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海
1
有多少年了,我的目光为什么要落在一根又一根的缆绳上?我问自己。
做水手的时候,睡在船舱里,夜晚的梦,事实上是被缆绳牵住的。船靠泊在码头趸船,缆绳在系住岸上那一个个地名时,也将我的梦一次又一次带到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地方,并在城市或乡野的岸边,如雾一般地弥漫开来。风平浪静时,舷下的江水,依然会流出哗哗的响声;这流水的响声,就蕴藏在湍急的江水内部,仿佛也与江水一起,能够反射天光,照亮了我的梦境,也将夜幕下的缆桩与缆绳,映照得轮廓清晰可见。
这自然是我的错觉。因为没有人能够看见声音,包括这江水流动的声音。然而我却固执地以为,在梦中,我能看见声音:那一江的流水,由于有了“哗啦啦”响声的参与,似乎对星光的反射更加强烈了。有时候,我明明知道这是错觉,但我却喜欢这种错觉,尽管它有违众所周知的那些常识。
夜静更深时分,如果大风从江面上刮起,船舱里的梦,会被缆绳不断弄出的响声中断。我的听觉会在那一刻,变得异常灵敏,仔细聆听,能够从数条缆绳中,分辨出是哪一条绳索想要挣脱缆桩的束缚,需要我立即起床,疾步走到船头或船尾,看一看缆桩上的哪一根绳索是否得重新去紧固。因此,即使在梦中,我也惧怕狂风暴雨中那一根根缆绳的呼喊。
风速三到四级时,泊船的缆绳不会呼喊,我听到的,至多是它与钢铁缆桩相互之间的摩擦声。如果是白天,水手视野中的江面,有了白色浪花;蜿蜒的岸线,在甲板前方小幅度地上下起伏。这又是一种错觉,起伏的只能是我脚下的甲板,而不是坚硬的岸地,但我和很多人常常就在这种错觉中活着。而且愿意在这种错觉中活着。究其原由,或许是人们各自的驻足之处不同,如果此刻我在岸上眺望江面,视野中起伏的肯定是船。
2
在春汛到来的四月天,起伏在我眼前的不仅仅是岸线,还有岸线远处的村庄和那一望无际的油菜田。其时,金黄色的油菜花正在怒放,它们迸发出的光,盛大且鲜艳,映亮了我和水手们的脸。而甲板或岸线的上下起伏,似乎使大地上的油菜田更加生动,并加剧了油菜花的香气,浓郁的花香混和着水的腥味,随风阵阵而至,先是撞碎在缆绳前,然后漫流并荡漾在甲板上。
缆绳的细声呼喊,是在风速五到六级时发出的。此时的风,有了力气,削去波峰上的浪花,江面上的波浪斜面开始拉长、展开,伸长成带状;靠泊舰船护舷一侧的靠把或靠球,在与趸船轻轻地碰撞,发出 “通通通”的声响。我熟悉这种钢铁的碰撞声,它源于船底水密板与舱面甲板下之间的隔舱,沉闷而空洞。其时,风中锚泊的舰船缆绳,随着甲板的颠簸,时而绷紧、时而松弛,强风刮过紧绷绷的缆绳时,就有了低沉的呼呼声。记得有天上午,江面起风时,天上明明还没有雨落下来,堤岸上有个拿着雨伞的人,却撑开了雨伞。我有些疑惑,他的那把雨伞,不在雨里,在风中。然而我的这个“疑惑”随之被打消,我看见了,那个拿着雨伞的人,将伞柄扛在自己肩膀上,撑开的伞面靠放在后背上。大风刮过来时,“撑开”——这个动作,使风中的那把“雨伞”——须臾之间,从无用变成了有用。这个顺风行走的人,也许察觉到了甲板上有人在看他,我与他的目光有了瞬间的相互对视,又避开。此时他的行走速度在风和伞的推动下,明显提高了很多。我甚至瞧见他有些得意的笑容,将原本的快步走换成了小跑步。
乌黑的雨层云像山一样移过来,它们在长江上空,一次次被狂风撕碎,又一次次重新聚拢。狂风怒号、暴雨倾盆——狂风暴雨中,也许系泊的缆绳,先于每天准时收听天气预报的我,知道那天或今天的风力是几级。碎云疾驰的天空下,如果泛起浪花,则布满了波浪斜面;涌动的水面,噼里啪啦作响,犹如开锅一般,变成白茫茫一片。水手的视线在模糊,面前充满细密的水滴,感觉到甲板周围水域腾起狰狞的杀气,那风速一定在八级以上。
其时,靠泊码头避风的船或舰,它们的艏缆与艉缆,已被跳起来的浪头打湿,风雨中,发出类似哨音一样尖锐的呼啸声。缆绳在风中、在雨里、在寒来暑往的季节中,我最惧怕的,就是它绷紧时的那一声声呼喊。天空下、甲板上,烈风中——缆绳的呼喊,犹如苍狼的仰天呜咽,而且由于绳索的粗细和材质不同,所发出的音调也不一样,尤其是钢丝绳,比植物纤维的棕绳、麻绳,还有各种化纤材质绳索的声音,听了都更加瘆人。它的呜咽声,拖得很长,颤栗在湿透的空气中,而且凄厉至极,但这都不足以让人如此胆战心惊,我真正畏惧的,是缆绳的呼喊声,在风没停住的时候,却戛然而止!
3
能够让缆绳突然停止呼喊的,是停住的风。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某根系泊缆绳被凶悍的风刮断,或缆绳尽头定位于水底的锚,承受不了船体因风面巨大的牵引,有了松动,船在走锚!
我至今还记得那年夏天的趸船走锚。那会儿,我的具体工作是这个单位专职安全员,而且才接手安全员工作几个月时间。下午将近三点钟的时候,天空突然间黑云密布,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雨突兀而来,接到告急电话,我和小伍,冲出办公楼大门,在沿江大道路边,幸运地招到一辆刚刚停下的面的,向码头方向急驰而去。从办公室跑到路边仅一分多钟时间,而我俩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我俩乘座的那辆面的一路飞奔,到码头只用了几分钟时间。但这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我的脑子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是想了很多很多。
对于我,其实在很多时候,“想了很多很多”或“脑子一片空白”,都是多余的。没有人能做到,在暴风雨中去拒绝暴风雨的来临。除非他是逃兵。冲进防洪墙闸口,当我向20米外码头望去第一眼时,原本急促跳动的心脏,才略为平静下来。在我和小伍走过栈桥、踏上趸船后,那场狂风暴雨,就像突兀而来那样,又突兀而去了。脚下长长的栈桥仍连接着趸船,只是向左移动了一米多,而趸船受风面在南边,因而趸船几乎是平行地向它锚定的北岸靠近了大约两米。也就是说,刚才的那场狂风从西南方向刮过来,使抛设在趸船下西南边那根缆绳尽头的锚,在水底中有了走动,脱离了扎根之处;而趸船下——东南方向水底的那具铁锚,依然抓在江底泥土里,没有位移,它和北岸堤坡下,混凝土浇筑的一东一西两处堤坡地垅上——以卸扣拴住的那两根链条型缆索,共同保证了趸船及泊靠船舶的安全。
4
仍然记得,那天将近黄昏时分,有几只翅鞘黑白相间的水鸟来到江边,觅食之际却没忘记,时时要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上正在忙碌的水手们几眼;西天边际,泛起的一线金红色的薄光,专注而宁静地涂抹在我们身上、脸上;江边的空气,像是被那场暴风雨滤过一样,清新而又饱含着植物和水的气息……
在趸船和几艘靠泊船舶的甲板上,我们忙到晚上九点多钟。嗯,我想起来了,暴风雨后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超越了专职安全员权力,在我坚持下,让在港靠泊的那艘航道工作船,在另一条船艇的协助下,及时恢复了趸船西南方向那只锚的抛设。
十多天后,一场台风突然袭击了夜间长江安庆某段水域,多艘千吨级船舶翻沉。前年的秋天,我在《呼救》那篇散文中,也还描述过那次长江航道与海事船艇共同参与的那个海难救助场面。因而,直到现在——七年时间过去了,在我内心中,还感谢着那位和我同龄的船长。
那天下午,第三个赶到趸船的是技术员小章,他小声告诉我,分管领导出差在N市,电话没联系上。当我们调整好趸船与栈桥位置时,正是黄昏时分,我和他商量如何完成趸船西南方向那只锚的抛设任务时,他面带难色地对我说,杨师傅,还是你去派任务最好,我说话,船长和别人都不会听的。我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一是因为我比他和小伍年龄大,这样的请求,显得他尊重我;二是按程序,平时动用船舶,是船长对单位领导下达任务的执行。但从办公室赶到趸船的,就三个人:我,小伍,技术员小章。很显然,我们三个人当中,谁也无权动用船舶——哪怕是为了安全预防措施。也许那位船长这时猜测到了我的用意,此刻他正站在二层甲板驾驶室窗口,望着我们,当我从趸船走向他的船舶时,那艘航道船的两部主机已发出轰轰隆隆的响声,船尾螺旋桨已旋转出扇面涌浪,水手在我们踏上这艘船的甲板后,迅速地解开缆绳,那位船长也微笑地向我点头示意,拉响了起航汽笛……
那只沉重的铁锚抛设得非常顺利,夜色中,在探照灯光的照射下,那根长长的钢丝缆索,被绞盘缓缓地拉出水面后,牢牢地固定在趸船西南角地垅的卸扣中。翌日上午,那位领导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知道昨天的情况,肯定了我们的做法。我说,但求无功,只求无过。领导黙然无语,我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喊他名字,叫他赶快进会场……
5
后来,我和这位领导有过一次交谈。因为我在安全培训班上,对那本权威版本《船舶安全讲义》进行了修正,自作主张地增加了“缆绳”这个章节。为了更好讲述“缆绳”这个章节,在众多船长和轮机长面前,我还将直径14厘米的那根缆绳,抛向2004年2月24日的夜晚——那个北方的夜晚,呼啸的西北风,将基辅号航母尾部的缆绳刮断,但系住船首的那根缆绳还在,而船尾则以船首为圆心,在渤海湾海面画了一个近乎90度的弧线,离开海岸,摆向南边水域。
这艘早已退役的基辅号航母,在若干年前成为著名的“滨海航母主题公园”。 但这座公园与所有的公园风景迥然不同,它会随着潮汐或涌浪的波动而晃动,并且始终被多条缆绳系泊于华北平原的天津海岸边,也系泊在我增加了“缆绳”这个章节的那本《船舶安全讲义》中。
——写下上面这个句子后,我有些发懵,在这儿,我为实质上是一艘舰船的那座公园,是使用量词“艘”还是“座”,而感到了犹豫。
感谢那位曾经有过船长经历的领导,他没有对我多出“讲义”范围的章节及案例提出丝毫责备。
实际上,刮在华北渤海湾的西北风,应该与刮在南方长江下游流域的任何一次狂风无关,让“彼风”与“此风”之间——有了“由此及彼”联系的那个人——是我自己。但这也只是我为了充实“安全讲义”内容与案例,更好地诠释“缆绳”的意义罢了。
我相信这样诠释“缆绳”的意义——是有意义的。因为自那之后,每次船舶安全检查,无论各路检查者的目光是多么得挑剔,也没有谁找到过我们系泊缆绳的疏忽或错误。
有时候,我们就在这种或那种意义中活着。而且必须坚定地守候在这种“意义”中,才能生存下来。
6
在大大小小的码头上,有谁看到过敢于不系缆绳的靠泊舰船?缆绳似乎是所有舰船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它可以是金属的钢丝缆,也可以是植物纤维的棕绳、麻绳、棉绳,还有各种化纤材质的绳索。它们颜色各异,或粗或细、或重或轻,从遥远的过去走到今天,柔韧地抖动在不同的时空中,发出微弱或强烈的声音,曾经给我带来过多少恐惧与镇静、痛苦与欢乐、期待与失望?
多少年来,我对缆绳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敬意,我也相信缆绳知道我的敬意。在我填写的履历中,虽然没有出现过“缆绳”这个名词,但又在很多地方隐隐约约地与有形或无形的缆绳有关。在我眼里,缆绳既是一个名词,又是一个动词,当名词的缆绳,走进风暴中,关乎到人的生命攸关时,就有了动词的属性。
因而这样的缆绳,对于我来说,就有了理由成为象征。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