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龙,谢 璐
(西南财经大学a.经济学院;b.金融学院成都611130)
《资本论》与现代性批判
韩文龙a,谢 璐b
(西南财经大学a.经济学院;b.金融学院成都611130)
现代性作为现时代的核心议题而引发热议。《资本论》虽未直接述及“现代性”,但却隐含着对现代性问题的间接批判性分析。《资本论》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入径、以唯物史观为理论根基、以资本和形而上学为核心内容展开了对现代性的批判。同时,马克思所阐释的三种社会发展状态也预示着现代性的历史与未来。可以说,《资本论》即一部现代性的“诊断说明书”,其中蕴含着的现代性批判对当代中国的现代性转型具有巨大的指导意义。
《资本论》;资本主义;现代性
现代性作为现时代的核心议题,引发了包括本雅明、阿多诺、哈贝马斯、韦默尔、列斐伏尔、梅罗—庞蒂、布尔迪厄、鲍德里亚、詹姆逊、吉登斯、利奥塔和福柯等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普遍关注。面对现代性这一缠绕现代生活周围的幽灵,无论是力图实现对它的“重振”(以哈贝马斯为主要代表)、“解构”(以福柯为主要代表)还是“重写”(以利奥塔为主要代表),我们都离不开马克思对于现代性的批判性“诊断”,因为“卡尔·马克思是第一位使现代与前现代形成概念并在现代性方面形成全面理论观点的主要的社会理论家”。[1]要精准地把握马克思对现代性的“诊断”,就必须回到集马克思四十余年理论研究之大成的《资本论》中。
“现代性”一词虽未进入《资本论》的文本世界,却毫不妨碍它根植于马克思的整个思想体系中。易言之,马克思虽未在《资本论》中直接使用过“现代性”一词,但在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对“现代性”问题的批判性反思。以“现代”为关键词对《资本论》进行文本检索,它在文本中出现了200余次。其中,出现较多的是“现代(大)工业”(23次)、“现代机器”(17次,其中包括“现代机械”和“现代的机器工人”、“现代涡轮机”、“现代印刷机”、“现代鼓风工具”各1次;“现代蒸汽织机”2次;“现代蒸汽机”4次)、“现代社会”(12次)、“现代的经济学(家)”(12次)、“现代生产方式”(9次)、“现代工场手工业”(7次)、“现代信用制度”(6次)、“现代农业”(4次)。此外,“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现代生活”、“现代雇佣工人”(或“现代工人阶级”、“现代无产者”)、“现代的法律”、“现代股份公司”、“现代工艺学”、“现代家庭劳动”、“现代力学”、“现代私有权”、“现代自由贸易”、“现代人民”、“现代语言”、“现代财政制度”、“现代历史”、“现代人贫困”、“现代税收制度”、“现代殖民理论”、“现代倾向”、“现代租地农场主”、“现代的地主”、“现代生产力”、“现代世界”、“现代产业周期”、“现代利息”、“现代货币危机”、“现代地租理论”和“现代资本家”等等都散见于《资本论》之中。可见,马克思虽未有对“现代性”的直接论述,但是透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关系的批判性分析而对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各种问题——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生态的和社会的——进行了综合会诊。
现代性是现代世界的本质与根据。直面现代性,马克思并未被现代性的积极能量冲昏头脑,亦未陷于现代性的泥沼中而不能自拔。马克思手持批判的利剑,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关系中所蕴含的“现代性”问题的分析而展开了他的现代性批判事业。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对于现代性虽采取的是批判的态度,但这并不表示其对现代性采用了直接否弃的态度。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是辩证地批判。“辩证法作为一种关注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变化和相互作用的思维方式”[2]而为马克思所重视。因为“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3]22“马克思在很多场合都将‘辩证的方法’作为分析社会现象的一种主要方法”。[4]37可以说,辩证地批判是马克思透视社会现象,诊断社会现实问题的主要方法。由此,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既有对现代性的褒扬和支持——对现代社会在提升人们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促进社会经济发展和社会持续进步、提高人们理性分析能力和提升精神境界等方面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又有对现代性的贬抑和控诉——对碎片化的现实、虚无化的精神、利益化的交往、组织化的管控等负面效应给予了无情的驳斥。或者说,“从社会学和理论来看,马克思主义是现代性辩证法的主要表现。作为社会力量,马克思主义是现代资本主义和启蒙文化合法的产物。不管是好是坏,是对还是错,马克思主义政党,运动和思潮至少在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晚期的100年间成为包容现代性矛盾本质的最重要手段。一方面,马克思主义肯定了资本主义、工业化、城市化和大众扫盲等的积极、进步特点,肯定了从当前做起,着眼未来而非因循守旧。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谴责剥削、人的异化、社会商品化和工具化以及现代化过程中存在的错误意识形态和帝国主义”。[5]69,70由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辩证批判在下表中得到直观体现。
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现代性辩证法
“现代性作为一种重大经历——空间和时间的经历、自身和他者的经历、生活可能性和危险的经历——的模式,而为世界人民共享。”[6]在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现代性被冠于资本主义之名。[7]《资本论》即是在此境况之下得以完成的,其研究的对象(“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3]8)和研究的目的(“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3]10)无不涉及“现代性”。作为一个严肃的学者,马克思以诊断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性病症为己任,对现代性的诊断结果则隐含在《资本论》之中。可以说,《资本论》即一部现代性的“诊断说明书”,现代性批判是贯穿《资本论》的理论主题。
1.现代性批判的入径选择:政治经济学批判
“改变世界”是马克思的伟大抱负,借助于思想来切近社会现实是他为“改变世界”而作的尝试。通过对马克思思想发展史的梳理,不难发现,马克思立足于“人类社会”,找到了切近现实的正确方式——经济学研究,并在经济学研究的基础上找到了切近现实的“入径”——政治经济学批判。
经济学并非马克思最先关注的领域。首先,深受黑格尔及其后继者的影响,马克思最初同左翼黑格尔派一样,也将“宗教”和“宗教批判”作为研究的出发点。此时的德国,依旧信奉“宗教批判是解放哲学的实践,它使哲学自由”。[8]241因此,理论界的研究与批判都不曾离开过哲学的“基地”,从施特劳斯到施蒂纳,整个德国哲学未能脱离宗教批判的窠臼。其次,主编《莱茵报》的实践,为马克思转入政治领域和进行政治批判提供了沃土。社会上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种种问题,既给马克思带来了烦恼,又激励着他去思考。继而得出了对于宗教的批判,即是对一切“苦难尘世”批判的“胚芽”[9]的结论。因此,宗教批判之后就应是世俗世界的批判,天国批判之后便是粗糙尘世的批判,批判彼岸世界之后便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副本”(德国的国家哲学和法哲学)批判之后便是“原本”(德国的社会现实状况)批判,神学批判之后便是政治的批判。马克思以黑格尔的国家和法的学说为批判对象,一步步深入到对社会物质生活关系和市民社会的批判。在政治批判中,黑格尔关于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关系被“颠倒”过来——市民社会是政治国家的基础;在厘清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的关系中,确证了人类解放是要消除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的矛盾;在对德国现实进行初步考察的基础上,阐释了德国实际解放的可能性问题——无产阶级的诞生和物质条件的成熟。但政治批判依旧难以解答马克思关于物质利益的疑问。最后,“关于自由贸易和保护关税的辩论”是促使马克思涉足经济利益的“最初动因”。[10]411为解决长久困扰马克思的“苦恼的疑问”,他尝试对黑格尔法哲学进行批判性分析,虽得出“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10]412但这一回复并不能使自己满意,继而发出“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10]412的呼号。不仅因为经济生活与人类生活密切相联,更因为经济分析作为最具说服力的工具,可对人们的社会行为统一作出合理的解释。同时,恩格斯批判经济学范畴的“天才大纲”——《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横空出世,并从另一条道路得出了与马克思相同的结论。受其启发,加之马克思哲学世界观的自觉要求,使他的关注点发生转向——由哲学批判和政治批判,转入了政治经济学批判。正是因为如此,马克思找到了切近现实和展开现代性批判的“入径”。简言之,在汲取国民经济学、德国哲学和空想社会主义中现代性启蒙遗产的基础上,借助于科学的批判法则,马克思方才深入到对资本主义社会深处,展开了现代性批判。从“宗教/哲学批判”到“政治批判”,再到“经济批判”,马克思对现代性批判理路清晰地展现出来。
2.现代性批判的理论根基:唯物史观
通过与“旧哲学”的决裂,马克思创设了“新世界观”。由此,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理论根基——唯物史观——已然找到。正是立基于唯物史观之上,马克思的批判力度才得以彰显,才使得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从根本上异质于黑格尔的“无根性”批判。
一方面,马克思妥善解决了现代性批判的出发点问题。“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因而,这些个人的一定社会性质的生产,当然是出发点。”[11]22以物质生产和实践过程中的活生生的个人为基础,马克思先从发生学意义上考察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后从存在论的视角确证“第二个事实”——“新需要”的产生,尔后再从生命延续角度思索“第三种关系”——生命的生产,最后考察“原初历史”的“第四方面”——生产力水平决定生产和交往方式。当然,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以唯物史观为基点,揭明了现代性的基本规律,继而展开了对现代性两大支柱——“资本”和“形而上学”的科学批判。
另一方面,马克思确认了现代性批判的理论根基。“时至今日,马克思身上依旧有效的东西是其方法,而非其他实质性的理论命题”。[4]3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得以延续,在于其善用科学的分析方法。然而,“人们对《资本论》中应用的方法理解得很差”。[3]19在现代性批判过程中,“唯物史观不再从外部表现为经济学批判的哲学前提,而是直接转化为经济学研究本身的内在方法”。[12]作为现代性批判的基本方法,唯物史观要求以历史的眼光看问题,通过对现代社会历史的考量来实现对其未来的预判。一方面,资本主义作为现代性的代名词,其生产即是社会历史的生产,是物质和精神的双向生产。社会上广泛存在的“呢子”、“麻布”、“丝绸”、“商品”和“货币”等等社会经济现象不仅直观地呈现于人们眼前,而且其间所隐藏着的“社会关系”也得以揭示。由此,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可谓是鞭辟入里,触及到了资本主义社会问题的本质。另一方面,马克思从未放弃过对“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将去往何处”等问题的思索。历史之有意义,是因为我们活在当下。在对资本主义现代性问题的持续思索中,实现对这些问题的积极回应。在对劳动遭致摧残(异化劳动)的社会里,马克思确证了社会历史即“一场劳动异化和扬弃异化劳动的过程,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它自己就知道是这种解答”。[13]更进一步,将人类的生成、持存和发展置于历史之中,并对其进行唯物主义的考察,是实现对现实社会准确把握的关键所在,也是切中现代性问题脉搏的原因所在。马克思以唯物史观为理论根基,展开了对现代性“病症”的诊治,使现代性问题得以呈现,使现代性的张力得以凸显,使现代性的命运得以确证。可以说,在对现代性的批判省思过程中,马克思不仅继续发扬着唯物史观的科学批判本质,还使得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在解剖现代性问题的过程中变得更加精确和科学。
3.现代性批判的逻辑理路:《资本论》的“隐线”
由“资本之思”而实现“革命性变革”,最终转入“自由王国”是《资本论》的致思理路。然而,在这一致思理路中隐含着一条现代性批判的思考线索。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展开了对现代性的两大支柱——资本和形而上学——的批判性透析,[14]资本和形而上学的“共谋”得到了科学省思。可以说,《资本论》不仅是一部论资本的著作,还是一部批判现代性的著作。
资本、资本逻辑与资本拜物教是《资本论》创作的逻辑主线,[15]资本批判是现代性批判的第一大维度。资本作为一个无善无恶的存在,本是不该遭受批判的。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关系的批判性研究,马克思批判了资本的“资本主义应用”。马克思缘何以及如何展开对资本批判的?其一,资本作为一种“物化”的社会关系,是普照之光和大写的“一”,按照自身的意图而预设和安排着世间的一切。资本的问世作为“划时代的大事件”,不仅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更“直接导致了一种核心的关系:统治关系”。[16]24易言之,资本及其生产、运转方式虽然为人们创造了无可比拟的物质财富,但也反制着人们自身。在此世界中,社会权力话语核心被资本增殖所操控,资本不仅拥有对雇佣工人的“指挥权”,还逐渐演变为“工业上的最高权力”,[3]386继而在权力之巅尽情地吮吸着工人的血与汗。同时,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不仅生产出琳琅满目的商品,还造就了资本关系本身——“一方面是资本家,另一方面是雇佣工人”,或者“一极是更多的或更大的资本家,另一极是更多的雇佣工人”。[3]708由此,资本管控下的社会出现了“双重的”主体——无产者和资本。无产者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主体倒是很易理解,他们虽不是社会财富的占有者,却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他们虽未把控社会权力,却是社会进步的主要力量;他们虽遭受着惨烈的剥削和压迫,却成为革命的主力军……总之,工人阶级以其能动性和创造性,改变着资本主义世界的面貌,彰显着不可磨灭的主体性。然而,资本的生产和消费都很特别,“在生产中,人客体化,在消费中,物主体化”[11]30。在资本主义生产中,“人”客体化了,“物”反而成为了主体。更进一步地说,资本成为了主体。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本身表现为一切社会生产能力的主体”。[11]587资本主义的生产具有“双向性”——为客体“生产”主体,为主体“生产”客体。此外,资本主义生产中存在的另一个怪现象就是“活劳动”受到“死劳动”的宰制,或者说是“死劳动”统治“活劳动”,[11]453使“活劳动”的价值得以增殖,并赋予其灵魂。此中的“活劳动”即具有劳动能力的活的工人(活劳动力),“死劳动”则是资本。不管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不能轻易否定资本的主体性地位。也正因此,就不难理解“一个主体(资本)通过强迫劳动和强迫剩余劳动支配另一个主体(工人阶级)”成为了现实。反观资本按自身意图所建构的世界,其实质不过是一个对剩余价值充满觊觎的世界。其二,“资本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11]405它按自身的面目所创造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悖论的世界。私有制与生产社会化之间的矛盾、资本增殖和资本流通之间的矛盾、资本生产中节约与浪费的矛盾、资本文明面相和晦暗面相的矛盾、价值增殖过程和价值丧失的过程的矛盾、资本力图无限制地发展生产力与生产界限之间的矛盾、提高剩余价值率与减少工人人数之间的矛盾、资本家和工人生存境遇的矛盾、利润率差异与等量资本获得等量利润的矛盾、剩余价值生产和剩余价值实现之间的矛盾是资本所蕴含着的十重矛盾,在这一矛盾中所建构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二律背反”的世界。在资本所建构的“二律背反”的社会中,使得“应该”和“是”之间的分歧无限放大。或言之,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逐渐放大。“应该”是对人之本真存在状态的规定,它属于一种本质性的价值悬设与超越性的引导范式,是理想的存在状态。在马克思那里,“应该”的生活状态是人之本质力量得以确证,人的活动是自由而自觉的,人与自然、社会及自身之间和谐共生而永续发展。然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是”作为人之真实境遇,表征着人现实生活的“世俗性”。与资产阶级思想家相比,马克思立基于无产阶级立场,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和科学的批判法则展开了对资本逻辑的历史与现实的透彻分析。“是”(现实)与“应该”(理想)之间的逻辑落差方才引发出马克思对资本这一现代性支柱的批判:面对资本的强制,他不再想简单地映现社会现实所“是”,而是力图改变现实“世界”。他沿着“应该”之路引出现实,并从现实所“是”抽绎出科学的“应该”。其三,资本批判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资本论》以“资本”为题,并非仅仅就资本而论资本,而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诸经济范畴——商品、货币和资本等——都有论述。或言之,围绕“资本”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宰”,马克思建构了一个严密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叙事体系。可以说,“马克思的巨作实现了他的‘叙述方法’:《资本论》是马克思提出的作为所有社会科学解释模式的‘叙述方法’的范例”。[8]71“为了完成自己借助于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呈现‘资本’的整个任务,马克思努力分析研究了一系列政治经济学中常见的概念,如商品、价值、货币、资本等等”。[17]可见,《资本论》可谓是其“叙述方法”最为清晰的逻辑图式,它始源于对商品这一范畴的分析,继而发现商品背后的货币关系与劳动关系,最后确证了资本的出场。可以说,“商品→货币→资本”的逻辑理路构成了《资本论》中完备而严密的批判叙事体系。首先,作为一种“体系性的学问叙述”,马克思谨慎地以商品为始端展开其批判理路。“商品是马克思的一个先验的起点”,[18]“是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载体和‘包裹’”。[16]72马克思以抽象力分析了资本主义经济的细胞形式,确认了商品不仅是质(使用价值)和量(交换价值)的对立统一,还是一个矛盾综合体——社会分工和私有制度、生产的社会性和占有的私人性、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价值)、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自然形式和价值形式、个人过程和社会过程之间的矛盾。同时,马克思从“x量商品A=y量商品B”这一貌似简单而平凡的等式入手,解开了一切价值形式的奥秘,确证了商品经济发生在以自由、平等、所有权、边沁为特征的商品生产中,揭明了商品经济的“阿喀琉斯之踵”——私人劳动与社会劳动之间的矛盾。在此基础上,那些“简单而平凡”的商品的“古怪”之处和“神学微妙”、“形而上学繁琐”之处都得到了批判性的分析。其次,作为从简单商品形式这一“胚胎”[3]87发育而来的“身体”,货币自然地成为通达资本批判的一个重要环节。由于物化关系对人的关系的遮蔽和货币的等价形式中所蕴含着三重颠倒矛盾——“使用价值成为它的对立面即价值的表现形式”[3]71、“具体劳动成为它的对立面即抽象人类劳动的表现形式”[3]74、“私人劳动成为它的对立面的形式,成为直接社会形式的劳动”,[3]74货币神性在当代得以显形。最后,马克思将论说重心回到了资本上,并向人们展示了“物化”的社会关系。在对资本多维面相进行分析的基础上,马克思阐明了资本逻辑及其宰制,并由之生发出资本批判的张力。在此基础上,人们在资本的神龛前跪拜的现象也得到了透彻分析。由此,完全可以说一部政治经济学批判,即是一部商品拜物教的崭露与破解史、一部货币神性的彰显和货币幽灵的驱散史、一部资本拜物教的生成与发展史。在《资本论》中,到处充斥着马克思对资本的批判和对资本剥削的控诉,这也是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挞伐。
形而上学及其批判,是《资本论》创作的另一主线,是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第二大维度。“形而上学”这一哲学的分支,是“所有的哲学起规定作用的中心和内核”。[19]在哲学史上,这一命题所涉及的是一些“超感性世界”的内容——作为世界原型的理念、道德的先验法则、至上的上帝、理性的权威等等。简言之,形而上学与“意识”密切相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展开的形而上学批判,即是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有力驳斥。其一,资本主义的辩护士鼓吹资本主义制度的“美好”和“永恒”,而陷于形而上学的泥沼,《资本论》即是对这一形而上学的“批判性拒绝”。马克思考察了重农学派对于社会的划分——“人为的”(封建制度)和“天然的”(资本主义制度),并指出“天然的”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着一个奇怪的悖论:“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3]99因此,“几乎所有的现代性理论都认可这样一个观点,即历史上曾经存在着一个前现代阶段以及其他不同的生产方式,但在资本主义诞生之后,这些不同的生产方式就不可能再存在了。资本主义曾是历史的,但现在,它成了永恒的了”。[20]马克思早在1847年就深知任何将经济范畴先验化和永恒化的企图都将只能是“形而上学或法学的幻想”。[21]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始终以理性的态度和科学的方法对待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观点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他将社会关系归结为生产关系,继而将生产关系提高到生产力的高度,有理有据地将社会形态的发展视为“自然历史”的过程。正是以此为分析和批判的基本思路,马克思将资本主义视为人类发展史上的一个节点,其产生是必然的,其消亡亦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一切冲突和矛盾的根源,即在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当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适应时,社会生产会呈现出繁荣景象。在资本主义发展早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与当时的社会关系相适应的。资本主义制度取代旧制度,在推动社会生产和丰富人们物质生活等方面的确起到了“革命性”的作用。大工厂、大城市、城市居民、满目琳琅的商品……都逐步走进人们生活。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人们对资本主义的认识也逐渐深入,资本主义生产的“晦暗面”逐步凸显出来,已有的生产关系已开始与生产力相冲突了。腐化、堕落、剥削、压迫、不公和危机等等负面因子随着对资本主义认识的不断深入而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毕竟这些负面现象在资本主义制度的逻辑——“只要有利可图,即便反社会也在所不惜,此即意味着将会有许多人死于非命”[22]——之下是见惯不怪的。生产力愈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弊病就愈发突出,我们所熟知的经济危机、生态危机、社会危机等等都是这一“病症”的表现。虽在一定时间内,资本主义面对危机还可以进行适当调整以克服危机,然而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生产社会化的要求和私有制的现实——始终是难以克服的,这就昭示着这一制度灭亡的必然性。《资本论》是一部对资本主义的理解和分析史,对资本主义进行一个历史地考察和批判性的分析,使资产阶级以“不朽”和“永恒”的神话来掩盖自身终将消亡的本质的障眼法得到了揭穿。可以说,“‘资本论’的巨大意义也就在此:它彻底摧毁了资本主义制度万古永恒的陈腐观念,并以绝对的准确性预言了人类发展的必然进程”。[23]其二,沿循物化的社会现实与传统形而上学“共谋”的主线,拜物教得以建构起来,要实现对现代性的有效批判,就要“拒斥”拜物教和改变拜物之风。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构架中,无论是商品拜物教,还是货币拜物教,抑或是资本拜物教,无不是对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的生动描绘。拜物教的建构,是一种神秘化的力量,也是一种让人痴迷并从心理上和精神上对“物”的依恋与屈从,体现着物化和形而上学的共谋。“把某物奉为崇拜物,或使它成为崇拜物,是赋予它自身并不具有的力量。……马克思确证了经济领域之中的多种崇拜物。……经济崇拜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宗教崇拜。前者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它所缺少的力量,而后者则全然没有这样的力量”。[24]拜物教所蛊惑人心的手法也显而易见:“在资本主义经济之中,物和人之间是可以互换的。物被人格化,人则可被物化。物被赋予了意志和意识,其运动便成为了有意识和有意志的;人则成为物的运动的代理人和执行者。物的客观进程决定着人的意志与意识;物的运动将人的意志和意识视为自身的中介”。[25]由此,也不难理解人们对于物(商品、货币和资本)的依恋与痴迷而难以自持的状态。在资本管控之下的社会里,拜物之风蔓延开来。客体的“本真物象”和主体的“本真关系”皆被完完全全遮蔽。在将“物”奉为神灵的社会里,社会生产和生活过程遭到前所未有的异化,物已不再是物,而成了神灵一般的存在。在此种社会中,上帝虽然已死,然而“物”(商品、货币和资本等)已然取代了上帝的位置,成为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性存在。正是因为对物的极度推崇和疯狂追逐,物之为物的根本才发生了质变,物几乎不可能再以自身的本真面目见世。同时,物和人要发生一定的关系,才能确证双方的存在。人之为人的根本,就在于其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本应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所见之物(商品、货币和资本)的根本规定性,是其“内在之有”[26]或“定在”(“限有”)。[27]然而,在拜物之风盛行的社会中,这一切都似是而非。在人们的生产与生活中,满眼只有“物”,满眼只有利益,潜藏于社会经济生产和生活过程中的社会关系范畴往往会被直接无视。如此“见物不见人”,主体之间的“本真的”社会关系必将遭到遮蔽。可见,拜物教所使用的“障眼法”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家们所惯用的伎俩,是一种虚假的意识,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建制。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围绕作为“崇拜”的拜物教、作为“错认”的拜物教和作为“社会存在”的拜物教展开了叙说,[28]既实现了对拜物教形而上学的批判,又揭明了拜物教的“出场”与“祛魅”。其三,“拒斥形而上学”的归旨在于唤醒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作为“工人阶级的圣经”[3]34的《资本论》即是以此为重任的。当资本主义(或资产阶级)“在历史上还未彻底击溃封它的前人——建主义——时,它的新的敌人无产阶级——就已然出现了”。[29]61这对资产阶级而言无疑是“悲剧”。“以‘自由’的名义进行的反对社会等级制组织的斗争在取得胜利之时,就必然会演变为一种新的压迫;从社会学的角度而言,矛盾在于:尽管只有资产阶级的社会形式才使阶级斗争以纯粹的形式出现,尽管是资产阶级社会形式首先使阶级斗争在历史上被确定为事实,然而资产阶级在理论和实践上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将阶级斗争从意识形态中抹去;而从意识形态的角度而言,我们可看到这样的两重性:资产阶级一面赋予个性以一种前所有未的意义,一面又通过个人主义的经济条件,通过商品生产建立起来的物化之名消弭了个性”。[29]61,62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的形而上学的批判,在揭示资本主义诸多虚幻之境的基础上,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为自身的利益和全人类的发展而革资本主义的命。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觉醒将是有功于全人类的大事件,也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性环节。唤醒无产阶级的意识,指导无产阶级的革命,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归旨所在,也是现代性批判的目的所在。
4.现代性批判的历史命运:三种社会状态与现代性的历史与未来
在考察每个人都以“物的形式”而占有和操控社会权力的过程中,马克思提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三阶段论。结合马克思对现代性问题的批判性分析,这一三段论恰为我们理解和把握现代性的历史命运提供了支撑。
第一,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一阶段与“前现代性”相适应。“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11]107在这一最初的社会形式中,人们“自得其乐”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在经济活动中,人们之间的交流、交换较少,地区与地区的联系并不频繁,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是这一社会的经济基础。在社会(政治)活动中,人们之间除了隶属关系外,再无其他。奴隶隶属于奴隶主,奴隶主掌控着奴隶的生杀大权;农民依附于土地,地主成为农民生产和生活的主宰。在精神生活中,宗教神学完全把持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宗教笃诚”成了人的“内在世界”,人们的心灵被“套上了锁链”。[30]208换言之,“这种历史阶段是与人的未充分发展相适应的依赖性阶段: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自然主宰人,人是自然的奴仆;在人与人的关系上,社会主宰人,个人没有独立的地位,人是城邦的人或国(政治共同体)家(血缘共同体)的人;在人与自我的关系上,没有理性的启蒙,宗教神学主宰人的精神,没有个性解放和个人自由的意识”。[31]这样的社会状态即“前现代性”状态,是与低下的社会生产相适应的前工业文明时代。由这一社会发展阶段可知,在“前现代性”的时代里,人们之间的依赖性关系占据主导。此即“前现代性”的实质所在。
第二,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二阶段即是“现代性”的社会。“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人类社会的“第二大形式”。在此社会中,“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11]107这一阶段标示着人类进入了工业文明阶段。在经济活动中,人们之间建立了广泛而普遍的交流,商品和市场经济体系得以建立,世界经济全球化逐渐成型。人们改造自然为我所用的能力得到空前的提升,社会生产力飞速发展。以至于这一时代在其不到百年的时间里所创造的生产力能够赶超以往全部社会生产力的总和。在社会(政治)活动中,资产阶级所宣扬的“公平”、“自由”、“民主”和“法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贯彻和落实。人们的私有财产受到法律保护,资本家享有充分的民主和自由,无产者仅享有相对的或者异化了的民主和自由。在人的精神世界中,人逐渐从宗教的枷锁中松绑,上帝救世已成为美好的乌托邦。人们更愿相信自己,由自我决定、自我创造自己的生活。然而,在这一社会形态带来社会巨变的同时,也给人类的发展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资本增殖的特性促使资本家对自然进行无限的索取,对工人进行无情的压榨,使得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链条发生了“断裂”,工人处于肉体受折磨和精神遭摧残的状态中。这样的社会状态即“现代性”的状态,是现今正在经历的状态。
第三,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三阶段即是“更为充分的现代性”社会。“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三阶段”。[3]107,108在对“意义失落年代”的反思中,“人们被现代性的巨大转变从原有的确定性中撕扯出来,怀念着过去的荣耀并希冀着未来的光辉”。[32]在对必然王国的深入体会后,马克思预设了一个理想的“自由王国”。在经济活动中,社会生产力得到了极大提高,物质财富和自由时间充盈,按需分配已成为社会的分配常态。在社会活动中,人与人之间的奴役、剥削和压榨已得到彻底清除,人们之间拥有着自由个性,真正实现了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此种社会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在精神生活中,人“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30]303按照马克思的设想,“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33]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的最终归旨,“是为了创造另一种发展更为充分的现代性”。[5]70
《资本论》中的现代性批判虽述及的是马克思生活时代的社会“病症”,然而作为时代精神之精华的政治—经济—哲学著作,它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诊治”依旧能为现时代的我们提供一些有益的指导。或言之,在变化发展了的环境下,《资本论》及现代性批判依旧能够持续发力,显示其当代效力。
1.坚持科学的批判法则,全面而准确地认识一切现代性问题。“作为对现代性的注解、批判、分析和管理,马克思主义在关于社会的现代思想中没有对手。”[5]120由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可见,马克思主义可“发展成批判的知识”。[34]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所致力于研究的‘科学’就此将‘批判’作为其核心要素,而这里的批判是需要具有科学性的。”[5]75依凭辩证批判,马克思既承认了现代性所带来的进步,又严厉地驳斥了现代性的弊病。更难得的是,马克思不以纯粹思辨的方式,而依凭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利刃完成了对现代性症结的“解剖”和“诊治”。在新的时代里,社会状况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频率发生着变化。之前社会中存在的系列问题都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然而,“物的增殖”与“人的贬值”之间的正比关系、人们“沦入无家可归”的境地……这些现代性问题是关乎人类发展的重大基本问题。这些问题不会因为生产力进步而得以解决,它们依旧是困扰人类社会发展的“枷锁”,也是人类社会发展中存在着的新问题。因此,须以批判的眼光对这个时代进行重新扫描和重新认识,以号准现代性问题的脉搏。
2.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待中国现代性问题,努力促成中国现代性的转型。对于我国的现代性问题,一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实事求是地展开对它的批判;二是要努力促成现代性在中国的转型。对于前者,需要求教于马克思,求助于马克思科学而理性的批判法则,结合对中国现代性问题的调查与研究,完成对中国现代性问题的科学审视。对于后者,既要明确中国现代性转型需要处理好传统与现代、国内和国外、统一和多样、继承和创新、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又要竭力遏制理性主义和工具主义的滥觞。具体而言,在促成中国现代性转型的过程中,我们应做到三点:其一,坚持社会主义的价值取向,努力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价值取向决定着人们行为的方向与动机,以人为本、为民造福的社会主义价值取向将确保我们行动的方向不偏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对我们的社会主义价值体系的凝练,是对每一社会成员的要求。在行动中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可以凝聚共识,使全体人民共同致力于现代性的转型。其二,坚持和发扬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使现代性转型体现中国特色。中华民族的文化博大精深,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我们不能“忘本”。在中国这一特殊的语境中完成现代性的转型,就要在这一过程中充分尊重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并传承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基因。惟此,方能发现和解决现代性问题的“中国问题”。其三,树立和谐理念,并在现代性语境中不断推进社会主义事业的大发展。和谐社会是人类孜孜以求的美好社会,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重要任务。在现代性语境中进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需要树立和谐的理念,促成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其自身之间的和谐共生。同时,也要树立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和共享的五大发展理念,以确保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在与现代性的遭遇中得到持续、健康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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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洪昌
F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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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2674(2016)07-023-10
2016-06-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015MZD006)
韩文龙(1984-),男,甘肃张掖人,经济学博士,西南财经大学经济学院讲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制度经济学与农村土地问题研究;谢璐(1989-),女,四川德阳人,西南财经大学金融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金融风险管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