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2016-11-24 08:12晓秋
海燕 2016年6期
关键词:火车列车女儿

晓秋

别了小城

我其实想让自己离开得更决绝一点,像电影里的人物,挥手告别,转身之后不再回头,让家人目送我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隐入苍茫的远方。

想象只是想象,充实一下属于影像的向往。事实是我走得拖泥带水。女儿不知抱在谁的手里,我的行李箱被大侄子夺了去,拖着已远远走在我的前面,身边簇拥着家人,所有没离开小城的,一个不落,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气势不像送我们上火车,倒像是去迎会某场约架。我努力撑起脸上的平静,边走边阻止这群送行队伍,还要照会着迎面而来的乡邻们奇特的眼神。没有人理会我的阻止,队伍前行的脚步坚定,目标明确。快两岁的女儿显然很兴奋,未曾明白外公外婆的叮嘱意味着什么,什么是离开,什么是想念,什么是不忘,她哪里懂得,只是像往常一样干脆地应答,讨好着她面前恋恋不舍的亲人们。我疲惫而尴尬,离开是一件悲伤的事,我悲伤的亲人们让我在这短暂的路程上耗尽了悲伤。

从家到火车站,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任我和丈夫怎么劝说,在火车到来之前,都没人肯离开。守候的时间短暂而漫长,孩子们已经开始说笑了,兄嫂看守着在站台上欢快地奔来跑去的女儿,父母此时却不再言语,他们的目光追着女儿,也追着我。我无法直视他们的沉默,借口找车厢的位置,远远地躲开,直到火车进站,才跑过来抱起女儿在大家的围护下上了车。安顿好行李,趴到半开的车窗跟前,窗外已聚拢了家人,冲着我们挥手,说着些叮嘱和告别的话。父亲在人群的后面,背着手一言不发,眼圈却是红的。他从来都是很坚硬脾气也很火爆的男人,我只在幼时奶奶去世时见过他落泪,我和女儿的离开让他的软弱尽现,送别前他就在偷偷流泪。这不是我印象中的父亲。母亲有着不一般的平静,她微笑着,一直挥着手,她不是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她的微笑送别是不想我此后的异地生活充满惦念。火车开动后,母亲越过其他人,以她不相称的年龄跟着火车奔跑。

女儿不明车内车外从此就是遥迢山水,她乖巧地听从我和她爸的话,舞着小手说着再见,时不时地还打几个飞吻。车厢人不算多,不是每个窗口都在演绎告别,身旁的人漠然地看着我们的离别。他们怎会知晓,这列绿皮车,开启的不过是我们一家三口漫长旅程的一段,从启程的这个江南小城,一路向西向北,最终我们要穿过无垠的沙漠,广袤的戈壁滩,驻足在遥远的大西北,那传说中满目苍凉的地方。火车在小站停留的时间有七八分钟,足够磨尽我们等待分离的耐心。我已经压抑不住内心开始泛滥的酸楚,只盼着火车赶紧开动,让这离别的撕拉结束得利索些。可是,当火车真的开始移动并慢慢加速,当父亲哀伤地挤出一丝笑容的脸穿过所有的声音和表情清晰地落进我的视线,当母亲佯装的平静破碎,她追随列车的身影渐渐模糊时,我终于泪崩。而女儿在此刻忽有所感,她看着我的眼泪,也哇哇大哭起来,这个还有几天就满两岁的小女孩,从此就要交由北方的水土来滋养,而她正在离开的江南小城,从这一刻起,成为了她的过往。

一路之上,女儿不再欣悦,她不时地哭闹一场,用脚踢着车门,愤怒地喊着,开门,开门!我要下车,我要回家!她扯着我,大眼睛含着泪水,表情极度认真地说,妈妈,我想回家,我想外公外婆!我以为自己也足够坚强,离开是自己的选择,青春的落拓和不羁,让我坚定地要把自己拔离故土,爱情成全了我的一门心思,尽管有许多亲朋好友质疑,却不能动摇我的选择。婚后的两地分居,我对未来竟从未有过担忧。但是现在,在奔驰的列车上,面对女儿的不舍,我难过而烦躁地发现了自己的犹豫,前路未知,这样义无反顾的离开,总是充满了风险,未曾厘清自己的人生,对婚姻亦是懵懂无知,将如何担起未来?抱着女儿,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熟悉景致,我不能自制,任由泪水横流。女儿替我擦拭眼泪,搂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哭,我也不哭!

谁也不哭!

两岁的女儿,她说过这话转身即忘,依然走一段路便毫不收敛地大哭,哭哭笑笑就是她的生活。而我,只能擦干眼泪,握着身边人的手,继续一路往前向西。

北挺陕西

路漫长,时间亦漫长。女儿无法在火车狭小的空间里奔跑,她习惯了追随哥哥姐姐们的足迹游荡,习惯了在家里乐此不疲地玩捉迷藏,习惯了挣脱我的怀抱还有更温暖的胸让她依靠。而这一切突然问都失去,她的情绪来得比我更激烈和动荡,散漫的她难以适应火车上的被禁锢,哭闹不休,始终坚持要下火车回家。这个还不懂得什么叫坚定的小女孩,在她人生第一次开始漂移时用她的哭闹诠释了坚定的含义:下车,回家!

她或许并不知道,坐上火车对她而言,正是通向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因为,我们一家三口在团聚,她将不会再陌生于“爸爸”这个温暖而有力的词,从此拉着她小手的,只能一边是爸爸一边是妈妈。真正离开家的,是我。我像树上长出来的枝杈,除了来自太阳的光合作用,其余的营养均来自血肉相连的树干。婚姻初始,我和丈夫两地分居。我生活在家里,虽为人妻,除了怀孕、生孩子,生活并没有发生重大改变。我依然是家里的成员,沿循做女儿时的生活轨迹,没有谁不满我和女儿的存在,甚至,我与家血肉相连的密度比结婚前更高。而女儿是我这枝杈上唯一结出的果,明丽,新鲜,闪耀在家里所有人的生活里。大哥那时常出去应酬,醉酒是常有的事,他一醉总是要惹出些是非来,吵吵闹闹摔摔打打免不了的。酒醉的人听不了劝,唯一的办法,是我将女儿塞进他的怀里。这真是神奇的见证,歪东倒西、骂骂咧咧的大哥,一抱住我女儿,立马安静下来,连趔趄的步子都端正了。

像是一个预设的程序,其实都知道,无论我在这根树干上长得如何葳蕤,迟早是要脱离开的,但在真正的脱离到来之前,大家都在假装这种脱离的遥不可及。

我无意将女儿带离勃发她生命和记忆的小城,只是我们都不能自由选择生长的地方。现实让我用远方充实曾经的梦想和期望,我听到自己从树干上被折下时断裂的声音,疼痛感却在我已经接近麻木时倏忽而至,锐利绵长。女儿的哭声,是否也是她疼痛的表现?只是,两岁的孩子有着她所不知晓的自我修复能力,就算被迫移植到异域他乡,她也依然能在极短时间内忘却背离的方向,接着她无忧的成长。

黑夜渐渐来临,车轮铁轨单调的碰撞让人有种没有尽头的绝望。我让女儿看车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无边的黑暗背景里,萤火虫般闪烁的灯光没有一点温暖的意象,连女儿都明白,那些光芒都不是“我们家的”。家,此时如此具体,哪怕只是一盏灯,开关的灯绳却可以握在女儿的手里,她拉一下,亮了一片,再拉一下,黑了一块。若是她兴致起来,用了力气,两岁幼儿的臂力一样可以扯断年岁久了有些发脆的灯绳。我把女儿拉进怀里,此时那些灯光属于别人,就让它继续在黑暗的幕布闪进别人的梦乡,我们,就在自己的梦乡寻找属于我们的灯光。

车西进北挺,过黄山,到芜湖,经南京,路上过了多少个车站根本无心听报。尽管困意沉重,睡眠却并不深,火车中途的奔驰,到站的缓停,有人下车的急促,有人上车的匆忙,睡眠中的感觉像张开的网,那些漏不过去的东西会撞到网上来。然后,疲乏地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廊灯中搜寻一下自己的行李,模糊中一切安然,再合上眼睛接着浮萍一样的浅睡。

车到徐州,天还未亮。十月底的气候已经凉意深沉,只不过,还不是冬天那种无所顾忌的寒彻心肺。女儿睡眼朦胧,被我扯着跌跌撞撞地随着人流出站。出站之后,我们要穿过车站广场,到一个临时搭建的售票厅买票转道西安。虽是凌晨,车站的人流量一点都不小,那时火车的时刻表似乎还不能顾及人的生理状态,半夜出发与深夜到达都是寻常的事。经常能听到的是有人睡过头没赶上火车,却极少有人埋怨这种毫无章法的火车时刻表,此地彼地的轨道长度固定的,车速固定,时间却不因这些固定而发生移动,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实在太普通了。有谁能想得到,几年之后,火车开始不断提速、提速,从天南到地北,原来三四天的距离,到如今或许十来个小时就到达了。习惯了动车、高铁,再回头去坐当年绿皮的慢车和快车,就真的是要怨声载道了。人往往向前容易,回头总是艰难和不适应的。

或许是因为年轻,我还没觉得转车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女儿在出了车站后,被人声熙攘的南京辉煌的夜色迷惑了,倦意一扫而光,非常兴奋地撒开我的手跑着。丈夫接过所有的行李,我和女儿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跑跑停停穿过往来的人,也绕过一堆堆与人挤在一起的行李。我们在徐州被灯光漂洗明亮的夜色中忘却了来时的悲伤,仅仅十几个小时,过去与现在便如此分明地被割裂。在我们人生的路途上,究竟有多少次这样泾渭分明的情感割裂?

许是对坐车有了短暂的适应,从徐州往宝鸡的列车上,女儿的情绪舒缓了很多,她好奇列车的走走停停,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她不停地问,我们下车吗?什么时候下车?下车竟成为她新的关注点。我笑起来,孩子有着孩子的寂寞,女儿现在只期盼着下车,下车,再上车,就像转车南京站一样,她可以看到另一种绚丽的风景,而不是沿路越来越稀少的绿色,却越来越广袤的土黄。只是,我们的目的地还在前方,这种单调的行程还在继续。女儿的精力终耐不住这样的漫长,她恹恹地睡去,醒来再问一句,到了吗?

女儿没有再喊着“回家”,她是知道离“回家”远了,还是仅仅一时的遗忘,我不知道。我们告诉她,现在,正在回爷爷奶奶的“家”。女儿无动于衷,她还分辨不清家与家有什么样的区别。虽然在她出生的家里,大家都尽可能用普通话跟她交流,普通话也是有口音的,所以她说的是有口音的普通话,也听得懂当地话,对于即将而来与她交流的另一种方言,我在想她能听懂与接纳吗?

事实证明,我是多虑了。女儿并没有对语言过度甄别的意识,听不听得懂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有自己的理解和表达。对陌生人的陌生问话,她一句“我坐火车”便足以应付。孩子的世界,永远是以不变应万变,而最后的万变,也只能妥协于她单一的思维——没有人会有耐心试图进入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的世界。当火车飞奔在三秦大地,女儿听到“我们快到了”,情绪亢奋起来,在座位上爬上爬下忙乎个不停,直到车停西安,我们都趴在车窗跟前向外张望。西安下车的人多,停靠的时间也长,因了终点站的不远,上车的人寥寥。有拾垃圾的人从旁经过,看到桌上没喝完的水瓶、八宝粥罐,便定定地站在旁边,我们示意他可以收走。然而,等我们从窗外收回目光,列车缓缓开动起来时,却发现女儿的鞋子没有了。小小的一双旅游鞋,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不翼而飞。我和丈夫哭笑不得,鞋是新鞋,被当做垃圾拾走不太可能,只好安慰自己或许人家正缺了这么一双鞋,不被当成垃圾能物有所用,也就物有所值了。但女儿只有脚上这一双鞋,没了,她就不能自如地在火车上行走。闲不住的小女孩踩在座椅上很生气地说,那个人真坏!

终点临近,正为到达新的地方而惊奇的女儿为此不开心起来。丢鞋事儿不大,一个城市的印象却标签一样贴进了心里。十七年后,女儿到西安求学,她来的不情不愿,直到几年后毕业离开,西安在她心里,如来时一样,她没了解,也不心疼,亦无不安。一座古城的印迹竟不存分毫于心,我想她两岁时的路过失鞋,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她与这个城市的无缘?

好在,女儿那时才两岁,丢了的鞋再新,也敌不过对吃的爱好,再加之不停允诺重新买鞋,才使得剩下的一小段路平静地过去。从岐山县的蔡家坡下车,再坐车倒车,到达塬上的爷爷奶奶家,女儿没见疲惫,也不胆怯,很自如地融入了新的家庭。她以她两岁的见识,简单的识文断字,惊艳了一帮围着她看稀奇的村里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识别家人的方言,但她对于陕西话有种天然的接纳,也许,这也是割舍不断的骨血亲情的一种验证?无论她哪里出生,以什么样的方言开始,终究,血脉在此。

一路向西

在岐山停留几日,女儿对岐山的名吃臊子面没有我表现得那么中意和喜爱。她吃的不多,安慰我们般,嘬着嘴吸溜着几根面条,然后做出一副已食腹饱的样子,好像领导批阅文件,随便翻翻便签下“已阅”。婆婆用心,刻意多做些米饭,以使吃惯南方饭食的女儿容易接受,怎奈南北差异,生活习俗完全不一样,几天时间要让南北融合,总是过于期待了。待了几天,我们准备行装,面临的是又一次出发。前方目标遥远,一路向西。

坐火车完全是一种考验。虽然我有坐长途火车的心理准备,但完全忽略了带着少不更事的孩子坐车的劳顿和不便。若说从离开家到南京,从南京到岐山,女儿还处于第一次坐车的适应期和兴奋期,那么从岐山再坐车到乌鲁木齐,三十多个小时的行程则完全消耗了她的心理适应,也彻底磨损掉她的新鲜、喜悦之情。迫于经济压力,只我和女儿在卧铺,丈夫则在硬座车厢。如今的我已无法想象硬座的三十多个小时,同一种姿势保持十几分钟就苦不堪言,更别说数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手脚无法伸展的痛苦和疲累了。不能不说人真的很伟大,在非常态下的承受力简直无法想象,就像弹簧一样,在不知道极限的时候,可以一直被拉伸,而所谓的意志力,大概也就是这样被锻炼出来了吧。

女儿开始想念南方的外公外婆了,记忆短暂的消弭之后,重又恢复原有的配置,毕竟是南方的水土养育了她两年,要是再矫情一点,把她从形成胚胎开始算起,差不多是三年了。想念来得猝不及防,上车前还乖巧灵动,却在列车开始穿过山洞时,好端端地就哭开了,喊着外公外婆,闹着回家,重复她离开江南时的那一套程序。我愣愣地看着女儿圆溜溜的大眼睛成颗粒不断滚落的眼泪,竟没有一丝怜惜的意思,唯有悲伤和烦躁。她可以毫无心计没有端由地随便哭喊,我揣着满腹离情别绪和对未知生活的担忧,却连发泄情绪的机会都没有。在我的成长史里,这次离开,又何尝不是人生的第一次。生活没法预演,想象是想象,成就不了未来,未来怎么样,谁都不知道,列车向前不能停下,我们跟着向前停不下来。

白天的时光,丈夫还可以跟我们待在一起,沿途路过的,一些不一样的风景,他会说与我和女儿。女儿不懂,却依然装着很明白的样子,点头、应答。而到夜晚,车厢之间的门要锁了,丈夫不得不离开去硬座车厢,他的座位由旁的人替他坐了,他说多待会儿,可以陪女儿,也能让那坐的人多坐些时间一一有座尚且煎熬,何况没有座位的人,连站有时候都没地方可站。爸爸的离开,让女儿有机可乘了,她哭的理由无比正当:要爸爸!这根本不能拒绝。可这世界需要我们守的规矩很多,就这么简单的事并不以简单的面目出现:我们穿不过那一道道车厢的门。女儿很甘心地从车厢一端折回来,车门锁了!要爸爸成为不了现实,她还有其他的理由用来哭一一就是不要理由她也是要哭的,反正总要有动静就好,不能寂寂无声。于是,这个夜晚,我们所处的车厢,静谧时不时地被打破,女儿莫名的哭闹声就像一支画笔,将平坦的夜晚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线条。列车员经过好几回,也许昏暗的灯光里我的疲惫与无奈却是鲜明的,她在我们铺侧站定之后,终归没有制止和规劝的语言。当然,就算她制止,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很感激邻近的那些旅客,没有人因女儿的哭闹而有过恶语或表现明显的不满,是那样的宽容与善良,才让我独自在女儿的哭闹中无计可施时不曾有崩溃之感。第二天一早,女儿醒来又开始唱歌,她又蹦又跳,天真烂漫。有人打趣问她,昨晚是谁在哭啊?她毫不掩饰地回答,是我!理直气壮得像是做了件多好的事。列车员也过来,一脸欢喜的模样看着女儿,哎呀,昨晚就是你在哭,为什么哭啊?问题有点高深,女儿回答不上来,大眼睛就那么一眨一眨地看着列车员,眼神如晨曦,明亮洁净。一瞬间我觉得世界涌满了鲜花,花香四溢,明媚可爱,一夜的疲累与焦虑不复存在。我笑意盎然,内心的感动如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水,漫过我对前路未卜的惶恐。刚结婚时,丈夫还在新疆的喀什,我见识过那个被传说的城市,充满了异域风情,但乌鲁木齐与喀什有三天半的长途汽车,让想象完全颠覆,异域风情失去了诱惑。车长时间在戈壁沙漠里行驶,没有多少变化的四面八方几乎是一样的,地域的广阔在特定的时刻也一样能把人的精神摧毁。所幸,那时对未来尚有诸多的期待和好奇,即便生活已呈现出艰难的一面,我的希望也不曾罢过工。

有希望才有温暖。

丈夫一早便穿过一道道车厢门,又过来陪伴和守护我与女儿。车窗外,远远闪过的树木已经没有了绿色,土地上也没有可以点亮眼神的风景,连阳光都隐匿在云层里,秋天的萧杀气息浓厚,好像某种暗示。我在列车的匀速中安静下来,看着女儿和周围的人熟络,从一个隔问到另一个隔间;看着喜欢皱眉头的丈夫温和的笑容,他脸上的疲倦还那么深刻,却以笑容迎对我们。窗里窗外,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温度,我多么喜欢窗里这有人情的世界。红尘陌上,独自行走也许洒脱,而有人相伴,又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列车进入新疆地域,过吐鲁番时,遥指着远处黑得发亮的火焰山,跟女儿讲孙悟空向铁扇公主三借芭蕉扇的故事。女儿不懂故事,只听到孙悟空是猴子时,便勾起手做猴子的模样。我不记得给她学过猴子,也不知道她跟谁学来的这招,但那模样实在招人。我笑起来,两岁的女儿,果然是有见地的。列车继续西行,大西北的广袤与苍凉显现出来,戈壁和沙漠,漠不经心地跟随列车一直向前,几蓬干枯的野草在满目的沙地和盐碱滩上,稀稀落落。更远处,江南水沟样的河段,歪歪扭扭,不知所措的样子,河岸旁有灌木丛,不茂盛,那是红柳,实在很诗意的名字。也许正因为诗意落在戈壁上,所以才让文字里的戈壁滩不缺浪漫,也不缺诱惑。偶尔,还会有几株跟河道一样不端不正的树木,岔着干枯的枝条,在宁静中落寞而孤独。丈夫说那是胡杨。明信片上极具生命力极有美学意义的胡杨,在我眼里竟败落得毫无特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心只守候着日出和黄昏的垂暮老人。沿途人烟难见,有时会闪出几幢低矮破败的平房,而周围看不见人影出没。是少有人烟,才有戈壁的荒凉,还是戈壁荒凉,才让人烟稀少?不管怎么说,人与自然的不相侵扰,或许才是最好的相处原则,可惜人类做不到不侵扰,于是自然也不能不回报侵扰。

无论多辽阔,终点还是要如期到来。乌鲁木齐是傲娇的,它有自己的时间,与北京时间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我的理解是可以晚睡晚起。不仅如此,它还有属于自己的季节。十月底,我离开的江南秋季才刚刚开始,宽大的落叶还没到纷纷扬扬的时候;在陕西,秋风虽凌厉了些,也还可以用秋高气爽来形容;而乌鲁木齐,已经是冬天的模样,下过好几场雪了。我们到达没几天,又一场大雪漫天而下。女儿兴奋地说,下雪真好!说这话的时候,她依然还有着南方的口音,在电话里用方言说很想外公外婆,想回家。十数天后,她独自看电视学会了跟着节奏跳维吾尔族舞蹈,再往家里打电话,她已经听不懂外公外婆说的话了。

由南向北,由东向西,我们终于停了下来,开始了乌鲁木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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