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华
农谚说:处暑找黍,白露割谷。
进入秋季第二个节令——处暑,黍子成熟了。
在广大华北和西北,黍子是大秋作物中成熟最早的庄稼。
说起来,与北方风习近。《诗经·魏风·.硕鼠》篇唱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黍米起兴,位于“无食我麦”“无食我苗”,循环往复之句首。由此可以证实,起码自周朝,就已经大面积种植,与麦和稻并列为主要粮种。先民对它感情似乎还重,不然,表达背井离乡痛苦,怎会有“黍离之悲”一词呢?
仓中物,包拯诗“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谷黍也勾连着我的身世。
长在田地,它是庄稼;收获了,它是粮食。
碾去了黍壳,圆滚滚的黍粒爱蹦爱跳,金黄耀眼。整米煮粥,比小米粥黏润。磨了面粉,蒸年糕,性质仍黏得厉害,超过南方糯米。它做的各种食品,不易消化,耐饥。根本不用多想,毛泽东当年在延安窑洞领导全民族抗战,他这一南方人肯定没少吃了陕北老乡黍米。
我也是种过庄稼的,早年体会,黍子另外特性,耐干旱且不算,再生能力特别顽强。玉米、谷子、麦子、稻子,割完就算完了,别指望秸秆、根茬重新长芽。黍子不是这样,去了黍头,日后还能从茎上生出新芽!二茬新芽持续期,至土地上冻。颇有“头如韭,割复生”气概。在光了的,黄叶飘零旷野,那黍子田里直立着大片秸秆,由黍秸丫巴又滋生出的无数嫩芽,鲜绿鲜绿,特别招眼。二茬芽为牛儿、羊儿、兔儿、驴儿美食,它代表土地供给了食草类生灵最后的绿色大餐。多么强壮生命力,多么灵爱、仁义庄稼啊!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凭着对黍子记忆,助使人对身世识别和心性认知。
好了,闲话休提,我还是着重讲述黍田风情和打谷场上趣味吧。
黍熟之际,形态是好看的。黍田可能和谷子地挨着,弯弯的谷穗、黍穗各显其美。谷穗半尺多长,一根穗排布着谷穗疙瘩,毛茸茸,像一截井绳,又像狼尾巴。瞅它憋粗的那股劲儿,显了北方男人雄强之美。黍穗则相反,它是由多个黍梃组成一个大穗,垂下来像小瀑布,像姑娘秀发那么柔美。天然长成了温顺模样儿。我注意过,农民路过谷黍田,态度有区分的。到谷地边,只把谷穗掂一掂,露个喜色,就拔脚走了;见了黍子,是一只手揽过黍穗,托着,另只手摩挲,细心地感觉那份爽滑。
黍子在收获之前,挺让人操心。因为它熟得早,田里属头一份,特别容易招鸟害。对付和人抢食的鸟儿,想出来的办法,在黍田里插假人、挂布条儿,或者敲铜盆吓唬。这也挡不住机警麻雀,麻雀识破这些伎俩,人一离身,成群麻雀就像战斗机群一样俯冲而下,继续盘踞黍穗位置。经麻雀啄过的黍穗,轻飘了,空黍穗就挺了起来。麻雀这种为食而忙的斗争方式,被我们抗日军民所采纳,战法就叫“麻雀战”。
收黍子说法和工具,也特别。收获其他大庄稼,说割、说砍、说刨、说招,它跟谷子同一个类型,却说“爪”。找的道理在于,同一地黍子,不是一次性成熟,需要隔开数日,两三次进地,方能将熟穗搜罗齐。使用工具,土名叫“爪镰”,形制简单,与出土文物石镰仿佛。一块薄铁板,大约方形,长约一拃,上端两个斜角,靠上平行两孔,上沿儿裹布,两孔之间穿一根襻儿。使用时,绳襻儿挽在单掌的掌背,虎口卡住上沿,拇指在里侧,四指在外侧,用拇指向外顶,四指向里拉,对黍穗形成包抄合力。爪镰的刃不锋利,但经刃儿一勒,五指一拽,黍穗就扽下了。过手轻灵,合成动作非常快捷。一把黍穗到手,夹在左边胳肢窝,陆续的夹,夹足了,够一个黍头,就拿榆梢或细高粱打“腰儿”,捆起来。随着劳动脚步推移,一排找黍子的人,身后出现了一趟趟黍子头。
这一项农活,女人兴趣大,干得也漂亮。
当天运回,黍子在场上让风吹几天,更干爽了,搓黍子就开始了。
清晨,红红的太阳刚露头,霞光布满场院,场里就上了人。有在场上干活的,有来搓黍子的,大家见了面,都一脸喜气。
生产队长在场上亲自指挥。他数了数各家来的人,告诉“场头”几项规则,就一边观察去了。场头即吩咐场里干活差的人给搬运,按黍头大小搭配,人口多的适当照顾一些。队长这样维持,还算公平,防止仨亲的、俩后的闹争吵。若行事不公,弄不均匀,妇女就有的哭闹,有的甩闲话、骂大街。
搓黍子是义务劳动,不记工分。得的报酬是把副产品黍子杪带回家,留着刨笤帚。过日子,谁家也离不开笤帚。妇女掌家务,人人乐意干。
上场带的家什,各式各样。篓子、簸箕、搓衣板、小笸箩、麻石头都有。带去什么家什在什么上搓。篓子、簸箕、小笸箩是倒扣着,两手搓在凹凹凸凸的麻面儿。连搓衣板在内,这些家什都比不上麻石头,麻石头没弹性,又结实,又给力,效率高。各家分得了黍头,就各自挑选地儿搓去了。光滑的黍粒纷纷而落,人脚跟前黍粒堆增长,淹没了脚脖子。
本然急活儿,各家主妇原有一摊子家务事,所以干得很快。小半晌,自己一份黍头搓完了。抖了抖裤腿儿,倒了倒鞋窠儿,掴打掴打家什,她们或者胳膊夹着,或者上筐背着黍子杪,忙不迭地回家做午饭了。
队长是不会放松看守的。从搓黍子开始,就当面要求把黍子搓干净;临走,要查一查,对于印象里爱占集体便宜的人,格外盯得紧。其实,队长和社员都清楚,带回的没搓干净,于自己没有好处。因为,黍杪进了家,不会立即找人刨笤帚,搁很长时间。没搓干净会造成什么损害呢?招耗子。耗子鼻子灵,它会去嗑,还会在里边做窝,生小耗子。“大老家”也会去喯,去弹,把成束黍杪糟害成草鸡窝。
搓出来的黍粒,没筛,没扬,先大堆地堆着。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召集妇女搓黍子,主要解决家庭用笤帚,但所用毕竟有限。更多部分依然靠场上轧。笤帚够用就行,多了,同样招耗子。队长安排轧场的人还没到,场里干活的提前吃了饭,等着。在等的工夫,老的、少的几个人便坐在场边大桑树荫凉下,听老人扯闲篇,这挺有意思。
年纪最大的一位,官称“老爷爷”,七十多岁了,身子骨硬朗,不咳嗽不喘,腰板倍儿直。在生产队,称得上是有阅历的人,受尊敬。干活儿间隙,经常卖卖“古”,给大伙讲故事。比如“‘女子为好”“人有斗糠之力,即有贪色之心”“人在河边站,就有望海心”“南京大柳树,北京沈万三”等等。此时小年轻围着他,不用央求,老人讲故事瘾上来了,对着开场的黍子,清清嗓子,给青年信众讲了两故事:
先前,某村,有一个姓胡的人,外号叫“胡捣鬼”。很特别,一人喝酒,酒桌上预备俩酒盅、两双筷子。酒菜摆好,酒倒满,端着酒盅站起来,对着空空的那边说:“请!”一仰脖把酒喝了。然后掉转身,到对面,再对他这边站立着,说:“请!”又干一盅酒。这成了他的习惯。某日,在院儿月亮地,又这般演练。酒盅端起,“请”字一出,就见对面酒盅“呼”地起桌了,听到同样一声“请”。胡捣鬼并没骇怕,反而兴趣倍增,一盅盅和对面畅饮。如此两三次,杯盏奉酬,胡捣鬼和那个只听声音未曾谋面的人竟成了朋友。那天胡捣鬼忍不住问对面是干什么的,声音说:我是青苗神,掌管每季的青苗。胡捣鬼问:今年种什么好?青苗神说:种黄豆。嘱咐在黄豆秧开花疯长的时候,必须到豆子地蹚一蹚,叫“花里翻金”,豆垄儿透风,多结豆荚。胡捣鬼听信,真这么做了,别人家不知此法,一季歉收。他家丰收了,卖了好多钱。第二年,依然如故,青苗神依旧赴宴。胡再问种什么好,青苗神告诉种黍子。黍苗长到一寸高时,河滩泛水,黍苗全淹了。别人幸灾乐祸,胡捣鬼照吃照睡。谁也没有想到,黍子不但没被淹死,反而漾了好多叉,黑油油的,像上了一茬粪。秋天又丰收了。第三年,青苗神没来。一个穿土布、推侉车的人向胡的院里扔了一包东西,胡捣鬼病了,吃了好多药,穷了,日子又如以前。
青年人还在咂摸故事含义,老爷子攥着滑溜溜的黍子,往下讲另一个故事。
秦始皇灭六国,统一了天下,他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但想快乐,想长生不老,还不如愿。于是,就有人出主意,叫秦始皇坐旱船。旱船怎么个坐法呢?皇宫院里铺满黍子,放上船,秦始皇坐在船上,由五百童男、五百童女脸对脸拉船,跑起来。船在黍子上滑动,哧溜溜的像安装了滚珠,皇帝乐不可支,一连声嚷:“快!”童男童女脚下也滑,个个相对着摔倒了。皇帝哈哈大笑。日后,派这些人到东方仙岛为他找长生不老药,他们再没回来,有了日本国。
连讲带议论,大伙尽了兴致。此时,太阳正晌午了,轧场的人来了,老爷爷掴了掴一个青年的头,捡起草帽,起身说,“咱该干活了。”
轧黍子就得趁中午,人员各就各位。场上有了碌碡转动的吱吱声,赶牲口的吆喝声,骡马粗粗的喘息声。
黍子终归比谷子量少。轧黍子场小,黍个子摊得薄,轧场不费力,也省时。碌碡在黍个儿上轧四五遍,只三两钟头。随即起场。两盘大眼儿筛很快就把搓出来的和刚轧的黍挠子过干净了。秋天风多,老爷爷瞧准了风向,逆风一簸箕一簸箕地把黍子扬出去,在天空划出一道弧线,像彩虹那么好看。用木锨给老爷爷供料的人,一劲儿紧铲,铲起的当儿,那空簸箕已经在等待了。这么地配合,不一时,一埨光滑的黍粒即像鱼脊背似的卧在场中,发着紫黑的亮光儿。
三五个十来岁的娃子,逮住了这机会,在扬黍子时冒着黍子雨,追追打打,撒泼打滚儿,尽情玩耍。黍埨儿蹬倒一片,干活儿的大人非但不严格制止,还抿嘴乐——哪个没从童子时候过过呢。抄木锨、撞板儿再归拢一遍,也不费啥力气。
太阳离山还有一竿子高,人影儿在场上变得越来越长了,队长领着五六个人进场。最显眼的是仓库保管员,他扛着大钩子秤,又提着带盘子的小秤,隔老远就跟人打招呼。出纳挎着花书包,书包里装一个红色印油盒。会计的胳肢窝夹着纸夹子,夹子里是一沓儿做好的分粮表。各家各户带着口袋,兴致冲冲,脚跟脚地进了场。
分粮之前,队长不再讲话,只跟身边人轻轻说一句:“咱们开始吧。”于是,保管员把大秤拿到大伙面前,秤砣压在秤盘星上,高高地吊着。“心明眼亮,心明眼亮。”他不停地叨咕这句话。
场上分粮的人,有来有走,很快新黍子就进了各家的门儿。
“刨水分的事儿,等到公社批了,再告诉大伙儿。”这是开场分粮,队长冲着走散的人群,说的最后一句话。
话说到这儿,似乎差不多了,可眼底春秋,黍子扩展的风情,感觉还未道完。丝丝缕缕,牵掣情怀。
究其实,农民在有限的土地种黍子,既为取得一季粮食,也为做笤帚一年使用。后者更像是目的。在未住进楼房,未使用墩布、吸尘器时代,农家洒扫庭除,净化宅舍,素日均为一把黍子杪笤帚。黍杪儿细,扫院子比竹扫帚干净。关键得说那一门手艺,快成文化遗产了,再不说就要失传啦。
进了腊月,春节一天天近,家家户户除了推碾子、蒸年糕忙,其外慌慌的就是等待刨笤帚的了。
来刨笤帚的,是不太远的外乡人,乡情乡风他很熟悉。进村,不用过多吆喝,一趟街的宅门就打开了,走出来梳纂的半老妇人。去了你家去我家,招呼手艺人像接应亲戚那么地热情。
刨笤帚是怎么个刨法呢?手艺人束着围裙,坐在屋子当中板凳儿上,胸有成竹,身边堆一摞黍子杪,一盆温水。他的工具叫“蹬拐子”,T型,横撐两端为脚蹬部位,中间竖着的短木杆儿冲他怀里,不太长,顶端打孔,穿一根附着绑线儿的牛皮绳,用牙叼住绑线。这牛皮绳抻直了,缠绕在他腰际。做好了准备,拿起一绺黍杪,捋齐,放在腿面,再拿一绺蘸蘸水,附在头一绺前部,两只手掐着黍杪,缠绕绑线,裹着牛皮绳往上绞,绞着,绑线就勒紧了,勒成了藕节一样的一道箍。经几手重复,几回甩动蹬拐子,一箍箍勒,就成笤帚了。刨笤帚过程,也是相互珍惜情意过程。主家妇女接待周到;坐近了瞧,一句句夸赞,并聊家庭话儿。手艺人技艺熟练,虽有时仰起脸对答,可手上活儿一直没停下。靠身的煤炉子,火苗儿很高,炉口墩着一把铁壶,烧开了的热水气催得壶盖儿“呱哒、呱嗒”响。屋里暖,情绪佳,环境、气氛融洽。不知不觉,黍杪刨完了。接下来,手艺人用短把儿镰刀把所有笤帚重新归置一遍,挨个将笤帚把儿顶端削成浑圆,工序遂全部完成。主家儿拿起一把,捋一遍,甩了甩,表示满意。这之后,他离了身,屋的主人把新做的笤帚统统潲一遍水,摞起来,再压一块槌布石。搁几天,就完全不走形了。
那时期,刨笤帚收费低廉,每把也就几分钱吧。“刨笤帚赚杪子”,一句俗语,当年也不知是何指向。
我就是不明白,庄户人家对黍杪笤帚怎这么亲!扫院儿扫短了,清洗一遍,用来扫炕;扫炕扫短了,再清洗清洗,用来扫碾子。它一世流程,就像收割了的黍子,生命力无尽无休一样。
时光过去远了。许慎老师《说文解字》解黍:“禾属而黏者也。以大暑而种,故谓之黍。从禾……”只记个大概。而深刻记忆的,乃小时候受家长管束,屁股挨打,就是这一款笤帚疙瘩。对于黍子的记忆,和唐代孟浩然《过故人庄》诗里“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表现得欣然,也截然不同。
关于荞麦的风习
小时候,看过一本故事书,别的内容记不住了,只记了一篇,叫《荞麦梗儿为什么是红的》。
故事说:很早以前,仙人下凡,想试一下人间品行。初冬的一天,化身为瘦弱老头儿,要过河。谁见都不管,他很无奈。这时,青葱的荞麦小伙儿大步铿锵地赶来了,背起老头儿就走。河宽,水凉,中间也深,差不多没了脖子,荞麦小伙儿不退缩,咬着牙把老人送过了河。到岸,老人将要表示酬谢,可他不容谢意表达,跑走了。受河水冷浸,他身子冻红。从那以后,原来为绿的身体就变成红的了。
故事在心里存放几十年。为何没忘,我也想不明确。
长大看了一些书,诗文对荞麦形态、用场,夸赞都很美妙。比如,白居易《村夜》:“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温庭筠《题卢处士山居》:“日暮飞鸦集,满山荞麦花。”陆游《荞麦初熟刈者满野喜而有作》,开篇:“城南城北如铺雪,原野家家种荞麦。霜晴收敛少在家,饼饵今冬不忧窄……”几首诗,诗人的表面印象很准,可我觉得还是陆游的诗句好,涉及了荞麦于灾年解忧济困的实质。
外国作家,安徒生《荞麦》童话也很有意蕴,模拟荞麦执拗性格。
天南地北,域中域外,荞麦被人喜爱。
纸上得来终觉浅。他们并非庄稼人,只说对了视觉上一半,而荞麦自身是寒苦的,农民播种它已实属无奈。
它的产量低,一亩地荞麦,打粮食顶多几十斤,解决不了温饱,农民不愿接受。
可它的优点和缺陷一样突出。并且,优点还多方面。
生长期短,只两个多月,就长成粮食。耐寒,耐旱,耐瘠薄,北方可以广泛种植。好管理,不用除草,不用施肥。也基本不受鸟兽侵害。其外,收获后耐储存。
它命运,就是心疼人来的。农谚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为何赶在“三伏”呢,难道春天不行吗?这其中的酸悲,不便明言。大凡年景,荞麦种的少,一旦多种了,定然遭遇了当年冰雹或洪水灾害。面临颗粒无收绝境,惟一指望就在于它。收成无论多和少,总聊胜于无,这也是我赞佩陆游“饼饵今冬不忧窄”的明情所在。
“三伏”为何夕呢?又农谚:秋后有一伏。这个“伏”卡在八九月当中,“立秋”前后。给它恁短时间,长成大庄稼,这不是难为人吗?可荞麦像临危受命般义士勇敢,不管不顾地上场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农民是含希望、噙泪水,送它登程的呀!
荞麦争气,撒下种子,热土里卧几天,就出芽儿。再经几天,小腰板就挺起来了。再往后,“突、突、突”地猛长,一长就长到人的多半腿高。长到这时,叶是圆的,花是白的,梗和叶是绿的。挂粮食了,荞麦皮由青转为灰黑,梗儿由绿变红,就到了深秋之际。进十月底了吧?这时见荞麦梗上的叉,都顶着黑帽盔似的子实,一嘟噜儿、一嘟噜儿地晃起了响铃。
在子实能掐出水儿的时候,粒儿里外是绿的,硬实以后,外皮转了黑,里边就变成白的了。
荞麦花赏景,是闲人的事。“有闲既有钱”,鲁迅说的就是这样一类人。农民并不喜欢多看花。他们求实,愿意看秋后的收成。待漫坡荞麦摇铃,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窃喜:这回“破鞋缀带儿,有襻(盼)啦。”
心真放下哪成啊,在收割之前,荞麦最怕大风。秋天风多,大风一刮,荞麦惹不起,梗上挤嚓嚓那么多铃铛,你碰我,我蹭你,最饱满的就磕落了。这多要命啊!夜里睡不踏实,听见掉了个树叶,心里都激灵一下。
赶紧割。荞麦好割。它梗儿柔,中空,间距稀,上镰刀一拉,往怀里一揽,就割倒了。秋风爽,人不出汗,天作美。
割了荞麦,当日运回。捆了捆儿,放驴驮子上驮,上筐背,各加着小心。上了场院就不怕了,竖着码好,择日脱粒。
脱荞麦,不必上碌碡轧。靠摔打。麻石头上也行,筐子篓子的外帮也行,抄起一绺儿,朝下一摔,粒儿就下来。然后,将甩净的梗儿捆好,留待处理成肥料。
荞麦挺身而出,它是以完完全全的牺牲精神,来挽救人类、挽救生灵的。荞麦花,是蜜蜂的最后一道蜜源,采过这场蜜,就彻底休息了。荞麦花蜜,也是蜜蜂过冬的保命食。人的吃粮最主要,它容易碾,不费劲,碾出了外皮,粒儿不碎,把皮儿簸出来,就是实实在在的粮食。粮食是好东西,皮儿也不赖,用它填枕头,松软、舒适、吸汗,就不知荞麦皮枕头,中国人使用了多少年,多少辈。
我小的时候,过的也是穷日子。过年盼望吃饺子,可饺子皮有黑有白。那白皮的是白面,黑皮的是荞麦面。白的少,黑的多,我就看盘儿里的白面饺子馋,想多吃几个,荞麦面糙,剐嗓子呀!童蒙无知,对于荞麦能够度荒年的真实性,真的不理解。
现在,我佩服荞麦的卓荦不群。那么多种粮食,长的、短的、扁的,都有圆的成分,而圆粒的又最多。唯独它个性突出,不随圆就方,永生保持自己棱角,以三棱形蔑视三维外的圆滑,翘立于种属之群。生的笃挚,持的清坚,一脉相承,真了不得!
气节使然。世间万物,凡能够保留个性的,皆不尚苟活,“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其心其表,显示高贵的气节。起源于中国荞麦,老早的农书、药书上就有记载。考古发掘陕西咸阳杨家湾四号汉墓和甘肃武威磨嘴子两汉墓,分别出土了荞麦实物。这段历史两千多年。律吕调阳,天道回环,荞麦风骨不变,这一点使人恻然:今人啥都不缺,真正缺的就是气节!
人世上的伤心,伤不过来。我伤心,伤在与我出身一样,却“变脸”的同类。现今,还有人提起一则谣谚,谓——“狗蹚荞麦”。省略的下半句为“小事一桩”。这情景很好想象:狗进了荞麦地,荞麦梗儿柔弱,垄儿稀,狗怎么跑不绊脚,很随意。如此比喻,够形象,可我总转不过弯,总感觉欺侮了仁仁义义的荞麦。闻人大言炎炎,我也有一句先辈流传的话等着,谓——“整吞鞋帮,心里有底。”我想提醒他:别忘了自个儿是一个“庄稼孙”!
当世人享福享多了,杂病丛生,尽管忘记了自己身世,忘记了荞麦的心量,在择食上却百般亲近保健元素众多的荞麦。“都记筷子打人,不记筷子夹肉”,这是遭了上天惩罚的症候。
我刻骨铭心记忆的,是母亲当年为我蒸做“碗坨儿”。那个情景和口味我好想啊!如何做法呢?将兑了五香粉的一碗荞麦面和好,稀溜溜儿上屜蒸。冒出长时间热气后,掀开,拿根筷子扎一扎,看碗坨儿是否蒸实。蒸实,碗坨儿就熟了。熟了的碗坨儿出锅晾。在晾的过程,泼芥末。母亲把调好的芥末装入纱布袋儿,夹起一块红煤渣,把湿芥末袋儿放煤渣上熥,上边扣个碗,一熥一捂,原始的辣辛味就发散出来了。芥末再调一调,即着手切碗坨儿。用筷子把芥末和切片拌匀,浇适量的醋蒜汁,就用个盘子给我端上来了。母亲青丝满头,见我吃得欢喜,鼻子尖沁汗儿,她的发丝都挑着喜气。
昔年烟景绕目,我仍喜欢吃荞麦碗坨儿,但手艺没有母亲细致,吃着也不像先前适口了。
九十岁的母亲,如今还算硬朗。住进了养老院。还能再支使母亲给我做碗坨吗?那个美味,我只能从梦里想了。
谷子年谱
“忙时山看我,闲时我看山。”文天祥诗化的飘柔感受,合我心况——到“闲时”年纪了。
闲人闲写,给谷子这位亿兆祥主注一份年谱。
身世和故里:谷子古称稷和粟,原产本土,若干年驯化,是中国古代主要粮食作物。帝王梦寐忧虑的“江山社稷”,粟与国土、宗庙并列,俱为国之要素。夏代和商代,属于粟文化时期,漫漶于周,即有了周天子分封诸侯千盅粟食邑一节,有了郦食其“宁死不食周粟”故事。粟的稃壳,有红、黄、白、黑、橙、紫多种颜色,习尊“粟有五彩”。各种粮食和粮食作物,以粟引领,统称“五谷”。粟去壳,叫为“小米”。从出土实物中发现,新石器时代遗址如西安半坡村、河北磁山、河南裴李岗等出土的粟粒,表明粟的大本营在黄河中上游及以北区域,距今已有六七千年。“陈谷子,烂芝麻”,俗语也在说明谷子经得起存放,天下粮仓储藏它最多。
黄河文化,是中国文化的腹心;黄土地孕育的谷子,打上了黄皮肤中国人烙印。它的生发,它的气度,它的品质,与中国人精神基因,同出一脉。
依我看来,南方的稻子,北方的谷子,最受中国人拥戴,今后人口无论再演变多少茬,稻子、谷子,不会让人忘怀。
从小到大,从种到收,谷子忒追随北方人性情啦!北方人顺生,它有;北方人诚实,它有;甚至连北方人的乐善好施,它也有。尤其在生长过程,与北方人不同时期相貌,仿佛。
种谷子哪讲究忒好的地呀!如同“贫养儿,富养女”,好地块尽留给了麦子。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民谚以谷子带节令。在梨花、杏花盛开的山坡,在杨柳新绿的沟谷,牛犊儿哞哞叫,羊儿啃青草,一派生机中,种谷子了。种谷人时隐时现,耧铃声像雨点儿,“嘎嘚儿,嘎嘚儿”绿荫里响,叫人好奇。
谷苗儿长出来了,似头一个娃儿出生,给人报喜。可土薄哇,地旱呐,月窠儿里的谷娃娃奶水不足,娃儿腿线头儿似的,很细。有的腿晾外面,瞧着可怜。它们仰着干巴小脸儿向天空要水喝。春雨贵如油;等来了雨水,娃儿们伸胳膊蹬腿好快活!一场春雨,面貌一新,持一身朝气。可是,问题也来了——谷苗儿精神,草儿也精神,垄背儿、垄眼儿的“马耳朵草”幠了一地。蒺藜苗开起了黄花,像庆贺自己家族添丁的胜利。这么欺负咱谷苗哪行啊,农人要保护,坚决把这些杂草除去!
锄头一遍,叫“镘荒”,只锄垄背。这回,蒺藜苗不笑了,别的草也息声儿了`,单见谷苗眨眼,淘气。
谷苗神气了一度,又遭垄眼里草欺负了,杂草像钻进羊群的狼,惊吓得谷苗悚身。
别怕,锄第二遍。锄这一回,不仅仅清理谷苗队伍,还要给谷苗定身——“间苗”。谷苗那么多,不择优劣汰是不成的。人多有本事啊,知道谷苗怎么长才舒展。它不喜欢孤独,也不喜欢过度拥挤,间苗口诀叫“一二三的黍子,四五六的谷子。”四五棵在一起,凑一个单元,留下一个空档儿,一单元、一单元地合成一垄。间距清晰,适宜生长,也为秋后收割容易,奠定了条件。
谷苗欢迎落锄,心里也忐忑。有那小庄稼人儿,分辨不出“莠子”,把谷苗挖去了。看同伴无辜受损,它好伤心!老年、壮年下锄,眼里有准儿,别看莠子像妖精变了人,可他们一眼就能够识别,哪容莠子藏身机会?
锄地辛苦,谷苗看在眼里。那一时,庄稼人穷,为了省鞋,往往把鞋扔在地头,赤脚锄地。五六月,地晒得烫脚心,又有隔年蒺藜狗子。蒺藜狗子扎脚,热辣辣疼,手不胡撸不掉。大太阳底下,青壮年男人光膀,蹲着身子,踮脚尖一撵一撵,身子一屈三折,你追我赶,旱地暴土狼烟。下了工,光肩膀男人黝黑色背上挂满泥土,老年人和姑娘后衣洇着汗碱,一埨白花儿。
谷苗看得心疼。它们的报答,就是努力生长。长成半尺来高,显出了秀丽,像男孩,像女孩,心地单纯,又魅力十足。
刀在石上磨,人在难中练。一世成人,要经百般磨难,谷苗也同样。老天爷存心折磨,一连多少天高温无雨,谷叶亚赛干了,点个火儿就着。瞧这样,谷苗也不怨宿命。咬牙硬挺!信念和毅力并存:只有青山干死竹,未见地里旱死谷!
救援队来啦。救援方式,还是锄地。“锄头下有火,也有水。”锄过了,土壤中气孔顺通了,谷苗的根更能向深处扎。
绝路又变成了成功的灯塔, 闯过旱关,谷子长高了,长壮了。大姑娘、小伙子似的,招人爱看。再锄草,谷垄蹲不下了,就需要耠子耠。呈品字形、三个犁头的耠子,也叫耘锄,比犁轻巧,在中耕使用,人扶着把手,前边牲口拉。耠过了这遍,垄背的蒿草、酸枣棵子进一步消除,又给谷垄两侧培了土,增加了谷子抗倒伏能力。
棉锄三遍白如雪,谷锄三遍没有糠。需要人的勤奋和诚实,舍得下力气。多锄它一遍,谷子“打重”,上锅经得起煮。
“六月六,看谷秀。”农事里这句话,进了戏词,节候为公历七月。此一时,农人心里美,谷子形态美。谷穗子拧成了疙瘩绳,弯弯垂下来,像壮小伙子虎实,像大姑娘眉宇秀气。农人上地做别的劳动,一天比一天心气高。
“处暑找黍,白露割谷”,“谷黍上场,核桃满瓤”,这个节令的物事宣张。谷穗逐渐转变为金黄。人此时看穗子展露的气象,越来越像自己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老奶奶。
决不敢轻易动手。“麦割伤镰吃白面,谷割伤镰一包糠”,要沉得住气,给谷子足够的照晒时间。
白露风儿刮,白露节气爽,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好一个割谷时节!
九月初的谷子地,谷叶基本干了,谷穗更黄。上手一掂,沉甸甸的。如同奉请亲人回家,农人心里滚着炽热,滚着敬爱。
长足实了的谷子,没腰,割谷人匍着身。别以为只是劳动姿势,内中含有深深的敬畏!这是对天地、对和自己一样命运的庄稼,由衷地礼拜!你以为跪拜皇帝、跪拜权贵,是世代农人心甘情愿的么?
驴儿驮着,马车装着,筐上背着,仿佛一支旌飘伞盖的仪仗队,威威武武、风风光光,平安护送谷子进场院。
正气高昂的谷子,是连同秸秆一起回收的。因为接续下来农活,还有玉米要掰,高粱要砍,豆子要摘……所以整捆谷子进了场,不立即掐穗,不立即脱粒,将它们先码成一人多高谷垛。
找准了空闲,男男女女投奔场院,一起掐谷子。掐谷工具比较独特,村里人叫它“钐镰”。一尺多长,木头把儿,刀形带弯儿,有点像小型“倭刀”。刀刃也不太锋利。因为谷穗干了,一折就断,人抱着谷个儿,谷穗冲下,钐镰朝外一抡,谷穗就带出去老远。谷场上专有给掐谷穗的抱谷个儿的人,一趟趟往返搬运,真需要有力气的人。
掐一回谷穗,轧一回场,不积攒。临近“秋分”,也容易碰上雨天,轧一回,心里踏实一回。其余掐不完的,将谷个儿码成“苫子”,上面浮摆的一层倾斜向下,谷穗朝外,避免下部分着雨。连日雨,盖不严,谷粒子受潮,也会出现发芽。
谷子主产区,轧谷穗是大骡子大马,大场,大沉碌碡。拾掇谷粒,工具是抢叉、撞板儿、大眼筛、扇车。
边远山区,受场地限制,沿袭老祖宗早先发明的器械:连枷。在窄小地头,或者院儿里敲打。如同武术兵器两截棍,山民运用娴熟。杨万里有诗,道是:“一夜连枷响到明。”
金灿灿谷子入了户,农民心里更踏实。因为,连旱谷子都没有收成,年头儿必定很差!
种过地的人还清楚:春谷分量大,油性高,营养好;夏季的“热苗谷”,又称“麦茬谷”,不经煮,汤儿清,味道寡。
谷子一年里的生长期,除了遭遇干旱,或许还会遇上蝗虫、粘虫的灾害。
谷子传统品种,北京地区有九根齐、白苗柳、红苗柳、贼不偷、谢花儿黄、绳头儿紧,多种。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地区又陆续引进了紫根白、大白谷、大黄谷、小青谷、鞭杆白、大肚青、大寨谷、猫爪黏、丰收红、冀谷888等等。
旧时每亩谷子产量,仅为一百斤上下。
谷子进仓入囤,农事未了。雪花飘飘了,又一项有关谷子身影的事列入年表——“打苫子”。过去,没有塑料布时代,苫子是覆盖粮食和杂项的遮挡物。在打谷场上打苫子,远距离的两端各楔两橛子,绷直两条细绳,沿着两条细绳,把抽取的好谷秸秆儿,一根一根地用“麻筋儿”勒绑。遮盖、拦挡的物什有多大,就加工多长。掰下来的老玉米那么多,就用它遮风挡雨做“棒子局勒儿”。
除了打苫子,谷秸还是喂大牲畜的好饲料。给骡马大牲口的饲草,数它是“细粮”。只有在最需要牲口出大力,耕种、沉重运输,才喂。“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指的也是这谷草。再掺了麸子,料豆,牲口更来劲头儿。谷糠也是好东西,是猪就爱吃。稀汤寡水,只要撒一把糠,你看吧,猪脑袋伸进猪槽,不抬头,“锵锵”吃得欢!
人的一生,不可能对于“国粮”没有记忆。小米营养好,煮粥有一层油儿,润肠。蒸饭,“拿时候”,钉饿。过去地主使唤长工,紧要关头上聪明者不会吝啬,预备小米干饭、豆面鱼儿汤,让你撑饱了吃。乡下人生小孩,产妇在“月子”里的饮食,就为搁了红糖的小米粥。老太太询问孕妇,不问她怀孩子了么,问:想喝粥儿了吧?
农家人,由生至死,小米儿一程陪护:“月窠”时,喂米汤;“老了”的“倒头饭”,灵前为一碗小米饭。小米是农人本命食,在世时,以它度命;人没了,魂灵还想端一碗小米饭走。那食谷而生系下的感情有多深重!
“公家人”出门在外,解放前后一段时间,所得薪金用小米价值计量,披星戴月地奔忙,每月仅为几升小米。
为新中国打江山的人,终身不忘小米之恩,疗伤,有那么多的“沂蒙红嫂”,舍得小米粥给他们调养。开国将军甚至慷慨地说:“是农民对子弟兵的支援,用小推车和小米帮助,打胜了战役,打下了江山。”我读过贺敬之的《回延安》,那一句:“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我想象,写入这一句时,他眼里一定是噙着泪水!
我思量,谷子的品质值得学习,它身上有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善良,而这种善良的力量又是深厚的,蓬勃的:它历尽千辛万苦,取得成功,只是为了粉身碎骨去献身;“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成绩越大,头低得越低;给了人巨大力量,态度反而十分谦抑。人的评判,以“沧海一粟”弱化它的形象,竟也加以认可。这个形态,这般体谅,倘若看进眼,入了心,对于治疗人的“幻妄”,大为有益。真的要像敬戴功臣那样给谷子、并且给为谷子增收创造奇迹,如同“水稻之父”袁隆平的育谷专家李东辉和崔文生修一修“志”啊!我的本事小,干不了大事,所凭仅为一年里的谷子农事。朝思暮想谷子风景,我真愿意再回到农田,挨一挨蒺藜狗子的扎!
能再挨一下扎,都是福气。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