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龙杀人案:分裂的村庄

2016-11-22 16:48张曦吴琪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6期
关键词:建华

张曦+吴琪

拆迁引发的北高营村的分裂,远没有随着一起恶性案件而终结。或许正如此案律师意见书中的那句话——“拆迁中,所有人在推土机面前,都是弱者。”

村民贾敬龙杀死村支书何建华一案,在今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死刑立即执行之后,掀起了舆论上的巨大波澜。多名法学家认为,贾敬龙罪不至死,他在村委会强拆房屋之后求助无门,最后导致“一个违法的私力强制引发了一个恶性的私力报复”。

案发的北高营村作为一个具体而微的村庄,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城市化的缩影。原本善良柔和的贾敬龙,与原本被看作村庄致富能人的何建华,因为拆迁而站到了生死对立面。现实生活中的弱者贾敬龙,最终选择用一把射钉枪,将“受害者”的标签扔给了何建华。

拆迁与村官命案

如果不是因为贾敬龙在法庭上被判死刑后的自辩词,他作为杀人犯的遭遇,并不会引起舆论的太多注意。在村里人看来,1986年出生的贾敬龙,是个极为普通的年轻人。老实,没脾气,1.67米左右的身高,相貌不出众,能力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平时不太爱说话,因此被认为性格内向。

在贾敬龙内心翻起惊天波澜的仇恨,村里少有人察觉,虽然他仇恨的对象每个人都认识——村支书兼村主任何建华。2015年的大年初一,贾敬龙用早已准备好的射钉枪,在公共场合一枪夺去何建华的性命,他的仇恨才以一种暴烈的方式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贾敬龙所在的北高营村,位于河北省石家庄市的东北部。在当地媒体的描述里,这是一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从北高营村再往北跨过太平河,就是正定县,所以村子处在城市与县城的夹缝中。北高营村并不大,村里500来户人家,2000来口人。在2009年随着石家庄市的“三年大变样”而进行大规模拆迁之前,北高营是一个典型的农业村,老一辈在家种地、种蔬菜和果树,有人也兼打零工,年轻人一般在附近的厂子打工。

而贾敬龙与何建华的摩擦,全部因为北高营村的整体拆迁而起。在2009年之前,因为高速公路等建设,北高营村的土地已经在逐步减少,但是规模不大的征地,对农民生活没有决定性的影响。2009年2月,石家庄开始了“三年大变样”的改造,这年通过竞选上岗的北高营村支书何建华,迎来了全村人最重要的历史时刻。

原本偏僻的地理位置意味着缺乏致富机会。北高营老一辈的人说,因为贫穷,这个村子的人总是被周围村子看不上,北高营的孩子们不太好找对象。根据整个石家庄市的规划,该市3年内旧城改造拆除建筑230万平方米,城中村改造拆除334万平方米。城市格局由过去的主城往外扩张,优化为今后的组团发展,城市的定位变为“环渤海第三经济增长基地”。这些陌生的词语和庞大的拆迁数字,对于村民来说,并不好理解。他们只知道,当村委会下达拆迁通知时,他们过去的生活即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北高营村将由偏僻之所变为“北部新区”的中心地带。而拆迁对于每一个家庭和每一个个体的意味,又不尽相同。

在2015年10月20日的一审法庭的最后陈述中,贾敬龙以一种平日里极为少见的袒露心扉的方式,描述了拆迁后他的绝境。即使是贾敬龙的家人,也是从这次陈述里,才知晓他内心的全部图景。

依据贾敬龙的说法,村支书何建华家族,是“北高营第一大户,仅何氏家族内就有数百人,加之何建华党政一把手苦心经营,排除异己,网罗心腹,大队上上下下尽是何建华‘顺眼的人。虎父无犬子,其儿子何志辉又扛起党政大旗,仅大队里所有吃皇粮的就大几十人。”贾敬龙讲述了一个村官家族把持权力,这种权力还在村庄里世袭的故事。

1958年出生的何建华,在竞选村干部之前,是村里少数曾外出闯荡、依靠经商致富的人。他个头高大,说话爽快,做事情有决断。喜欢何建华的人,称赞他有见识有魄力,他和弟弟一家都靠办炼油厂致富就是例证。那些希望何建华当干部的人认为,何建华是因为在个人富裕之后希望带动整个村子的发展,所以才来当村官;不喜欢何建华的人,则认为他为人霸道,说一不二,但因为通吃黑白两道,村民敢怒不敢言。

本来何建华的个性特征,对于村民们来说,只是见仁见智。但是因为拆迁过程涉及每个人巨大的经济利益,何建华被人们看作村庄权力的象征。这种权力对自家来说,到底有利还是不利,使得村庄迅速形成了意见完全不同的两派。

贾敬龙站到了反对北高营村拆迁方案的一队。2009年11月29日,村委会公布了《北高营村旧村改造搬迁安置办法》,按照该办法评估,贾敬龙家位于村东头的二层房屋及平房评估总值为19.3999万元。这些钱并不是直接给拆迁户,而是根据还建的楼房情况,拆迁评估的费用多退少补。

按照石家庄市规定,旧村改造时,每户村民家都补偿300平方米的房屋。北高营村的具体实施办法是,每户村民补偿三套房子,其中200平方米属于旧房免费置换,另外100平方米则需要出钱购买。回迁房是一批批建成,每一批房屋的购买价格不尽相同,有的每平方米900元,有的每平方米1400元。每家人房屋评估的价格有差别,要购买的房子也略有差别,所以有的人家要给村里再交钱,有的则是可以得到几万元的拆迁费。总的来说,村民们基本上是以宅基地换来了三套共计300平方米左右的楼房公寓,有些另外还能得到几万元补偿费。

相对于周边村子来说,北高营村的拆迁标准显得十分统一。不管每一户宅基地的大小,或是建造的房屋面积有多少,补偿标准都是一样的。村委会给出的说法是,北高营村的户均房屋面积是200平方米,那么拆迁时就免费给200平方米楼房,另外100平方米出钱购买。

于是“200平方米”成为拆迁时的核心词。建筑面积多于200平方米的家庭,往往觉得自己亏了,尤其是拆迁前几年刚刚盖新房的家庭;对于面积明显少于200平方米,房屋还比较破旧的人家来说,这个方案挺不错。

热爱生活:杀人犯的内心画像与自我表述

贾敬龙家所在的宅基地,以贾敬龙的父亲贾同庆为户主。1979年贾同庆在宅基地上建了平房,2007年贾同庆拆除老房子,在原址上建起了两层楼房。

据贾敬龙后来多次举报时的材料,他说自家建二层楼房花了20多万元,因此觉得补偿标准太低。他们一家人都不愿意拆迁,但是由于村里给不配合拆迁的家庭停发了福利,贾敬龙80多岁的奶奶领不到养老金,贾同庆夫妻的福利后来也被停止,因此贾同庆被迫在拆迁协议上签字,并且随后搬进了一套三居室的楼房。贾敬龙认为拆迁的合同没有遵循平等自愿的原则,是无效的,他仍然住在村东头的老房子里,并且将这里精心布置成婚房,准备于2013年5月25日结婚。

贾敬龙的婚房,在他结婚前18天被村里雇来的“小痞子”动用推土机拆掉了。来人还打伤了贾敬龙和他家人,强拆了他的婚房。这一段强拆的视频,如今在网络上仍能找到。贾敬龙说,强拆房屋导致他的生活一步步陷入绝境:未婚妻与他分手,家族的人因为受到压力而孤立他,他失去了工作,不得不去劳务市场找零工。

贾敬龙在一审法庭上讲述了他对于何建华的理解,从言辞来看,他的很多描述更接近于村庄传闻:“那何建华何许人也?住过劳教离过婚,吃喝嫖赌无恶不涉,上任之前突击入党。选村长选书记,花费上百万元。上任没两年把北高营村耕地全部收回,全部荒置;把北高营地面上20多家民营企业赶跑;旧村改造,制定全石家庄地域最低补偿标准,标准倒数第一,绝无并列。还曾说过哪个村拆迁不死人?这哪里是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村民提及无不背后喷之,有村民给他写打油诗,民愤极大。”

贾敬龙认为村里所有事情都是何建华说了算,于是他把自家拆迁的遭遇,与村子里听来的何建华贪腐的传闻结合起来,在心里越来越仇恨何建华,慢慢地他有了杀掉何建华的想法。在从未参与村庄权力运作的贾敬龙眼里,何建华就是所有事情的决定者。至于何建华的负面信息,哪些是确有实据,哪些又是道听途说,贾敬龙从未想过分辨。

贾敬龙的这种性格,从他一审和二审的代理律师李玉克那里,能得到一些佐证。在李玉克看来,贾敬龙比较固执,有一种他自己所认定的“侠义精神”。李玉克告诉本刊记者说,贾敬龙认定何建华蛮霸乡里,村民敢怒不敢言,唯有他有胆量“为民除害”。所以不管是案件的一审还是二审,面对死刑的判决,贾敬龙表现出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他被自己内心的英雄主义所感染,觉得死刑不可怕,但是人们一定要知道他除暴安良所做的牺牲,以及他杀掉何建华后并未逃跑,而是驾车去自首。

在2015年大年初一杀死何建华之后,贾敬龙的案子并未引起舆论多少注意,但是在今年10月,它突然成为舆论关注的热点。案件经过一审二审的死刑判决后,今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核准了贾敬龙死刑并立即执行的判决。就在死刑核定书送达的这7天之内,舆论关于贾敬龙“罪不至死”的讨论到达高峰,一些法学家也高声呼吁“刀下留人”。

主张“贾敬龙不该杀”的法学界人士认为,北高营村委会强制拆迁没有法律依据,是违法拆迁。它侵犯了贾敬龙的财产权利和人身权利,激起了贾敬龙报仇杀人的心思。清华大学法学教授何海波说:“一个违法的私力强制引发了一个恶性的私力复仇,这是整个故事的要点。”法学博士陈霭婧认为,此案不该顶格量刑,“如果直接顶格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既绝了被告人向善的可能,又昭示向善的无用”,并不利于恢复乡村秩序。

华东政法大学法学博士刘红,最初因为从网上看到贾敬龙的一首诗,而对这名杀人犯有了同情心。诗中写道:“人生一世草一秋,悲躯屈膝男儿羞;既有舍身取义志,何惧此刻性将休。”她在走访了北高营村,与贾敬龙家人、律师、前女友交谈之后,认为贾敬龙“重情重义、酷爱生活、细腻知理”,强烈呼吁贾敬龙罪不至死。而贾敬龙在庭审的陈述中,描述了自己的温柔细心和“小富即安”的生活愿望,正是他激起舆论同情的重点所在。

贾敬龙说:“我温文尔雅,热爱生活,珍惜生命,我有太多生活雅好,我绣十字绣,我种的花有100多盆,在北高营算养花第一人了,哪家小孩得了脖疹都来找我要仙人掌。可以说别看我丑,其貌不扬,但我绝对外粗内秀。了解我的亲人朋友都晓得,我长这么大没和别人打过一次架,没敢杀一只鸡,然而正是我这样柔弱的人了结了何建华,而且堪称惊涛骇世,惊涛是人们惊诧原来兔子急了真咬人,骇世是因为涉及两个敏感区域,一个是村支书记,一个是拆迁。”

贾敬龙对自己热爱生活的描述,特别能唤起城市语境里人们的共鸣。这也正是他在舆论上获得许多陌生人支持的原因。从贾敬龙的陈述来说,他熟悉网络语言,知晓村委会无权强拆,当他的权益得不到保护时,他已经不能像父亲那一代农民一样隐忍。他在某种程度上,被网络上的陌生人看成是勇于反抗权威的底层,贾敬龙所在意的自己英雄主义的形象,在这些陌生人的群体获得了肯定。贾敬龙在庭审自辩时提到,他杀掉村支书的案子,使得石家庄受人瞩目,后来进到看守所的人,提到此案也非常赞赏,只是他不好意思“承认是在下干的”。

像贾敬龙这样的“80后”,身份上虽然是农民,但是他们基本与土地劳作失去了联系。网络社会使得他们获取的信息与塑造的价值观,与城市人几乎一样。网络带来的扁平世界,也同样在缩小城市与乡村人在认知上的差距。所以不管村委会或是村官,在他眼里如果不符合法律,并没有任何可以束缚他的权威。

比贾敬龙大三岁的二姐贾敬媛,打小与他比较亲密,在贾敬龙作案后,她成了为弟弟奔波的贾家代表。在不断被记者们约着见面的过程中,贾敬媛讲述中的弟弟是个情感柔软的人。“他从小就喜欢养小动物,用奶瓶给小狗喂奶喝。他也常常从邻居家要来一些小花小草,没有花盆就用破碗破盆,或者去垃圾堆找那种一次性泡面盒,有时候还尝试着用水泥做。谁家来串门都喜欢带一两盆走。”

而强拆婚房作为一个压迫性的外力,改变了贾敬龙的生活安排。贾敬龙在法庭上说:“我从一个正常人生轨迹上抛离出来,我无心于理想、事业,我本以为结了婚就会像所有人那样过上一种平实、温馨的生活。然而一切背道而驰……我一度跑到村北绿化带里号啕大哭,身旁石太高速上汽车飞驰而过,我切身体会到什么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无力回天啊!……我都要被逼疯了,我一度患上精神强迫症,走路干活时我不由自主咬牙叫出何建华的名字,每天都要多少回。”

村庄里的“大势”与个人主义:乡村里的另一层逻辑

与贾敬龙生活在同一个村庄的人,经历了与他相似的拆迁全过程,对于贾敬龙的遭遇,却有着截然对立的看法。这些在真实生活中与贾敬龙有着同样语境的人,既非将贾敬龙看作绝对弱势的底层,也并不笼统将何建华看成权力的简单代表。

如今的北高营村,将“北高营新村”几个大字立在高高的拱门之上,进入拱门是颜色不一、高矮不一的各式楼房,仿佛一个拆迁成果的展示区域。从外观上来看,这片土地已经很难给人“村庄”的概念。虽然它依然离城市的核心区域有距离,但是气势上已不亚于其他城市楼盘。北高营新村附近,是宽阔的六车道马路以及两旁绿树草坪装饰着的人行道,反而没有城市里的拥挤局促。只是在多栋楼盘的背后,仍有大面积的建筑工地与荒废的土地,显示着这里还在大刀阔斧的开发之中。

楼盘外宽敞的一条马路,成为北高营人的集市。几十个小摊贩沿着马路两边展开,在地上或小货车上摆满了玩具、衣服、水果、蔬菜、盆栽、干货等,它们基本囊括了北高营人的日常生活所需。原本宽阔的道路被挤得只剩下一条汽车通道,这如果在城市里属于需要整治的占道经营,但是在当地人的现实里,这就是一个满足了日常所需的场所。农贸市场比宽阔的马路更实用。

这或许正像2009年11月开始的拆迁,贾敬龙所强调的他对于老房子的感情,在不少乡亲看来是一种他们难以产生共鸣的情感,因为它不是那么符合乡村的实用精神。

与贾敬龙同属一个大家族的贾雨虹(化名)说,她这样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干过多少农活,单纯说对土地有多少情感,是有些勉强的。大家显然更向往城市生活,“拆迁改造是村里的大势,哪家如果不愿意,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在她看来,对老房子的情感,是一个说不过去的理由。

贾雨虹如今住在北高营村第一批回迁楼里,七层楼的灰楼外观朴素,但是走进村民的家里,完全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家庭。“以前的房子冬天要自己烧煤,没有天然气供暖,也没有人到村里租房子住。现在我们这里的楼房,很好出租,你知道现在房价多少?1.2万元一平方米!每户人家都有好几套房,那些城市里上班的人,干一辈子还买不起一套房呢!”在贾雨虹的理解里,阻挡拆迁好比螳臂当车,不愿意拆迁的村民,说到底是认为拆迁给的价码不合适而已。贾雨虹说村里很多人都认同“发展”,对于只有土地优势的北高营村来说,拆迁改造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发展。

在北高营治保会任职的何家连(化名),五十出头,他将贾敬龙形容为一个辈分小的“小蛋蛋”。在村庄逻辑里,贾敬龙只是他父亲为户主的家庭成员而已。在农村,一个人只要没有结婚,几乎无法被当作独立的人。他没有任何独立的权益,村委会也就根本用不着与他打交道。所以在何家连的看法里,既然贾敬龙的父亲贾同庆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贾同庆母亲、贾同庆夫妻俩以及二女儿住进了一套三居室的回迁房里,那么就意味着接受了所有条件,拆除贾家的老房子也就理所当然,“贾敬龙如果有意见,应该找他爹去闹,跟何建华闹不着”。但是在舆论关注此事后,最高人民法院于今年10月24日接受了贾敬媛提交的《贾敬龙故意杀人案死刑停止执行申请书》,虽然至今没有回复,但是显然改变了贾敬龙原本已经执行死刑的命运。村里人并不能理解这件事情引起的法学界的争论,于是一些村民开始猜测,贾敬龙的两个姐姐是有背景的人。

被害人何建华的女儿何伟,对于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同情贾敬龙,感到非常委屈。她并不愿意出现在媒体前,但是她通过一封公开信,表达了自家的冤屈——父亲何建华带领全村脱贫致富,贾敬龙本来就与家人关系不好,他对拆迁的事情不满与家人有关,而不应该将怨恨发泄在自己父亲身上。

按照贾敬龙二姐贾敬媛的说法,在2010年底,贾父受到村委会压力被迫签字后,贾敬龙对他父亲确实有所埋怨。熟悉贾家的贾雨虹说,贾同庆是个话不多又喜欢抬杠的人,贾敬龙也比较内向,两人平日里“说不着”。2007年贾同庆建二层楼房屋时,与贾敬龙闹得不太高兴。这段纷争,在贾敬龙案件开庭时再次被提及。贾敬龙希望按照城市人的样子,把楼梯建在屋里头,做成旋转楼梯挺漂亮。但是贾同庆按照当地村子人的习俗,认为楼梯建在屋子外边更好,一楼更显宽敞亮堂。

贾雨虹曾劝双方,她对贾同庆说:“伯,你当年为了生这个老三,一家人东躲西藏的。现在儿子大了,你反而跟他置气?以后你老了靠不靠他,这房子建好了到底谁住得更久(当时还没有拆迁的说法)?楼梯建在屋里就屋里呗。”贾雨虹也去劝小兄弟贾敬龙:“这建房是你爸出钱,你不出钱就别提要求了。”最后,楼梯还是按照贾同庆的想法建在了屋外。在法庭上贾同庆说,他曾给儿子扔出狠话:“我和你妈住一楼,你住二楼,以后你就别进一楼屋里。”贾同庆说他并不清楚,后来拆迁时为何儿子执意要在老房子结婚。他曾让儿子在楼房里结婚,但是贾敬龙不愿意。

贾同庆代表贾家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之后,父子俩的关系进一步恶化。贾敬龙曾向父亲说道,如果拆了旧房就死在旧房子里。后来贾敬龙为了结婚,在旧房里精心装修,贾父从来不管不问,也没有去看过。

在命案过后,贾敬媛显然不愿意向记者过多提及家里父子间的矛盾。她只是不经意地提到,弟弟贾敬龙是一个心比较细的人,旧房子有他的心血,同时他对房子的价值比别人看得透。他觉得自家旧房子是2007年建的,并不陈旧,这个二层小楼按照城市人的说法,就是一个别墅。“他说,城市里这么一个别墅可值几百万。石家庄市里的房子当时1万多一平方米,可是地价比楼房值钱,涨价也快。人家拿出几百万,也买不到他这样的二层楼。虽然自己盖的房子没有证,但是住着一点不比别墅差。”

贾敬龙显得矛盾的价值观,在拆迁这件事情上进一步放大了。一方面他对生活的想法和要求与城市人无异,有深刻的平等观,对个人权益的追求也是独立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忽略了乡村现实的强大力量:在法律层面,农村的宅基地并不能自由流通,因此不具备他认为的市场价值;在乡俗上,他只是依附于户主(父亲)的家庭成员,权益并不独立;在经济能力上,贾敬龙也并没有像乡村里的强人那样,通过打拼拥有完全独立于家庭的经济能力。他既依附于家庭与农村的现实,又接受着城市里作为独立个体的意识启蒙,在乡村里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只有由于没有任何外显的优势条件,贾敬龙与他的想法,并不为人注目。

贾敬龙在2013年订婚后,表示自己5月结婚,他说他曾托亲戚向何建华说情,至少让他在老房子里结婚,住一段时间以后再搬。但是何建华依然让人分两次强拆了他的房子,导致未婚妻和他分手,生活陷入绝境。

但是在乡村现实里,一位村干部对他的述说有着不同的解释。“在2013年5月7日强拆贾敬龙房子之前,我们已经把第二套回迁房的钥匙给了他家人。你家不能既要楼房,又不肯拆老房子啊,哪有这样的好事,我们以后在村里还怎么开展工作?”而贾敬龙把婚房放在老房子里,在村干部看来是一种“赌博”,想借此要得更多好处。“他可以说先让他结婚,获得舆论同情。可是等他真的结了婚也不会搬的,他想要的太多了。”对于未婚妻分手一事,贾敬龙的前女友提到,旧房强拆后贾敬龙情绪总是特别激动,不能调整自己,她父母觉得贾敬龙脾气不好,因此让她分手。至于贾敬龙强调的他家没有分到第三套房,在北高营村人来看,这太正常了。大多数家庭都没有分到第三套房,特别是在何建华被杀之后,村里的拆迁和还建工作效率降低了。“只有拆了老房子才能建新房,如果都占着老房子不让,谁能住进新房里呢?”

在贾敬龙心里,这种与村委会权力的对抗,他有完全的法律条文的支持。在举报材料里,他列举出村委会拆迁协议里的霸道之处,认为这份不平等协议没有效力。他也通过在网上查资料,获悉家里每个成员都有对财产的权益,因此他可以主张自己对拆迁的权益。贾敬龙将材料整理出来,向石家庄不同的政府机关举报何建华,但是没有获得任何使他满意的答复。

不过在贾敬龙居住的村庄逻辑里,北高营村人对拆迁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贾敬龙所主张的那些权益,他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向村民提及。当今天各路记者、法律人士为这个案件频频造访北高营村时,村里人才通过这些远道而来的外人,明白了贾敬龙在法庭陈述时的主张。这些与贾敬龙生活在同一个村庄的人,听着他的这些主张,好像在听一个遥远的人讲着一个他们所不熟悉的事情,既吃惊又迷惑不解。

隐秘的裂痕

如果翻看北高营村在拆迁前后的资料,何建华从当上村官初始,关于他的争论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为此北高营村委会在2010年出过一则声明——针对近日某些网站上出现的有关我北高营村委会书记何建华“涉黑”事件,在此我村委会及村委会法律顾问郑重发表如下声明:所有关于何建华的“涉黑”报道均为虚假传闻,系个别组织或个人极不负责任的造谣诽谤行为,该报道已严重损害了我北高营村委会书记何建华的名誉权,亦严重影响了我村委会的声誉,对此事件的始作俑者我村委会已申请公安机关立案侦查,要求严惩造谣诽谤之人,并将保留对某些网站或媒体的不实报道采取法律手段的权利。

在名为“北高营吧”的百度贴吧里,村民们对何建华的评价处于两个极端。有人表示支持他:“好不容易村里看到希望了,又被调查了!贪是每个官都有的现象,关键是看看他贪的时候想没想为大家办事!可是他为村民办正经事了,为村里带来了很大的经济效益,大家说在网上肆意散播这样有什么好处,那些没有事实根据的事到最后阻碍的只是北高营的发展!”

这样的言论马上会被另外一些人严厉攻击,被讥讽为“好多狗在巴结何建华”。人们对待“钉子户”也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一部分认为“钉子户”是好样的,不向恶势力屈服,另一部分人则严斥“钉子户”拖了大家的后腿。

当我走在北高营新村,向村民们打听起何建华与贾敬龙时,人们的态度也鲜明地分成两派。只是这种态度的表达相当隐秘,大家很少当着别人的面表明看法,而是更欢迎我去他们家坐坐,然后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一个接近80岁的老人张大力(化名),一定要向我讲述他状告何建华的事情。按照他的说法,他的三个儿子虽然分了九套房子,但是其中老二家的老房子面积超过200平方米,所以拆迁是不划算的。当年他跟何建华谈条件时,何建华曾答应他,以后会将回迁房里两栋楼的工程给他家,让他家去找施工队,从而赚些钱。但是最后这些口头许诺并未兑现。

张大力(化名)走路颤颤巍巍,但是他仍然勤勉地跑了石家庄不少政府机关,要告何建华的状。我向他提到,何建华早已被贾敬龙打死了,张大力表示知晓,但他仍然坚持告状,希望有人兑现何建华曾许诺的好处。而张大力的大儿子和三儿子的旧房面积,均没有达到200平方米,拆迁显然对他们是有利的,老人对此事只是简单提及。他要求我一一记下他口述的何建华的几大罪状,比如:村子里有七八十亩的土地,何建华挖沙卖给了别人,共计好处八九千万元,这些钱到哪里去了?他对我们全村老房子价值的评估,离市里的规定有差距,他欠村民1.3亿,这些钱到哪里去了?……

对于打死何建华的贾敬龙,张大力并无印象,他也没有任何评价和情感的波动。对他来说,何建华许诺给他的好处总是该找人兑现的。“别人不敢说,我这把年纪了,我怕什么!”

张大力对于何建华贪污的说法,与贾敬龙主张的告状书,有着类似的逻辑——凡是自己认为不公正的事情,都是何建华在作恶。村庄里的人们,根据他们对拆迁的具体权益的计算,以及距离村委会权力的远近,将自己的满足之情或憎恨之意,都投射到了何建华这个具体的人身上。

有些在法律上看来并不平等的事情,在北高营的农村乡俗里又被完全接受着,比如男孩和女孩权益的不同。在北高营村拆迁之前,家庭里因结婚而分家的男孩,按照单独一户计算,因此在拆迁中有三套楼房。而这单独的一户家庭里,如果有两个男孩,则另加一套楼房,也就是共分得四套房。于是像村子里70多岁的张仙霞(化名),她的三个儿子在拆迁前都已分家,各得三套房,其中她的大儿子家有两个男孩,所以老大家分了四套房。这样算起来,张仙霞家一共分得了十套房。在北高营村,这是一个符合乡俗的做法。

比较起来,贾同庆家只有贾敬龙一个男孩,而他在拆迁前并未分家,所以贾同庆家一共只能分三套房。贾雨虹和何家连都说,十根手指头还长短不齐呢,这分房子的事情,永远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

贾雨虹说,村里人人都希望分到位于一层的房子,因为以后可以出租做门面,更值钱。她为此事直接找过村支书何建华。“我家在第一批拆迁户里,是报名拆迁比较晚的,所以挑房子排在后面,这点我没话说。我希望住一楼,去跟我叔(何建华)说,我叔说不行,说我这栋的一层得留给谁谁家里。为什么呢?因为我叔说他家老人腿脚不好,没法爬楼梯。最后确实是这样,一楼全部分给了老幼病残,我服气,没话说。”

贾雨虹与何建华并没有亲戚关系,但是按照村里的习俗,下辈人叫长辈“叔”“伯”“婶”,是一种礼貌与亲热。在她看来,何建华有魄力把拆迁的事情安排好,是一种超出常人的能力。“你去打听打听,哪个村官选举的时候不给大家发钱?那不叫事儿。人家在当支书之前,就是村里的富户,他如果只顾自己,可以不当村官啊。是大家希望村子有发展,希望他这样的能人带路。”贾雨虹说,在何建华当村支书之后没多久,因为拆迁的事情,有人雇人捅了何建华肚子两刀。“他在被捅之后没有退缩,还是接着干了下来。幸亏他那次没死,那时拆迁刚刚开始,他如果死了,什么名声也没有。这次死了很可惜,但至少留下了成绩。你看看这些房子,没有他在,不可能建得这么顺利这么好。”

对于贾敬龙的行为,贾雨虹讽刺道:“你贾敬龙有胆量开枪打死他,你怎么没胆量去敲开他家的门,与他当面谈条件呢?你就直接说:叔,我那房子值钱,你再给我多补几万。没准你天天去磨叽,这事还真能成。人家村干部在那儿为全村人操心,你小子倒好,有仇恨埋在心里,把人家给打死了。”

在与何建华共事的几个村干部看来,何建华确实能力强,敢于做决断,不过整个村委会的事情,不可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但是,他们叙述的每一项重要决定,又都归于何建华个人的胆识。比如当年北高营村决断快速拆迁,是因为何建华不希望村民流离失所,为了等回迁房而四处租房。所以何建华把整个北高营村分为12个区域,除了第一批拆迁的人在外面租了几个月的房子,其他居民基本上不用离开村庄,可以很快住进新盖的楼房里。再比如何建华迅速给村里老人办好养老和医保,还给全村人每月免费发油、米、面。为了筹钱办这些事情,北高营村不是每户免费给300平方米房子,而是让大家出几万块钱买其中100平方米的房子,“最后好处还是给了集体啊”。

而北高营旁边的南高营村,体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拆迁风格。这个上万人的大村在几年时间里纷争不断,村干部换了好几拨,最后按照每一户的房屋面积来补偿。北高营村人对此又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有的人说,就北高营村的人傻,村里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有人说,南高营村的人在外边流浪了好几年还没回迁,一些老人和病人没有死在村子里,这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在城市整体化的拆迁里,村委会到底有多大的决定权,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显得含混不清。这也正是法学教授何海波所指出的——“贾敬龙一审和二审的判决书认为,村里拆贾敬龙的老房子不是违法强拆,是依法强拆。但这样一来,问题更大:谁给了村委会强制拆迁的权力?拆迁协议没有给村委会强制拆迁的权力,法律更没有给它强制拆迁的权力。”何海波的主张支持了贾敬龙的想法,村委会的强拆确实是有过错在先,而且贾敬龙作为独立个体可以主张自己的权益。只是贾敬龙选择了一种极端的解决方式。

这种隐晦不清的权力,最终也并没有保护它的代表者——村支书何建华。正是人们对他的权力有了太多主观猜测的空间,最终导致他的死亡。在北高营新村的回迁楼里,一个广告栏贴着的广告上写着:“简单生活,幸福快乐!老村长酒!”在一个村干部被枪杀的村庄里,它显得那样刺目。

2015年大年初一,何建华在村子东头广场上的团拜会正向村民许诺,要让所有人在2016年“五一”之前分到他身后正在修建的楼房。他说完话,刚刚下台,却随着一声枪响,倒在了地上。

如今贾雨虹还记着何建华的这句话,她扬起眉毛,对我说:“现在何建华死了,结果怎么样呢?村子里的事情反而更乱了,这房子到现在还没分好呢!”在乡村逻辑里,何建华有威信,他说怎么办大家不敢公开反对。现在每个人都要分到最大最好的房子,这房子反而分不下去。何建华去世后,他的儿子何志辉被村民委员会选为了村长。在私下里,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对新的村干部权力的想象和争论。

拆迁之前的石家庄市北高营村(摄于200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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