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雪凌
事件本身
耿银桥,男,现年二十九岁,单县耿岗镇耿庙村村民,正月初三凌晨,喝农药自杀身亡。
晚了十分钟
段青梅住的地方离她婆家不算近。说是一个村,习惯上叫做前庄和后庄。段青梅住的前庄大多是这几年盖的新房子,红砖青瓦,有了前厦走廊,房屋里外都抹了白灰,搬过来住的多是结婚后分家另过的年轻人。前庄和后庄隔着一片树林子。树林子里什么树都有,结榆钱儿的皱皮老榆树,开香甜槐花的老槐树,还有柳树杨树和枣树。在前庄通往后庄的小路旁,左三右二还长着五棵李子树。李子树是段青梅婆家的,太老了,老得已经结不出多少李子了。李子树开花好看,结果也好看,开花时白花花一片,招来蜜蜂蝴蝶,招来一群流鼻涕的光腚小孩。小孩子摘花捉蝶,也糟蹋果子。生果子青黄青黄的,熟果子紫红紫红的,挂在枝头招人馋。段青梅的婆婆每年都为李子骂人,骂一些断子绝孙的话。树林子里还有一棵老桑树,是结甜葚子的老桑树,也是段青梅婆家的,老桑树也老了,每年披挂一身星星点点的紫葚子,招小孩子,也招乌鸦和麻雀。小孩子、乌鸦和麻雀每年夏天都围着桑树乐上一阵子,也挨青梅婆婆的骂,他们和它们都不在乎,吃一嘴的黑,吃一肚皮的满足和惬意。现在是冬天,开花不开花,结果不结果的树都光秃秃的,袒露着皱巴巴的肌肤,枝枝杈杈,张牙舞爪着,丑陋得很。后庄上一大片土房子掩在张牙舞爪的枝杈间,显得灰头土脸。
这是一个早晨,一个冬天的早晨。夜还没有醒透,前庄、后庄和树林子都还在慵懒的睡意中。没有风,空气阴森干冷,树不动——树不动是因为没睡醒,也叫空气冻得麻木了,动不了。
段青梅出了家门,走在从前庄通往后庄,从她家通往她婆家的小路上。段青梅像一截活动着的木桩子。她的身材高高大大,脸色土黄土黄的,脚下磕磕绊绊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她婆家走。村上的人都记得,那一天,青梅身上穿的是一件玫瑰红的、帽檐上有一圈据说是貉子毛的羽绒服。他们后来还知道,这件羽绒服是她的男人银桥买给她过年的,过年那天她没穿,初二那天她没穿,初三一大早,她穿在身上了。
段青梅觉得到她婆家的这段路真是长到天边了,她看着婆家的宅子在眼前,就是走不到它跟前去。段青梅婆家的宅子临着街,土院墙东倒西歪,挡不住鸡飞狗跳。房子像所有的后庄老房子,残破衰败,老态龙钟。两间偏房是段青梅熟悉的,她在那里住了三年。段青梅对这所老宅子充满厌恶和仇恨。耿银桥答应一结婚就让她住上新房子,他没做到。他让她住的偏房低矮,潮湿,阴冷,闷气,和她婆婆在一个院子里。段青梅和婆婆没话说。她成天拉着一张脸,就是婆婆欠她房子的一张脸。新房子一封顶段青梅就逼着男人从老宅子里搬出来,除非逢年过节,除非万不得已,段青梅再不肯踏进老宅子半步。
段青梅跪在老宅子前,离老宅子门楼有五六步远。说是门楼,也就极普通的对开双扇门,顶着低矮的门头,门头上几片灰瓦,掩在蓬勃的狗尾巴草中。门板在青梅结婚那年用黑漆漆过,因为过年也被扫过,黑漆大部分剥落了,露出大块大块的灰色,门上贴了醒目的红对子,是她的公爹“老抠”找隔壁王老师写的。左边门框上写着“福临门第门耀彩”,右边写着“寿在堂前堂生辉”,门脸上分别写着“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几个大字,横批上写着“三阳开泰”。
段青梅跪在老宅子前磕着响头一遍遍地说,爹,娘,银桥他喝药了;爹,娘,银桥他喝药了……
段青梅的身前身后铺着满地的爆竹屑,红红白白的。她的婆婆开门时,旋起一阵风,那些纸屑绕着段青梅飞起来,转起来,转得她的婆婆头有些晕。
银桥送到附近医院时,医生拿手试了试鼻息说,晚了十分钟。
段青梅从前庄走到后庄,从她家走到她婆家用了多长时间呢?她在她婆婆老宅子门前跪了、喊了多长时间呢?段青梅没喊她邻居。
她怎么就没喊她邻居呢?
前一天晚上
前一天晚上是正月初二的晚上。
临睡前,段青梅恼怒地说,正月初二谁家闺女不回娘家门?就你能,就你算个男人,就你说了算!银桥说,不是大哥二哥回来了吗?他们明天就走了,他们走了咱再回也不晚,又不是刚过门的新客,谁稀罕咱!段青梅憋了两天的火气一下子爆发了。段青梅正在收拾她大嫂二嫂给他们一家捎回来的衣服,单衣棉衣都有,大嫂捎回来的衣服包在一个半旧的碎花布包袱里,二嫂捎回来的衣服装在一只半旧的旅行包里。段青梅把衣服都抖落出来了,摊了一桌子,分不清哪是大嫂给的,哪是二嫂给的。段青梅把它们一件件扔在耿银桥身上。
耿银桥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春节节目,唱的,跳的,闹哄哄的,都说着恭贺新禧的吉庆话。段青梅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再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说,你大哥二哥回来怎么了?他们不该回来吗?他们回来是看他爹娘老子的,又不是来看你的,非得你陪着?看你那个下贱样,你大哥二哥一回来,你就不是个人了!就你在厨房里忙活得紧,他们是这个家的什么人?都把自己当客了!看你大嫂二嫂那个样,刷锅洗碗都不肯搭把手,都怪把自己当个人呢,那把咱当什么了?就活该咱伺候他们?一样的儿子一样的媳妇,凭什么咱就得伺候他们?看你爹你娘那个巴结样,平常一张脸拉二里地,见了他们嘴咧得像烂裤腰,把他们都当祖宗供着了!狗眼看人低,拿咱不当人,平常还不都是咱跑前跑后的?头疼脑热还不都是靠着咱!往后姑奶奶谁也不伺候了!让他们回来伺候吧!哼,别以为谁稀罕他们这一堆破烂货,年年捎回来一大包,外人看着还挺讲究,还以为咱占多大便宜,其实就是一堆破烂货!段青梅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又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
银桥把眼睛从电视里拔出来,说,咋就是破烂货了,哪一件不是七八成新?我一年到头的衣服不都是大哥二哥捎回来的?人家还都眼馋呢!
眼馋!眼馋个屁!瞧你那个没出息的熊样!你还算个男人吗?你娘一窝生你弟兄仨,咋让我摊上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货!算你说对了,俺家没谁稀罕你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你八百年不去也没谁稀罕你,你一千年不去也没谁稀罕你!你每回去给俺爹俺娘拿啥值钱的东西了?哪回不是仨瓜俩枣,就把俺爹俺娘打发了?俺家不稀罕你那仨瓜俩枣,还不够寒碜人的!看看俺姐家,人家哪回去不是酒就是肉的,你不嫌丢人俺还嫌丢人哩!你今儿个不去咋不说你不敢去?你也知道啥叫丢人!大年初二,闺女回娘家是天经地义的,到了你家还就行不通了!你看看你多像个男人,多有能耐!能管住媳妇不回娘家门!今儿个俺姐仨说好的都回娘家,就差我一个,你让我往后怎么在嫂子跟前站,怎么说得起话?我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货!
段青梅说到这里已经声泪俱下了,可她没忘了往男人身上扔衣服。耿银桥陷在衣服堆里。他的左脚上是一顶给他儿子的红黄相间的毛线织的瓜皮帽,右脚被一件深蓝色的毛线衣盖住了;他的左肩上搭着一件红白相间的滑雪衫,右肩上挂着一件灰西服;怀里堆的衣服把银桥看电视的视线给挡住了。耿银桥整个人埋在衣服堆里,披挂着一身的红黄青蓝灰,看上去滑稽得很。他有些蒙,不知是被媳妇扔过来的衣服砸的,是被电视上唱啊跳啊的画面晃的,还是被媳妇声泪俱下的哭诉哭蒙的。
而段青梅的哭诉远没有完。她把衣服扔完了,又把男人的枕头扔过来。她说,还说什么狗屁新客,提起这回事我就恼你八辈子祖宗!那一年俺庄上三家嫁闺女的,人家都是去的小轿车,就你家开个破面包;人家银杏家的礼盒子上,抬了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石榴家的礼盒子上,抬了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就你家,抬了一头猪,那也算猪!像只猫,把我们老段家的脸面都给丢尽了……说好一结婚就让我住上新房子,说的可比唱的好听,结婚三年我才住上自己盖的房!算我姓段的瞎了眼,这辈子找你这么个三槌子捶不出个屁来的窝囊废!
段青梅骂得有些累,她把两件没舍得扔出去的衣服放在了桌子上。一件是大嫂给她的蓝方格子呢大衣,样式好看,看上去像新的一样;另一件是给她儿子的蓝毛衣,崭新的,胸前绣了一只胖乎乎的大熊猫,儿子喜欢。段青梅叠了小心放好了。段青梅本不想拿衣服撒气的,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把那些衣服都扔到男人身上,她现在已差不多消气了。
临睡前,她对仍陷在沙发里的男人说,咋不死了你!怂货!
这话段青梅也不是说过一遍两遍了,说过多少遍,她自己不记得了,像一句口头禅。段青梅说过之后都意识不到她说过这话了。段青梅忘了这是大年初二的晚上了,离地三尺有神灵,上天的神神鬼鬼都还没走远呢,有些压根儿就还没走,像火神爷,要等着初七放鞭放炮送他他才走。天庭遥远,路途寂寞,这些神啊鬼啊的,也希望路上捎个伴哩。
段青梅说完那句话她就走到里间屋钻进被窝睡觉了,和她儿子壮壮睡的一个被窝。她把儿子那边的被角小心地压好,段青梅甚至想,就是后天回娘家,又有什么要紧呢,又不是刚出嫁的闺女,就是刚出嫁的闺女,也有初三初四才回娘家门的,顶多跟她爹娘哥嫂解释几句,说她大伯哥嫂从城里回来了,还没有走,他们先回了不好看……料想爹娘哥嫂也不会说出别的话。
段青梅躺在被窝里,把准备回娘家一家人穿的衣服和给爹娘拿的礼物在脑子里又计划了一遍。她要穿上男人给她买的那件玫瑰红的、帽檐上有一圈貉子毛的羽绒服。初一她没穿——那天她大伯哥嫂都从城里回来了,大嫂二嫂都穿了那种帽檐上有貉子毛的羽绒服,她知道她们穿得比她档次高,既然她们是城里人,既然她每年都要从她们手里接过一大包一大袋过季衣裳,她就索性穿家做的棉袄过年吧。她心里有些酸溜溜,可她脑子里的小算盘也扒拉了不少遍,她家确实省了一年四季的衣服钱,这些衣服穿在男人、儿子和她身上,让人艳羡得很哩。段青梅要把她的有貉子毛帽檐的新羽绒服穿到娘家去,赚娘的夸奖,赚嫂子的艳羡。她敢肯定嫂子和姐都不会有她这么好看这么贵的羽绒服。四百八十块!银桥他发什么疯啊,腊月二十八那天他花四百八十块钱给她买了一件玫瑰红的、帽檐上有貉子毛的羽绒服!她高兴,但她还是骂了他,骂他不会俭省过日子。她要给儿子穿上她大嫂给买的那身牛仔服——二嫂给买的那身新衣服初二时她给儿子穿上了,穿了一天弄脏了。就让男人穿她年前给他买的那套西服吧,五十元一套的路边货,可是崭新的,挺括的。给爹娘的礼物是早已备下的一箱子四君子特曲酒,四盒点心,走到集市上再买一箱桔子好了,不买桔子买苹果也行,买甘蔗也行……
困意袭来,然后她就睡着了。
前两刻钟
银桥起来小解时发现了那瓶子农药。
半斤装的久效磷,掩在茅房一角红红白白的鞭炮屑中间。
银桥撒完尿,在昏黄的灯光下,在被尿液淋湿瘪下去的鞭炮屑中间,发现了那瓶没有启封的久效磷。
银桥家去年种了两亩芦笋,两亩棉花,为着芦笋棉花增产增收他买过新硫磷、氧化乐果、久效磷,还有好几种忘了名字的农药。村里有一家代卖农药的小卖店,店主会告诉你治什么虫子用什么药,防什么灾病用什么药,用多大剂量效果好,一亩地得用多少药……银桥不记得怎么就多买了一瓶久效磷,一定是放在那里给忘了,又买了新的用了。银桥看着那瓶久效磷愣了愣,然后他就拉了灯绳提着裤子回屋了。他觉得脑袋还在发蒙。电视上仍在歌着舞着唱着,乱糟糟的一团,地上、沙发上都堆着衣服。他在沙发上扒拉出一块地方坐下来,看着电视又不知在看什么。他怎么就看着电视睡着了呢,这么冷的天,他竟在沙发上睡着了。好像也没做什么梦,也许做过,但记不起来了。
银桥觉得冷,他的手脚都麻木了,好像整个身子都麻木了。电视仍在蹦蹦跳跳乱哄哄,他蹲下身子开始整理那些衣服。手不听使唤,他差不多算是比较整齐地把那些衣服整理好了,叠了不规则的一摞,摆在沙发的一头。他把屋门拉开一条缝,走出来,拉亮了院子里的灯。他拿起大扫帚开始扫那些鞭炮屑。这些鞭炮屑在大年初三这天太阳出来之前不能扫,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扫,反正就是不能扫,就像大年初一这一天,太阳出来之前不能往院子里泼洗脸水一样,大年初一的鞭炮屑要等初三这天太阳升起来之后才能扫。要是没太阳,要是阴天下雪下雨天,也得等到出太阳那个时辰扫。祖祖辈辈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全村子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银桥他神使鬼差,他不但在大年初三凌晨把院子里的鞭炮屑扫了,还把墙旮旯茅房旮旯的鞭炮屑也扫了。看看院子里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就很有点沮丧地把大扫帚靠着茅房门口放下了。
他放扫帚时又看见了那瓶子久效磷。那瓶久效磷仿佛一直在那等着他。它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绿幽幽的光。 耿银桥晃晃荡荡地向着那瓶久效磷走过去,弯下腰,把它拿在手里。他放在眼前端详了一阵子,他把它使劲地摇了摇,晃了晃,说不上药瓶子和手哪个更冰凉。他的手有些抖,但他还是把黑色的塑料瓶盖旋开了。一股香甜的味道围绕了他,焦渴饥饿的感觉袭击了他。银桥嗓子冒着火,肚子咕咕叫。
他想起夏天中午两三点从田地回到家,看到一勺子凉水、一盆凉面条的感觉。他仰起脖子把它们灌进喉咙。喉咙里火辣辣的,是被香香甜甜的液体滋润的,瓶子掉落在地上,碎了,像完成某种使命似的,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
耿银桥往屋里走,他不知道他走得摇摇晃晃,从茅房到屋门口也就十几步,他左拐右拐在院子里留下了很多散乱的脚印。他推开堂屋门,又推开里屋门,走到床前头,摸了摸儿子壮壮的脸。壮壮吃得胖,脸上肉嘟嘟的。壮壮咧开了嘴,在梦里笑出了声。他对儿子说,儿子,乖,好好听妈妈话……他也想摸摸青梅的脸,手抖得厉害,就没有摸。他对青梅说,青梅,我不窝囊了……青梅,我对不起你……青梅,你以后管好儿子……青梅,我难受……
段青梅听见了男人说的那些话。
她觉得好像是在梦里,一个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跟她说对不起,要她管好儿子……她还听见那人痛苦的呻吟声……声音缥缈,像她男人的,又好像不太像。
她想睁开眼睛仔细地听,可她就是睁不开眼。眼睛被什么粘连着,手脚被什么捆绑着。
段青梅困在梦里,醒不过来。
大前天
大前天是年初一。
初一这天,青梅一家饺子吃得早。
夜里十二点,银桥刚点响鞭炮,青梅就把饺子下锅了。他们是就着春节晚会吃的年夜饭。前庄上的年轻人大多是这么过年的,他们跟着电视上数倒计时,10,9,8……3,2,1……噼哩啪啦放鞭炮,烟雾缭绕下饺子。他们都认识那个惯会煽情的主持人倪萍,他们也都喜欢长得漂亮的周涛和董卿,对那个年年上春晚的赵本山,他好多小品段子他们都耳熟能详,他们也评说春晚的节目操蛋不操蛋。吃罢年夜饭,年轻的媳妇都禁不住困,倒头睡下了。小孩子早已睡熟了,鞭炮声也惊不醒。他们最盼着过年,又等不着年,他们在睡意沉沉中被父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抱出来吃饺子。饺子是一定要吃的,年夜饭是团圆饭,就是出门在外没回家的人,家里也要给盛上一碗饺子,放上一双筷子。小孩子耷拉着头,眯着眼,听凭父母往嘴里塞饺子,全然失了盼过年的那股子兴奋劲。父母拿压岁钱逗他们,也逗不起他们的精神来。好在都是年轻的父母们,也并不真拿年夜饭当回事,各人胡乱地吃几口,让孩子也吃一口,就算过去了。
吃过年夜饭,年轻的男人有的睡去了,有的继续看电视,也有的从除夕夜就聚在一起喝酒打牌。银桥没出去喝酒也没出去打牌,他一个人继续看电视。吃过年夜饭,青梅睡了,儿子也睡了,他又看了会电视,觉得困,就关掉电视和衣睡了。他是被噼哩啪啦的鞭炮声聒醒的。后庄上是老传统,天快亮时放鞭炮下饺子。银桥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醒来,对青梅说,起吧起吧,天快亮了。他又说,说不定大哥二哥他们早都到了。他又去逗儿子,说,壮壮起床喽,过年喽。他拿一张崭新的五元票子轻轻地刮儿子的脸,他说,壮壮壮壮快起来,看看你姐姐来了没有。壮壮醒了,听到鞭炮声,高高兴兴地嚷嚷着,过年喽,姐姐来喽,放鞭炮喽。
青梅给儿子穿上新衣服,洗漱了,一家子朝婆婆家里走。到了婆婆家,果然大哥二哥两家都到了。大哥二哥都在城里上班,离家有三十多里路,他们是一大早赶回家过年的。寒暄了之后,分别给各家的孩子发压岁钱。青梅的婆婆也给每个孩子发了十元压岁钱。青梅的公公老抠说,你哥仨挨家转转吧,别忘了去看看东头你二大爷,只怕撑不了几天了。
青梅和嫂子拉着家常,她们也去拜访了几家亲近的婶子大娘家。三个孩子,老大石桥家的十岁,老二木桥家的五岁,银桥家的壮壮三岁半,石桥木桥家的都是女孩子,只有银桥家生了一个带把儿的。三个孩子玩在一起比炮仗,两个城里来的孩子慷慨地把她们的烟花炮仗拿出来送给壮壮,她们一个接着一个把烟花炮仗在院子里燃放了,夜明珠,闪光雷,二脚蹬,还有可以拿在手里点着的小花鞭,引来不少邻家的孩子眼巴巴望着。来给青梅公公、婆婆拜年的也不少。早已经不兴磕头了,来的人都说大娘大爷给您磕个头吧,可也没谁跪下去真磕,说一些起得早啊过年好啊的吉庆话,然后说还得挨家转转,就走了。
银桥在拜年时两次说了不该说的话。
按说呢,拜年由他大哥二哥领着,他们又是从城里回来的,见了人,寒暄问候有他们,他只管跟着哼哼哈哈就行了。往年都是这样的。今年银桥他抢话说。
一次是在村东头的二大爷家。二大爷九十四岁了,是村上年纪最大的。二大爷没什么毛病,他只是太老了,老得已经三天没吃一口饭,三天没说一句话,三天没睁开眼睛了。银桥哥仨进去时,没等他大哥二哥说一句话,银桥就抢着说,二大爷,过年吃了几碗饺子啊?可得多吃一碗,明年保不准就吃不上啦。二大爷的儿子媳妇都在跟前呢,他们面面相觑,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好。银桥他大哥二哥也都愣住了,讪讪地说了几句吉庆话,准备出门。哥仨准备出门时,三天没睁眼的二大爷眼睛睁开了,三天没说一句话的二大爷一字一句地说,桥呀,保不准——明年——谁吃不上饺子……没说石桥木桥和银桥,可明摆着回的是银桥的话。
另一次是村西头的二奶奶家。二奶奶今年七十三,身体硬朗着呢,一进门,银桥就说,二奶奶起得早吧?都说七三八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看您这身子骨,再活个十年八年没事儿!二奶奶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二奶奶很诚恳地说,土埋脖子的人啦,活今儿没明儿的,往后的好日子还不都是你们的!银桥说,二奶奶,这话咋说哩,您别看我今天活蹦乱跳的,说不定还活不过您哪……银桥他大哥石桥终于忍无可忍,冲着银桥呵斥道,小桥,你给我闭嘴!大过年的你胡说些什么!石桥不迷信,可再不迷信也不愿意他兄弟大过年的尽说些死呀活呀的晦气混账话。
银桥大过年的他吃错药了!
前三个月的一天
是九月上旬的一天吧,村里来了两个串乡刨树的。银桥原准备去种剩下的二分小麦去,一出家门撞上了。银桥说,老哥,跟我去看棵树,看看成材不。
银桥家的老宅子前,长着一棵大梧桐,一搂多粗,是他爹老抠在银桥出生那年栽下的。银桥说,给老人做喜活,看看屈才不。年长的一位伸胳膊搂了,又用手揸开五指比划了一阵,说,这树有三十年了吧?做活,正合适,包你都是独板,包你够敞亮。家乡人把做棺材叫“做活”,给活着的老人预备下棺材叫“喜活”,做活尤以树粗树直能做独板为上品。银桥说,那就刨吧。银桥又说,这棵树,和我一般大,是生我那年栽下的。于是就刨了,锯成了一尺多厚的板子。村里人见了,都问,小桥,准备做什么呀?银桥说,做喜活。听的人都愕然,但都说,桥,这么孝顺,这么早就给爹娘预备下了?银桥说,反正得做,早做早了一桩心事,也省得到时候抓瞎了。
银桥的爹老抠心里不痛快。银桥不吱一声把树说刨就刨了,就算是给老子做喜活,咋着也得先吱声啊。他老抠才六十岁,他老伴比他还小两岁,两人都没病没灾的,这么早就把喜活预备着,总让人心里不是个劲,堵得慌。老抠心里堵,也不好多说啥,小桥把喜活为他老子准备着,孝哩。老抠只是说,截了板子放着阴干吧,过他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再做也不晚。可只过了一个月,银桥就把木匠请到家里了,就把活做好了。
活是好活,一掌多宽的板子,都是独板。木匠的手艺好,没用一根钉,都是用榫子合的。五尺五高,七尺七长,敞敞亮亮的。银桥爱惜它就像爱惜自己的新房子。他在院子东南角打扫了一块干净地皮,用砖四下里垫了,垫了四层,把活架上去,让太阳给烘着。阴天下雨,银桥用一块塑料布把活严严实实地遮了盖了。腊月十三下第一场雪,银桥找人把活抬到了屋里。银桥说,也干透了。第二天,他赶集买了两盒漆,一把刷子,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它乌黑发亮能照见人影子。
当初银桥扔下麦种刨树时,青梅就恨恨地说,你爹你娘一时半会死不了,你给自己留着吧。银桥把木匠请到家里时,青梅又恨恨地说,你爹你娘一时半会死不了,你给自己留着吧。银桥围着喜活一遍一遍刷油漆时,青梅气得咬牙切齿,说,当初盖新房子你都没这么上心过,你给自己留着吧!
关于住宅
银桥家的房子是三间正房两间偏房。三间正房东面两间是相通的,西面一间留了单耳房,做了卧室。谁家盖房这样布局呢?西单耳房叫做孤独房,主主人不利;偏房是西偏房,西偏房与正房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三尺三,脱气了,主家人不和;银桥家的茅房放在了院子的东南角,有碍风水。村里的很多人都记得,银桥盖房上大梁时,他爹老抠只买了一盘五十头的小鞭炮,还是陈年旧货,响到一半,不响了,又点了第二回。
后来很多人都指指点点的,在前庄通往后庄的树林子里,那棵长在水坑沿上的,遭雷劈过的歪脖子老柳树,正对着银桥家的三间正瓦房。不是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吗?前面倒是没有桑树,可这棵老柳树,谁也记不清它有多大岁数了。他是后庄李老头家的,李老头光棍一条,他死后李家绝户了。李老头春天死的,夏天这棵歪脖子老柳树就遭了雷劈。咔嚓嚓一个响雷,一个火球滚动着把老柳树劈去一半。按说呢,就是遭雷劈也轮不到它,在这片树林子里,它够老,却不够高,有好几棵柳树都比它高,有好几棵杨树槐树也比它高。再看那个三角形的水坑吧,虽然隔着几行子树,也正对着银桥家的正房哩。风水先生说,这样的水坑水塘子,风水上叫做“寡妇池”。再说房前屋后也不该栽果树的,青梅她婆婆栽的是李子树呢,“李子行里抬死人”,说的是李子吃多了没好处,总归是不吉利,青梅她婆婆,真是白活了一把年纪了。
唉,这些个问题,存在了这么久,以前怎么就没注意过呢?
关于姻缘和名字
青梅的娘家离得远,有五十多里路。青梅的婚事是一个远房姑奶奶做的媒,她姑奶奶早些年嫁在后庄了。因为远,才没能够打听清——青梅在嫁过来之前就许配过两家了,还克死过一个未婚夫。
第一家是邻村的,见了面,收了彩礼,吃了订婚酒席。从见面那天起,小伙子就得了一种怪病,贪吃、嗜睡,一顿能吃三斤馍饭,一天要睡二十个钟头。青梅的娘不愿意,找媒人要退婚。男家说,又不是什么大病,正在治哩。拖了一年,没什么好转,人胖得不成形了,连路都走不动了。青梅的娘死活不肯了,说,莫误了俺闺女一辈子。退婚,又不答应退彩礼。三万三呢!媒人从中斡旋,说,女方提退婚,没有不退彩礼的道理。青梅的娘说,俺闺女都叫人家摸过了,都喊过人爹娘了,俺闺女名声都败坏了,不问他们赔钱,都便宜他们了。男家婶子大娘一大群,在段桥骂了三天三夜,还用屎尿把青梅家的大门泼了糊了。也该着青梅说不起话,一退了婚,那小伙子的病竟不治而愈了。据说已经结了婚,生了大胖儿子,日子过得火火旺旺的。第二家是二十里之外的,见了面,收了彩礼,也吃了订婚酒席,两家都满意,都定好是腊月二十六的喜事了。腊月二十四,那个模样周正的小伙子开着三轮车去集上操办酒席,回来时自己把三轮车开到沟里了,沟不深,车没坏,一车的鸡鸭鱼肉都在,人看不见伤,命却丢了。
青梅的姑奶奶是银桥五服边儿上的本家奶奶。当初青梅的姑奶奶是受青梅娘嘱托给青梅寻婆家的。之前自家寻的两户人家,一病一死,在当地坏了名声,让人在背后嚼了不少舌头。她娘说,嫁远一些吧,就想到了青梅的姑奶奶。五十多里路,在乡下已经算是挺远的距离了。她姑奶奶就寻到了老抠家老三银桥身上。银桥相貌平平,黑脸膛,小眼睛,阔嘴巴,心眼脾性不坏,也懂理,也勤快,配青梅绰绰有余了。她姑奶奶说青梅尽照着好处说,说姑娘样样活儿精通,是极贤惠、极明事理的,属兔的,比银桥小一岁。见了面,银桥娘和银桥爹都没相中,银桥娘说,“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这姑娘颧骨都能当切菜刀用了。可银桥相中了,银桥愿意,他爹娘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银桥怎么就相中了呢?银桥就觉得姑娘顺眼,他心里乐意。以前也相了两三个姑娘,都比青梅长得好,可银桥他就是看着不乐意。青梅觉得银桥矮了些,黑了些,身子骨单薄了些,可她还有啥好挑的?她姑奶奶她娘都压着嗓子呵斥她,别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人家不嫌就烧高香了。事就这么定下了,见了面,送了彩礼,然后结婚过日子。也吵也闹,都是青梅在吵在闹,银桥多半由着她,银桥没还过嘴,也没动过青梅一根手指头。倒是青梅,就没听见她对银桥说过一句温情的话,阴损刻薄,动不动就咒男人死。哪有那样咒骂自己男人的?青梅实属牛,比银桥大一岁,银桥属虎,犯克哩。命相上说,牛虎相斗,受伤害的是虎不是牛,虎逞一时之威,牛韧性长。
青梅的娘家村,名字叫做“段(断)桥”。这个事实,也似乎在银桥死后才被注意到。再说,老抠家三桥,石桥木桥银桥,银桥怎么就叫了银桥呢?乡下的孩子,这名字叫得金贵了。若是和他哥一样,叫个土桥田桥林桥什么的,兴许就不会出事了,即便叫了银桥,也该有个狗蛋猫蛋什么的小名贱名配着,却没有,只叫了银桥。银桥命里缺木,没补,犯了命局的喜用神,违了生辰八字了。
入 葬
主事的是三叔。三叔原先是生产队长,后来生产队解散了,三叔很是失落了一阵子。三叔很快就发现了一块新领地,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两千多人的大村子够他忙活的。
三叔站在银桥家的院子里,满脸庄严肃穆。他呵斥着乱跑乱窜的孩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银桥的后事。银桥被装殓在他为他爹准备的棺材里。棺材停放在院子的东南角,他垫的砖还在,棺材就放在了砖上面——家有白发人,银桥进不了屋。
青梅在屋里的沙发上趴着,寻死觅活的,由三两个年轻媳妇守着;银桥的爹娘,在老宅子里哭天抢地,嚷着要见儿子最后一面,三叔没让。三叔让几个年纪大点的女人守着陪着劝着,三叔说,可不敢再添乱子了。银桥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没回城,全都来了,哭得哀哀痛痛的。他大哥哭了一阵子就不哭了,爹不能来,他就是一家之主了,三叔安排事情总要向事主汇报的。他大嫂哭得痛。他大嫂哭着说,小桥呀,我的好兄弟,你咋这么想不开呀,你咋走了这条路呀,我进这个家你才九岁,我看着你长大的呀。你从小好说好动,你不是一个想不开事的人呀,你这回咋就想不开了呀。你千不该万不该呀,我的好兄弟……哭得一院子的人都跟着哭,都唏嘘着甩鼻涕抹眼泪。
下午入的葬。
青梅由她两个娘家嫂子架着到了坟地里。她的头发乱着,头耷拉着,嘴张着,嗓子哑着,听不清哭诉的什么。青梅身上还穿着那件帽檐上有一圈貉子毛的玫瑰红的羽绒服。村上人都恨恨的。棺材入土时,都希望她往棺材上撞一下,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好。却没有。青梅木木呆呆的,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一些女人的愤怒都写在脸上了,有些狠话还说出了口——早巴望着男人死了吧!早有相好的了吧!穿得那么艳,要搭台庆贺哩! 真是蛇蝎心肠啊……
三岁的壮壮为他爹摔的老盆。壮壮穿了孝衣戴了孝帽子,他只觉得好玩。一整天他都没哭一声,这么多人在家里,真是热闹。他大伯递给他一只土盆子,要他往两块砖头上摔。他开始不敢摔,怕爹娘出来打屁股,仰头左右看了,那么多大人,都鼓励他摔,他就使劲地摔了。“啪”,碎成好多瓣。壮壮觉得好玩,他开始还怕爹过来打他屁股,爹没来,娘也没来,他就咧开嘴笑了。一块碎片有些大,他笑嘻嘻地跑过去,蹦几蹦,拿双脚使劲儿跺碎了。
村人的愤怒
青梅三天没出家门。
到了第四天,青梅下了床,走出屋,走到院子里,走到一辆地排车跟前。
青梅开始往车上装东西,先是嫁妆,再是粮食,然后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东西。
拉了四五天,村里人有些看不过,都跑去给银桥爹娘说,都说不能便宜了她,都说不能让她把东西都拉娘家了。老抠耷拉着眼皮说,随她吧。银桥的娘,青梅的婆婆,那个为一颗李子一把葚子能骂三天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说,随她吧。来说的人把嗓门都提高了,把你孙子壮壮也给带走啦!老两口还是那句话,随她吧。
这老两口,这一家子人,都中邪了吧!
连自己的孙子都不要!都不留!
草帽吓着了
草帽是银桥东邻家的孩子,五岁了,天天去喊壮壮玩。这一天早晨吃过饭,草帽又去喊壮壮玩,喊了几声不答应,就回了。回到家就喊头疼。
草帽妈抱了草帽去后庄找他奶奶。他奶奶从水缸里舀碗水,拿了三根筷子,在屋门口坐下,把碗放地上,把三根筷子并一起,在碗中央立住了——他奶奶说,是谁,站住,是银桥吧?三根筷子并一起,在碗中央站直了。
他奶奶用手指蘸了蘸碗里的水,在草帽的额头上弹了弹,然后把那碗水在门外泼掉了。
他奶奶说,知道你死得屈,可是阴阳两界,你不能再到家里来,到家里来你去你家,不准再招惹俺家小草帽,再招惹俺家小草帽,不饶你个屈死鬼!滚吧,滚得远远的! 再问草帽,头不疼了。
埋着银桥的那块地附近,没有人敢去做庄稼活,路过地头的,有几个大人也被吓着了。都用水泼,都骂,你个屈死鬼,阴阳两界了,还来做什么!滚吧,滚得远远的!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