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志波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明前期台阁文人“创作论”探析
汤志波*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明前期台阁文人论创作,多标榜性情之自然流露,反对文辞雕琢,追求“不求其工而天真呈露”之效果。但在实际创作中,或出于逞才竞技追求“速而工”,或为符合“性情之正”而加以修饬锻炼。以文辞为职事之作者身份、追求颂世鸣盛之创作旨归,决定了台阁体难以摆脱雕琢之弊。加之题材狭窄有限,台阁体发展至后期雕琢繁缛愈演愈烈,造成了文坛啴缓、肤廓之风流行。尽管台阁文人诗学观与实际创作存在较大差异,但追求自然、反对雕琢仍是大部分台阁文人的共同主张,显示出台阁诗学观念的一致性;而对创作过程中一挥而就、若有神助之“速而工”者则多有不同看法,显示出明前期诗学思想的复杂性。
明前期;台阁诗学;创作论;不求其工;速而工
明永乐间台阁体逐渐兴起,以杨士奇、杨荣、杨溥为代表的“三杨”主持文坛数十年,内容歌功颂德、风格肤廓啴缓的台阁体盛行一时。直至弘治中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倡言复古,文坛风貌才有了较大改变。学界对复古派文学思想已有较多论述,但对明前期以台阁文人为主体的诗学思想却关注甚少,本文着重探讨台阁诗学中的创作论。台阁文人标榜性情之自然流露,反对文辞雕琢,追求“不求其工而天真呈露”之效果,但在实际创作中,或出于逞才竞技追求“速而工”,或为符合“性情之正”而加以修饬锻炼,其诗学理论与实践创作存在一定差距。
推崇自然、反对雕琢是台阁诗学思想中较为鲜明一致的观点,胡俨寄曾棨诗云:“险怪雕锼固验人,何如平淡见天真?”[1](P678)姚夔赠友人诗亦曰:“读书要再涵咏之,作文那在雕琢为?”[2](卷二)指出读书贵在涵咏性情,作文要不事雕琢。杨士奇评论杜甫之后诗曰:“厥后作者代出,雕锼锻炼,力愈勤而格愈卑,志愈笃而气愈弱,盖局于法律之累也。不然,则叫呼叱咤以为豪,皆无复性情之正矣。”[3](P541—542)吴宽论唐诗之盛亦称:“抑唐人何以能此?由其蓄于胸中者有高趣,故写之笔下,往往出于自然,无雕琢之病。”[4](卷四十四)无论是杨士奇所云后人“局于法律之累”,还是吴宽所称唐人“胸中有高趣”,均指向反对诗歌的雕琢锻炼,而追求性情之自然流露。这不仅是台阁诗论中诗歌优劣评价之标准,也是重要的诗歌创作原则。台阁文人评价同代作者之诗文,多赞扬其“不事雕琢”,如万安序姚夔文集称:“公之于文也,以理胜为主,而耻事雕琢。”[5](卷首序)章伦序周旋《畏庵集》言:“适情遣兴,如行云流水,不假雕琢。”[6](P2)《明实录》载李贤:“作为文章,援笔立就,不事雕琢。”[7](P747)三者评语如出一辙,可见台阁文人之宗尚与创作倾向。反对雕琢刻镂,追求自然平淡之创作观,实质是为符合“性情之正”的要求。如刘弘序王翰《弊帚集》云:“予固不足以究先生之底蕴,然见其若诗若文,根乎实理,妙乎春趣,无杜撰矫激之态,无雕琢靡肆之非,清而和,约而达,深而则,诚一坛屋之老将,岂生辈所敢窥测哉!”[8](卷首序)王翰诗文中无杜撰雕琢之习,无诡逆激切之不足,实因“根乎实理”。陈琏序周述诗集则曰:“所作诗歌,众体兼备,其辞醇而雅,其声和而平,盖由情性之正,出于自然,有非刻意雕琢以为奇者比,可不谓善鸣者与?”[9](卷首序)明确指出周述作诗出于自然而无雕琢,是由于“性情之正”的缘故。
雕琢锻炼以求工,是诗人刻意之为,与性情自然流露截然相反,故台阁诗论中多不求诗歌之工,重在求其性情之正。如金幼孜称:“大抵诗发乎情,止乎礼义,古之人于吟咏,必皆本乎性情,出乎肺腑,故其行之于词,不求其工,而自然天真呈露,意趣深到,虽千载而下,犹能使人感发兴起。后世之为诗,率多雕镂藻绘以求其华,刮劘漱涤以求其清,粉饰涂抹以求其丽,激昂奋厉以求其雄,由是失于诗人之意,而有愧于古作者多矣。”[10](P755)古人之诗发乎性情,不求其工而能自然天真呈露,后世之诗则不同,故意雕镂藻绘刻意求工,反失性情之正。台阁文人作诗亦多不求工巧,如罗亨信称陈琏:“习作文章,唯词顺理到,而不求其工巧。”[11](P204)杨溥在《东里诗集序》中更进一步阐释说:
诗之所本,肇于经,尚矣。古人所采,无择于里巷歌谣,后世所录,皆出于一时能言之士,而世之所重,有攸在焉。得非采于里巷者,本乎真情;出于能言之士者,求之工巧乎?况其体制音响,不能不随时而降,得非囿于习尚者乎?囿于习尚愈趋而愈下,求之工巧,或失其性情。《三百篇》繇圣人删定于经,下迨汉唐,若李杜名家,世有定论。吁!拘于笼络者无善步,滋以姜桂者非真味,脱略乎是者,不亦难乎?今少师庐陵东里杨公,以顿敏宏远之器,充之以明正之学,行之以和易,不为穷达贵贱之所移易。……又至于触物起兴,亦莫不各极其趣,未尝规规于事为之末,而其体制音响,虽不能不随时高下,然能发乎性情,固非求之工巧、囿于习尚者比也。[12](卷首序)
杨溥认为古诗与后世之诗的区别在于“本乎真情”与“求之工巧”,后世之诗“愈趋而愈下”的原因,就在于“求之工巧,或失其性情”,并以“拘于笼络者无善步,滋以姜桂者非真味”的比喻形象说明求之工巧并非诗歌创作正路,不能达到性情之正的境界,而杨士奇之诗则是发乎情性而不求工巧之代表作。文洪甚至指出诗歌只要性情之正即可,而不必求工与不工:“古人于诗,以发情止义为主,故不必工,不必不工。工则泥于雕琢,不工则流于鄙近。”[13](卷首序)刻意追求工与不工,均会影响性情之自然流露,故诗要发乎情,止乎礼——即符合性情之正即可。
台阁文人反对雕琢之工,或从风格而言,或从功用而论。如金实从诗歌风格角度反对之:“诗之绮丽易工,而平淡难到。纤巧不足贵,而浑厚典雅可喜。此古人论诗之至言也。然诗为心声,心得其所养则发而成声者,出乎性情之正,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14](卷十四)绮丽纤巧之“工”,有悖于台阁文人平淡典雅之风格追求,不符合“性情之正”的诗学要求。张宁则从诗歌功用角度批评之:
风雅义湮,汉魏日远,近世为诗者,沿袭于风土好尚,又各因其气质、学问以相高下,而所见无全诗矣。然与其留连模仿矫而为工,又不若出于性情自然者,可以考见是非得失,不失先王声教之意。古人谓礼失求野,真有谓矣。[15](P404)
诗之功用为考见政治是非得失,即要区分盛世、乱世之音,台阁体要表现出盛世政治,故只有出于性情之正,才能体现出“先王声教之意”,即上古之政治之盛,而刻意模仿为之工,则有害性情之正。胡俨曾作诗寄曾棨云:“句恋清奇体益卑,辞工靡丽气还萎。”[16](P679)指出追求词句的清奇靡丽以求“工”,会导致“体卑气萎”之弊病。
性情之正下的“工”与“不工”往往与诗人遭遇、世运衰变联系在一起,如陈敬宗云:“昔韩子有言‘欢娱之词难工’,意谓欢娱之人,溺于逸乐富贵,故其言发之于荒堕之中,出之于淫荡之际,则其难工也,诚宜。”[17](卷首序)诗人处于富贵逸乐之中、荒堕淫荡之际所为诗歌,已不符合诗教传统故不工。台阁文人更多将性情道德之工归于时代兴盛、政治清明,如天顺五年(1461)柯潜为怀悦所编《士林诗选》作序云:
窃惟天地气运有盛衰,而诗之工拙系之。我朝奄有六合,气运之盛,自秦汉以来,所未有者。列圣继作,以仁厚之泽,涵育万物,而鸿生隽老,出于其间,作为歌诗,以彰太平之治。其言醇正,其音和平,前世萎靡乖陋之风,于是乎丕变矣。先儒谓三光五岳之气分,大音不完,必混一而后大振,其信然哉![18](卷首序)
序中强调气运盛衰与诗之工拙有关,“盛世”是诗“工”之主要原因,大明盛世自秦汉以来无之,故诗有和平淳正之音而“工”。万冀序杨荣《和唐诗正音》亦云:“盖时秀(杨荣)幸际圣明熙洽之化,又践履乎道德,出入乎经史,胸次莹然,是以发之声响,不思索而自工。所谓随形而应,匪物刻雕琢之也。”[19](卷首序)杨荣诗不假思索而“工”之成因,首先在于“幸际圣明熙洽之化”,然后才是其自身之道德、学问涵养。
在追求性情自然流露的创作原则下,台阁文人强调构思写作中一挥而就,若有神助,如周叙序翰林修撰彭琏诗集云:“士之求文者踵至,先生恒不具草,索笔一挥,虽竭精苦思者不能及。”[20](卷六)杨士奇跋释来复文集曰:“见心学博而才敏,于诗援笔立成,未尝苦思,日虽十数篇,如源泉混混无难者。”[21](P683)萧镃为王直文集作序称:“其为文章浩乎沛然,不必劳心苦思,而千数百言,下笔立就,其汗漫演迤,若大河长川,沿洄曲折,顷刻之间,输写万状,略无凝滞之意。”[22](卷首序)张宇初序张率诗集言:“吐辞运思捷若神助宿构,不假穷索苦思,而成其雄浑渊永。”[23](P386)“援笔立成”“下笔立就”云云,均是强调诗人才思敏捷,而非殚精竭虑,苦思宿构。台阁文人对同辈“吐辞运思捷若神助”之评论,或有夸耀美誉的成份,其诗歌创作中实际情形如何,梁潜《西垣对雪诗序》记之甚详:
古之人赋诗,或旬月煅炼,深思而巧构;或造次顷刻,忽然得之,而意趣要妙,有不可及者。要之不在迟速,但欲其工耳。速而工,又难能也。……是年冬雨雪,曾君夜饮于修撰彭君之家,预在席者七人。修撰余君某以“长安雪后见春归”分为韵赋诗,即坐上刻烛,期不过半寸,诗皆成。诗不成者罚,且不得运意默构,即运意默构者又罚。于是觞酌如飞,谈论不辍,且以古诗索句中字,首尾以相顶缀,绕坐上斯须不停,盖以是苦之,使不暇思也。俄视烛至刻处,即具纸立书。书成,又令不得一字改窜,仅仅能成章。罢去,则皆欣然若有喜色。明日曾君、余君同入直秘阁,念此事,两人相视忽大笑。予问何为也?曾君告予以其故,予笑曰:“何自深相苦至此。”然深自苦者,乃深以为乐也。……余意其一时之作,必不能工,及取而读之,皆极工致,有非思虑所可及者,信所谓速而工者,亦奇矣哉!夫古之君子虽戏谑不苟,七人者亦庶乎善谑者也。卫武公《抑》戒之诗,以善谑见之咏歌,则七人者之事,有足尚者,又安知后之人不有传之以为雅事?[24](P339—340)
宴集分韵赋诗本是文人休闲游戏之作,但在专以文辞为职事的翰林文人看来,更倾向于逞才斗气,夸耀技能,从梁潜序中可见一斑。首先有时间限制,“刻烛期不过半寸”;其次中间不得思考,飞觞谈论,以古诗索句;最后时间至则立即书写,写成不得更改,可见其成之速,此亦是台阁文人之“竞技”方式。创作过程如此迅速却“皆极工致”“非思虑所可及者”,可见“速而工”才是梁潜等人所追求的效果,并非台阁诗论中强调的“不求其工”。
台阁文人虽然反对雕琢,追求“自然”,但实际创作的台阁体同样难以摆脱雕琢堆砌之弊。仅以杨士奇、姚广孝所作《驺虞诗》为例:
维天至仁,涵育万类。维我皇明,一德作配。
穆穆太祖,奄有八埏。仁覆其人,大哉如天。……
声教渐被,孰有内外。迩悦远来,极地所载。
雕题漆齿,椎结辫发。梯航重译,俯伏北阙。
至和孚洽,协于天人。无远弗庭,百祥萃臻。
嘉禾瑞麦,甘露芝草。白雉黄犀,皇不为宝。
维钧有山,在彼周疆。乃产异兽,皓质缁章。
酋耳修尾,身虎而驯。食不生物,性麟之仁。
维周亲王,往钧于田。迫之弗惊,扰之以还。
曰斯驺虞,皇仁之符。不远千里,献于皇都。
王拜稽首,皇帝仁圣。维仁动天,灵祥协应。
帝曰匪予,予弟仁孝。发祥周邦,维王之召。
王曰匪臣,万邦帝治。帝德致祥,臣敢冒之。
群臣百工,观视嗟叹。自昔有闻,于今实见。
欢欣拜舞,帝仁所来。帝曰予仁,曾曷下施。
予怀忠贤,为国之祯。菽粟布帛,民资以生。
时无不获,予治斯德。嘉祥异物,岂予攸亟。
群臣拜手,皇帝圣德。大禹不伐,商宗恭默。
皇心一揆,皇寿万岁。维天降祥,如川方至。
臣职载记,获睹休异。敬陈歌诗,永告来世。[25](P389—390)
驺虞不易岀,自古兽中珍。
应世为奇兆,彰君有至仁。
昔贤曾记异,旷代不逢真。
间出还因地,潜藏亦有辰。
贵闻名在德,强致力非人。
刚克威无猛,柔居性本纯。
啖餐宁食活,行履不萌新。
猊首应欺豸,猫声亦怖麏。
玄文光异墨,素质色如银。
不使伥为导,还凭虎住邻。
图形胜白赞,献尾赎姬身。
贞观曾无见,熙宁岂有臻。
圣朝宏至化,星象应秋旻。
皇弟因搜获,明庭用献陈。
侁侁来洛下,烨烨起河滨。
瑞气低丹凤,祥奇胜白麟。
雕龙芳霭羃,玉砌紫云屯。
天降欢多士,时逢乐庶民。
宠观新遇主,荣示远来宾。
天苑繁华盛,仙乡拳养厪。
四灵端可配,六扰岂同驯。
气象新黄屋,祥光壮紫宸。
日临敷异彩,风动布香尘。
莫谓行无侣,须知护有神。
儿桃宁作骇,人侮靡生嗔。
毛介沾濡厚,贤良拔用频。
邦家当爱育,山野起沉沦。
宜有良具汉,奚容尹在莘。
德崇归圣上,诗咏属微臣。
铸鼎藏宗庙,名流亿万春。[26](卷六)
祥瑞进呈是永乐间台阁体诗歌的重要主题,永乐二年(1404)周王朱橚在河南获驺虞,献于朝以表忠心,二诗即为颂扬此驺虞祥瑞而作。杨士奇所作四言古诗长达百余言,繁不全引。但诗中对驺虞的描写仅仅是“皓质缁章”“酋耳修尾,身虎而驯”等寥寥数语。其诗之雕琢繁复,主要表现在对帝王圣德的描写,开篇大谈朱元璋之丰功伟绩,仁爱臣民,以致出现驺虞等瑞兆。其次写朱棣、朱橚兄弟互相推让圣德的友爱之情,最后写朱棣认为关系民生的“菽粟布帛”才是瑞兆,而不重视驺虞,着意刻画朱棣谦逊爱民之形象。杨士奇诗题虽是“驺虞诗”,但通篇是在赞扬朱元璋与朱棣,言不离乎“圣德”“万岁”。第二首姚广孝之诗与前作恰相反,其铺叙雕琢的重点在于“驺虞”本身,开篇写驺虞出现之罕见,旷世难逢,不仅需要天时地利之和,更要有至仁至德之君王,非强求可得。次写驺虞之形貌特征,猊首猫声,玄文素质,虽然外表刚强威猛,却本性纯柔,不食非自死之物,不践生草,不履生虫。最后写驺虞之预兆祥瑞盛世,对偶工整,色彩强烈,如“芳霭”“紫云”“黄屋”“紫宸”等,雍容华贵之气息扑面而来,极尽辞藻之靡丽。歌颂此次进呈驺虞祥瑞的远不止杨士奇、姚广孝二人,仅现存别集中就有郑赐、高棅、黄淮、高得旸、王绂、梁潜、陈琏、金实、李昌祺、唐文凤、王偁等十余人之作,诗、赋、颂、歌各体具备,多长篇古风或排律,篇幅冗繁,均以雕琢辞藻见长。以文辞为职事的作者身份、追求颂世鸣盛之创作旨归决定了台阁体难以摆脱雕琢之弊,祥瑞进呈、节日朝贺、扈从游幸、外邦入贡等台阁体典型题材均无一幸免,且发展至后期雕琢繁缛有愈演愈烈之趋势,造成了文坛啴缓、肤廓之风流行,这也是台阁体衰落的重要原因。
尽管台阁文人诗学观与实际创作存在较大差异,但追求自然、反对雕琢仍是大部分台阁文人的共同主张,显示出台阁诗学观念的一致性;而对创作过程中一挥而就、若有神助的“速而工”则多有不同看法,显示出明前期诗学的复杂性。如黄淮论诗云:“共说五车夸业盛,谁云七步擅才优。”其后自注曰:“贵学不贵捷。”[27](卷下)指出学诗贵在学富五车之知识储备,而非曹植七步成诗之逞才求速。王绂甚至有《煅诗炉》一诗,专门描写诗歌创作中的锻炼推敲:“物情为炭趣为铜,始信经营意匠工。光熖腾冲天上下,词锋淬就剑雌雄。推敲句法从精炼,陶冶心云入混融。雅颂百篇存古制,定将槖钥鼓淳风。”[28](P143)肯定推敲句法之功用。李东阳则认为诗歌工与否不能以迟速而论:
太白天才绝出,真所谓“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今所传石刻“处世若大梦”一诗,序称:“大醉中作,贺生为我读之。”此等诗,皆信手纵笔而就,他可知已。前代传子美“桃花细逐杨花落”手稿,有改定字。而二公齐名并价,莫可轩轾。稍有异议者,退之辄有“世间群儿愚,安用故谤伤”之句。然则诗岂必以迟速论哉?[29](P263)
李白以其天纵之才醉中挥笔而就,而杜甫手稿中多有修订之处,两人作诗虽迟速不同,但并无优劣之分。李东阳此论并非否定“速而工”,但是明确提出诗之工拙不能以创作过程中的迟速来评判,换言之,李东阳对诗歌创作过程之迟速并不关心。与李东阳不同,明初刘绩诗话中专引前人作诗多有修改之例,批评近人求速:
诗文不厌改。少陵、六一二公,皆一代伟人,制作未尝不改。如少陵“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有得其手稿,初作“桃花欲共杨花语”,后乃更定如此。公尝有诗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此类是也。又有得欧公《醉翁亭记》稿,初云“滁州四面有山……”累数十字,后只作“环滁皆山也”五字,而文意自足。盖公平日作文毕,粘之墙壁,坐卧观之,改正尽善,方出示人。二公以诗文雄视海内,所作不能无改定,今之浅浅者,往往伸纸濡毫,一挥而就,自以为快,其妄作如此。又从而称道之,大可发笑。有人得白傅诗草数纸,点窜涂抹,及其成篇,殆与初作不侔也。[30](卷下)
刘绩以诗文大家杜甫、欧阳修、白居易等频繁修改其手稿与近人“伸纸濡毫,一挥而就”且自以为工对比,批评其“援笔立成”“下笔立就”乃至“速而工”之论。陈献章亦主张诗文多作修改,教导弟子作诗云:“庄定山所以不可及者,用句、用字、用律极费工夫。”[30](卷四)即注重字句之修炼工夫。其《送张方伯诗跋》又云:
某尝谓:“作诗非难,斟酌下字轻重为难耳。”如此诗第五句“清”字,既研于心,又参诸友,左揆右度,终不可易,而非公九载之守不渝,某亦岂敢孟浪。盖一字之下,其难如此,诗其易言哉![31](P73)
陈献章认为作诗之难在于斟酌下字,并以《送张方伯诗》为例,分析其中“清”字之别,可见其对锻炼的重视。陈献章在与胡佥宪之书信中又明确指出“文字不厌改”:
大凡文字不厌改,患改之不多耳,惟改方能到妙处。而发之易者,恒不能多改,比见阁下于此诗,略不经意,以为当终置之不复改,此诗虽不改,亦无害,但不知其于他文如何,深以不及对面一扣为恨。后得此纸,然后知阁下非吝于改,而改之益善,日令儿辈诵此二句以为喜。昔者尝闻欧公作一小简,反复改之,有改至八九次者。欧公期于言者也,其不苟有如此,宜其传之远也。吾人大抵以不专之学,方其为之也,卤莽潦略而不自知,又何怪夫古人之不可及也。[32](P153)
陈献章开始认为胡佥宪之诗是不经意道出未作修改,后见其原稿方知修改后更佳。他同样举欧阳修小简修改八九次为例,指出文章要多加修饬、锤炼,方能传之后世。而当今之人学识不足,作为诗文又“卤莽潦略”,故远不及古人,认为只有修改方能体会到诗中之妙。可见陈献章格外注重诗文推敲修改,反对“挥笔而就”之创作方法。
台阁文人所求“速而工”,虽自云在大明盛世之下性情能自然流露,从而达到性情之正的“工”,但实际并不理想,其创作中的修改情况屡见不鲜,如解缙为廖自勤文集作序云:“间尝得其近稿观之,多所改定,盖微近于荒唐辄改之,微近于惨刻、纵横、驳杂辄改之,所谓沛乎其不可御,粹然而出于正者,其几矣。”[33](P679)廖自勤,江西吉水人,翰林检讨廖钦之子,永乐元年(1403)任蜀府纪善。廖自勤与解缙为世交,少年时又是同学,故解缙对其知之颇详。廖自勤之诗文稍微近于荒诞放荡、凶狠刻毒、肆意横行乃至混杂繁扰之倾向都要修饬,以求符合性情之正、道德之工,这显然不是台阁文人所追求的“速而工”。概言之,台阁文人之实际创作与其诗学理论尚存在一定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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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雷 磊
本文获华东师范大学“晨晖科研基金”资助,谨致谢忱。
汤志波(1983— ),山东五莲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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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03-002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