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离开广州已经快四年了。这四年间,经过的次数比回去的次数要多。自从梧州开通了广州高铁之后,我回家乡探望父母,都是从广州的肚子里钻进钻出。火车高铁接驳地铁,直达白云机场,这样,广州的天空我一眼都不看,拖着拉杆箱,大义凛然、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直把这个生活了14年、并且度过一生中最美好年华的广州当作了中转站。一声招呼都不打,不问好,也不道别。这样的行径,用广州话来说是—— “好冇心肝”的。
很难向人解释这种行为背后的心理,坐在哐当哐当的地铁里,昌岗路、海珠广场、公园前、纪念堂、越秀公园、三元里……一站一站地报过去,我的凄惶感一层一层加深。这个时候,我会庆幸自己并没有实实在在地站在头顶上那个喧哗、混沌、鲜花盛开、摩肩接踵、汗如雨下、镬气十足、干炒牛河的城市,我甚至害怕这辆在广州肚子里穿肠而过的地铁会遇到什么故障,害怕我不得不从地底升上去,害怕我不得不拖着行李重新融进那些街道那些人流中,那样,我一定会放声大哭。是一种被揭穿之后的耍赖一般的哭泣。因为,这几年来,我总是在假装,假装没有离开,或者假装只是暂时离开。
记得2012年12月,《广州文艺》主编、著名作家鲍十邀我回广州参加“都市文学双年奖”颁奖会,那个时候,我才搬离广州两个月。第一次回来的心情,现在记忆犹新,在发表感言的时候,我记得我说:“我与广州的初恋才开始。”的确,在记忆中、在怀念中,广州就像我的一个恋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在杭州,有很多个午饭时间,我会乘公交车到一家广式的茶餐厅,吃不正宗的干炒牛河、双拼饭,假装自己在广州。在西湖边,偶尔听到一群讲粤语的游客,我会不由自主地跟紧上去。而更多时候被人问起:“你觉得广州和杭州哪个地方好?”我会含糊、支吾,只是为了将广州捂在我心里,不允许一丝的情感泄露,假装自己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我还假装成一个在广州来来往往的人,见面不寒暄,分手不告别。
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到处都是像我这样拖着拉杆箱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构成了城市的活力。作为一个外来人,融入感一直是我们努力追求的。与异乡的融入便意味着扎根的可能性。在广州生活的十多年,身边交的朋友,几乎都是外来人,湖南湖北广西江西,海南河南东北西北,这些朋友冷不丁就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过一段时间,又冷不丁地听说某人跑到北京做事了。很奇怪的是,当我们议论那个跑到北京的朋友时,我们很自然会说某某“北漂”了,事实上,我们从不觉得自己是在“广漂”。不是说广州不够大,不足以让我们“漂”,也不是说广州足够宽容,可以让我们像回家一样自便,更不是说广州永远像一幅未完成的拼图,谁都能插足进去,而是广州并没有在精神上给人一种压迫感,蝼蚁也能找到它相对固定的日常模式,并不会为这种卑微的日常模式而感到惶惶。
“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这是汪峰那首著名的“北漂”歌曲《北京,北京》,而在广州,你不会生出这种空旷荒芜的感觉,因为,当你走在深夜广州的街头,喧闹的大排档与街道之间,仅仅相差一个人身的距离,你觉得累了,索性就坐了下来,即便什么都不叫,在油腻腻的桌子前发呆,听听身边如暴雨砸到水泥地般的声音——那是镬气十足的滚油里落入了沙河粉的声音,看看那些像蛇信一样舔噬着黑夜的光影——那是从锅底不断蹭出来的旺火的舞蹈,你就这样坐在这些人群中间,用一种最日常、最大众、最舒服的方式,把孤独、漂泊、荒凉这些字眼一勺一勺地搅进了艇仔粥里,热呼呼地喝到了肚子里。
如果非要跟“北漂”找个同义词,我们会说自己是来广州“揾食”的。低到尘埃的、实实在在的,并且带有自嘲性质的。一日三餐,一二三四五六七,多劳多得,应有所得。既然是“揾食”,只要能搭得上,不拘哪一张饭桌上有空位,尽管坐下来就是,不会有人在意你穿着一双浴室拖鞋,也不会有人质疑你的身世出处。在广州,吃过无数次饭局,往往坐下来的时候只有相熟的几个,在吃的过程中,不断加位,渐渐地就人挤人了,偶遇的、携带的,最后你都搞不清楚谁是谁的朋友。频频举杯,不胜酒力的人,不举也不会被认为失礼,甚至,觉得忽然想离开了,打个招呼就离席,也不会有人去拉扯强留。酒足饭饱地往回走的时候,如果没喝晕,犹记得饭桌上那个混得很好很有钱的人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的一句话:“求祈揾两餐啫。”他夹在我们中间,刚想伸筷子挟一块看中的烧鹅,却被人不合时宜地转了一下转盘,那块烧鹅很快落入了别人的嘴里。他的脸上露出了隐秘的笑容。那笑容,总是让我觉得如此温暖和有趣。
如同粤语的平实,以中音调子为主,广州人的性格和情感也处于中音阶区,人与人之间既不会一言不合即翻脸,也不会一见如故即热烈言欢,在情感的键盘上,他们弹唱的中音坚实而平稳。那些像我一样来自五湖四海被称为“新客家人”的外来者,只要生活过一段时间,也会不自觉地进入这个“中音阶区”,因为那种地带的确很自在、宽松,进退皆易。来来往往,真真实实,不扮矜贵,不博同情,不论资排辈,不邀功请赏,起筷的时候起筷,转桌的时候转桌。这是我喜欢的广州,这是我依恋的聚会氛围。就像广州英年早逝的诗人东荡子写的那首诗:
没有人看见他和谁拥抱,把酒言欢
也不见他发号施令,给你盛大的承诺 待你辽阔,一片欢呼,把各路嘉宾迎接
他却独来独往,总在筵席散尽才大驾光临
这几年间,偶尔回到广州,必然是要醉一场的。最近一次是今年的7月,一身水一身汗赶到龙口西路来的那些老友,隔着一张硕大的桌子,我甚至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然而,即使分开了几年,我也能迅速地融入他们,笑着闹着喝着,就像昨天才刚刚分手今天又重新聚会。没喝多少,我就醉了,靠在沙发上,虽然全身无力,但我的脑子依旧很清醒。我半眯着眼睛,看到包厢的门,开开阖阖,隔一阵子就有一个人从那扇门走出去,离开,也不道别,仿佛明天还能见面。我在心里叫着他们的名字,但不起身,假装自己醉得不省人事,假装自己要在最后一个回家,要像过去那些很多个饭局散席之后,站在马路上,挥手打车,穿过黄埔大道的时候,不忘跟司机说:“在跑马场调头到对面,国防大厦旁边的小路进去……”
只是,我不知道我还能装多久。
黄咏梅: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广西梧州市,现当代文学硕士。著有诗集《少女的憧憬》《寻找青鸟》,小说集《把梦想喂肥》《隐身登录》,长篇小说《一本正经》等。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收获》《十月》《大家》等杂志陆续发表小说,并收入多种选刊和年度小说选本。短篇小说《负一层》、中篇小说《单双》分别进入2005年、2006年中国小说学会短篇、中篇排行榜。
责任编辑 张 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