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嘉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儿童角色解读
文/徐嘉
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英国舞台上出现了不少由儿童扮演的儿童角色,莎士比亚戏剧也不例外。莎剧中的儿童角色及其塑造方式如何投射出当时的社会文化状况?他们的形象与现今有何异同?本文试对这些问题作一探讨。
在历史剧中,尤其在对贵族儿童的塑造中,莎士比亚强调了儿童超乎寻常的聪明。在《麦克白》中,莎士比亚将主要素材、霍林谢德《编年史》中一笔带过、面目不清的麦克德夫的儿子推上前台,给他添上了20句台词。小麦克德夫以天真和直接的语气,毫不掩饰地质疑成人、说出真相,让人想起《皇帝的新装》里大声说出“皇帝什么衣服都没穿”的儿童。在这个生活在母亲身边、典型的“半社会化动物”身上,似乎存在着一种直觉的观察力,一种无关道德的聪明,挑战着成人世界的话语秩序。在《理查三世》中,莎士比亚将儿童角色从家庭生活推入社会场景,塑造了另一个早慧的孩子——约克公爵。为了彰显小约克的聪明,莎士比亚特意改写了他的年龄。莎士比亚让小约克生活在母亲伊丽莎白王后和祖母约克公爵夫人身边——这意味着他尚不满7岁;而小约克说他知道“葛罗斯特一生下来就长着牙齿”,还是听他的奶妈说的——将老妇人的故事信以为真,是早期现代戏剧中典型的幼儿形象。换言之,莎士比亚虽未明言小约克的年龄,却实际上将他的年龄改小了。在《约翰王》中,莎士比亚着力塑造了亚瑟小王子出众的语言表达能力。第四幕第一场,亚瑟苦苦哀求赫伯特饶过自己,台词哀婉优美,综合运用了比喻、排比、拟人、反问等多种修辞方法,语言水平之高,远超当今儿童,以至于1984年BBC、RSC合拍版《约翰王》的导演戴维·吉尔斯(David Giles)将亚瑟的100余行台词直接删去1/3,其中41-58行、60-71行近30行修辞华丽繁复的台词被删至只剩最后4行,让该剧更符合现代观众的口味。如此一改,亚瑟不如原著中那么口齿伶俐、积极主动,却更“像个孩子”了。
从社会文化角度来讲,“聪明”(so wise)与“年幼”(so young)的组合在舞台上频频出现,也体现出早期现代英国人对于时代和自我身份的认知更新。戴维·李·米勒(David Lee Miller)认为,成人对于早熟儿童的怜爱是出于一种“施恩式的纵容”(patronizing indulgence),即这个孩子受人喜爱,是因为观众都知道,他是在“扮演”(impersonate)成人,而他本身不“是”(is)成人。换言之,早熟儿童的“虚张声势”(bravado)很受欢迎,一方面是由于成人能在“扮演成人的孩子”身上看到自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种“虚张声势”只是“扮演”,没什么攻击性。莎剧中的儿童角色或以天真口吻一针见血地说出真相,或身穿衬裙(petticoat)却言行老成,这样的反差受人欢迎,是因为成人在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儿童角色年龄越小,越聪明,也就越惹人怜爱。
从历史角度来看,舞台上“才华早发”的儿童频频出现,迎合了早期现代英国学校教育体系的系统化和现代化潮流。1560-1640年,在亨利八世的倡导和早期现代教育家的劝导下,英国的儿童教育和学校教育蓬勃发展,以理查德·伊夫林(Richard Evelyn)、萨洛蒙·佩维(Salomon Pavy)和神童诗人亚伯拉罕·考利(Abraham Cowley)为代表的小天才受到全社会的追捧。与此同时,英国的宗教改革也推波助澜,让父母越来越渴望孩子早熟。诚如基思·托马斯(Keith Thomas)所说,新教文化“反对为了游戏而游戏”,《圣经》里“小孩子更容易进天堂”的典故被搁置一旁,加尔文质疑婴儿刚出生就受洗的合法性,提出儿童只有通过学习,具备了足够的知识、智力水平和成熟度,才有可能认识上帝、皈依上帝。
文学、戏剧、教育等领域早熟儿童形象的流行,与16-17世纪英国人对于时间的理解密切相关。由于早期现代英国钟表的广泛使用,人们逐渐感受到准确时间作为新的度量衡所带来的改变,希望通过控制时间来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对于一个身处激烈社会变化之中的社会来讲,选择儿童形象来表达对“时间”的复杂感受,是很恰当的:第一,早期现代儿童数量的增多的确改变了社会面貌,加速了社会变化;第二,儿童体现着成人的生殖力,从这个角度讲,他们本身就是“宝贵甚至必须的、对抗时间的手段”;第三,儿童处于生理发育期,体貌变化迅速,未来难以预测。莎士比亚一方面将儿童角色的年龄改小,一方面将他们的台词深化(或在修辞难度上,或在语言的深层含义上),创造出一个早熟的童年,让这些早熟的孩子身上呈现出成人难以预测的灵性。这种灵性似乎并不遗传自他们的父母(父母大都不理解他们),而是源于某种神秘力量,让人既好奇、期待,又有些惧怕。
早期现代英国的家庭关系不仅是家庭关系,也直接涉及王位继承,是相当重要的社会关系,而对家庭关系的高度重视,同样影响了莎剧中儿童角色的塑造。《约翰王》塑造了一个儿童君主亚瑟,但剧中很少提及亚瑟的个人特征,只强调亚瑟与父亲吉弗雷极其相似,是吉弗雷的“小小的雏形”。而将《约翰王》与它的两个主要素材——霍林谢德的《编年史》和当时流行的一出戏剧《约翰王麻烦不断的统治》(作者不详)——相比,可以发现亚瑟从语言到身份都发生了明显变化,莎士比亚将亚瑟从少年改成了儿童。第一,《编年史》中的亚瑟17岁,已上阵作战;《约翰王麻烦不断的统治》虽未言明亚瑟的年纪,但亚瑟领兵作战、向公众呼求支持并亲自俘虏了艾莉诺太后,显然已非儿童;但《约翰王》中的亚瑟在公众场合几乎完全缄默,也未直接参与战场厮杀,显得年幼许多。第二,在《约翰王麻烦不断的统治》中,亚瑟以基督教教义说服赫伯特不要“因为国王的奖赏,就丢弃上帝的救恩”;但在《约翰王》中,亚瑟却以幼童口吻哀求赫伯特顾念两人友情、可怜自己,不要烫瞎自己的眼睛。《约翰王》对两个主要素材的改编,都在加强如下印象:亚瑟代表着“绝对的合法”,却没有能力保住自己的权力;约翰代表着“强大的能力”,却是僭越的王权。亚瑟的支持者想要证明亚瑟的唯一合法性,只能强调亚瑟的公众身份,即儿子与父亲的相貌相似。与此相应的是,亚瑟的个人身份被弱化,个人能力和个人意愿也被无情地隐藏起来了。
儿童与成人既是平行的两个概念,也是一组继承关系。《约翰王》对亚瑟小王子的塑造方式表明,“在早期现代英国,儿童一词的关键不在年龄,而在其子嗣和种族含义”。《约翰王》对亚瑟的塑造表明,成人不愿相信儿童有自我意愿,他们应该是“小小的雏形”或“父亲的仿品”,而非“雄伟的巨人”,是“将来”而非“现在”,是“成长”而非“成熟”,是“缺席”而非“在场”,是“成为”而非“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早期现代英国戏剧中的儿童,和女人、少数族裔一起,是作为成人、男人和白人的“他者”存在的。诚如马克思所言,“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
莎剧(尤其是历史剧)中的儿童角色多以悲剧收场,很少活到成年。《亨利六世》中,约克的儿子鲁特兰被虐杀,约克三兄弟又报复杀死了玛格莱特之子爱德华;《麦克白》多次谈及儿童的生养、父母与子女、政权与子嗣的关系,但全剧没有一个儿童活到剧终;《约翰王》中的亚瑟王子跳下高墙摔死;《理查三世》中的爱德华王子和约克公爵被囚杀于伦敦塔;亨利五世威胁法国人要将“那些赤裸裸的婴孩高高地挑在枪尖子上”(《亨利五世》)。
这些骇人的台词和情节,对于莎士比亚时期的伦敦观众来讲,可能并不陌生。1600-1649年,英国人的平均寿命为36.4岁,而极高的婴儿死亡率实际上大大拉低了英国人的平均寿命。当时的英国诗人也热衷描绘儿童的死亡,美化死去的儿童。仅本·琼生一人,就写过三首著名的儿童悼亡诗:为其长子所作的《我的长子》、为其长女所作的《我的长女》和为著名的儿童演员佩维所作的《伊丽莎白女王剧团的儿童S. P.的墓志铭》。
昆努的《文艺复兴时间的发现》从莎士比亚时代的时代特征入手,认为文艺复兴时期,钟表的精确运行使得时间变得容易测量,神学时间的无限性被打破了,“改变”(change)和“竞争”(emulation)成了早期现代文学和日常生活的常见主题。但与此同时,人们也发现自己“不是”天父,只是在“扮演”天父。人既无法控制时间,也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儿童通过展示“天生的才智”(如小麦克德夫)、“长大成人的愿望”(如约克公爵)、“超常的语言能力”(如亚瑟王子)成功地“扮演”了成人;但最终,却免不了被“消灭”的命运。说到底,这是人类在和无限时间之间的竞赛中,最终意识到“时间不可掌握”的真实写照。
成人和儿童之间并非只有亲密、关爱,世代之间的焦虑感一直存在,“对抗”一直是世代关系的一大特征。在文学作品中,儿童和少年通常被塑造为天真、冲动、反叛的化身,而成人被置于他们的对立面,强化世代斗争的激烈程度。这并非什么新鲜的观点。但早期现代英国社会的剧烈变化和流动性放大了这种一直存在的世代之间的紧张关系。“压制”与“反抗”,“被拉长的童年期”与“成长的愿望”相互对立,使得早期现代的“成年”(coming of age)过程表现出相当的焦虑和紧张感。而这一不安的心态,由于早期现代人对“时间”和“空间”认识的巨大改变,被进一步加深了。
(作者系北京理工大学英语系讲师;摘自《外国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