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站在西部的高地

2016-11-21 08:28李东海
新疆艺术 2016年6期
关键词:雨水新疆诗人

□ 李东海

沈苇先生

沈苇,浙江湖州人,大学毕业后进疆。现为新疆文联《西部》文学杂志总编。著有诗集《沈苇诗选》等7部,散文集《新疆词典》等5部,随笔评论集《正午的诗神》等2部,另有旅游手册、编著和舞台艺术作品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等。《沈苇诗选》近获《羊城晚报》主办的“2015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

我们本来是站在西部的高地,可以自然地去歌唱西部生活的壮阔和大自然对于我们的恩赐。可是我们既不自觉,也没有觉他。结果,是一个在西部新疆生活了五十多年的人,两手空空,仰天长叹!可是诗人沈苇就不一样:他是一个出生和成长在浙江湖州的人,他从南方一路地向西走来,走到西部的高地,在一个叫乌鲁木齐的地方,把江南水秀的灵气与西部大山的壮阔优美地结合了起来,用分行的诗歌,一句句地吟唱,从而成为新疆流传美丽的民歌,让我们感叹和欣喜。由此我感到沈苇是一个站在西部的高地,回望南方而放声歌唱的诗人。

沈苇是首届鲁迅文学奖的获奖者,除此,他还获过许多大型的诗歌奖项,出过多部诗集。其实这些在我看来都不重要,我觉得最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诗人:沈苇首先是一个思想独立,精神自由的人,他崇尚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其次,他是一个文化和平主义者,他以文学的“非暴力”思想在诗歌和诗歌活动中行走;第三,他是一个有宽阔思想和文化情怀的诗人,在思想上,沈苇是一个有“野心”的诗人。所以在谈到沈苇的诗歌时,我会从他的文化和平主义的角度去理解和认识他的诗歌。

这几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及长江文艺出版社连续出版了沈苇的《我的尘土我的坦途》《新疆诗章》《沈苇诗选》,但从他的诗歌河源去追寻的话,张功臣编的那本《边地快车》的五人合集,可以看作他们每人诗歌的河源和出发地。一个有思想野心的诗人,这在诗歌队伍里面很难见到。沈苇干净的面目,沉静的情绪,温和的精神,掩隐不了他那亢奋独立的思想。沈苇从江南来到西部,在西部的高地,又回望南方:结果是新疆的烤肉、抓饭、手抓肉、拌面,让他一直恋恋不舍于新疆的这块博大高原的土地,而南方浙江的湖州,却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下面,就让我们沿着《我的尘土,我的坦途》这本诗集的线索,一路走进沈苇的诗歌王国和精神世界。

其实沈苇刚到新疆,算是一个自由的闯入者。大学毕业后,他在江南湖州的一个小镇,已经开始了教书生涯,本来可能就一直留在江南的水乡做一个江南的诗人。可他遇到了一个新疆在浙江读书的学友,凭着直觉和想象,只身闯入新疆的高地,《一个地区》这首短诗,算是沈苇早期的作品,也是他最简洁的一首诗,应该是他初到新疆时,在地理意义上对于新疆的一次认知和感受:

中亚的太阳。玫瑰。火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那人徬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鸟,一只,两只,飞过午后的睡眠

沈苇以“太阳”“玫瑰”“火”,三个意象开头,没有叙述和描写,完全是色彩和感情的呈现,像烈火在蓝天下燃烧。亚细亚,这个闪米特人命名的概念,本来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中亚的太阳在哪里?在我们新疆的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是亚洲的中心。中亚的太阳是艳阳高照,玫瑰的芳香和火焰的温暖,让一个江南水乡的游子,心旷神怡。北冰洋白色的蓝,竟然都从遥远的北极映入了诗人的眼帘。这是诗人想象空间的极度跳跃,也是诗歌语言的优势和特点。而那个徬依着梦的诗人会是谁呢?那个飞过午后睡眠的鸟又是谁呢?一首精短的诗歌,给读者留下了无穷想象的意味。好的诗歌在语言上必须是精粹的,在意味上是无穷的。诗,讲得就是韵味。而他早期的《向西》一诗,依然保持了这一特点,只是在句式上开始有所变化:

向西!脸上昼夜交替

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中间是咬紧的牙

向西!沙漠傍依天山

像两页伤残的书简

向西!姑娘骑上高高的白杨

留下美丽的尸骨,芬芳袭人

向西!坟茔的一只只乳房

瞄准行走的风景

向西!公马脱去皮肤、血液、骨头

留下一颗电的心脏,奔驰

向西!孤身上路,日月从口袋掏出

像两只最亮的眼睛高高挂起

——《向西》

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人,对于西部新疆夏日的炙热,冬天的寒冷,会有极其真实的感受。这种诧异,让诗人想象的翅膀,会高飞起来。沈苇对于新疆地貌,有着敏锐的触角,也有着准确的诗歌描写。他就是一路向西地走来的,在一路向西的行走中,他感到了西部昼夜温差的悬殊,感到咬紧的牙,在“冰与火”中颤栗。而天山南北的两大沙漠,像两帧残损的书页。西部还有什么呢?一路向西还能看到的是:姑娘美丽的尸骨依然香气袭人;坟茔的一只只乳房,瞄准了行走的风景;孤身上路的诗人,太阳和月亮像从口袋掏出的一双眼睛,高高挂起在楼头。义无返顾和激情澎湃,构成了诗人诗歌的心理轴线,想象的才华,凝练成一个个意象,在意志和激情的天空中尽情地飞翔。沈苇是喜欢将大意象具象化处理的诗人,这就流露出了江南诗人着眼细节的特点。细腻,有时候在诗歌的结构中非常重要,它像砌好墙后的勾缝。

沈苇走进新疆的第一个居留地是博格达山下的阜康,紫泥泉子作为阜康的一个亮眼的地方,它被沈苇注意,也被沈苇的诗歌抒写:

这时,夕阳转过身来,打量

红辣椒、黄泥小屋和屋内全部的生活

在紫泥泉子,即使阳光再严密些

也缝不好土墙上那么多的裂口

在紫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

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紫泥泉子》

在这首小诗里,沈苇的叙述是从容而心痛的。我在前面就说过,沈苇在文学中的和平主义及平民意识是很强的。底层社会的生活状况,强光照射下的虚假新闻,早就被诗人犀利的目光所击穿。所以,“夕阳转过身来打量的红辣椒、黄泥小屋及屋内的全部生活”,在紫泥泉子,像永远也抹不平的泥缝,留在诗人的心里隐隐作痛。

而时间像流水一样地逝去。所以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只是沈苇将这种对于时间的认识,改用了“雨水”进行表达,这就更加的诗意。

雨水击打静坐的人

击打他的脸、胡子、手背暗紫的疤痕

催醒记忆,丁香一样发芽

雨水跳来跳去,如天才的鼓手

击打一个词:流逝

——《雨水》

跟随雨水流走的,是时间和生命。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利的刀锋,也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柔软的流水。雨水击打着静坐的人,击打着人们的记忆,也击打着流逝的韶华。而这些被诗人看到和解读,就成为:“雨水击打发黄的稿纸/一群淋湿的悼词像发抖的鸟雀/一个老去的人,一个作家,悼词:时间的流逝”(《雨水》)。是流逝的时间在看着一个老去的人、看着一个作家,还是一个老去的人在看着流逝的时间呢?在此,沈苇诡秘地用了一个谶语式的叙述:“雨水击打发黄的稿纸/一群淋湿的悼词像发抖的鸟雀”。就像俄国诗人普希金说的:诗人,举起你高贵的头颅,高过那亚历山大的石柱!可时间是多么厉害的东西?雨水击打着发黄的稿纸,一群淋湿发抖的鸟雀,像悼词一样为我们送葬。作为诗人,沈苇是冷静和智慧的,也是低调的。记得他在另一首小诗中说:太阳当空,我们已经失去了骄傲和自大的自信。现在让我们看看沈苇早期情诗的两节:

咬开就是爱。她们手执鞍辔

骑着光荣的兽

来到水边

用鲜花轻轻拍打我的伤口

打开窗户

让鸟和诗歌飞上蓝天

——《少女们开遍了大地》

这首情诗虽然青涩,但充满了胆量和自信。在沈苇看来,少女是开遍大地的。只要叩响门铃,咬开果皮,爱就打开了心扉。骑着兽的少女,手拿鞍辔,来到水边,浣洗她们美丽的爱情。而用鲜花轻轻拍打我伤口的少女,打开了窗户,鸟和诗歌,飞上了蓝天,飞上一片吉祥的白云。沈苇的情感是离不开诗的,诗歌似乎是沈苇一生厮守的情人。但在爱人面前,离别又像刀绞一样得疼痛:

最后一次告别,在早春的一个梦里

初恋与火,降落在微波不兴的湖面

黑头发里的黑色在狂欢

黑眼睛中的黑色已达夜半

最后一次告别,在死亡的阵阵冷颤中

空气的皮肤修满睡眠的图案

寂静笼罩群山和群山下的居所

稍等一会儿,你我也要安眠

最后一次告别,在告别的风暴中心

我苍白得像一朵云,包含太多悲伤的雨水

当鸟坠落,飞翔仍留在天空

当手挪开,抚摸仍停在爱人心上

——《告别》

这是我读过的沈苇第一首严格意义上的情诗。这是写自江南水乡的情感,像是一次天各一方的宣告。诗人要告别什么?为什么告别?爱而离去,幸福而疼痛。到底是为了什么?其实沈苇那一脸的胡须,似乎在骨子里就告诉了我们一切的一切。沈苇在血液里就有一种一直向西的情愫。所以浙江的湖州留不住他,情人的眼睛也挽留不住他。他必须是要来西部新疆的人。所以这种复杂的感情,让一首诗,背负起了艰辛的使命。沈苇是一个有情义的诗人,是一个温文尔雅又意志果断的诗人。他常说:我在新疆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的故乡。他之所以义无反顾地来到新疆,他一定是有所舍弃的。在这,他可能兑现了我们古人的一个意义非凡的词:“舍得”。他舍弃了浙江湖州的许多亲情、爱情和友情,在新疆他又得到了许多他意想不到的亲情、爱情和友情。

现在我们回到沈苇的历史空间,回到新疆大漠和戈壁。沈苇的《东方守墓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呢?“他抱琴而至,低声询问沉睡的东方/琴弦上尘土起身,琴弦上尘土飞扬。”沈苇对于西部大漠,对于巍巍昆仑,对于绵延的天山,除了敬畏,还有深情。东方的守墓人,抱琴而至,低声询问沉睡的东方。这时琴弦上尘土飞扬。而他身上背负的辽远历史;那茫茫大漠所充斥的巨大虚空,能否孕育一个美丽的春光?沈苇在期盼,也在守望:“他身上有整整一个沦落的时代/一座巨大的虚空。那里:沉默深处/秘密在怀孕,美在怀孕。”

沈苇对于美的执着是刻骨铭心的,也是心仪已久的。像他写给十二木卡姆主编人阿曼尼莎汗的《美人》一诗,充满了情意绵绵的诗句:

她配做一名时光的妃子

在时光熄灭之后,她仍是一轮清真的新月

她睫毛浓密的甜蜜眼睛,像深潭

淹死过几个朝代的汗王、乐师和小丑

为了她脸颊上的一颗美人痣

多少人神魂颠倒,掏出烧毁的心

这已超过了对于一个艺术家的赞美,阿曼尼莎汗就像活在诗人心灵中的美人,婀娜多姿,神采奕奕,宛如精灵。当然也流露出诗人对于这位美丽王妃早逝的痛惜。今天,我们会随着十二木卡姆美丽的音乐和诗歌,看到阿曼尼莎汗那美丽的笑容。

其实,沈苇有一首《风吹着》,没有被许多读者注意,但我觉得,这首诗是最能代表他诗歌语言和诗歌精神的作品。语言节制、有冲击力;表达的情绪和思想,具有极强的代表性。把一种人与自然的关系,狂妄与虚怀若谷的哲学思想,以诗歌抒情和叙述,表达得生动有趣。诗歌在此,以优美的寓意和意象,诠释了人生深刻的哲理,这就是沈苇的智慧。沈苇不仅站在西部的高地,还站在思想和文化的高地。请看他的《风吹着》:

风吹着,把一个狂妄之徒吹向山巅

他唾沫四溅,胡言乱语

策划着一张老地图上的叛乱

并没有千军万马

除了虚空,没有别的观众

但万物中藏着他的神灵

命令他静默

风裹挟他像抱着一片羽毛,一块石头

一盆滚烫的岩浆在飞

——岩浆发出野兽的尖叫

风吹着

风继续吹着

它终于累了,拆掉它的肉、它的骨

它变成了自己脚下的一捧尘土

沈苇是我见过的诗人里,最具沉静和有意志力的诗人之一。他能在许多利益面前把控自己的欲望,常常可以不受外界的困扰,而一心向诗,这不容易,这似乎已经由一种习惯而变为沈苇的一种品质,从而在他的诗歌里闪闪发光。一个诗人的亲和力来自于哪里?来自于善和豁达的胸襟。沈苇在自觉的诗歌践行中修身养性,在诗歌中又获得巨大的启示。就像他的《雪后》一诗的两句:“一切都静寂了/原野闪闪发光,仿佛是对流逝的原谅”“原野闪闪发光。在眩晕和颤栗中/一株白桦树正用人的目光向我凝望”。

没有人能逃过时间的眼睛。作为诗人,我们不仅在时间里长大,还在时间里成熟和醒悟。最后又被时间一个个地埋没。但优美的诗歌会把它的诗人,留在时间的风里,一代代地传唱。

(本文图片由沈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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