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生命的双轨上
——论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

2016-11-26 03:28赵凌河果金凤
小说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丁一夏娃肉身

赵凌河 果金凤

行走在生命的双轨上
——论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

赵凌河 果金凤

史铁生在当代中国文学中可谓是特立独行的。他以超脱的精神冥想洞悉生命的存在方式与行走路径,用“空间的拓开,时间的迁延,肉身的奔走,心魂的寻觅”①扩充生命的张力,以一种剥离现实而回看现实的姿态,直击生命存在的分裂性与融合性,将命运的双腿架在身与魂、性与爱、戏剧与现实的双条轨道上,思考着,彷徨着,向充满困惑与未知的前方走去。

《我的丁一之旅》是史铁生后期创作的一部长篇力作。这部小说突破了以往作品中那种由肉身困境而发出的精神苦涩,超越出自我论证的狭小世界,完成了灵魂的飞升。他创造出了一个关乎生死、时间、空间却又超乎生死、时间和空间的“行魂”,肆意地在精神楼阁与现实土壤之间来回穿梭,体验着尘世的困窘、快慰、矛盾、疑惑,又以拔离肉身的姿态,在纯粹冥想的世界中探索生命的奥义。“个体生命感受的表现与揭示,只是迈向人类生存终极目标的起点而不是终点,但确是迈向人类生存终极目标重要的第一步。”②因而,史铁生坚守在生命的双轨上,一条腿踏在实实在在的现实中,感受生命的泥泞;一条腿驻步于魂灵的玄想中,沉醉于精神的越界。

一、身魂的合体与分离

《我的丁一之旅》是史铁生后期创作的重要作品,他突破了前期书写自我体验、进行自我论证与个人经历挖掘阶段,走向了对人本困境的思考,对人的精神进行了广度与深度的开掘,展示出人的肉体和心魂的相互融合与相互分离,从根本上追问人生的本质意义。

《我的丁一之旅》是作者心魂游历旅程中的一站,停留于丁一,感受于丁一,时时回忆丁一,也如作者在开篇的“标题释义”中所说:“如今远在史铁生,张望时间之浩瀚,魂梦周游,常仿佛又处丁一。所以想写写那一回的感受——算不上小说,更未必够得上文学,最可以曲为比附的是回忆录”。小说将“我”、丁一、史铁生三者分离开来,我即是漂游悬浮、亘古不灭的魂灵,从上帝草创天地始,直至没有尽头的存在;丁一是魂灵偶然停留于其间的人形器皿中,是实践我的意念的肉身,但不是毫无思想的躯壳,与我是交流与合作的关系;史铁生则是我的心魂现在驻留的地方,与我交流着,探讨着。史铁生将自我内心体验划分为两个层面,即魂灵层面的“我”与肉身层面的丁一和史铁生,在魂灵与肉身的交驳过程中深度演绎与追索生命的本真。“我”是一个行魂,旅遍各种可居其中的器皿,唯有丁一这人形之器成为“我”的最优选择。“我”和丁一“在一起”,是心魂与肉身的融合,“我”的执念藉着丁一的肉身去实践,而这肉身却不单一地在“我”的指引下行动,他也有他的选择与行为,这便产生了行魂与肉身的交杂与矛盾,也正是在二者的辩驳当中,才将“我”所觅寻的真理推演得更为深入。

“我”是一个行魂,是上帝创造亚当后吹入的那一口仙气,所以,“我”最初的寄居便在亚当。上帝想让亚当免于孤独,便创造了夏娃,开始了原始而唯美的伊甸园生活。然而,这身与魂赤裸相见、融合统一的伊甸生活却因误食禁果而过早的结束了,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就此分离,开始了永久的漂泊、跋涉与寻觅。“我”旅居亚当与其他猿鱼犬马,只因丁一这躯壳是“善思善想,可歌可泣”的,“我”在此停留。“因为孤独所以你向往别人,因为恐惧所以你欲结同道。”亚当与夏娃的分离开启了人类的在世生活,也注定了孤独是伴随终身的,这一点在心魂与肉身之间是一致的,而不同的是,身与魂对这种相互结合的情愫的认定是存在分歧的。身魂抵牾围绕着与爱情相关的命题展开,“我”与丁一生就是为“情”而来,自从伊甸与夏娃分离,心魂与肉体便一直在寻找夏娃的路上。“夏娃没有地址。她一向不留地址,惟一的消息是:夏娃藏于别人”,“我”与丁一的寻情路途也就是在千千万万的“别人”中不断辨别夏娃的灵魂。丁一的情感历程中先后遭遇了阿春、泠泠、秦娥、依。泠泠是丁一生活中接触到的第一个女孩,也是他最初感受到两性交往的障碍,丁一还未来得及看清夏娃的影子,其青春的欲望就被自惭形秽所淹没;遭遇秦娥,丁一再次燃起了青春的冲动,但是阶级的问题成为横在他们之间的冰冷隔膜,阶级问题先于爱情而存在,寻找夏娃的努力再次失败;在风雨飘摇的年代,丁一懦弱地选择了背叛依,人与人的信赖荡然无存,革命激情使他再次偏离寻找夏娃的轨道。“我”一直在遇见夏娃,遇见藏于不同躯壳中的夏娃,然而“我”必依靠丁一这肉身去实现与夏娃的真正交往,可存于尘世的丁一屡被现实的囿限困住脚步,心魂与肉身始终未达成统一。

身魂抵牾扩充了生命的张力,当肉身困于现实的桎梏中,精神的飞升成为解救自我的途径。史铁生行走在身与魂的双条轨道上,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延展着生命,探秘生命的困境与超越。生命的存在源于追求爱与结合的情愫。误食禁果使人类开蒙,从此身与魂失去了自始至终的和谐统一,相互交流、辩驳成为生命的存在形式;逐出伊甸使两性分离,对性与爱的渴望成为人类前行的最初动力。生命面对自我的分离与两性的分离,渴望自我的融合,渴望爱的结合,是生命的根本追求,然而现实却并不总遂人愿,在渴望终不可得时,只能以“行魂”的方式游走,不断遇见适于“我”驻居的肉身,不断遇见藏于“别人”的夏娃……

二、出入在戏剧与现实之间

“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是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③白昼与黑夜依然是生命行走的两条轨道。夜,是一个欲念萌生的舞台,是心魂敞开的梦愿,是拥有无限可能的存在;昼,是伪装的现在,是肉身的表演,是一切现实的存在。黑夜上演着彰显生命可能性的戏剧,白昼则展现出具有强大制控性的现实,生命行走在黑夜与白昼间,便也出入在戏剧与现实间。

“真正的戏剧应该是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现实之外的种种可能,或者说是不可能中的可能。”史铁生将肉身的困境与精神的超越承载于现实与戏剧之中,以期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梦愿能够在戏剧中得以展现,使不可能成为可能,使不现实都可以实现。在戏剧中,娥让丁一将自己想象为泠泠,那个曾经让丁一自惭形秽、 萎靡不振的女孩,让丁一将对泠泠隐而未发的欲念完全释放出来,剥掉那身傲慢的衣裙,将曾经的不可能还原到戏剧中,在戏剧中实现自我欲望的释放,从而解除紧锁于内心的不能言说的“秘密”。戏剧是生命的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是改变现实的时空,可以自由界定时间与空间,自由编剧,自由饰演角色,可以实现一切可能。丁一与秦娥在自己设定的空间、时间、情境中尽情享受现实之外的一切可能。

在戏剧中,人可以自行设定阻隔,又在无限想象中不断冲破隔膜,演绎出现实中的现实和现实中不存在的突破。在第一场剧“近而远”中,丁一以横横竖竖的线为墙,喻其为现实中不可碰触的各种规定与阻隔,而这一设定比现实中存在的墙更具有现实感,因为实体上的线并不可以阻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而将其挪用到戏剧中,这种零距离间的“视而不见”更可以见出人与人之间的阻隔和冷漠。“空墙之壁”将人们隔开,即便咫尺相距,笑面相对,却也是孤独的,所以人们内心渴望相聚,渴望有一个家,一个可以没有注目、干扰和挑剔的地方。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之时,第二场剧“远而近”才开始上演。夜晚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愿,梦中的人们会将内心的渴望靠近展露无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消失,人们的梦愿也是惊人的相似,遥远的距离因心愿的相通而悄然崩解。那么,问题也便随之而来,到底是在白昼的“空墙之壁”限制中遵守规定的行为是“真”,还是在不受束缚的梦愿中展露出的渴望才是“真”?我们往往将白昼下的现实行为定为“真实”,而在黑夜中潜行的梦愿又将如何命名?这种潜藏的梦愿只能在戏剧中上演,只能在戏剧中还原为“真实”。在剧中,梦即现实,一切不可能被赋予了合理的权利,人们可以按照内心的召唤,随心所欲,实现想做而不敢做的,想说又不敢说的,重新回到人类的乐园——伊甸。

生命一直行走于戏剧与现实之间,然而“人间最大的错误就是把现实当成戏剧,又把戏剧当成现实”。混淆了戏剧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找不到何者为真实,迷失了戏剧与现实的意义。丁一在现实中的疑问是:“既然爱情是人间最为美好的情感,又为什么一定要限制在尽量小的范围里?”丁一带着这样的疑问编排戏剧《空墙之夜》,进行扩大爱的范围的实验。在《空墙之夜》中,丁一、秦娥、吕萨三人共同沉浸于爱情的试验中,三人在戏剧中赤裸相见,共同体味爱与性带来的美好,于是,戏剧成为丁一扩大爱的范围的实验场所。然而,三人的美好并未持续下去,秦娥的质疑戳破了戏剧与现实的迷障,道出了戏剧与现实的悖论。戏剧中演绎的是三人对爱情的理想,实现着潜藏在人的内心的爱与性的状态,满足了戏剧是“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的性质,实现了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然而,当秦娥追问丁一,戏剧中的性爱是否具有现实性,是否与现实中的性爱完全等同时,丁一迟疑了,且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至此,戏剧可以让不现实能够实现的超凡力量瞬间崩塌。如果白昼中的现实是不可信任的,而黑夜中的戏剧又是虚假的,那么,一切都将是谎言,戏剧与现实中的意义都将丧失。史铁生对现实与人的潜藏欲望进行了深度思辨,反复追问戏剧与现实何者为真,然而不断的探究却将自我围困,最终的答案是,以戏剧的虚假名义实现自我的现实需要。

三、于双轨间扩张生命的可能性

“命运将史铁生限定在了轮椅上,剥夺了他的外部生活,他只得往内心走去,用思想做脚,越行越远。”④史铁生的创作由展示生命的经历与体验走向了对生命意义与生命可能性的探寻,他的小说不断扩充文学的张力,加入多种文学体裁与元素,使小说所追问的中心意旨更见丰富、圆满。《我的丁一之旅》是一个行魂自由飞翔的旅程,超越了肉身与生死,跨越了时空与现实,回旋于真实与虚拟之间,游离于回忆与想象之境,可以自由地停留在丁一一带和史铁生一带,与其上天入地,欲死欲仙;也可以飞跃肉身,进行灵肉对话,共同寻找生命中的夏娃。

“生即是苦,生即是难,生即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哇……”这是史铁生对生命困境的感叹,身体上的残缺使他有一种对永恒的渴望,他从对此岸困境的思索延展到对彼岸精神的关照,用精神的丰盈扩充生命的张力。此岸将史铁生的肉身限囿于其中,他只有通过彼岸来充盈自己,于是,生命便分裂出肉身与魂灵,生命出没的场所分离为戏剧与现实。作者在此岸的肉身与现实和彼岸的魂灵与戏剧的双条轨道上行走,试图将两条轨道一同纳入生命的内涵中,以此克服现实的不安与恐慌,找到生命的平衡点。

史铁生对生命意义的探悟是与其个体生命体验水乳交融的,同时与对人的困境的思考和命运的偶然性的思索紧密相联,且这种生命的意义是经过彼岸的虚幻与此岸的荒诞洗礼过后的,因而显得更加凝重。史铁生找寻生命的价值是在约伯式的困境逼迫下做出的选择,他的写作是为了生存,为了能从肉体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人生的意义会消失在重复的、无以摆脱的苦难中,而“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这生存的意义”⑤,因此,探寻生命的价值成为一种被迫的选择。到底生命的价值何在呢?从《我的丁一之旅》中得出,生命的价值在于不断将生命的过程赋予意义,最大限度地扩展生命的可能性,这种赋予意义与探索生命可能性的过程便是生命的价值所在。

史铁生关注人的内心磨难达到深渊的境地,他超越了此岸肉身,在《我的丁一之旅》中完成一次灵魂的飞越。在史铁生看来,人本困境有三种,即注定的孤独,无尽的欲望和对死的恐惧,这是每一个生命都无法逃脱的残缺。正如上帝折损亚当的肋骨以炮制夏娃,尔后又将其放逐,致使人类永生带着残缺,永远行走在相互找寻的路途上。每个人都曾经是、或现在是、或未来是、或将永远是有所残缺的亚当,而夏娃已然幻化成一种人类自觉追求的、用以弥合自身残缺的精神向往,生命的价值就掩藏在个体自我不断寻求完善自身的欲望中,以求达到个体生命的内在平衡。史铁生的写作正是一种突破内心困境的生存方式,“写小说之所以挺吸引我,就是因为它能帮我把三种困境变成既是三种困境又是三种获得欢乐的机会”⑥,写作对于史铁生来说就是追寻夏娃的过程,是超越缺陷的过程,他希望以此来填补生命中的残损一隅。

人本困境固然存在,但困境本身并不是生命的意义。残缺的亚当一直在寻找那“藏于别人”的夏娃,也就是说,希望一直藏于别处,故此,生命的乐趣也成为一种永续的探索“别处”的冒险。“别处”是生命存在的多种可能,“丁一一带”便是史铁生的“别一处”。“别处”涵盖多少种可能是无以言说的,单就丁一这“一处”来看,生命的困境依然存在。换言之,人本困境催促我们去探索生活的多种可能,而在“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中,困境依然无以超越,我们看似超脱的努力不过是从一个困境跳入另一个困境而已,这与约伯的困境是“异曲同工”的。由此观之,生命便是绝境,对生命终极目的的追问终归是死路一条,故而,对生命探索过程的肯定才是其价值所在。 由此得知,“别处”并不是目的,我们的终极目的是到达“别处”的过程,正所谓,“希望,恰恰就是通向,而非到达”。

“在人的心魂却为人所未察的地方,在人的处境却为人所忽略的时候,当熟练的生活透露出陌生的消息,文学才得其使命。”⑦史铁生具有一种超拔肉体的信仰追求,他的文学观肩负着对人的精神境界的开掘,引渡那些淹没在驳杂光怪的现实中的人们朝着纯净、神圣的生命走去。他的作品“玄想而不虚无,执着而不偏执,困惑却不绝望,卑谦而不宿命”⑧,永远行走在探索生命的多种可能的路途上。最后,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何建明在追悼史铁生时说的一段话为结,以尽笔者对逝去的灵魂的一份崇敬之心。“史铁生的一生为我们愈发浮躁的社会提供了令人珍视的精神向度。而我们的读者也应该明白,在娱乐盛行的时代,我们也需要静心阅读的心态,在安静中领悟像史铁生那样伟大作家的作品,去追寻真正宁静、尊严、有安居感的生存。”⑨

赵凌河 辽宁大学

果金凤 辽宁大学

注释:

①史铁生:《史铁生散文》( 上册) ,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版,第283页。

②陈民:《西方文学死亡叙事研究》,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页。

③史铁生:《宿命的写作——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书面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1期。

④王安忆:《谈史铁生——精诚石开,他活在暗处还是有光处》,《文汇报》,2004年3月24日。

⑤史铁生:《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北京文学》,1994年11期。

⑥史铁生:《史铁生散文》(下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版,第52页。

⑦史铁生:《往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91页。

⑧洪治纲:《“心魂”之思与想象之舞——史铁生后期小说论》,《南方文坛》,2007年5期。

⑨周宁:《悼史铁生:用生命书写生命》,《新快报》,2011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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