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土
冰冷
乔土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女人终于激情不再。我把手掌插进她的发际,她的头发被我揉来搓去,乱成一团,这让我又想起那个写了一半的小说——女人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那个小说。小说是我十多年前的习作,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它还仍然只有一半。造成它是半成品的原因有二:一是我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没有再写小说了,二是它太乱了,像眼前的女人头发一样乱,以至于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现在依然无法理清它的头绪。女人把头趴在我的胸脯上,任由我搓揉她的头发,她的发质真好,柔软顺滑,让我不忍收手,女人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我们的世界一时之间有些沉寂,我听见她的呼吸似乎更加粗重了。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
女人对我的提议有些兴趣,但不是很大,没说同意,但也没表示反对。我接着说,这个故事是我十多年前写的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叫《冰冷》,我不记得了,当初为什么会给它起这么个名字。
冰冷?女人笑了一下,肯定是个冬天的故事。
不是,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秋天。我说,但它跟一个冷库有关,也许这才是这个题目的来由。
女人又笑了一下说,题目就像人的名字,不过是个符号而已。你不要管它了,说说你的故事吧。
好。我说。
大约在十多年前,位于霞城南郊的霞光水产公司里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一个男人赤身裸体死在水产公司的冷库之中。冷库里,堆满了各种规格及种类的水产品,在两垛刀鱼及巴鱼之间,死去的男人就躺在其中,全身赤裸,一丝不挂。他的身体被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着,显得苍白而干硬,他躺在鱼中,与那些鱼的尸体并无太大的区别,仿佛只是一条刚被发现的新品种的鱼。这个画面让我深受刺激,从那以后,我就拒绝吃任何鱼了。
那一年,我十八岁。
死在冷库里的这个男子叫赵海峰,二十九岁,未婚,是公司的保管员。那年夏天,我高考失利,就来到了霞光水产公司,公司的老板林荣光是我的一个远房姑夫,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他让我管着公司的材料账本。赵海峰是公司保管员,因此我俩打交道的机会就多些。他这个人是从部队上复员回来的,素质还不错,在霞光水产公司工作三年多了,各方面的反映都很好。我来了不到两个月,就和他成了朋友。但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赵海峰死在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中秋之夜。那天下午,我们下班很早,其实我们本不该那么早下班,那几天我们特别忙。中秋来临,正是我们公司里最忙碌的季节,出海的船只陆续归港,每天出入冷库的鱼虾堆山成岭,工厂里倒处充斥着一股浓重的鱼腥气味,工人们在其中走来窜去,挑选、加工、包装、入库,每道工序都忙得不亦乐乎,有多少人也用得上。我们公司里的工人大都是周边村子里的农妇,可别小看这些农妇,她们个个都是干活的好手,其中有一个叫丁风花的大姐,也是林荣光的一个远房亲戚,嘴急手快,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她是包装组的组长,在她的带动下,这些农村妇女们平常都是干劲十足,热火朝天。但在中秋节的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几个包装鱼类的妇女急着要回家做团圆饭,就鼓动着丁风花要她早点下班。丁风花也着急,因为这天晚上她的女儿要带新交的男朋友回家吃饭,所以她就到办公室里去征求林荣光的意见。办公室里只有林荣光一个人在,丁风花对林荣光说,今天过中秋,活再急也不差那几个小时,要不就放了吧?林荣光不同意,说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哪有时间放假?丁风花有些不乐意,却又不好说什么,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但还是回到车间领着人继续干活去了。
过了一会儿,林荣光也来到车间。所谓的车间,就是冷藏库的外间,搭几个工作台就行了。那时工人们正在挑选一种叫做“扒皮狼”的鱼,这种鱼味道鲜美,价格不菲。林荣光在选级组停了下来,将挑选好的鱼一条条地从筐中拿出来检查,这些鱼都是今天刚收上来的,个头大,色泽亮,运送到内陆地区或出口到国外,一斤能多卖上好几块钱,是名符其实的金鱼。很快,林荣光就发现了问题,他从一堆鱼中提出几条鱼来,这些被他拿在手中的鱼明显规格较小,应该属于级外品。这样的鱼混进一级鱼中出口或销售,被人发现后要做降级或扣款处理,但似乎每个水产加工厂却都会这么做,充其量是把它们夹在中间而已,我们公司以前也干过。但林荣光这次却很生气,他举着两条鱼冲着丁风花喊叫,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这次的客户有多重要你们不知道吗?有你们这么害人的吗?丁风花无端被林荣光训斥,满脸通红,转身把气撒到其他人身上,这筐鱼是谁挑的?谁挑了谁承认,别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其他人都说不是自己挑的,还咬牙切齿地发誓说谁挑的谁不得好死。林荣光不爱听了,咬着牙,把手里的鱼一摔,手一挥,说算了算了,不就是想早点回家吗?走吧,都走吧,再干一会儿,我还不得让你们害死?林荣光这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在场的妇女们听到真放假了,也没空和他计较了,“呦”的一声喊,一哄而散,瞬间不见了踪影,连工作台也不收拾干净。丁风花有些不好意思,还站在那里看着林荣光,张张嘴要说点什么,林荣光厌烦地冲她挥挥手,说,你也赶快走吧,记着明天早上把这个事给她们再讲讲,重点强调一下。丁风花“唉”了一声,也转身跑了。林荣光嘴里骂了一句什么,回头对我说,你去找找赵海峰,让他来收拾下。我这才想起好长时间没看见赵海峰了,忙跑出去找他,找了几个来回却没找到,只好跑回来告诉林荣光。林荣光脸有愠色,将手里提着的一条“扒皮狼”鱼往筐里一丢说,算了,明天再收拾吧。说完,我们拉上车间大门,也走了。
女人挪了挪身子,她的头发逃离了我的手指。我洗个澡去,回来你再说。去吧,我说。卫生间里传出“哗哗哗”的流水声,女人的身影在里面影影绰绰,让我想起许多往事。我点上一支香烟,顺手拿起床头边那个写了一半的小说,烟雾缭绕中,我翻看着那篇小说,小说写在一个数学本子的背面,它的正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的数学符号和公式,数学是我最讨厌的学科,我用它的作业本写小说,是这门学科能给我带来的唯一快感。作业本子的质量原本就不是很好,又经过这么多年的时间,本子里的纸张已经有些发黄、变脆,翻动本子,那些纸张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好像随时会碎成一地,我不得不用手指蘸着口水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些纸张,就这样,那些纸张发出的声响伴着洗手间的水声再次一张张地被我翻开了。
那年中秋节的月亮特别的大,又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喝了一点酒。本来我不喝酒,但那天是中秋,父亲便要我喝点,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借此机会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高考失利后,父亲坚持要我重新复习再战,而我却早已厌恶了枯燥的课堂生活,为此,我们之间的关系显得不是那么和谐。中秋节的晚上,父亲主动提出要我喝点酒,我自然也是借机下台,举杯和父亲喝了几杯。这是我第一次喝酒,虽然喝的是啤酒,但几杯酒下肚子后,脑子里还是出现了异样的感觉,我觉得脑子有点难受,却又很享受,那种感觉是我平时没有过的。我抬头看天空,皓月当空,天亮如昼,我不觉对着天空吟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父亲在一旁看着我,这次他破例没有说那些让我烦心的话,这让我很安心,但又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我看看他,说,爸——
父亲看着我,期待着我说下去,我说,我出去转转。说着,我就转身走了,我知道父亲有些失望,但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在大街上,我感觉身体有些飘,道路两旁长满了粗壮的白杨树,半空中的树叶子在风中“哗哗哗”地鼓掌,明亮的月光透过茂密的叶子斑斑驳驳地洒下来,将我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大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从我的身边匆匆驶过,扬起的尘土在月色中弥漫。凉爽的秋风徐徐吹过,道路两旁的草丛中,有不知名的秋虫浅唱低吟,此情此景,让我有些兴奋,脑子里酒精还在烧着,一直烧到我的心里,我享受这种感觉。不知不觉间,我就走到了政府小区,看到那栋高高耸立的楼房时,我才知道我走到张艳的家了。张艳的父亲是个局长,我和张艳是高中同学,三年同窗,我们都没考上大学,但她的父亲给她找关系上了财经学院,我想她也许回来过节了。我看看楼上,张艳的家里亮着灯,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家,但我特别想走上去喊她。我这么想着,就真这么做了,我上了五楼,敲开门,一个挽着袖子的女人打开门问我找谁,我知道她是张艳家的保姆,我还没张口,张艳就出现了。张艳看见我,有些惊喜又有些紧张,她问我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看你。
多年以后,我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我就很佩服自己,我对张艳说,我来看看你,我想你了。保姆阿姨听了我的话,睁大双眼看着我,张艳的脸一下子就变红了,红了脸的张艳在灯影下更漂亮了。这时张艳的父亲走了过来,他是个高大肥胖的秃顶男人,他边走边问谁来了?张艳给他介绍说,这是我高中同学乔志国。张艳的父亲看看我,说,哦,在哪里上学?我说,我不上学了,我在霞光水产公司上班。张艳的父亲说,哦,我知道那个公司,老板叫林荣光是吧?我高兴地说,是林荣光,他是我姑夫,我在那里工作,您认识他?张艳父亲说,哪能不认识呢?他的公司就归我管。你今天是……我说,我和张艳是同学,我今天来看看她,我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哦,张艳的父亲说,欢迎欢迎,正好张艳的男朋友也在,你进来一起聊会儿吧。我说,啊,是这样呀,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了。我说着转身走了,张艳说等我换了鞋送送你。我说,不用不用,快忙你的吧。等张艳出了门,我已经不见影了。
再次走在大街上,中秋的月光依然明亮,天上的月亮依然大而圆,我仰望月亮,看见傻子吴刚还在奋力挥斧砍树,而桂花树依旧岿然不动。这个大傻子,我心里冷笑,嘴里不停地骂吴刚。明亮的月光将我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我跳起来想踩住我的影子,但影子总是逃得比我更快,三番五次后,我终于承认了这样一个现实,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始终踩不到我的影子。
回到家里,父亲已经躺下了,他的脸冲着墙,瘦弱的身躯在月光中起起伏伏。月光从窗棂中挤进来,斑斑驳驳、光怪陆离的,照得父亲像一棵叶落枝朽的树。我说,爸,我想去复读。
你说什么?迷迷糊糊的父亲转过身来。
我说,我想过了,我再去复读一年。
父亲爬起身来,又躺成一棵树,说,赶快去睡吧,明天再说。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过去。睁开眼,我的眼睛正对着窗外的月亮。我房间里的窗户较小,我躺在床上只能看见半个月亮,我不知道吴刚将桂花树砍成什么样子了,但我已经不想起来看了。半个月亮挂在窗外的天空上,像半块月饼,我忽然发现,其实这半个月亮才是最真实的。我对自己的发现有些感动,很快我就睡了,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泪水流了我一脸。
洗手间里,不时传来“哗哗哗、哗哗哗”的流水声,女人洗得很仔细,似乎把内脏都从身体里掏出来洗了一遍。
似乎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女人终于裹着一条黄色的浴巾走了出来,在我的面前,她打开浴巾展示了一个优美的动作,不得不承认,在她这个年龄段,能保持着这样的体形,实在是让人羡慕。我把数学本子放下,冲她伸开双手,她就走过来又倒在我的怀里。女人刚洗过澡,像一条鲜活的鱼。她的头发已经重新梳理过了,如一条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那上面飘荡着洗发水的香味,我忍不住又将手指插向她的发中,她却把我的手拿开了。我不甘心,继续将手插过去,却再次被她挡住。她握住我的手,不肯松开,我只好松开抱住她的另一只手,试图将那只手掌伸进她的发际,但仍然没有成功,她把我的两只手都握住了,然后抱在怀中。我几次试着将手抽出,但她抱得更紧,她眼睛看着床边的那个发黄的数学本子说,不如,继续说说你的那个故事吧。
我的手放弃了努力,由她紧紧地抱在胸前,有几次我想着将手抽出来,去翻那个本子,但只是动了一下这个念头就放弃了。那个本子里的故事,早已烂熟在我心中,即使不看它,我也能一字不落地从头背到尾。我想翻看那个本子,并不是为了看那个故事,更多的时候,它就像是一种习惯,或者叫强迫症。对,我有强迫症,我每天上班前总要将燃气阀门关上三次,门锁锁过五次,这才放心。有一次我都到单位了,忽然想起不知窗户关了没有,只好打的跑回家,将紧闭的窗户看了三遍,又拽了五次才放心离去。我很早就有这个毛病了,且越来越严重。现在,我的手被女人抱住了,双手好像已不再属于我自己,我的手终于可以不用再受我的大脑支配了。
女人抱着我的手,我的手安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她却将头靠在我的手臂上。午后的阳光正对着房间,虽然隔着厚厚的窗帘,还是能让人觉出阳光的温暖。
赵海峰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的。作为班长和老板的远亲,农村妇女丁风花对自己头一天的早退行为感到有些羞愧,所以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地就来到了公司,当她走到车间门口时,才发现老板林荣光已经比她先到了。出货的日期很紧,我的姑夫林荣光一晚上也没睡安心,早上他第一个来到了冷库,但这个时候离正式上班的时间还早,仓库保管员赵海峰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来,林荣光就打算自己亲自动手。他开动了叉车,在丁风花的协助下,继续头天未完成的工作。冷库门一开,一股阴冷的空气裹着浓重的鱼腥味道迎面窜出,丁风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急忙转身闪到了门旁。门旁有一堆装鱼用的塑料筐,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昨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整理,丁风花准备整理一下,她刚拿起一只筐,就听到老板林荣光在冷库里叫了一声,这叫声虽然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体格健壮的丁风花两腿一软,差点蹲坐到地上去,稍后,她略微镇定下来,便向冷库里跑去。在冰冷的库房里,丁风花先是看见身材高大的林荣光站在一堆巴鱼旁,浑身上下瑟瑟发抖,接着,她就看见了躺在两堆鱼中的赵海峰,她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因为中秋节晚上的决定,我这一天便来晚了,好在我不是来上班的,我是来跟姑夫林荣光辞职的,我已决定重新复读了。霞光水产公司的建筑很简单,院子中央是一幢三层高的综合办公楼,楼的东侧就是四间大冷库房,林荣光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二楼上,站在他的办公室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半个厂区和远处蓊蓊郁郁的大青山。林荣光不在办公室里,我坐在那里等他,等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外面人叫嚷的声音。我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伸头往下看去,有人从院子中央匆匆穿过,向冷库的方向跑去,接着,我又看见有几个人向那里跑,我就下了楼。来到车间,我看见了乱哄哄的人群。我挤进了冷库,就看见了赤身躺在鱼堆中的赵海峰,鱼的尸体与赵海峰尸体组合在一起的场景强烈地刺激了我,让我的胃肠翻涌,很不舒服。我转身跑出冷库,蹲在墙角呕吐不止,我将早上刚吃的饭吐出来了,又将昨天晚上喝的酒吐出来了,最后,我将自己的黄胆汁也吐了出来。吐干了我的所有,我才勉强地站起身,本想再次进去看看赵海峰,但一想到他躺在鱼中的样子,我的肚子又难受起来。我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身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去,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霞光水产公司。
霞光水产公司的死人事件很快就在霞城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路人皆知。据说,赵海峰的死纯属意外,在中秋节的那天下午,他到冷库里去干什么,我们提前下班了,他也不知道,等他要出来的时候,门却被冻住了。他在里面重重地敲击冷库的门,但外面空无一人。冷库里的温度常年在零下二十度以上,寒冷和恐惧足以将一个人的身体和意志彻底击溃,那样,他临死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也就不足为怪了。
赵海峰死了,害得我也跟着遭了大罪,我得了鱼恐惧症,一看到鱼,就会胃肠翻涌,呕吐不止。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吃过一条鱼。
离开霞光水产公司,我去复读了一年。说是一年,其实距高考只有不到十个月的时间了。这十个月啊,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过着几乎与外世隔绝的日子,现在想想,除了辛酸还是辛酸,算了,不说也罢。
一直到高考结束,我才又陆陆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关于霞光水产公司的故事。让我没想到的是,霞光水产换人了。赵海峰的意外死亡给了老板林荣光巨大的打击,赵海峰的父母和亲朋聚集到霞光水产公司的大院里,他们阻止将赵海峰的尸体搬运到冷库外,现场的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但最后的结果并没有像人们想的那么严重,因为赵海峰的亲属虽然提出来很多的条件,但最重要的一条无非就是一大笔不菲的赔偿金,或者说,他们提出来的所有的条件都是为了促成这个条件而备的。面对他们看起来有些苛刻的要求,林荣光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就答应了赵海峰亲属们提出的赔偿金,他的爽快让赵海峰的父母有些感动,随后他们又有些羞愧,于当天下午便撤出了霞光水产公司。风波虽然平息,但林荣光却突然变得心灰意冷,在那个充满丰收气息的季节里,霞光水产一蹶不振,毫无生气。几天后,有人看见林荣光登上一列南去的客车,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女人腾出一只手,她拾起那本发黄发脆的数学本子,纸张在她的手中生硬地响起。我的手终于得到解放,但我没有再把手掌伸进她的发中,我看着她手中的本子,有些担心,担心她一不小心,那个本子就会一下子从中断裂开来。
这个故事我听说过,女人扬了扬手中的数学本子,但我听到的和你说的不大一样。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听到的版本是怎样的呢?
女人放下本子,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女人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我,你难道没有听说吗?
我点了一支烟,吸一口,又吐出去,我确实听说过此事的另一个版本,这也是我的这篇小说一直没有完成的主要原因所在,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这个新版本也写进这篇小说里。我也不确定,这个新版本是不是真实的。
听说和赵海峰一起关在冷库里的还有一个女孩子,是吗?女人问我。
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叫……什么名字?
李小梅。我说。
我不想把李小梅写进小说里,哪怕是化名。但在这个新版本的故事里,李小梅却是一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人物。因为她的出现,霞光水产公司冷库里发生的离奇死亡事件凭空又增添了一股神秘色彩,从而得以在霞城的大街小巷里被传播得更长、更久。新版本出来后,人们津津乐道,老版本很快便被抛至脑后,无人提及。这也难怪,相比新版本,老版本的故事老套、单调,没有悬念,缺乏色彩和吸引力,就像一个三流作家写的拙劣小说。而新的故事版本恰恰改变了这些不足,它满足了人们好奇的心理需求,给人们提供了丰富多彩且津津乐道的饭后话题,因而显得更具价值,生命力也更长久。通过对这新旧两个版本故事的比较,也使我对写小说有了一个新的认识,那就是要制造悬念,拒绝平庸,写人们愿意看的小说和故事。虽然我有了这个认识,但我还是不愿意在这个叫做《冰冷》的小说里写下李小梅的名字。
但李小梅显然是这个故事中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或者说是人们更愿意这在个故事里有她这样一个人物存在,新的版本的故事像风一样在这个世界上自由地飘荡着,且越来越丰满,越来越生动,让你想忽视它的存在都不可能。这个新版本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霞光水产公司的会计李小梅中秋节这天下午和保管员赵海峰到冷库里清点库存,由于时间太长,冷库的门被冻上了。而此时,外面的工人早已下班回家过节去了,二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冰冷很快吃掉了二人身上的温度,瘦弱的李小梅最先支撑不住了,关键时刻,赵海峰显示出男儿本色,他把自己的衣服全脱下来给了李小梅,最终保住了李小梅一条性命,自己却被活活地冻死在冷库之中。
以上的这段梗概,只是新版本故事的一个概要,在人们的传说中,故事被注入了更多的色彩和元素,特别是两个人在冷库里的思想和行为,更是被人们丰富的想象发挥到了极致,冷库里的孤男寡女的故事也成了这个传说故事的主要精髓所在。但我在这里却不想说这些,我想说的是李小梅这个人。
新版本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李小梅,我是认识的,我们在工作上还有一些交集,她是霞光水产公司的主管会计,从隶属关系上讲,我和赵海峰都是她的下属,我们归她管辖。
在霞光水产公司里,我管材料账,赵海峰是保管,李小梅管财务,我们三人的工作性质是相互联系又相互牵制的,但在业务上,我和赵海峰都要听李小梅的。李小梅人长得漂亮,也爱打扮,她常年穿着颜色不同的裙子,这在十几年前是很少见的。李小梅模样漂亮,但人却孤傲,平时待人接物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所以人称“冷美人”。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冷艳,她一直没有对象。喜欢她的人很多,却没人敢在她面前表露,赵海峰是个例外。赵海峰胆子大,常借和李小梅对账的时机对她动手动脚,趁机揩油。有一次,李小梅又去找赵海峰对账,赵海峰乘机搂着她往脸上亲了一口,李小梅脸一红,狠狠踢了他一脚,转身气呼呼地走了。这事正好被林荣光看见了,他严厉警告赵海峰,说再看见他对李小梅动手动脚,就把他的手剁了。以后,李小梅再来对账时,赵海峰就老实多了。
李小梅人漂亮,嫉妒的人就多,加上她又是冷冰冰的一个人,因此招来很多人的不满,有几个女人,常在背后对李小梅指指点点,指桑骂槐,叫她“狐狸精”。
不过,我对李小梅的印象却非常好。我管着公司的材料账,主要的工作就是把赵海峰保管的实物和我们的账务账核对清楚。水产公司里对账很麻烦,各种种类和级别的海产品以及包装箱、包装袋、包装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我都要一样样地核对清楚。在对账中,我最打怵的是到冷库里点库存,我每次进去,都要裹紧棉衣,戴上棉帽,即使这样,也仅能在里面待上一会儿,往往草草了事,害得赵海峰也跟我跑进跑出。后来,李小梅说我刚来,又怕冷,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对不清楚的,于是就亲自披挂上阵,和赵海峰到冷库里盘点、对账。李小梅虽然人冷艳,却很能干,她有时到库里盘点,能在零下二十几度的环境里一待就是半个多小时。我很感激她。
在新版本的故事里,李小梅就是去冷库里和赵海峰对账时才发生意外的,每次想到若不是她,关在里面的可能就是我了,我的心里就会对她产生深深的愧疚。我不知道她那天和赵海峰在冷库里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愿和别人一样去对那些故事添油加醋,但我一想到她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冷库里孤独地待了一夜,眼前还守着一个死去的赵海峰,我的心里就会感到彻身的寒冷。
因为李小梅的遭遇,我对赵海峰就有了一些怨恨,他是公司的老保管员了,他应该对冷库里的危险性有所预见,因为他的过失,才致使李小梅跟着受了这么大的磨难。有时,我也想,这是不是赵海峰故意所为的呢?因为,在赵海峰死前的日子里,有一天,林荣光对我说,你注意点那个赵海峰,他最近有些异常。我不得其解,问他,怎么了?林荣光说,他最近出入冷库太频繁了。
我不以为然,赵海峰是这个冷库的保管员,出入冷库是他的工作,他不进出冷库那才叫不正常呢。我的理解是,林荣光担心冷库里的贵重物品会被赵海峰偷拿出去,霞光水产公司虽然以鱼类为主,但也存放些大虾海参之类的高档物品,这类物品主要是用来处理各方关系和宴请重要客人所用,比较珍贵。此前,听说在别的冷库发生过保管员偷拿物品这种事情,保管员一般都穿一件硕大厚实的大棉衣,有人就借此往外偷拿东西。赵海峰这个人比较老实,表现一直很好,平常日子里也没发现有什么不良行为。我找时间核对了冷库里的东西,并没有发现有短缺,也就不在意这个事情了。
阳光又偏离了一些,窗外的车辆声少了许多,房间内沉寂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继续,女人躺在我的怀里,催促我说,接下来呢?
没了,我说,我的小说就写到这里,十几年了,我一直没有法子把它写下去。
太乱了。我补充说,而且,我已经有十多年时间不再写小说了。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我的肚子趁机响亮地叫了两声,女人翻身下床。我去买点吃的,她边穿衣服边问我,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说,其实我现在就想吃你。
女人笑了,你先休息一下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我看着她,她过来抱住我亲了一下,就转身走了。她打开房门出去的时候,我看见外面的一道光亮趁机跑了进来。外面的汽车喇叭声和人群的吵嚷声也争抢着冲了进来。
门关上了,一切又重归于沉寂。
我供职的霞城信访办在政府办公大楼的一楼位置,主要是接待群众上访。这天,我刚为几个上访户做完登记,就接到主任电话,他要我到张市长的办公室去一趟。放下电话,我心怀忐忑,我虽是公务员,却只是一个普通科员,和张市长地位悬殊,平时也从没正式打过交道,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呢?
张市长其实是个副市长,但我们都称他市长。张市长的办公室在六楼,原本很大的一间,现在却被板子分隔成了两间,据说这样不超标。我进去的时候,张市长正有客,见我进来,他让我坐在外间,过一会儿他送走客人,回来坐在了我的身边。张市长没有客套,马上就说明了召见我的缘由。原来,这几年,霞城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大力推进城镇化建设。张市长分管城建工作后,工作开展得很快,改造工程很快发展到了这个城市的南郊。在南郊的拆迁过程中,遇到了一点小难题,一家废弃厂房的主人至今没有签订拆迁协议。经查得知,该厂房的主人叫林荣光,又查知他有个远房妻侄正在市政府信访办工作,是政府公务人员,本着拆迁工作中不宜公开宣传的原则,我就被叫到这里来了。张市长给我的任务就是:从今天开始,我的工作就是找到并说服林荣光,尽快签署拆迁协议。张市长严肃地说,我们的政府是讲法治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使用强拆的办法,但我们也不会无限期地等下去,时间是一个月,五一节期间将在南郊召开现场会。
我承认,林荣光是我的姑夫,我也承认,我还在他的冷库里干过几个月。但我对张市长说,林荣光并不是我的亲姑夫,并且多年以前已经举家搬到外地去了,我好多年没有和他联系了,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这个工作。
那是你的事。张市长铁面无私,我不问过程,只求结果。我苦笑,张市长又说,但我想告诉你一句话,这个厂房能不能按时顺利拆除,将直接影响到你的前途。
我知道了,我说,谢谢领导,我尽力而为。
走出办公大楼,我心乱如麻,像被天上掉下来的砖头砸懵了头。我循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南郊,我四下张望,眼前的南郊已被挖得千疮百孔,被拆除的房屋四散在地,不堪入目。满载渣土的工程车辆来往飞奔,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数十台挖掘机不停地伸屈着铁臂,机车轰鸣,尘土飞扬,整个南郊就如同一个大工地,但在这糟乱之中,却有一座占地十余亩的建筑物依然挺立其中,我知道,它就是那个霞光水产公司,从此以后,它的存在与否,将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踏着满地的浮土走过去,我感觉到了我的心脏的跳动。眼前的这座废弃厂区,早已没了往日的气势,岁月沧桑,霞光水产公司早已显露出破败没落之相,一大片彩钢瓦从冷库屋顶上歪斜下来,原本是天蓝色的屋顶上也是锈迹斑斑,橙红色的办公楼墙面上几经风雨,此时变得黯淡无光,大门紧锁的院子中,还算平整的水泥地上也长起了零落的杂草。
当年,我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它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作为霞城最早富起来的人,我的姑夫林荣光和他的霞光水产公司在霞城那可是大名鼎鼎。那幢三层高的办公楼因全身涂了橙红色的涂料而显得格外耀眼,“小红楼”也就成了霞光水产公司的代名词。天蓝色的冷库里,全新的制冷机组可以瞬间将温度降至零下二十度,冻出来的水产品明亮新鲜。那个时候,霞光水产公司就如它的名字一样,整日沐浴在万道霞光之中,为人称颂。
赵海峰意外死亡之后,我的姑夫林荣光坐上南去的列车,一去不返。一个叫刘世光的小个子男人接手了霞光水产,林荣光还是这里的主人,小个子男人只是承租者。刘世光接手后,霞光水产也易名为世通水产,但仅仅过了两年,世通水产便因经营不善而停业关闭。后来,又有几个人陆续租赁了这里,但都在不长的时间里相继倒闭。几经辗转,原本久负盛名的霞光水产公司一时之间恶名远扬,成了业内有名的凶险之地,加上连番几次的出租、转手,承租者只管收获却不投入,冷库里的制冷设施也日渐落后老化,最后终于在几易其名后彻底关门大吉了。按理说,这样一座废弃的厂房,林荣光应更加期望拆迁才好,虽然多年没有生产,但地价的涨幅足以让他大发一笔,他又在等什么呢?
现在,面对着这个破败的厂房,我心里除了淡淡的怀念,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忧愁,事隔多年之后,我的命运从此又和它绑在了一起,这次,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我能说服林荣光吗?站在厂房外的瓦砾上,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向里看去,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些满院堆放的鱼虾和匆匆来往的人群,许多在我脑海中消失的记忆又在我的眼前慢慢地升腾起来。
女人似乎回来了,我听到了门外的响动,窸窸窣窣。我的眼睛看向门的方向,但并没有人进来。我披衣下床走到门后,门锁没有动过的痕迹,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外面的声音消失了,我把眼睛趴在猫眼上往外看,女人并没有在门外,门外也没有任何人。我觉得大概是我听错了,便转身向床的方向走去,走几步,却又转身走到门后,试了试门锁,再次确认房门确实关好,这才回到床上去。坐到床头,我点上一支烟,顺手又拿起那本发黄的数学本子。我并不是想看里面的小说,我只是有这么个习惯,我说过,我有很厉害的强迫症。我轻轻地翻动那些纸张,纸张同样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却让我的心里感到踏实。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这是一个寂静的午后,我的手指触摸着十多年前的数学本子,好像是在探索一件历经千年的古物,千年以后,它还会存在吗?
丁风花住在南郊的一个村子里,这里并不是她的家,她在这里租房子住。在这次新城镇建设中,她原本所在的那个村子也被拆除了,拆后重建需要大约三年的时间,这期间,丁风花只能租房子住。
之所以找到丁风花,原因是我想打听一下林荣光的联系方式,据可靠消息,在霞城跟林荣光有联系的,只有她了。
丁风花租的房子并不宽敞,不大的院子里塞满了她从自己家中搬过来的东西,那些破旧的家具及摆设将院子里塞得满满当当,找个站脚的地方都很困难。而就在这样的一个院子中,丁风花居然独辟天地,她正躺在一张躺椅上晒太阳。我起初并没有看见她,我的视线被一只硕大的橱柜所遮挡,那只橱柜上布满了油烟和灰尘,是她的椅子发出的声响才让我找到了她。
丁风花明显地衰老了,这天的阳光很好,但在明亮的阳光下,这个叫丁风花的女人却早已没了当年的精明强干,她半躺在椅子上,颓废的样子让我有些暗自感叹岁月无情,尤其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只有一条腿了。
丁风花认出了我,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被我摁住了。我搬条小凳子坐在她身前,那只硕大陈旧却很结实的橱柜挤在我的身后,让我很不舒服。丁风花的那只空裤管无力地飘荡着,她几次想将它蜷回椅子里,却没有成功。我帮她把裤管蜷到她的身下,我们的话题自然也就从她的这条腿开始了。丁风花说,两年前一个冬天的早上,她走在通往油条店的马路上,油条店开在丝绸公司的大门边上,丁风花已经在那里打工三年多了。那时天还未完全放亮,四周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只有一层薄薄的白雪散落在街面上,丁风花要穿过一个路口,走到街的对面去,然后再穿过那条小路以最短的时间走到丝绸公司处的油条店,她每天都是这样走过去的。虽然知道这个时辰很少有车辆通行,丁风花还是往四周看了一下,确认并无危险,她这才放心地走上路口,但她刚走几步,一辆面包车却突然鬼魅一般冲了过来,又影子一样快速逃去,醒来后,她就只剩下这条腿了。
索债的鬼。丁风花说,我知道她是在骂那辆逃逸的面包车。
现在想起来也觉得神怪,丁风花说,过那个路口时,我前后左右都看了,没有一辆车的影子,但我刚踏上马路,一下子,就飞了起来。
丁风花的一条腿没了,好在她的嘴还快。报应,丁风花边摸着那条残腿边自言自语,这都是报应。
我说,这事不怨你,现在二把刀的司机太多了。
报应,这都是报应。丁风花仍然在嘴里自言自语,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挂在口中的报应是指何事,我也不想知道这些,我只想知道,我的远房姑夫林荣光在哪里?我有事情要找他。
丁风花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她一口接一口地念叨着报应,好像那个报应就是一支芝麻糖,粘到嘴里就再也拿不下来了。我只好采取迂回战法,问她报应是怎么回事?丁风花沉默了片刻,突然问我,你还记得赵海峰吧?
记得。我说。
他的死,我有责任。丁风花满脸的自责。
因为早下班?我有些不以为然。
不全是。丁风花顿了一下说,有个事,一直藏在我心里,其实,那天下午,我看见赵海峰和李小梅去冷库里了,下班的时候,我想提醒林荣光的,但又怕他知道了会生气,所以就没说。
我说,林荣光为什么会生气?
丁风花说,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赵海峰喜欢李小梅,李小梅也喜欢赵海峰。他们二人常常利用对账盘点的时机,在冷库里偷偷约会。我也是有一次急着找件工具,无意中闯了进去,正好看见他们正抱在一起。
他们为什么要在冷库里约会?我有些不解,外面有的是地方。
他们不敢。
不敢?
对。丁风花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没有,低下头时她说,林荣光不让李小梅谈恋爱。
为什么?
他喜欢李小梅。
我无语。现在我才明白,林荣光当初为什么会让我提防着赵海峰。赵海峰和李小梅相爱了,但他们不敢光明正大地约会,只好独辟蹊径,以对账的名义,在冷库里私会。冷库里的温度常年都在零下二十度以下,虽然寒冷,却也抵挡不住两个年轻人火热的心。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如果提个醒,赵海峰也许就不会死了。所以,我觉得我这是遭报应了。丁风花还沉浸在因果循环之中。确实,如果当初多说一句话,很可能改变赵海峰的命运。但,这事能怨丁风花吗?
我们一时之间冷了场,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我却感受不到一点点的温暖。
我只好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我掏出一千块钱给丁风花,让她买点东西补养一下。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丁风花叫住了我,她递给我一个信封,信封上有一个地址,江南的一个小镇。
这是好几年前林荣光给我的通信地址,厂房没人租赁后,我们也就再没有联系过。他现在是不是还在那里,我就不知道了。丁风花说。
女人依然没有回来,有几次,我听到了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她回来了,但几次我满怀希望打开门的时候,却发现门外根本没人。她出去多长时间了?我感觉有一会儿了,这段时间,足够她在霞城转个来回,而她,只是出去买点吃的。
女人在一天早上给我打来电话,那个时候,我还躺在床上。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了我的电话,十多年前,我根本没有手机,更没有手机号码。但一接电话,我就听出了她的声音。那天上午,我就一直这样躺在床上接听女人打来的电话,直到中午。
北方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但江南的水乡小镇却早已花繁叶茂,静静的河水穿街而过,乘舟而行,水乡的风情尽显眼底,小桥、流水、人家,一切寂静而含蓄,看见站在码头上的林荣光时,我相信他选择这个地方是有着自己的理由的。十几年不见,当年那个在霞城叱咤风云的水产公司老板已经衰老了许多,将他放在人群中,很少有人能认出他是一个北方人了。
林荣光对我的来意早已了然于胸,看来他在霞城不止丁风花一个眼线,但他仍然不同意拆除霞光水产。我软磨硬泡,告诉他,现在霞城的拆迁工作如火如荼,陈旧的水产公司厂房也确实有碍于市容,而且,张市长暗示,开发商会在私下给他一些补偿,决不让他在经济上吃亏。林荣光无动于衷,他只是告诉我,他不想拆除水产公司的厂房。我又说,你再为我们想想,因为你这个事情,已经牵扯到好多亲戚了,大姑家的二哥在实验小学当老师,早已经停课了,四叔家的大嫂在市委大楼当保洁,也被辞退了,现在,是我,我说,如果你仍然不同意,我当年辛辛苦苦复读考大学得到的工作马上也就没有了。林荣光有些激动,他用手指头重重地点着身前的小桌子说,我的事,同你们有什么相干?我说,这都是现实……林荣光打断我的话,说,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就是不拆!
因为李小梅吗?我忽然有些恶毒地说。我没有恶意,但我实是没有法子了,我得完成我的任务,我得保住我的工作。
林荣光呆了一下,他举起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又停住了。
我知道,你喜欢李小梅。霞光水产公司的人都知道,是你不让李小梅找对象。李小梅喜欢赵海峰,但又不敢公开,只好躲在冷库里约会,从这一点上说,是你害死了赵海峰。我有些得意,也有些快感。
你胡说!林荣光情绪激动,站起身来冲我喊道,走,你走!
小船将我忽忽悠悠地载向来时的路。这注定是一次一无所获的行程,但我却突然放下了沉重的包袱,我心里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船刚靠岸,林荣光却打来电话,你等我一下,他说,我们一起回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拆除霞光水产,也许,我是想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林荣光坐在我的对面,他低着头,我看见他头上的白发已经占据了大部分领地,而且头顶的位置也变得稀稀落落,我忽然有些可怜他,扭头看向窗外,车外的树木一晃而过。我对不住赵海峰。林荣光抬起头说。
在十多年前的那个中秋节的晚上,同样喝了一些酒的林荣光早早地上床休息了,但在半夜的时候,他被一个电话惊醒了。打电话过来的是赵海峰的父亲,他问林荣光,赵海峰去哪了?到现在也没回家。赵海峰父亲的电话是在别人家打的,那个时候,电话很少,林荣光有一部大哥大手机,走到哪里都提着,像拎着一块大砖头。
不知道。林荣光从电话铃声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嘟嘟囔囔地说,又不是小孩子,他能上哪去?
后来,林荣光又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他忽然想到一个事情,赵海峰会不会还在冷库里?但很快,他就睡过去了。
要是当时去看一下,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林荣光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只水杯,列车飞驰,杯中水却波澜不惊。
你知道赵海峰在冷库里?我问他。
我猜想到了,林荣光说,他们只有那一处地方可去。
这么说,你知道李小梅和赵海峰的事?
不知道,林荣光说,但我看得出来。
我无语,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又变得有些可恨,是他把一对相爱的人逼进冷库里约会,才最终酿成了那起惨祸。我能想得出,漂亮的李小梅和赵海峰两个人私生爱慕,却惧怕林荣光知道,两个人便借工作的名义躲到冷库里私会。冷库真是个安全的地方,一般人很少进入,那里是他们两个人的天堂。冷库里的气温虽然是冰冷的,但两个人的心却是热的,他们在里面可以放心地搂抱、抚摸、接吻,甚至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对两个心中有爱的人来说,冷库的冰冷那还叫事吗?我想起当年走进张艳家的景况,她的家里虽然热闹非凡,又是秋天,但给我留下的感觉却是十几年的冰冷。
不是你想的那样。林荣光看出了我的厌恶,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是阻止过赵海峰和李小梅谈对象,但我也是没法子,有人要我看着李小梅,不让她和别人谈恋爱。我没法子不听他的,他掌握着霞光水产的生死大权。我很想帮助他们,但我又不能让人看出来。那天,为了让他们能放心地在一起多待一会儿,我特意在鱼里挑出几条小的来,让工人们提早下班了,但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的。
那人是谁?我很是吃惊,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林荣光把头扭向了一边,车窗外,一排排树木快速地向后退去,而新的树木却又源源不断地冲上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他说,这次,我要给赵海峰一个交代。
女人依然没有回来,她已经出去很长时间了。我听听门外,没有她的信息。我打她的电话,她的手机却放在屋里。她只是出去买点吃的,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走这么长时间。我考虑着是不是应该报一下警,但我不知道我该对警察怎样说。难道说一个和我做爱的女人走丢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怀疑女人刚才是否真的存在过,但我看看房间,她的手机就放在桌子上,此刻正散发着乳白色的光,空气中,还有她的气息存在,而这种存在感却愈加让我感到了惶恐和虚无。
她到底能买回多少东西来?
林荣光回到了霞城,并基本同意了拆除霞光水产公司的条件,我的使命也就顺利地完成了,张市长很高兴,他对我说,你的前途将是一片光明。
我说,谢谢张市长。心里却没有一丝兴奋。
张市长笑了一下,又说,你还记得张艳吗?你的高中同学。
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找个机会你们俩聊聊吧,张市长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我说,这合适吗?
合适,张市长说,她离婚快两年了。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张艳那圆圆的脸蛋和大大的眼睛,我这才发现,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我的脑海里。
霞光水产公司的拆迁现场热闹非凡,彩旗招展,鼓乐喧天,霞城新城镇建设现场会的会台就搭建在它对面的空地上,作为南郊最后一处未拆建筑物,霞光水产的成功拆除将被视为拆迁工作的胜利完成。意气风发的张市长站在台子中央瞭望四方,偌大的南郊一览无余,这么大规模的拆迁与重建,在霞城历史上前所未有,这是成绩,也是政绩,张市长无疑是今天最受人瞩目的明星。
三台大型挖掘机依次开到了霞光水产公司的院子里,只待时辰一到,顷刻间那片充满传说与故事的冷库及办公楼就将灰飞烟灭,土崩瓦解。但就在这时,张市长却看见从远处飘飘悠悠走过一个人来,他白布披身,头顶上还戴着一顶白布缝制的帽子,手里提着一只篮子,大摇大摆地穿过台下的人群,来到了霞光水产东边的冷库房前,走近,人们才看清,来人正是霞光水产公司的主人林荣光。
林荣光在冷库前站定,不慌不忙地从篮子里拿出香炉、冥纸、供品等物品,一样样地摆放到地上,然后,他又拿出一束黄色的线香,用打火机点了,双手将香举过头顶,冲着冷库的位置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随后,他将那束线香插进香炉里,又用打火机将地上的黄烧纸点燃了,香烟缭绕,火光腾腾,一时间,原本热闹哄哄的拆除现场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台上台下的人们都呆呆地看着林荣光,看着他将香点燃,又将纸点燃,看着他从篮子里拿出一瓶酒,将酒打开在香炉前点了三点。张市长突然叫了起来,林荣光,你在干什么!
张市长跳到台下,向林荣光跑过去,他一脚踢翻了那个香炉,又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供品,在他准备给那些燃着的黄纸来一脚时,林荣光将手中的酒瓶子丢进了火堆,酒瓶子碎了,溅出的白酒见火即着,“扑”的一声,蓝色的火燃冲天而起,差点烧到张市长的身上。张市长退了几退,脸色铁青地看着林荣光,林荣光却笑笑说,张市长,难道你不想给赵海峰上支香?
张市长的脸色由青变白,他伸出一只手指,狠狠地点了点林荣光,然后快步回到台上去,冲着扩音器高喊一声:拆除开始——
挖掘机们轰鸣一声,奋勇上前,两台围住了那幢蓝色的办会楼,一台向东边的冷库房跑去。机车轰鸣,铁臂挥舞,橙红色的办公楼瞬间便被凿出一个巨大的洞,但开往冷库房的那台挖掘机却临阵出现了状况,在它把铁手臂搭在冷库屋顶准备落下的一刻,不知为什么,机车却突然出现了故障,巨大的手臂搁在屋顶,抬不起来,也落不下去。驾驶机车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毕业于那家著名的挖掘机学校,但此时却束手无策,任凭他怎么摆弄,那个巨大的铁手臂就是不肯动弹。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一阵哄笑,台上的张市长又气又急,他重新跳到台下,爬上正在拆除办公楼的那台挖掘机,指挥着机车轰隆隆地向东边的冷库开了过去。
冷库前,林荣光已将香炉重新扶正,那束线香也再次插回香炉中,他对轰隆隆开过来的挖掘机视而不见,而坐在车上的张市长好像也没有看见地上的林荣光,机车和他擦身而过,轰隆隆地驶到冷库前,巨大的铁手臂高高扬起,又重重地落下,只一下,就把冷库的铁皮屋顶击穿了一个大洞。我怕混乱的场面会伤到林荣光,急忙上前把他拉到一边,林荣光却不肯走,他递过一炷香来给我,你也给赵海峰上支香吧。我愣了一下,林荣光说,那天我走的时候,冷库门故意没有扣上,但第二天早上,我却看见那门被人从外面扣上了……我忽然如雷轰顶,万分惊恐,我想起那天下午,我跟在林荣光身后走出车间,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独自一人跑回车间,我把冷库的门扣了三次,又用手使劲拽了五次,这才放心离去。
一股彻身的寒冷瞬间把我僵住了。
巨大且坚硬的机车手臂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冷库的一道撑重柱终于被击垮,倒下的墙体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溅起漫天的尘土,一张正燃着的黄纸片也随之飘飘悠悠飞到了半空中。
拆迁工作结束后,张市长并没有回到办公室,我看见,在他走下机车时,有两个人将他接上一辆轿车开走了。几天后有消息说,带走张市长的是纪委的人,有人举报,十多年前,张市长在局长任上时收受企业巨额贿赂、严重违法乱纪。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而女人还没回来。我开门走出房间,本想到楼下去接一下她,她也许买回太多的东西拿不上来了,但出门后我却鬼使神差地沿着楼梯上了天台。天台空旷,适合思考,我站在天台的边缘上似乎想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低头时我看见下面的街道上,一盏一盏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影下,人去车往,来回穿梭。我的眼神追逐着那些来去匆匆的人流,我希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我不知道女人为何一直没有回来,她只是告诉我去买些吃的东西,她却一直没有回来。
我坐下来,耐心等待着女人归来,其实我也可以不等她。但我想和她说说我的那个小说,那个叫做《冰冷》的小说,我似乎已经找到了结尾。在霞光水产公司冷库的废墟中,有人意外发现了李小梅的尸体,她倒在一堆碎砖乱石中,曾经漂亮的脸蛋上被倾落的石块砸中,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根断裂的钢筋从半空中倾斜而下,将她穿心而过,但她身上穿得一条黑色长裙却完好无损。没有人知道李小梅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法潜入了冷库。按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霞光水产公司拆除前,拆迁部门已经做了细致的检查,并进行了严格的防范。也许这只是一次意外。这个意外,却让我看到了温暖。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