭子伺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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