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巴

2016-11-19 08:41姜贻斌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古庙宣传队李铁

姜贻斌

丁巴的二胡拉得不错,小街上的人都喜欢听。

丁巴长得也不错,许多妹子家都喜欢他。

每次二胡悠扬地响起,丁巴那间狭窄的屋里就挤满了人,大家钦佩地看他,嘴巴发出啧啧声。丁巴每拉完一曲,大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噼哩啪啦响。丁巴十分谦和,拉罢一曲就征求意见,问,再拉个什么?让别人随便报个曲名——当然是二胡曲——惟有二胡曲,才能见功力跟韵味。也有人不懂的,鼓动说,丁巴,你拉个《东方红》听听。丁巴淡淡一笑,有点轻蔑地看一眼对方,说,二胡拉这个不好听,我给你拉个《赶集》吧。

丁巴却傲气,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比方说,小街上有人办丧事,请他拉二胡,他不去,直爽地说,我没空。后来小街组建文艺宣传队来请丁巴,丁巴竟然也回绝,我没空。

其实,丁巴哪里没有空呢?

他天天闲着的,一没有读书,二没有下乡,关在屋里拉二胡,拉得小街上呜呜咿咿的,好像天空中飘荡着动听的音乐。可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空闲的一段时间。其实别人有所不知,丁巴不愿意为丧事拉二胡,觉得在哭闹的场合拉二胡有失身份。至少也要到舞台上拉,明亮的灯光聚集在他身上,台下的眼珠子盯在他身上,那样拉二胡才有味道。另外,他也看不起街道文艺宣传队,无非是几个老屁股男女凑在一起,缺牙掉齿的,呜呜呀呀地唱,生硬地扭来扭去,一点美感也没有,倒胃口。你说,他哪里还有兴趣拉二胡呢?即使拉,肯定会走调的,起码走调三千里。如此,那不是出他丁巴的丑吗?丁巴想,娘卖肠子的,凭老子这手二胡,怎么也得参加市宣传队吧?遗憾的是,市宣传队暂时还没有发现这个人才。在众多人口的小城里,他像一条潜藏在水里的鱼。当然,丁巴的心态还不错,也不感到屈才,以为出头是迟早的事情。街道想叫老子拉二胡,也太看低老子了吧?你以为老子是一块抹布吗?

当时街道上派张明英跟丁巴谈话。张明英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着南瓜脸,还说自己要扮演李铁梅。丁巴一听,暗笑,凭你这副鬼样子,演李奶奶还差不多。当然丁巴嘴巴上是不会打击张南瓜的,点点头,说,是呀,我们小街上恐怕只有你合适演李铁梅。张南瓜居然笑着说,李铁梅的那根假辫子,我都准备好了。又说,丁巴,你还是要去,积极参加宣传队,只会对你有好处的。

丁巴的二胡横在大腿上,眼珠子一亮,说,哦,有什么好处?

张南瓜一时也想不起有什么好处,敷衍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丁巴没有得到具体的回答,直率地说,那你把好处留给别人吧。执意不去。

张南瓜劝说无效,不高兴,大屁股一扭准备走。又反过南瓜脸问,丁巴,你十几了?

丁巴很敏感,说,十七岁还差三个月。哎,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南瓜淡淡地说,随便问问。

虽然丁巴不参加,街道文艺宣传队还是组建起来了。张南瓜扮演李铁梅,站在台子上嘶起喉咙唱,台子下面哄堂大笑。张南瓜的脸皮厚,一点也不怕嘲笑。她想,李铁梅连日本鬼子都不怕,我还怕你们嘲笑吗?演完了,还不愿意把假长辫子扯下来,昂然地走在街上。忽往左边甩一下,又忽往右边甩一下,很有姿势样的。

丁巴看见就冷笑,哎呀,这个蠢猪婆嘞。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那天正是丁巴生日,丁巴准备吃个鸡,再拉几盘二胡给自己贺生。他把门紧闭,不让别人来听,准备静心地拉几盘。这时门哐哐响,丁巴不开门。门还在响,丁巴烦了,开门一看,原来是张南瓜。丁巴以为又是劝他参加宣传队的,现在那个拉二胡的勒生,水平实在太差,走调走到他娘屋里去了。所以张南瓜还没有开口,丁巴就说,张姨,我不会参加的。张明英说,哦,我不是叫你参加宣传队,是叫你去开会,小街上就你一个名额。

开什么会?丁巴问。

张明英笑笑地说,下乡,你正好到年龄了。

丁巴一听,呆住了,差点把二胡甩到地上。

下乡当然不比拉二胡,你不去就不去。下乡谁敢违抗?违抗者是要拖去游街的,给你戴上破坏上山下乡的帽子,哪个鬼吃得消?丁巴就这样离开了宝庆城,下在城步县的深山老林,是鬼打死人的地方。丁巴提着行李一看,绝望了,那是什么鬼村子?就是几间棕黑色的木板屋,零散地落在树林间,像绿色衣服上的钮扣。当然,丁巴带去了心爱的二胡,这是他唯一的伴侣,是他的精神上的寄托。按说劳动之余,二胡还是能够帮他解忧的,打发这长长的孤寂的日子。刚开始丁巴还有兴趣,独自坐在山坡上,面对绿色的森林,百鸟啼鸣的天地,拉得十分投入。一拉就是半天,有一种特别的新鲜感,好像音乐也融入了大自然,成了天籁之音。只是没拉几天,丁巴却无心拉了,没有心情跟兴趣。身边连个听众也没有,拉给哪个听呢?难道拉给鸟听吗?在小街上,至少还有许多人听他拉二胡,这里呢?哪个来听?鬼听。何况农民又不晓得欣赏,也没有工夫听他拉二胡,人家为生计都愁得心脏痛。孤芳自赏吗?老是孤芳自赏也会觉得无趣。想起在小街上时,那么多人挤在他屋里,好不热闹。

丁巴很怀念那段风光的时期。

现在呢?不仅无人欣赏,甚至还有农民说他是神经癫子。不然怎么坐在山坡上一拉就是半天呢?鸡不喂一只,菜不种一蔸,只晓得拿着二胡割割割,割二胡能当得饭吗?

丁巴很沮丧,拉二胡也提不起精神。刚到深山时还三不三地拉几把,后来就无心拉了,把二胡放进琴盒里,让它做长期的休息。本来想挂在墙壁上,担心受潮,又把它摆在床边,让它变成哑巴二胡,或者说当成自己的睡伴。劳动艰苦,又没有吃的,农民对他又是要理不理的,似乎把他看成异类,这让他感到很苦闷。另外,还要经常遭受毒蛇的侵袭。有几回毒蛇竟然爬到床边,吓得丁巴哭了起来。娘卖肠子的,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比劳改犯还不如,劳改犯至少还不会这样孤独跟寂寞吧?当然他佩服那些农民,世世代代待在大山里也毫无怨言,很有耐心地迎接阳光迎接月亮,把日子一页页地翻过去。所以丁巴只想快点招工,跳出苦海。不然说不定哪天会自杀。如果下在农场,那还算不错,至少有几十上百号知青,有男有女,他拉二胡的兴趣就会大增,时时有人欣赏。可惜丁巴是单独插队,一个伴都没有。丁巴怀疑,这是不是张南瓜搞的鬼呢?故意害他的呢?丁巴招工心切,又无路可走,后来竟然天天看着墙壁上的毛主席像。心想,他老人家在北京城里生活,好不热闹。他老人家是否晓得一个叫丁巴的后生,独自待在深山里吗?丁巴竟然把希望放在毛主席身上。这是凡间最大的菩萨,求他保佑自己。丁巴每天出工回来,对着毛主席像默默地念三遍,请你老人家保佑我快点招工,快点招工,快点招工。

几乎成了丁巴每天的必修课。

后来偶然听说大山上有座古庙,说古庙的菩萨很显灵。丁巴又偷偷地去寻找,走进古庙拜菩萨。心想,这是天上最大的菩萨,自己把天上跟凡间的菩萨一起拜,招工肯定会有希望的。他所念之词是一样的,请你老人家保佑我快点招工,快点招工,快点招工。

古庙没有香火,破烂不堪,杂草遍地,也没有人进香。这对于丁巴来说很方便,不用担心,唯恐人家发现,说他知青还相信迷信。

古庙有七八里山路,丁巴规定每个星期去拜一次。

这几乎也成了丁巴每周的必修课。

丁巴是这样考虑的,自己在屋里拜毛主席像,在庙里拜菩萨,这是双保险。只要自己虔诚,还怕他们不显灵吗?丁巴的确很虔诚,在屋里拜,跪在地上。在庙里拜,也跪在地上。他完全可以拿稻草垫着膝盖骨的,却不垫,以显虔诚之心。

所以每拜一次,膝盖骨痛得很。

丁巴回宝庆父母家,自然只能拜毛主席像了,还不能让父母看到。这是他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晓得。至于庙里的菩萨没有拜,那也好办,回乡下时再补上。

三年半过去了,招工仍然无望,丁巴绝望到极点。每次回到城里,就不想去插队的地方了,不去又不行,他要靠劳动生活。尤其是听说许多人已经招工了,丁巴既羡慕又苦恼,不晓得要在深山待多久。当然,苦恼也罢,绝望也罢,还是继续拜毛主席像跟拜菩萨,决不落下一次。

有一天,丁巴忽然接到公社通知,说凡是懂乐器或打篮球的知青,某天到公社集中面试,说有几个单位要招这方面的人才。丁巴高兴死了,机会终于来了。哈哈,老子拜了三年半,现在终于显灵了。像这样机会不就是留给他的吗?临到公社的前一天,丁巴还拜了毛主席像,然后,又兴冲冲地到古庙拜菩萨。

第二天清早,丁巴提着二胡去公社。到公社要走六十多里山路,丁巴却一点也不感到疲累。像这样的好消息,就是像戏里的那句唱词,叫做深山见太阳。他兴奋死了,紧走慢赶,走到公社已经快中午了。丁巴一看,有许多知青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打篮球的,在学校的篮球场上面试,个个龙腾虎跃,把自己的拿手好戏显示出来。一部分是搞乐器的,在公社礼堂面试,人人精神饱满,十分投入,音乐声频频悠扬地传出来。

丁巴走进礼堂,眼睛一扫,看到有拉二胡的,吹笛子的,拉小提琴的,还有吹唢呐的,大约四十几人。他们很兴奋,又很有信心。主持人叫一个名字,就走上来一个。谁都明白,这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候,一定要拼命一搏,把最好的水平拿出来。丁巴赶紧报到,然后静静地坐在后面等着。他只注意那些拉二胡的。拉二胡的总共十个人,他觉得他们的二胡拉得一般,基本功都不扎实,有些人连曲子都拉不完,哪有他丁巴的功夫呢?他丁巴九岁就开始拉二胡了,是练了童子功的。这些人一看就是半路出家,怕他个卵。丁巴心里大喜,忽然有了十分的把握。这已经用不着谦虚了,看来头名非他莫属。

丁巴是最后一个来的,当然最后一个面试。丁巴一点也不性急,面含微笑,端着一钵子茶水慢慢地喝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他脑壳里在想象自己已经招回了城里,不是招在某个剧团,就是进了某个厂子的文艺宣传队。总之,他拉二胡都是坐第一把交椅。到时候,他一定要请张南瓜来看演出,以显示自己的大度跟报复。这个猪弄的女人害苦了他。自己没有答应去街道宣传队,她竟然拿国家政策来报复老子。老子刚过生日,她就来逼老子开会,想看老子的笑话。娘卖肠子的,老子进了城,看谁笑到最后。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是胜者。

有人喊,张胜利,张胜利。

丁巴一时还不适应,以为是喊别人。想想,才明白是在喊自己,不免自嘲地笑笑。赶紧举起一只手,大喊,哦,我在这里嘞,我在这里嘞。说罢,丁巴从容地走到前面,坐在椅子上,摆开架式,吱革吱革地调了调琴弦,又拿松香在马尾上涂了涂。然后,精神饱满地拉起来。曲子可以自由选择,没有限制,每人限拉一曲。

丁巴拉的是《赛马》,这是他拿手好戏。难度也很大,是想把别人镇住。况且这个曲子拉了多年,一定会拉得出色的。拉着拉着,谁知麻烦出现了,这肯定是很久没有拉的缘故,丁巴竟然出现几次失误。比方说,拉跳弓时,弓子没有跳起来,像马断了一条脚,很蹩脚。在拨弦时,手指头有几下没有拨到弦上,像有风湿样的。

丁巴隐隐听到有人发出轻轻的叹息声。

丁巴一时心乱,二胡拉得越来越差。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控制。弓子简直像一匹野马,疯狂地奔驰在草地上,一点章法也没有了。

好不容易拉完了,丁巴竟然满头大汗,没有一点愉悦感,也没有快乐,很沮丧。他呆呆地看着那个主持面试的女人,似乎还沉浸在噩梦之中。他没想到,自己拉得这样差劲。

那个女人好像是照顾他的面子,并没有说他,向他眨眨眼,示意他出去一下,好像有话对他说。丁巴悻悻地走出来,那个女人也走出来,拍拍他肩膀,遗憾地说,哎呀,要说基本功吧,还只有你强些。你呢,今天发挥得太不正常。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丁巴栽下脑壳,苦着脸没有说话,提着二胡默默地走了。

夜色像一幅阔大的纱幔,无声地罩过来。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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