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睿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论清代的檃括体词
李 睿*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櫽括体词产生于宋代,在清代得到发展。清代的檃括体词体现出清人对宋代词学传统的接受,反映了清人尊体与辨体的词学观念,他们借櫽括古人的作品来抒发一己之情感。清代檃括体词的范围更广,形式也更为多样化。清代的檃括体词在对原作进行改写时,尽量在谋篇、意境、语言韵律上保留词的体性特点。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形态,清代的櫽括体词具有一定的价值。
櫽括体词;清代;文体形态;词学观念
櫽括体词产生于宋代,是一种独特的文体形态。从宋代到清代,词论家对櫽括体词的评价是褒贬兼有。宋代的《魏庆之词话》云:“欧阳公知滁日,自号醉翁,因以名亭作记。山谷檃括其词,合以声律,作《瑞鹤仙》云……一记凡数百言,此词备之矣。山谷其善檃括如此。”[1](P204—205)清代沈雄的《古今词话》云:“东京士人檃括东坡《洞仙歌》为《玉楼春》,以记摩诃池上之事,见张仲素《本事记》。鲁直檃括子同《渔父词》为《鹧鸪天》,以记西塞山前之胜,见山谷词。是真简而文矣。”[1](P845)刘体仁《七颂堂词绎》云:“檃括体不可作也,不独醉翁如嚼蜡,即子瞻改琴诗,琵琶字不见,毕竟是全首说梦。”[1](P623)贺裳《皱水轩词筌》云:“东坡檃括《归去来辞》,山谷檃括《醉翁亭》,皆堕恶趣。”[1](P710)当代的词学家则能客观公允地看待櫽括体词的价值。吴承学先生《论宋代檃括词》一文对檃括体词的渊源、在宋代兴盛的原因、文体特点作了深入阐析,他认为櫽括体是一种缩写或改写,是文体之间的转换。檃括体词不但丰富了宋词的表现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人的文学观念和文体观念,在文体形态发展史颇具意义。[2](P200—215)檃括体词并不像有的学者所认为的,在宋代以后就消失了。日本学者内山精也说:“櫽括的历史,至南宋晩期,以专集的出现为标志,达到了一个发展的最高点。但随着宋朝的灭亡,其命脉也忽然断绝。在全元词里,仅有白朴的2 例,其它再也找不到了。或者,以歌辞化为第一义的这个技法,随着词乐的衰微,及其被新兴的散曲所取代,而落得与词乐的盛衰同样的命运,跟櫽括词的文学样式一起随风而逝了吧。”[3]孔建华认为:“两宋以后,櫽括创作便较少出现,在《全元词》里,仅有白朴的两例。櫽括词渐渐消失在了文人的创作领域之中,成为了文学史上的追忆。”[4)其实,檃括体词在宋代产生以后,并没有消亡。明代词坛仍有13首櫽括体词。櫽括体还渗透到曲的领域。元曲盛行以后,人们又以曲的形式檃括前人的诗文名篇。从此檃括的范围更加扩大,各种文体都可以作为檃括的对象,檃括的艺术又有新的发展。例如元代乔吉的《沉醉东风》:“万树枯枝冻折,千山高鸟飞绝。兔径迷,人踪灭。载梨云小舟一叶。蓑笠渔翁冷的别,独钓寒江暮雪”,便是用曲的形式来檃括柳宗元的《江雪》。宋代以来櫽括体词曲的创作,为清代櫽括体词提供了丰富的营养,清代的檃括体词汲取了前代櫽括体作品的经验,并得到进一步发展。据《全清词》的顺康卷及其补编、雍乾卷、《全清词钞》、《清名家词》等文献资料,笔者初步统计出94首櫽括体词。
吴承学先生说:“文体形态并不是纯粹的形式,它具有丰富的内涵。文本诸要素在相互作用中形成相对稳定的特殊关系,从而构成了某一体裁的独特的审美规范。文体形态具有深广的语言学和文化学内涵,作为一种语言存在体,文体形态是依照某种集体的、特定的美学趣味建立起来的具有一定规则和灵活性的语言系统。”“文体形态不是纯语言现象,人类的生存环境与精神需求才是文体形态创造和发展的内在原因。因此,文体语言形式的深层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文体具有特定的文化上的指向,文体指向一般说来与特定时代的文化精神是统一的。”[2](P2—3)櫽括体词作为一种独特的词体形态,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当时词坛的创作风尚与审美取向,从中可以窥见清代词人创作櫽括体词的动机。
首先,清代的檃括体词反映了清代词人尊体与辨体的词学观念。在清代词史上,词体之尊基本实现,故而清人对前代打通诗文词的艺术实践甚为关注,他们致力于词体形式的拓新,对宋人开创的各种词体形态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檃括体词的创作体现出清人在文体形态上寻求新变的努力,积极倡导创作形态的多样化。由于作品櫽括的对象大多是历代公认的经典作品,词人在从事创作之时自然地将其纳入诗文的传统中去,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良性循环,起到了推尊词体的作用。
其次,清代的櫽括体词创作体现了清人对宋代词学传统的接受。宋代的櫽括体词前面往往有小序,反映了他们创作檃括体词的动机,他们对被檃括的诗文极端欣赏,正如南宋词人林正大在其櫽括词专集《风雅遗韵》的自序中所说的那样,创作櫽括词“不惟燕寓欢情,亦足以想像昔贤之高致”;清代檃括体词较少在序言中直接交代创作动机,他们创作檃括体词更多是出于对宋词创作传统的接受,宋人欣赏的文与诗,也为清代词人所看重。由此可以看出清代基本上是沿着宋代的审美标准。清人较多地檃括《归去来兮辞》,这不仅是出于对陶渊明作品的欣赏,也是由于苏轼曾檃括《归去来兮辞》并产生了很大影响,檃括这篇文章体现了对东坡词的推崇。何采的《哨遍·檃括归去来辞》就表示是“读东坡词因效其体”。
再次,借櫽括古人的作品来抒发一己之情感,寄托一己之意志,也是清人创作檃括体词的动机。而在宋代,将诗文改写为词,赋予其音乐性,使之可歌,是櫽括体创作的主要动机。苏轼的《哨遍》(为米折腰)的小序云:“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既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童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宋代刘学箕在櫽括苏轼《赤壁赋》的《松江哨遍》序中说:“今取其言之足以寄吾意者,而为之歌,知所以自乐耳,子何哂焉?”虽也有“寄意”之想法,但更看重櫽括体词的可歌可乐性。在清代,词早已不可歌,是纯粹的案头文学,词人更重视櫽括体词的“寄意”,这成为他们创作櫽括体词的主要动机。王夫之在《哨遍·广归去来辞》前的小序中说“因借其韵以自抒己怀”,徐喈凤的《哨遍》檃括屈原的《卜居》,是“聊托小词以见志,因借《卜居》以成文”。可见清人用櫽括体词这种形式来抒情言志,借古人诗文来浇胸中块垒。晚清词人况周颐还在櫽括体词中寄托了深远的家国之感,如其《戚氏·檃括近作减字浣溪沙咏樱花九首词成,仅略具所用典,其言中寄托与夫言外之意得十之二三而已,为樱花词第十五》:
倚珍丛,落日掩首海云东。锦织鸾情,粉含蛾笑,总愁侬。玲珑。沾春工。酥搓蕊破一重重。绿华旧日吟赏,驻马何以少从容。阆苑环佩,琼林冠冕,后尘五等花封。算神州载清、西指槎远,何处相逢。 说与俊约仙蓬,江树玉秀,绮绾岸双通。餐英侣、饭抄霞起,饼擘脂融。吊惊鸿、画舸泪雨繁华,烛转记省番风。殢莺浪蝶,岛日町烟,眼底著意妍秾。
舜水祠环绕,凭香艳绝,映带贞松。怪底星旛未改,付花狂、絮舞暗尘中。剧怜画省翘冠,翠娥亸鬓,春好人知重。甚醉乡、容易韶华送,风雨横、多少残红。剩倦吟、暮色帘栊。又芳节、蒨雪照春空。作神山梦、琼枝在手,俯瞰鱼龙。
再如文廷式《沁园春·檃括楚词山鬼篇意以招隐士》:
若有人兮,在彼山阿,澹然忘归。想云端独立,带萝披荔,松阴含睇,乘豹从狸。且挽灵修,长怀公子,薄暮飘风偃桂旗。难行路,向石茸扪葛,山秀搴芝。 最怜雨晦风凄,更猿穴宵鸣声正悲。怅幽篁久处,天高难问,芳蘅空折,岁晏谁贻。子或慕予,君宁思我,欲问山人转自疑。归来好,有华堂广宴,慰尔离思。
《楚辞·山鬼》叙写山鬼企慕等待恋人的心情,淮南小山《招隐士》表达劝告隐士归来的意旨,这首词将二者结合起来,表达国势风雨飘摇的情况之下对人才的渴望,是借櫽括前代经典以抒发自我情感的代表之作。
最后,对前代檃括体词的得失进行反思,也是清代檃括体词的创作动机。康熙年间词人王遵扆有两首词是檃括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他不满于前人作品,因此重新加以檃括,希望臻于完善。其小序云:“宋人有檃括赤壁词,明董文敏病其字溢赋外,作《念奴娇》二首,刻意矫之,今入《延清堂石刻》。跋语极自喜,然于调颇不合。予与玉停、天游辈辄复为此,非敢求胜古人,或免后人吹索耳。”宋人作词檃括《赤壁赋》的弊端是没有很好地涵括赋的内容,而明人的缺点是调有出入,格律不精严,王遵扆对前人的创作得失作了反思,他的两首檃括体《念奴娇》在内容上忠实于原作,格律也很严整,其檃括《前赤壁赋》云:“清秋赤壁,纵横江一苇,御风凌露。举酒浩歌明月上,有客洞箫和予。嫋嫋呜呜,幽怀盘郁,客也将何慕。愀然谁诉,所悲继往雄武。 是盖羡彼飞仙,长生无尽,天地相为侣。其亦未尝知造物,一一皆吾乐所。如此江山,水声月色,消得人间取。杯空倚枕,扁舟飘渺江渚。”其友人顾陈垿也做了两首檃括《赤壁赋》的《念奴娇》,小序也与之相近。其檃括《后赤壁赋》云:“千山叶尽,有人行月下,啸歌声起。斗酒鲈鱼过赤壁,乐此夜游其二。放我于黄,从知脱网,落得江皋睡。攀松揖石,飞岩孤影幽细。 不识羽盖龙车,凛乎高处,此夜是何岁。我待凭风归去也,安得翩跹举翅。笑悟从来,危惊履虎,今出玄中矣。悄然一梦,悲风划断江水。”二词都较好地囊括了《赤壁赋》的内容,再现了其主旨。而用东坡擅长的《念奴娇》词调对他的赋进行檃括,与东坡奔放清越的风格相一致。
宋代檃括体词所檃括的对象以文章为主,既有辞赋,也有古文,还有诗。清代檃括体词的范围更广,除了较多地对《兰亭集序》《归去来兮辞》《醉翁亭记》《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岳阳楼记》《秋声赋》等经典作品进行檃括之外,还出现了胡成浚的《满江红·檃括〈南史〉曹景宗语》、吴法乾的《临江仙·括〈鹤林玉露〉》等以史料或笔记小说为檃括对象的词。此外还有以词为檃括对象的词,这是对前人的突破。清初的魏际瑞有三首词,《满庭芳·用子瞻西江月》是檃括苏轼的《西江月》,《满庭芳·用范文正公渔家傲》是檃括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满庭芳》是檃括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檃括的对象都是词。这种檃括方式体现出词这种文体内部的转换。同样的内容,用不同的词调加以表现,呈现出不同的声情特点。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声情苍凉悲壮,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回环跌宕、声韵错落,魏际瑞以《满庭芳》这个词调檃括这两首词,就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词调的声情特点,前一首词显得声情低抑,后一首显得较为平缓。《满庭芳》句式参差、押平声韵、较为舒徐平缓、清新洒脱,用这个词调来表现原词的内容与情感,不够顿挫有力,但对词的櫽括却体现了词人对词体形式的把握能力。
檃括词选取的对象一般都是公认的经典之作,而清代还出现了对当代作品进行檃括的词,比如金人望的《沁园春·融谷书自来宾,檃括札中语却寄,时将去柳州》是檃括朋友的信札;龚自珍的《瑶台第一层·某侍卫出所撰王孙传见示,爱其颇有汉晋人小说风味,属予为之,因填一词括之,戏侑稗家之言》是檃括朋友写的传记;况周颐的《戚氏·檃括近作减字浣溪沙咏樱花九首词成,仅略具所用典,其言中寄托与夫言外之意得十之二三而已,为樱花词第十五》则是檃括自己的词。而朱祖谋的《哨遍》(家在半塘)则是对王鹏运的《半塘僧鹜自序》一文进行檃括。
清代櫽括体词的形式,也更为多样化。宋代黄庭坚有一首《瑞鹤仙》檃括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是一首通篇押“也”字韵的独木桥体词。清代何采的《柳梢青·檃括饮中八仙歌,用稼轩八难韵》、仲恒的《寿楼春·檃括韩昌黎送孟东野序,因自慨作词十六卷,作诗过之,亦犹石屏云:夫诗者,皆吾侬平日愁叹之声之意云尔》也是独木桥体的櫽括体词。另外还有櫽括体的组词。何采檃括《饮中八仙歌》和《归去来兮辞》都是组词的形式。
檃括体词檃括的对象一般是一篇作品,还有一类檃括体词是综合几篇作品进行檃括。这在宋人的词作中也有过一些先例。如叶梦得《念奴娇·南归渡扬子作,杂用渊明语》就以《归去来兮辞》为主,又结合了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五; 赵鼎《满庭芳·九日用渊明二诗作》取材于陶渊明《己酉岁九月九日》和《九日闲居》两首诗。清代这类櫽括体词的数量和内容比起叶、赵等人来更为丰富。比如杜濬的《减字木兰花·秋夜概括唐人边塞诗语为词》三首,每一首都是把几首唐代边塞诗进行重新组合形成一首词:
其一
阴山月黑,雪满弓刀行不得。远火星繁,知是前军保贺兰。 度辽年小,三戍渔阳人已老。无定河边,可有春闺梦里缘。
其二
一军皆哭,为痛将军切不录。醉卧沙场,纵死犹有侠骨香。 交河夜战,吐谷生擒人共羡。异姓王尊,天上封侯印不论。
其三
将军夜猎,月色如霜沙似雪。组练三千,驰至洋河大战还。 军城昼掩,十丈红旗风半卷。杀气横云,那有春光度玉门。
再如何采的《满庭芳·醉菊赋·檃括陶诗》:“卜宅村居,结庐人境,而无车马喧兮。问何能尔,心远地偏兮。眷彼几丛芳菊,开林耀、为灌园兮。东篱下,其英可掇,浥露息暄兮。 寒兮,秋已夕,雁来燕往,风气先兮。怅微霄余霭,由化迁兮。应是山中酒熟,有佳色、且共欢兮。忘忧物,陶然泛此,言饮得仙兮。”他檃括陶渊明的好几首诗吟咏菊花。此类櫽括体词在形式上有点近似集句。
吴承学先生指出,檃括词的基本特点是概括原文,而且斟用原文字句。但在实际檃括过程中,斟用原文的程度不同。有的檃括词更为忠实原作,尽量地使用原作的字词句,有的只是檃括其意,而出以己词。这是檃括词的基本倾向和方法。[2](P213)清代櫽括体词也大致可分为这两类,一种是对原作大量删减,提炼出其主旨,体现出议论化的以文为词的倾向。例如,释行悦的《倦寻芳·檃括渊明〈归去来辞〉》:
忖心形役,惆怅堪悲,如何方是。不远川途,而况茅斋可倚。是新交,咸谢绝,千岩万壑还知己。舟摇摇,望江南到眼,三山二水。 算归去、宽舒世界,不但琴书,还放禅几。门设常开,时对孝陵寒翠。因笑凄凉猿夜怨,我归鹤晓非常喜。是谁知,异天渊,欲言还止。
张荣的《洞庭春色·檃括〈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西南林壑,望之蔚然。渐峰回路转,作亭翼翼,溪深沼曲,流水潺潺。自有智仙创建后,更太守标名在上边。乐非酒、彼醉翁寄兴,山水之间。 四时朝暮佳景,滁人游、岁岁年年。看觥筹交错,人踪散乱,树林合抱,鸟语轻圆。众客宴酣耽射弈,惟太守能文小记传。千秋下,仰欧阳永叔,逸致蹁跹。
吴应莲的《风入松·檃括范希文〈岳阳楼记〉,南中尊季试华亭四名》:
岳阳楼城畔列层楼,缥缈洞庭秋。风流太守传芳韵,怀宫阙、无限离忧。北望云横巫峡,南邻林表江流。 排空浊浪滞行舟,阴雨不胜愁。有时把酒邀明月,寒光动、水面金浮。幽赏幸逢兰蕊,忘机乐尔沙鸥。
词对原作进行大量删减与压缩,只是保留了一个梗概。词人还有意识地从文本中站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对原文作者进行评价,强化了以文为词的特点。
另一种是在原作的基础上加以引申发挥,铺叙详尽,踵事增华,在篇幅上或于原作相差无几,或长于原作,类似于扩写。如明末清初的词人魏际瑞《满庭芳·用陶公〈停云〉》是檃括陶渊明《停云》: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依稀八表昏同。春醪独抚,聊自饮东囱。言念良朋悠邈,空搔首、舟陆靡从。东园树,枝条再好,仍旧发春荣。 亲朋曾共我,怡情感志,日月如蓬。叹安能促席,说彼情悰。不及翩翩飞鸟,息庭柯、好语从容。空相念,愿言不获,此恨却无穷。
《满庭芳·用范文正公〈渔家傲〉》是檃括范仲淹的词:
塞下秋来,衡阳雁去,呜呜残角边声。烟横千嶂,寒日闭孤城。最是斜阳古戍,高楼上、眇眇如星。凭栏处,天低云合,遥认汉家营。 别家乡万里,一杯浊酒,独自频倾。想燕然未勒,安问归程。听彻悠悠羌管,霜华重、满地澄清。人不寐,将军发白,滴泪想南征。
《满庭芳》是檃括杜甫《秋兴八首》第二首:
夔府孤城,寒山落日,依依北斗京华。虚随奉使,八月泛危槎。回首听猿堕泪,平原云树复西斜。风尘内,英雄已老,何用叹无家。 低回思旧事,香炉画省,泯没朱霞。望秦宫汉阙,一半云遮。何处塞垣粉堞,近山城、隐隐悲笳。看看又,藤萝夜月,已映荻芦花。
再如何采《御街行·感旧·檃括曹唐天台送别诗》:
烟台树色云和雨,洞口春光暮。殷勤相送出天台,零落风灯晓露。空疑梦后,不将清瑟,重理霓裳谱。 再来仙境非前度,犬吠鸡鸣去。青苔白石已成尘,明月茫茫无路。桃花流水,依然尚在,劝酒人何处。
一般来说,檃括体词与原作相比,要更为简括,像朱熹《水调歌头》“檃括杜牧之齐山诗”那样对原作进行扩展的词,在宋代只是少数,可谓檃括体词中的别格。清代的檃括体词中,则不乏此类作品。可见清人不拘泥于形式,在创作上更为自由。
檃括是对不同文体的改编,檃括体词一方面要对原作进行适度的改动与调整,另一方面尽量在谋篇布局、意境营造、语言韵律上保留词的体性特点,创作“原汁原味”的词。清代櫽括体词在这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
乾隆年间女词人戴澈的《一箩金·括黄河远上诗意》檃括唐诗,但在谋篇布局上自出新意:
羌笛声中愁已遍,梅花落后,处处征人怨。杨柳楼头人倚倦,塞垣终岁音书断。 一片孤城山四面。万里黄河,欲济愁无限。玉门关外春难见,黄沙白草终年现。
这首词打破了原诗王之涣《凉州词》的顺序,上阕五句对原诗的第三句“羌笛何须怨杨柳”进行檃括。先写笛声的哀怨引起征人的思念,再转换场景写杨柳楼头的闺中女子的盼望。一句诗化为两幅画面,交并写来,拓宽了表现的内容。下阕第一句檃括原诗第二句,第二、三句檃括原诗第一句,第四、五句檃括原诗的第四句。原诗苍凉壮阔,词在谋篇布局上进行了调整,先突出抒情性的句子,再烘托背景、交代地点,这样一来显得凄凉怨抑,在声情上增添了原诗没有的一唱三叹的韵致。
櫽括体词是对原作内容的改写,这是一种要求也是束缚,但成功的櫽括体词,能在改写与创造之间保持一定的张力,在发掘原作意蕴的同时,发挥艺术想象力,熔铸出新的意境。词以抒情为主,其意境营造更注重氛围与环境的烘托渲染、引起读者的联想。例如仲恒的《新荷叶·檃括〈秋声赋〉》:
蓦地西风,琮琤响落空庭。皎月明河,当年欧子初惊。读书午夜,又何堪、满院奔腾。气清云净,小童那解秋声。 漫揭帘旌,疏疏树影斜横。物盛还衰,心伤何必关情。去年堤畔,袅芙蕖、又吐红英。虫声唧唧,壁间助我闲评。
欧阳修的《秋声赋》运用了比喻、拟人、排比等多种修辞手法,对秋色、秋容、秋气尤其是秋声进行了具体的描摹,之后是洋洋洒洒的议论。在櫽括体的词中,详尽的描摹被删减,以“皎月明河”“气清云净”烘托秋夜的氛围,而长篇的议论也代之以“物盛还衰,心伤何必关情”这样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句子;接着宕开一层, “去年堤畔,袅芙蕖、又吐红英”,这是原文中未曾写到的,以绚丽的色彩、别样的时空场景赋予秋声别样的况味,拓宽了意境,能引发读者的想象。
再如汪灏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檃括乐天〈琵琶行〉》:
烟月茫茫,荻枫瑟瑟,浔阳送客江头。正下船醉酒,惨别悲秋。忽听琵琶水上,寻声问、声歇邻舟。邀相见,灯前遮面,欲拨还羞。 清幽。嘈嘈切切,更拨弦收调,追诉风流。恨春花秋月,年少难留。沦落不堪同叹,重弹处、满座都愁。谁偏切,青衫泪湿,司马江州。
《琵琶行》将叙事与抒情结合在一起,诗中琵琶女自述生平的一段非常详细。这部分内容在词中则删繁就简,以数语带过。诗中对琵琶乐声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但在词中只有“嘈嘈切切”四个字带过。词作的重点在于氛围环境的渲染,同时集中笔墨进行抒情。“沦落不堪同叹,重弹处、满座都愁。谁偏切,青衫泪湿,司马江州”,对原诗中抒情色彩很强的关键性句子加以概括,很好地呼应了原诗的主旨。
词的语言更精美,更善于运用传神的动词,更富于音乐美感。檃括体的词,在这个方面也有一定的成就。
如徐旭旦的《念奴娇·檃括桃李园序》:
光阴过客,叹浮生、若梦为欢几度。秉烛夜游,良有以、豪兴何分今古。大块文章,阳春烟景,桃李芳菲助。名园风味,天伦乐事休负。 群季俊秀翩翩,惠连康乐,歌咏谁惭阻。幽赏高谈,浑不厌玉麈,清尘飞舞。琼席移花,羽觞醉月,佳作申怀愫。如诗不就,罚依金谷酒数。
词的语言十分凝练,“光阴过客”“大块文章”“阳春烟景” “琼席移花”“羽觞醉月”,都出自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的原文,文辞精练优美,富于表现力。词人在檃括时,特别留心原作的警策之句,对其进行化用,成功地实现了一种美文向另一种美文的转换。
再如清初杨通佺的《沁园春·括少陵咏马诸篇意,寄慨》:
勇猛骁腾,回忆当年,走过皆惊。看毛彩成花,满身云里,蹄高踣铁,四足风生。隅目晶莹,肉騣碨礧,抖擞连钱意不停。如飞电,见昼驰泾渭,夕刷幽并。 此时万里横行。许知己、真堪生死凭。讵锦勒银韀,尘中老尽,荒冈野陌,岁晚衰零。色暗萧条,骨高硉兀,错莫逢人惨淡清。雄心在,肯长闲枥下,中夜悲鸣。
这首词一气呵成,慷慨淋漓,自抒感慨,泯灭了檃括的痕迹。他将诗句转换成雄浑有力、对仗工整的短句,又利用适当的动词与虚词进行连缀:“看”“见”“许”“真堪”“讵”“在”“肯”等,保留了词的语言韵律风味,很好地发挥了《沁园春》飞扬激越的声情特点。
清前期的词人盛禾有一首《柳梢青·檃括桃源行,用淮海韵》:
绿水银沙,扁舟荡漾,路转林斜。一簇青山,几丛云树,两岸桃花。 光风媚景无涯。归思动、昏钟暮鸦。惆怅难寻,渔樵门巷,鸡犬人家。
王维《桃源行》是一首篇幅较长的七言歌行体诗,对《桃花源记》进行改写,这首词对其进行檃括,并用秦观同调词作的韵,小令风神摇曳、隽永含蓄的特点得到充分体现。上阕写入桃花源时的所见,下阕写离开与重寻无果。词的意境优美,语言极为简练精致,富于概括力。数量词的整齐排比,绚烂的色彩搭配,增加了词的魅力,堪称词中本色。是一篇遗貌取神的櫽括体佳作。
櫽括体词的产生与发展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印证了古代的诗学观念与词体观念。在櫽括体词出现之前,唐宋诗坛上已出现檃括体的萌芽,即“索幽隐为诗赋”的“帖括”,此外王维的《桃源行》实质上就是对《桃花源记》的改写。不过,纵观诗史,以“檃括”命名的诗歌并没有真正产生。这可能是因为古代诗歌的抒情言志功能更被看重,所谓“杂体诗”不是主流的创作形态,故而没有发展出櫽括体诗的形式。就词而言,其在起源之初就用于宴饮歌舞的场合,并不关注政治教化,而是侧重于“簸弄风月,陶写性情”,因而形成了“词为诗余”“小道”的观念。随着文人化的进程,词的抒情言志功能得到发挥,到清代已是广义的抒情诗体之一种,词在起源之初具有的娱乐性、游戏性的功能已经大为减弱,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此种功能之完全剥蚀;词在清代广泛用于各种交往酬唱、宴饮聚会的场合,颇具娱宾遣兴之功能。櫽括体词被认为是词中“杂体”,罗忼烈的《宋词杂体》论宋词杂体就包括檃括体词,所谓“杂体”,是与正体相对而言的,不属于主流的创作形态,不是对原始材料第一性的创造,而是对成品的改造和编排,具有游戏的性质。櫽括体词等杂体词的兴盛,反映出词体娱乐性与游戏性之回归。可见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词的抒情言志功能与娱乐游戏功能各有侧重、互为消长,但从整个文学史的发展看,二者是相互渗透、并行不悖的。櫽括体的游戏性,并未减损其价值。诚如朱光潜先生所说:“人对文字游戏的嗜好是天然的,普遍的。凡是艺术都带有几分游戏的意味,诗歌也不例外……就史实说,诗歌在起源时就已与文字游戏发生密切的关联,而这种关联一直维持到现在,不曾断绝。其次,就学理说,凡是真正能引起美感经验的东西都有若干艺术的价值。巧妙的文字游戏,以及技巧的娴熟运用,可以引起一种美感,也是不容讳言的。”[5](P52)清代词人对櫽括体词的继承与发展,正体现出他们融通的词学观念,实现了词体功能的多样化。
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形态,櫽括体词比一般的化用、用典、用韵更为直接全面地体现出作家对传统的接受、欣赏与传承,作者必须要对原作融会贯通、了然于胸之后才能进行再创作,这体现出文学创作与前代作家作品血脉相连的关系。正如艾略特所说:“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的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赏鉴就是赏鉴对他和以往诗人及艺术家的关系。你不能对他作单独的评价;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间来对照,来比较。”“假如我们研究一个诗人,我们却常常会看到:他的作品中,不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个人的部分也就是他前辈诗人最足以使他们永垂不朽的地方。”[6](P73—74)由此看来,櫽括体词在清代仍然有其存在的价值。
从创作的角度看,檃括千古传诵的名作,具有很大的挑战性。一般来说,名作具有不可替代的魅力,对其进行缩写或改写,其难度可想而知。清代词人对这种文学形式的传承,显示出知难而上的勇气,具有一定的词史意义。
[1] 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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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美〕艾略特.传统与个人的才能[M]//杨匡汉,刘福春.西方现代诗论.广州:花城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 雷 磊
本论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6BZW077)、安徽大学文学院院系科研项目(项目编号:wkyj2015004)的阶段性成果。
李睿(1976— ),女,安徽南陵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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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03-007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