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渡/著
时光多像我们南方春日的落叶,不断在旋风一晃中匆匆逝去,记忆倒仿佛是那树上充满生机的枝条,一直离不开我思想的视野,成了我脑海里的常客。
是的,时过多年,短暂的几天银川时光,依然历历在目,依然神采鲜活着陪伴我,穿越一个又一个人生的岁月。
而回味起来,记忆中的每一个图景,生动、美好,不论山水、城市和人。
因生出一睹银川平原景色的欲望与快感,我们去登高。那是在槐树开花时的秋天的一日,我们拾级上了承天寺塔的最高一层。寺据说由西夏王朝的一位王后建筑,塔下留有王后井一孔,是后人为纪念她而立的。我倚窗往外眺望,实实在在,又朦朦胧胧,城市、田野、草滩、沙漠、贺兰山一一进入眼帘。看眼前,只见银川平原挽着美丽的银川旧城趋近过来。开始是街边的槐树和胡杨提醒我那日正是它们袒露起它们发亮的绿色引领我们走进旧城的,而后还是它们激起我们的心绪,重温我们在旧城里走街串巷一些很阳光的日子。我们是在贯通城市东西方向的解放路,再横过城市南北方向的中山路来回。我们用我们南方人的心态,积极去探寻这异域陌生而新鲜我们从未体验过的风土人情。我们下馆子吃清真美食大餐,清炖滩羊肉;去小店感受清真特色小吃,羊杂碎、羊肉臊子面、羊肉水饺、芥麦搅团;我们去淘宝,买滩羊二毛九道湾背心,滩羊皮衣。滩羊是宁夏五宝之一,余下的四宝是贺兰石、枸杞、甘草和发菜。我们南方炎热,毛背心和皮衣在冬天是用不了几天的,我们之所以高高兴兴把它捎回,只想证明我们曾经来过和享受过“塞上江南”。碗盖八宝茶也在这个时候才走进我们的记忆。这是另一种茶文化,一方水土滋润一方生命。天地自然环境设置的冷暖、湿度,造就了这味茶色。就像我们南方这儿较为寒冷山区的人喜欢受用打油茶,除了茶,还内添米花、油炸黄豆、花生和肉类一样,碗盖八宝茶自然以茶为主体,内加茶伴侣:芝麻、桂圆、葡萄干、苹果干片、红枣、酸枣和白糖。不过打油茶是咸食品,八宝茶为甜饮品。喝碗盖八宝茶,让我们一反居家喝茶时泛润喉咙里那种淡淡的苦味,满嘴芳甜,心一时也是甜的,就仿佛置身在甜甜银川人的人情中间。我们并没有放弃去博物馆欣赏贺兰山壁画拓片的机会,生活在这里的远古游牧民族他们留下的画作,一种令人神往的独特的精神产品。当然玉皇阁也不得不看,尤其南关清真寺更非去不可了,它是回族文化的圣殿。在南关,我们问回族同胞,可以进去参观吗?欢迎,请。他们这一友好的暖暖的回应,也温热了我们的心。清真寺形制恢宏,富丽堂皇,庄重肃穆,充满着伊斯兰文化的情调。门庭、走廊、殿堂,十分整洁。从神圣的寺里尽兴出来,心情一时特别地安详,似乎也一尘不染。
再举目蓝天白云下那远方,隐隐现现,是银川新城了。新城的崛起,使银川显得更加高贵起来。这座以井字模样布局建设的城市,我们去游览过,楼旁、街衢、一样整洁、清净。槐树和胡杨,同它一起成长,葱葱茏茏,兴盛发达。从城边穿过的,是导引黄河水的沟沟渠渠,日夜流淌不绝。是水的关爱,让绿色的植物在阳光的宠护下,不断地往郊外的旷野延伸,催促不少荒凉变成了绿洲。此刻,在凝视中,我一直想,那一抹抹数不清的绿,也许是苹果园、葡萄园,也许是我们南方寻常百姓家一年四季一样必备的宁夏枸杞的产地?荒漠在逐年退去,让位给了四季的果蔬和花卉。
那日去沙湖,和在银川一样,天特别好,蔚蓝的长空悬挂几朵悠悠的白云,一路上,沙丘、草木,都点亮着热情的阳光。想不到来到沙湖,太阳虽然依旧高照,却闹起了风沙。它吹吹停停,捣乱了我们的行程。船工说,昨夜还下过大雨呢,今天又刮起风沙来,行船恐有危险,停航了。因此我们去不了湖对岸的沙山,只得按时顺势安下心来,在湖岸边走走。
一带金黄的沙丘,一域光光亮亮的绿洲,它们中间,才是一湖碧水,和水中一片片无序的绿意盎然的芦苇,泾渭分明,像一幅色调层次不同的油画,彰显在我们的视野。大自然的生存一样随机应变,你看芦苇并不管风沙如何闹腾,当风沙劲吹,它们避其锋芒,一齐都弯下腰际,让风沙在自己的梢头过去,见风沙一停,它们又齐刷刷挺起腰杆,若无其事过起它们安静的生活。如此再三,芦苇不时绿波汹涌、奇诡千般,不时又平静如初,绿意淋漓,洋洋大观。芦苇这种以柔克刚的场景,看了,无不叫人为之一震。不单芦苇,鱼亦然。尽管风起浪兴,鱼一直在水中畅游,有时还跃出水面,似乎在显示它们不畏风沙的胆色。特别借着风沙停歇的当儿,往往还有游窜在芦苇丛中的角色,以摇动芦苇的方法,传递它们在水中自由觅食、欢快游戏或甜蜜爱恋的消息。尤其水鸟,更不将风沙放在眼里了,它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依然携妻挈子出游,此刻正不断变换着它们行进的队形,无拘无束巡行在芦苇世界中间。其实,人也一样。除了让船停歇,生意照做,来旅游的人照样涌来。一切都在暗示适者生存、存者兴旺的哲理,我们还有什么感到失落而觉得抱憾的呢?所以尽管风沙折腾得人的肤脸生痛,我们还是兴致勃勃,四处行走,且仍登临观景塔上瞭望,全都没有错过此刻沙湖提供给我们每一个有趣的细节。
那些日子,是诗人肖川陪我们去观看西夏王陵的。因为那段特殊历史,西夏王朝留下的遗物那酷似埃及金字塔的陵墓,一直吸引着远方来访的我们。王陵九座,分布在南北长十公里、东西宽四公里贺兰山东麓的草滩上,其间错落有七十余座大大小小的陪葬墓。我们仅去亲近景宗墓泰陵,鉴于在其附近还设有西夏王陵展览室一间,专供来访者了解西夏王朝的兴衰史以及它留下的各种文化,这样的选择当然是最好不过。
我们围绕泰陵一圈,回头找块地坐下,一面吃肖川带来的一种名叫华莱士的黄河香瓜,一面仰望前方的泰陵,远眺那草滩尽头的贺兰山脉。泰陵已经很老了,老态龙钟,风流不再。多少世纪沧桑,已剥蚀得它瘦骨伶仃,只剩下凋然耸立的一堆黄土,和黄土中每一块残缺的石头。它真像黄土高原里某一座一毛不长的土山,沉郁、悲凉、窒息,重重地压在荒漠的草滩上。之所以感觉如此,因为它给人们直觉,可说就是西夏王朝有血有肉的笔墨历史,一页一页累积凝固而成。你可以驰骋神思,此刻王朝它当年热血奔涌、壮怀激烈和欢乐绵绵鼎盛一时的往昔,与它颠沛流离、跌落绝望凄凄惨惨没落的后来,都会一幕幕从我们的脑海里逶迤而过,然后又沉潜入你的心头,一时扰扰攘攘,五味杂陈,久久平静不下来。
现在王陵的永久居民是山燕。它们家族庞大,随处可以听到它们的振翅声和鸣叫声。多少年了,它们一代又一代在这儿筑巢、生活、繁衍。它们既忙碌又闲适。它们有的飞出去老远老远,讨生活去了,有的则在陵墓上空旋飞,嬉戏,一会,又一只只飞回了自己的居室,显得那么悠然、舒心、恬静。更多的挤在一起,“呖呖,啾啾”歌唱,互动交流,有说不尽的话语。它们当然不会知道王陵为什么屹立在这里,它的存在到底具有什么历史意义,它们只明白它给它们栖息安居之所,一个赖以生存下去的地方。王陵同它下面草滩上的牧羊人一样,牧羊人守望他的羊群,过着他该过的日子;至于王陵,却无时不流露出它茫然的无奈,拥着西夏王朝的灵魂在这儿,亦只有看重它立足于草滩上的一席之地了,一年又一年,重复起它孤独的岁月。唯有不偏不倚的时光,仍继续像滔滔不绝的黄河水,一边流逝,一边诉说着贺兰山下这片土地古今不同历史中许许多多生荣死哀的故事。
羊群并不在意身旁的王陵,散漫着过来了,细心嚼食草滩上供给它们的一切美食。可牧羊人并不像我们在呼伦贝尔大草原所看见的,身跨骏马,手握套马杆,带着牧羊犬,阳刚不羁地跟随在羊群的后面,徐徐漫过辽阔无垠的草原,而这儿的他们,则倚坐在王陵下一段塌墙下面,目光漫无边际朝着草滩,仿佛在看他们可爱的羊群,又似乎着意于蓝天上的白云,或者,在把玩王陵上的燕来燕去,总之,一副满足感引起的闲情快意的样子。所谓田园牧歌,我想,大抵是如此的吧。
我最关心的倒是他们的羊群。它们白皙美丽的卷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打听,果然是滩羊。宁夏宝贝,想不到我们竟在这里不期而遇,一丝惊喜,顿时又在我的心间散开来了。
从泰陵归,正当我们准备前去镇北堡西部影视城的时候,肖川捎来了张贤亮先生对我们的问候,并交代,张先生一再叮嘱参观完影视城后,有什么意见,请我们坦诚交心,把它提出来。听了,自然满心感动。
影视城是张贤亮先生文学创作事业外“下海”经商,构建出最得意最成功也最具影响力的作品。
因为行旅匆匆,途间静下心来的日子不多,所以只有返回南方家里之后,才得以拜读张贤亮先生赠给我们的《边缘小品》。一篇一篇细读,读《出卖荒凉》,读《谈〈下海〉》,读《文化型商人宣言》,读着读着,就好像临海时忽然听见不绝于耳的潮声一样,也听见了张先生的心声,一种充满了智慧前瞻性的声音:“‘中国的市场经济建设离了文化人的参与根本无从谈起’,未来‘中国市场必将是’‘凭着知识智慧的文化商人’这类商人的天下。”一种摈弃平庸与自满,变中求进,力争再攀高峰的声音:“‘我要下海’,‘在商品大潮中当一个弄潮儿’。”张贤亮又成功了,这是他充满了喜悦的声音:“建设成华夏西部影视城,可说是我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事。”
释下《边缘小品》,又想起那天我们走进镇北堡西部影视城的事。
影视城离银川三十公里。它的建成,因为它的独一无二,拍了一些著名的影视片,因而声名鹊起,深受人们的喜欢,慕名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
它是明清两代屯兵时留下,早已崩塌衰败上百年的两个城堡建立起来的。这种变荒凉为瑰宝,确是绝无仅有。张贤亮“出卖荒凉”,点石成金,收获甚丰,结果又给他带来了除文学以外另一种美丽的文化光环。
那天晴天朗日,没有风沙,我们爬上影视城的月亮门,阳光下,只见贺兰山今天以它特别清亮明晰的雄姿横踞在远方,是积雪或是云雾,几条白带般炫目的亮色静静地逸躺在山脊里。我知道,像诱人的影视城内造型各异的影视道具一样,名贵的贺兰山石,珍奇的贺兰山古崖壁画,就深藏在贺兰山的一个神秘地方。
是的,人们最倾心的正是那些影视道具。酒作坊,酒坛酒缸,会让人想起影片《红高粱》的一些生动细节。瞭望哨、城堡、炕床和其他如犁耙家什等,同样也都会将人带进自己曾经欣赏过的另一些片子,诸如《一个和八个》 《牧马人》等,从而使他们浮想联翩。所以走进影视城,人们一联想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二十多部影视片,顷刻之间,谁不感情洋溢,眼光不停地在那些道具上跳跃呢!于是,暗暗审视、猜度、评说,逐一舒展自己的心怀,而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因死亡而被摒弃数百年的古城镇北古堡的复活,是因为张贤亮政治生命的复活而获得重生的。这是我参观后最深切不过的感触。
在历史沧桑中,在大西北,类似镇北堡屯兵之地没有被沙漠完全吞没的遗址尚有一些,例如我们曾经去探看过的新疆哈密拉甫乔克古城、吐鲁番交河古城、高昌古城和甘肃安西的桥弯古城(又名“梦城”)。它们残垣断壁,千奇百怪,已被风沙摧残成了无数嶙峋不一的土丘似的,挤拥堆积在一起,都完完全全是一方一毛不生沉郁不堪没有点滴生命迹象的荒凉之地了。亲临其境,总有死亡的悲哀暗袭心头,令人唏嘘不已。回过头来看,这些被遗弃的古废墟,要古为今用,自然要看它们所处地的区域、环境,是否有改造利用它们的文化和经济价值,另一个重要因素,还得看是否有像张贤亮先生这样很具智慧、想象力和能力的人了!
年轻时张贤亮因诗蒙冤,在社会的悬崖边缘苦苦挣扎了二十年,在那些不幸的年代,他内在的文化精神也随之衰微,如果没有后来的拨乱反正,让其重见天日而成为正常的社会人,从而激发起他不气馁不甘平庸勇向前行的理念,镇北堡影视城的出现有可能吗?
张贤亮有诗《夜雨》,他最喜欢以此诗抄赠给他文学艺术圈里的一些朋友,包括我们南方这里和他有来往的友人。诗曰:“夜雨孤灯对晚风,江湖一饮百年空;平生故事堪沉醉,不问茶盅或酒盅。”诗是他的决心书,是誓言。他不沉沦,不愿迷失于俗不可耐迎来送往的茶与酒的生活中间,那么,他心向往什么,执著于什么?是文学,是商品大潮中做一个响当当的弄潮儿!
他的建树是丰厚的。他充满魅力的小说《绿化树》《灵与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肖尔布拉克》,为世人留下一段永抹不去光荣的成功记忆;而镇北堡西部影视城,这一文化构筑极富吸引力的世俗风流呢,也正是他在敢于推陈出新中打造出来的。
从影视城出来,我们在以张贤亮《绿化树》其中一章的细节描绘来命名的“美国饭店”里吃饭,诗人肖川要了一瓶银川产的吴王酒,和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痛饮了几杯。
是岁8月1日,我以奔八十之躯,来到泰安,圆了泰山之梦。
是古时帝王的封禅祭典,至圣孔子的登临;是历代文化名人的抒怀,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吟咏;是“五岳独尊”的刻石,广传于民间“泰山石敢当”的精神图腾,是的,都是,它们一件件会合一起,早就将一座神奇的泰山牢牢植入我的心间了,只是一直让我久久渴盼,从生龙活虎的精壮小子变成了今日白发苍然的老者,唉,泰山,它才姗姗迟来,走到我的跟前。
激动之余,而此时仰望泰山,我不禁思忖,已一大把年纪了,能否拾级攀爬上陡峻的十八盘,行至南天门?“自知者英,自胜者雄”,我虽觉得脚力尚可,只担心登上了南天门,人已身心疲惫,游兴尽去,览胜泰山之巅定然消减大半了,由是一番掂量,思想再三,决定放弃登山,改乘缆车上去。
泰山风光的精髓在天街,在上山之路十八盘,一个绮丽,一方雄奇。所以绝不能只拥有天街,拒绝十八盘,否则,你不会收获到一个比较完美的泰山。不过我想,登山体验十八盘的勇气固然值得赞美,但下山感知它也不容小觑,因为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经历和感受,而享受上下泰山的终极,都基于大家孜孜以求这样的一个理念,以泰山大自然的壮丽、大美,包括它深厚的历史文化,来增进自己的人生价值,添加自己生活的乐趣和意义。
一旦定了位,有了目标,动力就来了。我期待下山的到来。不管前面面临多少障碍、困境,我坚信努力地去付出,目的一定会达到,会获得某种成功的快感而铸造成我生命史上一段难忘的插曲。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但这源远流长的评论,在泰山,不对了,上山难下山亦难。这正是泰山用它独特的天然本色,来挑战着每一个来人。可我既然选择了步行下山,我是不会退缩的,不会浪费这一次难得的机遇,不想让我的生活履历留下没有现场审视十八盘的空白。
的确,只有经历过现场,才深刻领会到泰山下山如此艰难。它身拥一千六百余级台阶的道路十八盘,陡峭十分,撼人心弦。它形像天梯,高悬在壁立万仞的翔凤岭和飞龙岩两峰中间,前人曾这样描述它,“拔地五千丈,冲霄十八盘。径从穷出见,天向隙中观。重累行如画,孤悬峻若竿。生平饶胜具,此日骨犹寒”。好一个“寒”字,全把他们当时泰山道上览景不得的景象与心情尽显了出来。今人上下十八盘,我想,何尝不是这样呢?
今日星期六休假日,中外游客特别多,他们潮涌一般上山来,大都是中青年男女和小孩,类我年纪者,绝少。下山人亦不多,大概登山者上了山,玩完了风景,都改乘缆车轻轻松松回去了。
而看上山的,很少见有争强好胜的人,一个个显得疲劳不堪,有相搀相扶,慢慢儿移步上前;有走一程停一程,休息片刻,积蓄精力,再谋继续攀登。虽处境如此,他们并没有忘记周边的景色,指指点点,相互交流,仍心荡神驰,充满激情。再看下山的如我诸君,更是不敢贸然挺胸阔步,不得不心无二用小心翼翼,一步一阶,只怕不小心被摔坏了。有少许人竟在手足无措中,急中生智,凭借路边护墙,端正好自己,才稳稳当当往下。他们虽然磨磨蹭蹭,辛苦是辛苦,但赏景、拍照,收获该收获的,都一样忙得不亦乐乎。
我一路下来,同样一路汗流浃背,一路腰酸腿疼,但也不失情趣留意眼前的一切,将美景奇观,诸如升仙、龙门、五大夫松、飞来石、对松山、望人松、万丈峰、梦仙境、云桥飞瀑、酌泉亭,以及这样那样的刻石,甚至峡谷轻雾、山崖黄花、流涧飞蝶,都一一拾进眼中,收入心底。
有人半开玩笑半自我安慰说,下山的也是英雄。但不管怎么样,毕竟都顺利下来了。尤其最值得欣慰的是,上了年纪,快八十的人了,面对悬若天梯陡险十分的十八盘,没有半步迟疑,一级一阶往下,仍坚持把它走完。
泰山之巅有街,因它高踞云端,故曰天街。
山上平地不多,街向泰安一面,为悬崖绝壁,深谷林海;背靠一方,是天柱峰,多巉岩峭石,故各种建筑也只好顺坡随势构筑。依我看,天街有三段,但它们血脉相连,段与段之间都在泰山文化阳光的辉映中相依互存。一段商业民居,多仿古建筑,不外是旅馆、工艺品店、餐饮饭铺、茶庄等,一看就明白,专为旅游者提供消费服务的;一段是庙宇神殿,著名的有碧霞祠、孔庙、玉皇庙,朝拜者也众,香火袅袅不绝;一段是牌坊与历代琳琅满目的山崖刻石和观泰山日出、遥望齐鲁大地或东海景色的台地。在天街的每一段,游人都如过江之鲫,熙熙攘攘,挤挤拥拥。在庙里上香的,四处行走参观的,拍照的,似乎都在争分夺秒,大概大家都不想在这半日游中在山上待留的时间过长,争取早点儿将景点看完,早点儿下山,因为他们还有一段长路要走,还有不少事要办。
我们自带食物,山上餐饮美食免了。旅行的习惯使然,除看景外,便是逛工艺品店。隐含泰山文化元素的工艺品可不少。泰山的一块顽石,一刻上“泰山石敢当”几个字,就身价百倍,含金量大增,浑身似乎就充满了拔山盖世超自然的神力了。纪念用也罢,图个吉利也罢,捎一方回去吧,远行人大抵总有这般的心思。我倾心的倒是手杖。泰山手杖真多。杂货铺门口的手杖架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手杖。觉得实用,也许会有一天用得着它。如果选择有艺术品位的,还可以观赏呢。早年在峨眉、庐山、黄山、三清山,都曾买过一根回来,像带回了这些名山的精魂,每每看见它们,自己会不禁想起那山那水,那当年登山拾趣的种种况味来。于是,一杖在手,再徐步向前,想去继续寻找俯拾天街一些异乎寻常的东西。
名山多庙宇。我们走进天街著名的碧霞祠。人声鼎沸,香火飘溢。而至于我,并不在乎庙里祭祀什么神圣,只关心它们民族传统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这祠,是沿着山势高低不同地形地貌布局设置,其完整的古建筑群落,错落有致,十分壮观。玉皇庙比起碧霞祠,显得太小太小了,但它的地位在泰山无比重要,绝不能不去,因为它建筑在泰山极顶一千五百四十五米高端,是泰山终端的标志,是完胜登上了泰山的象征。至此唯天在上了,所以人们来到这里一站就高出泰山一筹,恰像庙门对联所言,“地到无边天作界,山登绝顶人为峰”了。也许为欢庆登上了泰山之巅,表达自己要与泰山同在的精神,人们在玉皇庙,无不纷纷买把锁让工匠刻上自己的名字,代表自己的诚心,留在泰山。因此千锁万锁,带着千人万人的心思欲念,都锁在庙院里“天池”周边的栏杆上了。我没有锁心,拍张纪念照吧,这乃是另一种心锁,如此,不也一样和泰山极顶亲密无间相聚在一起了吗!
玉皇庙下方和观日出平台之间,题刻遍布,我只浏览了大的题字,如“五岳独尊”“拔地通天”等。这两方神采飞扬的题刻,似是每时每刻都在不断重复地告诉人们,泰山在中国的五岳中无可争辩的神圣地位和它举世瞩目的伟岸。神圣的泰山,也使泰山日出金贵十分神圣十分了,不知多少慕想它的人像追星族一样为它千里迢迢赶来。据说拱北石那儿是观泰山日出的最佳处,我下去勘看了。石真有如一位沧桑老人,倾身向东,像是俯瞰齐鲁大地,又像在痴痴守望旭日东升似的。一年又一年,多少痴迷泰山日出的人天未亮拥来这里,带着他们的梦,将拱北石一带观日出的台地,这一些能依托站立的层层叠叠的岩石,都消磨得光滑了一层又一层。但,究竟能有多少人在这千载难逢的机缘,圆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目睹泰山日出之梦?我曾有过遗憾的记忆,名山的日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看得到的,在庐山,在黄山,我们都曾兴奋地早早而起,结果全是情深缘浅,扫兴而归。看见的,尽是白茫茫的云海。这不,1961年郭沫若先生登临这里,连他也看不到泰山的日出呢,无不遗憾地将《观日出未遂》一诗掷留在泰安,走人了。
沉醉于天街的,不仅是人,还有麻雀。麻雀与人为伍,活跃天街之上。这生灵,其实是最能亲近人高兴同人和谐共存的一种鸟类了。在天街邂逅,一看上去,它们那么沉稳、谦卑、亲和地在游人中间来回穿梭,不禁使我想起济南一间名叫“迷你麻雀居”的小旅馆来。不难看出,馆主尽用了麻雀的特色来招徕生意。一指居家不大,有如麻雀,二当然是指住地虽小却相当温馨、亲善,有如麻雀同人友好的关系一样。不是吗,你看天街,麻雀成群结队,人来了,就礼让路旁或树上,人一过去,它们又回来了,自由自在慢条斯理地一边嬉戏一边谋生,捡拾游人丢弃的食物。山高云眷恋。天街如梦如幻诡异横生又是诗意十足的,莫过是云雾轻舒慢卷飘过时。大概因为长年的云飞雾走,白云居、白云亭、白云茶社、仙居各种各样的楼宇店铺的名号便应运而生,相得益彰,神韵尽出。泰山之巅,街名因云天街,那么,麻雀呢,该叫天雀,而人,包括我,此时也该好好享一回天人生活之乐了。
下山经历过一段台阶以后,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看见不如亲临现场体验这一俗语的真知灼见。我想这草根俗话,可能是从荀子“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的教诲里衍生出来的。事实正如此,只现场身体力行短短的一段险峻陡峭的十八盘,就立刻叫我明白了昨天晚上那位泰安本地人善意的心思了,他不只想推销他的手杖,应该说,还有他对我的关爱。
我七老八十了,他知道我一定为泰山而来的,一大把年纪了,没有手杖的帮扶,焉能顺利登上泰山?
他向我招招手,“拐杖”,他说,并指一指搁在他旁边的一排手杖。他在他居室外的地方纳凉,顺便做这一小小的生意。
我当时真的有眼不识泰山,向他摇摇手,心里在说,“很有必要吗?”我觉得他一定十分失望,回到旅馆,我一直这么想。
现在面对实实在在的十八盘,而又仅仅体验过它一两段陡峭的台阶而已,却已印证了上下泰山之艰苦了,使我不能不在一丝内疚掠过心头以后,忽然了解他的好意,他卖手杖,还要将他的良知无私地馈赠予我。
我终于恍然大悟,手杖,对于登临泰山的人是何等的重要。
这时我才觉得有时候一不留神,许多值得关心的事情会从自己的身边悄悄溜走,譬如眼前的泰山手杖。开始对于它,我并没有看重它在上下泰山时的主体价值,我的注意力全在人们的攀登和沿阶而下的体力状况,他们的表情,他们各种方式的登踏。上山的人潮水一般,下山人不太多,只像小河淌水。尤其那些上山的,一群群一排排,他们的姿态千篇一律,都以眼下那陡峭的台阶为对象,将自己的腰身向前倾斜同这些台阶保持成一种合理度,而后才平平稳稳一步一台阶艰难地踏上来的。此刻再细瞧他们,他们有的气喘吁吁,但仍兴奋不已,豪情万丈;有的虽显得疲劳十分,大汗淋漓,脸却笑意常在;也有的在长吁短叹,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不过尽管如此,他们都没有落伍者,那些疲惫不堪的、长吁短叹的,都没有因此而情感萎减,选择放弃,改变他们来拥抱泰山的初衷。可见他们与泰山的情缘都非同一般,他们远离故土,来到这里全身心地投入,还不是为了心仪泰山,泰山独得的风景,泰山独有的历史和文化吗!我相信大家谁都明白,成功往往总在克服重重困难的实践中,才一步一步来到的。
正好这时,一位中年登山者突然站到我的面前。“南天门还远吗?”他问。我说不远了。他的脸霎时泛起一片曙光,笑意也从嘴角飘了出来。的确不远了的,其实我们离开南天门并不太久。正交谈时,中年人站立的姿势吸住了我的目光,提起我的兴趣,那是因为他的手杖。只见他双手拢着紧握手杖的把手,牢牢地向下压迫,让自己的双腿和手杖形成三足鼎立地夯实于地上,仿佛三条柱子支撑起他高挑粗壮的躯体,稳得像一块泰山的石头。
于是我才吃惊地发现,登山和下山者,他们几乎每人都持有手杖一根,尤其攀登的人们,中年的,青年的,甚至少年的,大都离不开它。这才又注意到,途中,不时还有叫卖手杖的呢。结果经过这么耳濡目染,我终于明白了手杖和泰山的关系意味着什么了,是嵬峻的泰山,泰山陡峭的路,迫使人们须借泰山的手杖来搀扶与支撑。
泰山手杖有三种,一类是临时型的,说白了,一截竹竿而已,连钩形的把手也没有,用罢可以随手弃之;一类是实用型的,木材结实,形象亦佳,登完山留下,日后尚可以利用;一类是实用观赏型的,材尽其妙,形色讲究,有韵有味,如果再题上“泰山纪念”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其意义更非同一般了。
中年人走了。我后悔刚才没有仔细瞧瞧,不知他的手杖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型的,而此刻猛抬头望去,只见他的背影了,只见他挈起手杖不断往前面的台阶寻找平衡点,然后使劲支撑,好协助他的双脚顺利地向前攀登。和他并肩而行的人群也同他一样,怀着相同的目的,在手杖的同心协力下,不断重复着这一连串特有的动作,争先恐后地登踏上去。而这时候塞满我耳道的,自然已不只是先前的人声、风声、山谷里的水声了,还有扣人心弦的“的的笃笃”手杖热闹的声音。
有如人生善良的帮扶者,忠实地努力帮受助人圆满完成自己的追求,手杖是支撑一切登高者成功的有力工具,特别在泰山,更是一种美艳绝无仅有的风景。近读有人登上了泰山后赋的诗,“高山仰止试扶筇,踏破云天路几重。一小众山谁自许?狂吟人在最高峰!”表明了他之所以能在泰山之巅“狂吟”,是得益于手杖的支持,“踏破云天路”才得以达到“最高峰”的。筇,这儿指手杖,乃由筇竹制作而成。又从诗中“试”的暗示,可见诗人过去一直未用过手杖的,只由于今天面临陡峭险峻的泰山之路,不得已才头一回启用手杖的支撑了。就此一例,亦足以佐证手杖在有志于泰山的人心中的特殊位置。
当然,也有不用手杖上下山的,如泰山挑夫。我看见这么一位挑夫肩负重担,大概习以为常,他轻车熟路,以“之”形的运作方式沉着地沿阶慢慢而上,只流汗,却不喘气;又如五六岁孩童,可真是后生可畏,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十足,他们在父母的关护鼓励下,嘻嘻哈哈打闹,像比赛一般,努力着往上攀爬。彼一时此一时也,风景不同,看在眼里,心里又别有一番感动,就不觉情怀朗朗、意象翩翩了。
投身泰山,用手杖和不用手杖的,大都是因为孟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