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随笔

2016-11-25 14:50胡竹峰
广西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牧童露珠杜甫

胡竹峰/著

牧童诗风

前几天去杏花村玩,一酒店门头挂有“牧童酒家”的横匾,字写得龙飞凤舞,我读成了“牧童诗风”。难道年纪不饶人,岁月对我更苛刻?毕竟三十岁不到。韩愈《祭十二郎文》夫子自道:“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白发苍苍,而齿牙摇动。”我以为古人的身体比现代人好,看来也不尽然。文章未成人先衰。很多写作者,比实际年纪显老。文字留下,岁月过去,皱纹是买路钱。

朋友带我去他画室玩,上楼之际,脑子里还在想“牧童诗风”。

写牧童的诗蛮多,“牧童遥指杏花村”,指了千百年,手早已指酸了,行人也视觉疲劳。名句未必就是好诗。我早过了对名句名人名地崇拜的年纪,如果是名妓,或许能勾起些研究的想法。有一年在西湖,寻苏小小墓寻了半上午。

一个人生活,读书,写作,洗衣,做饭,打扫,上班,走路。这几天在家喝茶烧菜,十分风流。我知道自己本性是风流的。风在吹,水在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有窈窕,哪有淑女,风流只好流到纸上——纸上风流,流的是文字,风流纸上,写的是文章。

纸上风流终是浅,文章也是如此。好久没有写文章了,和过去一样,纸上得来的浅物,多一篇无味,少一篇无妨,那就少一篇吧。我以前觉得自己的文章很重要,现在知道不是那回事。

风流是必要的,这年头如此寡淡。

那天和朋友聊天,朋友说袁枚诗中“牧童骑黄牛”一句是错的,黄牛从来就不让人骑,牧童骑的一定是水牛。记得那首诗的名字叫《所见》。既然是所见,可能眼花,或者作者分不清水牛、黄牛,文人里稻黍不分的多,尤其袁枚那类职业文人,也可能古时候黄牛性子好,又可能牧童骑术高。前几天去乡村学校参加活动,看见黑板报写着:

十二岁以下禁止骑牛。

这是好句子,有动词,有名词,有数词,有量词。但十二岁以上只怕没有骑牛的兴趣了。该骑的时候不让骑,牧童也当得不快活。古时候不是这样,李涉《山中》云:

无奈牧童何,放牛吃我竹。

隔林呼不应,叫笑如生鹿。

欲报田舍翁,更深不归屋。

这样的牧童爽利。我当年放牛,没吃过人家竹,麦、稻、蔬菜、玉米吃过不少。正所谓“杨柳阴初合,村童睡正迷。一牛贪草嫩,吃过断桥西”(白玉蟾《牧童》)。“叫笑如生鹿”的时光也是有过的,人越活,生气越少,明显精力不济,生气也越来越少,心态上平和了。最喜欢的,还是刘架“牧童见客拜,山果怀中落”。“山果怀中落”一句生机勃勃,磊落峭拔。我青年的时光不多了,岁月正向中年迈进。生机勃勃、磊落峭拔是我心中的无限上品。黄庭坚的《牧童》诗说:

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大言凿凿,但“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一句有无尽感慨,我准备请朋友治一枚印章,刻上“前世牧童”四个字。“谁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横眠秋听深。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卢肇《牧童》的况味,我亦喜欢。“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和写作一样,想是前人鼓励晚辈的忠言,而且不逆耳。雷震《村晚》中的句子“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也和写作一样。好文章不过是“短笛无腔信口吹”。信口吹,吹出天真烂漫,大境界啊。

好 闲

好闲,读第四声,谁不喜欢闲情逸致?好闲,读第三声,谁不喜欢无所事事?当然,也有人是劳作命。我有个邻居,三天不下地干活,腰酸背痛。我自己三天不读书写作,心烦气躁。读书让人心静,写作让人气顺。但我还是好闲,第四声,喜好的好。闲得发困最好,近来睡眠不好,就希望昏沉沉大睡一通。

今年春节我好闲,第三声,闲得无所事事。每年的春节我都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今年尤甚。年前下了场大雪,气温骤降,太冷,双手互插在袖筒中取暖。游手差不多是抄手了,走在乡下路上,事不关己的模样,像个老人。倘或在古代,别人还以为我走路都不忘施礼。

母亲说我回家经常失礼,不懂得敬烟,不懂得劝酒,不懂得奉茶。唐人张保嗣有诗道:“抄手向前咨大使,这回不敢恼儿郎。”古小说中的酒店,有客人进门,酒保总要抄手问好:“官人要甚东西,吩咐买来。”“客官,您里面请。”“客官有何吩咐?”

抄手是真,但没这么恭敬,我很少小心翼翼,做人随性得很,抄手时候少,摆手时候多,和很多人只是拱拱手,客气一下。做人上客客气气,呵呵一笑,这样很好。呵呵一笑比金刚怒目要好,我想。那握手呢?握手是现代的社交礼仪,古人差不多就是作揖。作揖比握手格调来得高,我想。在交往上,今人不如古人,古人客气是真客气,客气得人情脉脉,今人客气是应酬,不过面子账耳。

今年过年,年没年味。这些年春节,越发没有年味了。年味是心境,不是年味寡淡了,而是心境变了。过年是种心境。其实也蛮好,读书喝茶饮酒烧菜写字散步,人来人往,觥筹交错,能得闲趣。

春节好,不过好闲,第三声,可惜拜年太多短信太多电话太多祝福太多。祝福太多也是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年纪大了,越来越好闲,第四声,精力不够,比不得少年人。

杜甫草堂

降落成都的时候,飞机颠得厉害,仿佛诗人的命运。诗人的命运总是颠沛流离。颠沛流离是诗歌的底色,姑妄言之。诗穷而后工,并不见得。我没钱之际,并没得出半句好诗,倒是得出一身傲骨。

打车去杜甫草堂,司机绕个大弯。去看诗人,绕绕也好,这才是商家本色。这年头,本色是稀罕物。行人不多,真是难得;游人不少,真是难得。大家都来陪诗人过中秋。

买门票时,心说六十块钱,不算便宜。杜甫草堂的理想状态,在我看来,白天是园林式博物馆、艺术馆,晚上是私房菜馆、酒吧、茶楼集聚地。吹拉弹唱,吃吃喝喝,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一律半价,新闻人、出版商八折,儿童文学家免进,“少儿不宜”,报告文学家免进,此处无须“报告”,禁止大声喧哗。

杜甫写过一些关于中秋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嫌其大白话,不喜欢,一首《月夜》经常揣摩把玩: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我不喜欢李白,他是天才,不是人,几乎不带人情味。“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样的句子他就写不出。如果说李白是小孩,杜甫则是家长。少年时偏爱李白,现在只爱杜甫。杜甫很多方面更像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读他的诗文,像极了与敦厚朴素的老朋友对晤。

杜甫草堂里的植被很好,旧建筑与苍绿搭配,入眼舒服,仿佛古装少年。旧建筑像古装,苍绿像少年。古装少年好看,古装老者暮气沉沉,一脸酱色。当然,这是我的偏见,有朋友就认为老人穿上古装才熨帖,才端正。

初秋的成都,一个人走在杜甫草堂苍郁的暮色里。据说前几天还热得很,今天刚好下雨,气息清爽了起来。林荫道上隐隐约约出没着幽凉,游离似线装书里的蠹鱼。

草堂草不多,树不少。站在杜家门口,门前大树一头绿叶。我说:在树下放张桌子,打打牌倒不错。即便什么都不做,喝喝茶,晒晒太阳,吹吹风,站在那里,也是好的。

杜甫家的房子,我很喜欢,泥墙中有草有竹,唐朝的房子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虽说眼前的草堂是嘉庆年间的,古人的日常差不多都是那样。

站在杜甫书房门口,想入非非地认为此处真是宝地。站在杜甫家的厨房,脑子里又狐疑当年诗人会不会在灶下添柴生火呢。

杜甫的诗读过不少,棱角狰狞,一脸忧患。他在成都草堂几年来写下的作品,心境颇好,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我十来岁的时候,读到杜甫的诗,感觉像在亲戚家拜年。快二十年过去,每每读到杜甫的诗,还是感觉像在亲戚家拜年。杜甫的诗是土豆烧牛肉,解馋也充饥。杜甫的诗歌是庙堂式语言迷宫。

现在不大喜欢诗了。诗言志,早无志可言。无志青年,写诗做什么?无志青年,读诗做什么?杜甫也很多年没读了。

秋寒暮沉

秋寒暮沉,在窗前看街、看灯、看楼、看人,有些恍惚。后天就立冬了,刚才听同事说的。有些恍惚,也有些凄凉。“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是唐人苏颋的《汾上惊秋》。

前天晚上和朋友聊天,是前天吗?记不住了,越来越没时间概念。只记得深夜里,我们边走边聊,聊唐诗。我说唐诗里,数来数去最喜欢杜甫。李白当然好,好得天衣无缝,我钻不进去,所以谈不上喜欢。杜甫思想之深刻,汉语之深刻,越读越能体会,他是我心中唐诗第一人。

李白的诗歌是一团元气,杜甫的诗歌是一片真气。元气与真气有什么区别?我觉得元气是天生的,真气是修来的。李白天生是大诗人,杜甫是修出来的大诗人。文化是奇迹,现在很难生出李白这样的人物,更不可能修出杜甫式的人物。

今年秋天快过完了。刚才打开电脑文件夹,只得了三五篇文章。倒也是秋收,抓一把,秕谷飞扬。好文章难得,好日子易过。秋天不是我的创作期,每年如是。玩没玩好,做没做好,秋光虚度。虚度也好,冬天可以续读——继续读书。

记忆中,我冬天读书多些。其实一年四季都在读书,但记得深的是冬读。因为天气太冷,读书太热。读书可以让我忘记寒暑。夏天时候读《红楼梦》,哪知道暑气正热。冬天时候读《红楼梦》,哪知道寒气正冽。

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一个人生活,更要希自珍慰,添衣取暖,好吃好喝。可惜体内真气涣散,感觉凝不住,文章也就无从着落。好久没有写文章了。按照我三十岁上的理解,文章不是写的,文章要偷。妙手空空,偷得一片文采。

文采比不得云彩。“文采者,声之饰也”,《礼记·乐记》上说的。云彩乱色,文采动人。奈何近日体内真气涣散,控制不住文采。郑玄说:“文采谓节奏合也。”也就是说,我体内真气涣散,控制不住节奏。

文章的节奏是节操,没有节奏的文章就是没有节操。节奏事小,节操事大。过去写了那么多无节奏的文章,灾梨祸枣,真无节操。

这几天写文章,写出来就废了,不满意,老觉得真气不够饱满。找出在状态时候的一些旧作,仿佛读别人家文章。其实我对自己过去的东西并不看好,我知道现在写得比以前有进步。

文章是足迹,小脚有小脚的好看,西装有西装的漂亮。前几天翻衣柜,看见小兮兮的婴儿鞋,放在手心,长不盈掌,心头顿时漾起柔情。

那天晚上和朋友谈起少作,我说骆宾王的《咏鹅》很打动我。打动我的是一个七岁少年的真气,少年的真气与青年中年老年不同。少年的真气里有烂漫,青年的真气里有激情,中年的真气里有用心,老年的真气里有体力。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里有烂漫。王勃的《滕王阁序》有激情。柳宗元的小品,真是用心之作。读《老子》《庄子》《史记》,能看到一个老先生的体力。才气要大,体力要强。艺术不是短跑,关键看你撑多久呵。

“留得残荷听雨声”,真是好句子,但意思我不喜欢。有残荷便好,雨真多事,添什么乱!真要说雨声,我喜欢枇杷叶上的雨声,而后是瓦片上的雨声,入耳滋润。

雨打残荷,气息上太破败了,这破败倘或是古物的颓败倒也好,偏偏是枯荣更始,入眼只觉得落寞。

从残荷上,每每读出一幅水墨来。运气好的话,我能读出一幅禅画。有一年在一荒村野渡口,看见数洼残荷,空而不虚,寂而不灭,枯而不萎,简而能远,淡而有味,高古脱尘,吓人一跳,还以为是王维、苏轼的手笔。

我不喜欢园林里的荷花,风雅是够了,但风情不够,偶尔风情够了,风致又不够。无有风致,风流不值三文钱。

我喜欢山间野荷,长长短短,短短长长,高高低低,低低高高,有一茎没一茎,有一朵没一朵,花开得随意,叶长得随意。

随意比匠心好。

巧夺天工经常被笑话。人工难夺天工,当然也得看是谁的人工。

见过徐渭画的荷花,再看园林里水塘里的荷花,总觉得自然的荷花不如水墨的荷花,这一回真真巧夺天工。

八大山人的荷花也好。

吴敬梓的荷花亦好:

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

——录自《儒林外史》

“荷花”之名甚好。兰花、辛夷花、梅花、菊花,花名都好。也不尽然,喇叭花的名字就一般,气促了。喇叭二字搭配,响亮敞亮,但作为花名,语气硬了。花名要软软的,或者脆脆的,念出来唇齿间留有余地,有余地才有余味,有余味才有余音。余音好,余音绕梁更好,管他三日绝不绝。

韦应物的诗《咏露珠》,“秋荷一滴露”一句极好。最好看的露珠,的确是留在荷叶表面上的。有一次去湖边玩,大清早,一池子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不沾一丝风尘。

古诗里有太多关于露珠的句子——

“溪花含玉露,庭果落金台。”花蕊里含着一滴露珠,在风中摇曳。庭院里的果实熟了,落在台阶上,清脆的声音击破空气。写实,但充满了禅意。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夜深露重,一下子让露的意味也凝重了起来。也非怪此前陶渊明说:“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温庭筠《荷叶杯》前半阕说“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足以让人低回的。

自然界中的美,需要摒除世俗的喧嚣,心灵在极度的宁静中才能发现。譬如露水。这么多年,我都忘了露水的模样。露水差不多只存于记忆了。小时候在乡下生活,安静的晚上,总喜欢一个人站在月光下感觉露意。

露水有药用,乡下有人患眼疾,每日清晨取竹叶上的露珠擦洗。《红楼梦》中薛宝钗平时吃的冷香丸,配方里即有露水。

露珠于我而言,是美。多么美好的早晨啊:露珠闪烁,蘑菇遍地,小鸟儿在歌唱……普里什文散文集中的句子,读到有十年了,仿佛今晨的露水一般明晰。我不怎么读中国文章之外的文章,普里什文那本《林中水滴》却一翻再翻。普里什文的文章,像露珠打湿的村庄。

天地间静寂无声,一颗又一颗露珠,停在瓦片、青藤、树叶上,最好看的是各种瓜果蔬菜上的露珠,茄子上的露珠发紫,南瓜上的露珠翠绿,豆娘翅膀上的露珠剔透晶莹如水晶,颗颗点点,无边无际又无休无止。

露珠在草叶上听了一夜草叶的心事,听了一夜松针的心事,听了一夜瓜果的心事。心事装得太多,露珠的世界很小,一触即碎。它才是真正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吧。

面对原野一片露珠的时候,心里总有空茫感,譬如朝露啊。

玉环小记

环不大,上纹有丝,放掌心,盈握如无物。环有沁色,我不知何沁。友人说此环是汉朝的,我不知何年,亦不知何人何工所制。人与物有缘,这枚玉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落入我手。一世之后,又将踪归何处,我更不知。友人相赠之情我知。情好,友情更好,倘或如玉的友情,可浮一白也。

赠玉环者,友人王祥夫。祥夫先生以文名世,博物好古,工书画,并赠我虫草一幅,风吹高粱,一只蚂蚱伏茎叶做凝神状。展画细看,屏息良久,不敢复言,恐此物跃纸而出。

质木无文

文章各有所好,所好皆好。肉鱼滋味,蔬菜滋味,瓜果滋味,米饭滋味,面点滋味,都是好滋味。文章也是各色滋味,其实是质,文章之质何止千万,钟嵘《诗品》总论:东京二百载中,唯有班固 《咏诗》质木无文: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苍令有罪,就递长安城。

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

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钟嵘视野所限,这一首诗固然语言质朴,没有文采,但恰恰好在此处。后人跟风,认为此诗是“文人初学五言诗体,技巧还很不熟练”。写文章是一家言,读文章是一家眼。依我看,班固不是技巧不熟练,人家是修《汉书》的人,写起短短的五言诗,不屑用技巧。

宋代苏子美以《汉书》下酒。

木鸡养到

木鸡养到,我喜欢的一个成语,或者典故。成语都是典故,典故未必是成语。写作的过程——成语耳,让字拼凑成语言,最后形成文章。典故,按照我的理解,典当过去。这些年写了很多散文,有喜欢的人见面客气,说胡先生的文章真好。我想,好文章,非得典当过去不可。写得太多,过去典当得差不多干净了,或许有天改行写小说去。写散文是立地成佛,写小说是苦海无边。我的言外之意是说好的散文要有佛性,而好的小说,得让芸芸众生在无边苦海里回不了头。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历久乃成,其鸡望之若木鸡,盖德已全,它鸡无敢应者。

我离木鸡养到的境界差得太远,从《庄子》上读到这个典故,就忘不了。

鹤 影

在秋浦河,一只鹤从头顶悠然掠过,优雅,自在,遗世而独立。太阳快下山了,青山荫翳呈墨黑色,仿佛兽影,只有白鹤之白的微微薄亮。

黄昏飞鹤,山谷留不住影子。

想起曹雪芹笔下“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段。《红楼梦》中的夜晚,宛若梦境。鹤影之夜,尤其像梦。那个夜晚的大观园,史湘云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池中打去,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飞起一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红楼梦》多次言及鹤,第二十六回写贾芸看到松树下有两只仙鹤。贾府钟鸣鼎食,松树下的双鹤是有暗喻的。在第七十二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节,不可捉摸的夜色里,贾府的白鹤飞向藕香榭。藕香榭,藕香凋谢,白鹤已去,大厦将倾矣。鹤影至此消失,变成鲁迅笔下的乌鸦。《药》结尾荡开的一笔余音绕梁: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地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曾经和朋友去湿地看鹤。三三两两的鹤到水洼边饮水,长长的嘴巴浸在水中,松软的羽毛仿佛披上了一层云一层棉。喝饱了水,鹤扑开翅膀呼啦啦腾起,鸣声四散,在天空中久久回响。因为空旷,鹤影格外漂亮,肢体或翅羽摩擦的发声,或修长或短促或爽朗或迟疑,原野骤然生动起来。动物有自己的声色,天下之鸣何其多,唧唧凤鸣,足足凰鸣,雍雍雁鸣,啾啾莺鸣,嚯嚯鸡鸣,嘒嘒蝉鸣,呦呦鹿鸣,萧萧马鸣。相比起来,我更喜欢鹤鸣,唳唳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声闻于天。

同样是写鹤鸣,杨素如此着墨:“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穷海是指荒僻滨海之区,霜皋是指积满重霜的水边高地。鹤有金石音,鸣于布满严霜的原野,令人感到寒气之苍茫,到底高处不胜寒。

有人惊叹群鹤的场景,说足以使《一千零一夜》中的大鹏黯然失色。群鹤翱翔,只有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才可比翼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样的开头意味深长,是站在云端的俯视。

庄子之后的文人,纷纷从云端跌落,在草泽花丛中仰望或者寻觅或者怀古或者遐想。陶渊明诗云:“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列仙传》说仙人王子乔乘白鹤升天而去。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飞回来。陶渊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独自抱定了认真的信念,勉力而为,已经四十年了。

《宣和画谱》说薛稷能画鹤飞鸣饮啄之态,顶之浅深,氅之黧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别其雄雌,辨其南北,一一能写生笔下。据说李白杜甫曾为薛稷画鹤题诗作赞。

古人经常作高飞远走的想象,庄子的大鹏,苏轼的飞鹤。李白有一篇《大鹏赋》,想象自己变成一只大鹏,遇见一只稀有之鸟,我呼尔游,尔同我翔。杜甫旅食京华,“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也愿意变成一只白鸥,消失在那烟波浩荡的大海上,离开这个失意痛苦的尘世。

李白和杜甫都没能飞走,陶渊明飞走了。在陶渊明那里,我看见鹤影在天空盘旋翱翔,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和云霞融合在一起,最后又落入山川,呈现出自然的生机。

看到鹤这样的飞禽,元世祖的猎鹰也会扑过去。带着弓箭和猎鹰出去打猎,本是忽必烈最大的乐趣。马可·波罗在游记中说,忽必烈在查千湖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周留置了一大片肥沃的草原,种植有各种谷类,让那里栖息的鹤没有挨饿之虞。林逋纵鹤,是隐之鹤。忽必烈豢鹤,是玩之鹤。春秋战国时卫懿公也养鹤,最终因鹤身死国灭,是丧志之鹤。

《易经》的爻词中有两只鹤,一只在山阴处鸣叫,另一只在旁边互应。“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易经》的鹤影留在先秦,白云千载,碧空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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