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西之争下的冯契智慧说及其哲学进路

2016-11-25 14:10杨国荣
社会观察 2016年5期
关键词:西方哲学认识论中西

文/杨国荣

古今中西之争下的冯契智慧说及其哲学进路

文/杨国荣

“智慧说”是冯契先生晚年形成的哲学系统,而他对智慧的探索,则可追溯到早年的《智慧》。作为长期哲学沉思的凝结,“智慧说”并不是没有历史根据的思辨构造,而是以中西哲学的衍化为其出发点。

冯契智慧说的思想背景

冯契哲学思想的发生和形成以广义的“古今中西”之争为其背景,对此,冯契有着自觉的意识,在《智慧说三篇·导论》中,他便肯定了这一点。“古今中西”之争既涉及政治观念、政治体制方面的争论,也关乎思想文化(包括哲学理论)上的不同看法。近代以来,随着西学的东渐,中西思想开始彼此相遇、相互激荡,与之相伴随的是古今之辩。

从哲学层面考察“古今中西”之争,可以注意到近代思想演化的两种不同趋向。首先是对中国哲学的忽视或漠视,这种现象虽显见于现代,但其历史源头则可以追溯得更远。众所周知,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已提到中国哲学,而从总体上看,他对中国哲学的评价并不高。在他看来,孔子“是中国人的主要的哲学家”,但他的思想只是一些“常识道德”,“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易经》虽然涉及抽象的思想,但“并不深入,只停留在最浅薄的思想里面”。黑格尔之后,主流的西方哲学似乎沿袭了对中国哲学的如上理解,在重要的西方哲学家那里,中国哲学基本上没有在实质的层面进入其视野。今天欧美受人瞩目的大学,其哲学系中几乎不讲中国哲学,中国哲学仅仅出现于东亚系、宗教系、历史系。从“古今中西”之争看,以上倾向主要表现为:赋予西方哲学以主导性、正统性,由此出发来理解中国哲学及其衍化。在这样的视野中,中国哲学基本处于边缘地位。

与上述趋向相对的,是“古今中西”之争的另一极端,后者主要呈现为仅仅囿于传统的中国思想,特别是儒家思想之中。从19世纪后期的“中体西用”说到现代新儒家的相关观念,这一倾向在中国近代绵绵相续。在价值和思想的层面,“中体西用”的基本立场是以中国传统思想为“体”,西方的器物、体制、观念为“用”;前者同时被视为“本”,后者则被理解为“末”。新儒家在哲学思辨的层面上延续了类似的进路,尽管新儒家并非完全不理会西方哲学,其中的一些人物,对西方哲学还颇下功夫,如牟宗三对康德哲学便用力甚勤。然而,尽管新儒家努力了解西方哲学,在研究过程中也试图运用西方哲学的概念和理论框架来反观中国哲学,但从根本的定位看,他们依然以中国哲学特别是儒家哲学为本位:在其心目中,哲学思想的正途应归于儒学,后者即广义上的中学。在更为极端的新儒家(如马一浮)那里,西方的哲学理论概念和思想框架进而被悬置,其论著中所用名词、术语、观念,仍完全沿袭传统哲学。

以上二重趋向,构成了哲学层面“古今中西”之争的历史格局。如果说,第一种趋向以西方思想观念为评判其他学说的标准,由此将中国哲学排除在哲学之外,那么,第二种趋向则以中国哲学为本位,将哲学的思考限定在中国哲学之中。这二重趋向构成当代中国哲学衍化的背景。

冯契智慧说的哲学进路

冯契的哲学思考,首先表现为对“古今中西”之争的理论回应。在《智慧说三篇·导论》中,冯契指出:古今中西之争的实质在于“怎样有分析地学习西方先进文化,批判继承自己的民族传统,以便会通中西,正确回答中国当前的理论问题”。可以看到,他在“古今中西”之争问题上既非以西拒中,也非以中斥西,而是着重指向会通中西:通过会通中西来解决时代的问题,构成其基本立场。

具体而言,会通中西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比较的眼光,即对中西哲学从不同方面加以比较。在这里,比较的前提在于把比较的双方放在同等位置,不预先判定何者为正统,何者为非正统,而是将之作为各自都具有独特意义的思想对象加以考察。这一视野背后蕴含着对“古今中西”之争中不同偏向的扬弃。二是开放的视野,即把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都看做是当代哲学思考的理论资源。从历史角度看,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固然因不同缘由而形成了各自的传统,但两者都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成果,也都具有自身的理论意涵。任何时代的哲学思考都需要以人类文明已经达到的理论成果作为出发点,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作为人类文明发展的成果,都为当代的思考提供了理论资源,后者决定了今天的哲学建构不能仅仅限定在西学或中学的单一传统之中。当然,历史的承继与现实的论争常常相互交错,基于以往思想资源的哲学理论,总是通过今天不同观点之间的对话、讨论而逐渐发展。当冯契提出哲学将“面临着世界性的百家争鸣”这一预见时,无疑既展现了哲学之思中的世界视域,也肯定了世界视域下中西哲学各自的意义。

从更广的思维趋向看,中西哲学在具体进路上存在不同的特点。冯契在进行中西哲学比较时,对两者的不同侧重和特点,给予了多方面的关注。宽泛地看,西方哲学一开始便对形式逻辑作了较多的考察,中国哲学固然并非不关注形式逻辑,但比较而言更侧重于思维的辩证之维。在认识论上,冯契提出了广义的认识论,既涉及“感觉能否给予客观实在”“普遍有效的规律性知识是否可能”等前两个问题,也包括“逻辑思维能否把握具体真理”“自由人格或理想人格如何培养”等后两个问题的追问。按冯契的理解,在以上方面,中西哲学也呈现不同特点:如果说,西方哲学在认识论的前两个问题上作了比较深入、系统的考察,那么,中国哲学则在后两个问题上作了更多的考察。

不同的哲学传统蕴含不同的哲学进路和趋向,这是历史中的实然。对冯契而言,从更广的哲学思考层面看,这种不同的哲学进路和趋向都是合理的哲学思考的题中应有之义,既不必拒斥某一方面,也不应执着于某一方面。以逻辑分析与辩证思维的关系而言,哲学研究以及更广意义上的思想活动既离不开逻辑分析,也无法与辩证思维相分,对这两者不必用非此即彼的态度对待。同样,广义认识论中的前两个问题固然需要重视,后两个问题也应进入我们的视野。对于中西哲学在历史中形成的不同进路,应该放在更广阔的视野中,从沟通、融合的角度来加以理解。

就西方哲学而言,近代以来,可以注意到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同进路。从德国哲学看,康德比较侧重知性,知性的特点之一是对存在的不同方面作细致的区分、辨析和划界。比较而言,黑格尔更注重德国古典哲学意义上的理性。他不满于康德在知性层面上的划界,而是试图通过辩证的方式超越界限,达到理性的综合。以上不同的哲学进路对尔后的哲学思考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西方近代哲学的衍化看,后来的实证主义、分析哲学,在相当意义上便循沿着康德意义上的知性进路,马克思的哲学思考与理性或辩证思维的进路则存在更多的关联。

在当代西方哲学的衍化中,有所谓分析哲学和现象学之分。分析哲学以语言作为哲学的主要对象,注重语言的逻辑分析;现象学则关注意识,其哲学思考和意识有内在关联。尽管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一开始便反对所谓心理主义,但现象学从诞生之日起,就与意识的关注紧密连接在一起。胡塞尔的理想在于使哲学成为类似实证科学一样的严格科学,怎样达到这一点?现象学试图为此寻找最基本、坚实的基础。胡塞尔从意识分析入手,通过悬置对存在的判断以及本质的还原、先验的还原,最后达到纯粹的意识或纯粹的自我。由此可见,在分析哲学与现象学的以上分野中,一个突出对语言的逻辑分析,一个强调对意识的先验考察,其间确乎可以看到不同的哲学进路。

从哲学关注的对象看,则有各种“转向”之说。在这种视域中,近代哲学首先与所谓“认识论转向”相涉,其特点在于从古希腊以来关注形而上学、本体论问题,到转向注重认识论问题。当代哲学则涉及所谓语言学转向,后者以分析哲学为代表,其特点在于把语言分析作为哲学的主要工作。这种不同“转向”背后体现的是不同的哲学进路:在认识论转向发生之前,哲学以关注形而上学问题、本体论问题为主要进路;在认识论转向发生之后,哲学则转向对认识论问题的考察:从欧陆的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到英国的培根、洛克、休谟,以及尔后的康德等,其哲学重心都被归诸认识论问题;语言学转向则将哲学关注之点从认识论问题进一步转向对语言的逻辑分析。

相对于以上诸种进路,冯契的智慧说无疑展现了更为开阔的视野。从知性和理性的关系看,其哲学的特点首先在于扬弃两者的对峙。一方面,冯契注重与知性相联系的逻辑分析,另一方面,又强调辩证思维的意义。智慧说的构成之一《逻辑思维的辩证法》,便较为集中地体现了以上两个方面的融合。就哲学“转向”所涉及的不同哲学问题而言,“转向”在逻辑上意味着从一个问题转向另一个问题,在所谓认识论转向、语言学转向中,哲学的关注之点便主要被限定于认识论、语言学等方面。按冯契的理解,转向所关涉的本体论、认识论、语言学等问题,并非分别地存在于某种转向之前或转向之后,作为哲学问题,它们都是哲学之思的题中应有之义,都需要加以考察和解决。将本体论、认识论、语言学问题截然加以分离,并不合乎哲学作为智慧之学的形态。以智慧为追寻的对象,哲学既应考察本体论问题,也需要关注认识论、语言学问题。事实上,在人把握世界与把握人自身的过程中,这些方面总是相互交错在一起,很难截然分开。换言之,这些被当代哲学人为地分而析之的理论问题,本身具有内在关联。冯契的“智慧说”即试图扬弃对哲学问题分而论之的方式和进路,回到其相互关联的本然形态。

在哲学进路分化的格局下,治哲学者往往不是归于这一路向就是限于那一路向,不是认同这一流派,就是执着那一流派,由此形成相互分离的哲学支脉,在实证主义、传统的形而上学、分析哲学、现象学之中,便不难看到这种哲学趋向。与之相异,冯契的智慧说更多地表现出兼容不同哲学进路的视域。通过对不同哲学进路的范围进退,以彼此沟通、融合的眼光去理解被分离的哲学问题,智慧说在努力克服当今哲学研究中各种偏向的同时,也在哲学层面展现了其世界性的意义。

进而言之,冯契在扬弃不同的哲学进路、展现世界哲学的眼光的同时,又通过创造性的思考建构了具有世界意义的哲学系统。换言之,他不仅从方式上扬弃不同的偏向,而且在建设性的层面,提出了自己的哲学系统。后者具体体现于其晚年的“智慧说”之中。在《智慧说三篇·导论》中,他指出:“中国近代哲学既有与自己传统哲学的纵向联系,又有与近代西方哲学的横向联系。与民族经济家参与世界市场的方向相一致,中国哲学的发展方向是发扬民族特色而逐渐走向世界,将成为世界哲学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20世纪初,王国维曾提出“学无中西”的观念,认为在中西思想相遇后,不能再执着于中西之分。从近代哲学思想的演化看,冯契进一步将“学无中西”的观念与世界哲学的构想联系起来,并且通过自身具体的哲学思考努力建构具有世界意义的哲学系统。后者既以理论的形式实际地参与了“世界性的百家争鸣”,也将作为当代中国哲学的创造性形态融入世界哲学之中。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摘自《学术月刊》2016年第2期;原题为《世界哲学视域中的智慧说——冯契与走向当代的中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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