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晖
向满爹在这个镇上待了有八十多年了,人们都说,他是个怪人。
湖南西部靠近湖北、重庆的地方,有一条河叫洗车河,沿河而生一座小镇,因河得名,就叫洗车镇。镇子由来已久,清朝时曾为连接湘鄂渝边区的重要商埠,可谓“津通巴蜀,水达辰沅”。但时过境迁,如今,谁也不靠行船来出远门,打货做生意了。又因公路交通不便,这座古镇渐渐被人遗忘。
向满爹打记事起,就感觉除了在邻镇的那几年,再没有离开过小镇,不但是自己,爹娘、爷爷奶奶也没有。小的时候住在山下梅河街一座很大的院子里,有阁楼,有天井,天井后头还有两进屋。后来爷爷死了,爹爹挨批斗跳河自尽,这座院子搬进来七八户,他们一家挤在天井旁边的东屋里,九户人家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直到他娶上媳妇菱芝。
一间屋子,哥哥娶妻生子后就很挤了,娘操心他今后的住处,想在屋外搭一个小偏屋,公社的人不准。娘急得睡不得觉,老是唉声叹气。有天他到东山街去,走着走着不觉就到了山顶。东山街是沿山而建的,但最高处没人住。说是阴气重,有一些坟墓在那里。
向满爹是小辈人对他的称呼,他原本有个很文气的名字,仲秋。很少有人这么叫,小时候长辈人叫他毛头,毛头毛头的,他也听惯了。向毛头,或者向仲秋那天站在山顶上,洗车镇尽收眼底,洗车河像女人的腰肢一样扭动着向天外奔去,她的两岸,排列着人家。黑色的屋顶像小孩子黑黑的脑袋,远远近近,近的似乎就在眼前,用手伸一下就可以摸到,远的,成群结队向外延展直到消失。想到孩子,他咧开嘴笑了,他想到两个侄子,还有院子里哭闹的那些,每天在他眼前奔来跑去的,他很少烦过他们。
他环顾四周,荒草已经漫到腰身了,低下去的几片,是别人家的祖坟,他用眼量了一下,这里可以建多少幢屋?他猛的升起一个念头,家里那么挤,为什么不搬到这里来呢?
晚上,他把想法告诉娘,娘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以前家里那么宽敞,长工伙计们住的都是很好的屋子,现在,轮到毛头这代,要到坟地里去住了。仲秋劝她,那里风水真的很不错,站得高望得远,阴宅还能保佑他呢。
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娘最后点头了。隔了几天,他和哥哥到山上把荒草都砍了,山顶收拾出来,除了建房子,还可以辟出块菜地来,种上蔬菜玉米。哥哥看了兴奋得直搓手,这下家里不愁吃了。阁楼上还藏了些木料,他俩隔三岔五地运上去,哥哥从小跟伙计学的木工手艺还在,兄弟俩起早贪黑,晚上防人偷材料就睡在山上,几个月过去,新房子悄悄地建好了。
木料还是不够,只能做两间屋,暂且一间睡觉一间做堂屋,以后增人添口,孩子长大后再说。他们把菜园辟在房子内侧,这样偶尔有上山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他和哥哥在建好的房子前走来走去,山上的凉风吹得他俩衣服都掀开了,看看山下,一切那么小,他都找不出哪栋房子是他家的。一切那么新鲜,新木的味道闻着很舒服。他想好了,等到娶亲时,再把房子全部刷一遍桐油,好迎娶新媳妇。
还是被人知道了。那天他看到公社支书在他家门口转悠,心里有种不祥的预兆。一进屋,娘就告诉他,支书来过了。不知是哪个不积德的人看到了,跑到支书那里告状。支书让她和儿子们商量商量,把房子拆了,木料交公。
他听了一股血直往上涌,拿了菜刀就往外冲,娘急得一把抱住他,对他说,“毛头,你这么做是不让我活呀!镇上已经把我们一家人逼到绝路上了,我这条命丢了就丢了,我就死在他家里!”娘从柜子里翻出一根麻绳,对他说,“我就不信他支书家不怕我变成厉死鬼找他们。我先去,你马上去找你哥,随后就来。”仲秋明白了,叮嘱娘一定要当心,说完拔开腿就去找哥。
等仲秋和哥赶到支书家时,他家门口已经围了好些人,他拨开人群往里冲,看见娘抱着那捆绳,边哭边说,“我们一家怎么得罪你们了!已经逼死了当家的,还占了我家房子,把我们逼到山上替你们祖人守坟都不准,既然没有活路了,都死了干净!”仲秋一把抱住娘,说,“娘,要死就死在一起,死了他们就舒服了!”说完从娘怀里抽出绳子往梁上挂,说,“娘,儿先去了……”
吓得支书赶紧过来抱住仲秋,剪了绳子,忙说,“有话好讲有话好讲!”
媳妇是小时候就说好的,算不得娃娃亲,没有正式行过礼,只是娘和她的姐妹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罢了。这些年他家里遭遇不测,那边也没说过什么,菱芝也没有许过人家,于是,向家也就不推辞,择日上门行礼求亲,不久,菱芝顺理成章地嫁过来了。
菱芝来了之后才知道要到山上去住,她胆子小,觉得在家里挤一挤没什么关系,仲秋就由着她。日子一长,才知道一家人挤在一屋有多不便,东屋只能放两张床,娘带着孩子一张,哥嫂一张,仲秋的铺搭在屋外头,天井边。单身的时候,他倒觉得没什么,热天天井边凉快,他还乐得睡在外头呢。冬天或者赶上下大雨就有些麻烦,他一个壮劳力也对付得过去。菱芝就不同了,一个新媳妇,睡在走廊算怎么回事,再说,两人也不敢行夫妻之事,虽然晚上天井边没人,万一谁出来撞到了呢?娘一再说,“你们两人睡在屋里,我睡外头。”小辈们谁都不肯。这样一来,仲秋和菱芝就搬到了山上。
新屋用桐油刷过,在仲秋闻来总觉得散发的是一股奶香,他不知道菱芝闻着是什么味,从她欣喜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对新屋子是喜欢的。
一年以后,他们的儿子出世了,这屋子越发散出奶香来。菱芝的奶水足,小子吃得多也拉得多,屋前挂满一排排尿布、小衣服和小裤子,它们在风中荡来荡去,一天太阳晒下来,都干干爽爽的了。仲秋把它们收下来,一件件叠好,又忍不住凑上去闻一闻小衣服被太阳晒过后的奶味。
到第二个儿子出生,长到两岁时,仲秋一家在山顶上已经住了四五年了。想想真不容易,前几年闹饥荒,镇上好多人家没的吃,生下的娃儿饿得皮包骨,有的得疳疾死了。多亏开了这块菜地,保证家里人至少有口玉米粥喝。仲秋待在这山上,知足得很,想一家人能一起在这里住一辈子都好,以后儿子大了,再盖几间屋给他们,那时候山上可就不清静咯。
有天侄子过来,说是奶奶打发他来的,有很要紧的事商量。仲秋心里一紧,赶忙下山。到家里,看到娘并没有躺在床上,坐在天井边,一脸的喜气。他这才松了口气。娘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忙不迭地告诉他,“公社书记来了,说本来房子是要还的,现在人家已经住了这么多年了,突然让他们搬,他们也没地方去。公社决定给我们家一个去供销社的名额,去供销社上班,当公家人呢。你和你哥看谁去?”
哥不肯,说弟弟这些年受委屈了,和弟妹住在山上,再说,他识字不多,弟弟读到初中,字写得好,又打得一手好算盘,怎么说都应该让毛头去。
仲秋就这样成为供销社的人了。当时以为是镇上的供销社,没想到是邻镇的,离这里二十多公里路,得住在那里,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这是第一次离家,仲秋很不习惯。这个镇子和洗车差不多,不过房子都建在河流的一边,另一边是山。这里的河名字也和洗车一字之差,叫“捞车河”。仲秋想,洗车,捞车,是不是双胞胎呢?名字的由来必定有些典故。不过,仲秋没心思去打听这些,他每天数着日子。白天倒还混得快,到了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守在店里。会计,和他一起上班的小王都回家了。他想菱芝,她一个人哪里照顾得了两个娃儿。平常,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他看不起镇上那些男人,把自己的媳妇不当回事,成天在外面混,还骂骂咧咧,动不动就打人。本来菱芝跟了他就委屈了,还要住在山上和一堆坟墓为伴,没了他,她晚上可怎么过?
假期一到,他马上搭早班车直奔洗车。十多天没回来,觉得像离开了好久,一下车,竟然觉得这个待了三十多年的镇子有些陌生了,好像一个刚刚睡醒的人要使劲揉眼睛才能看清一样。他在心里画着菱芝的样子,离家的那天穿的哪件衣服?梳的哪样发式,见到她,不会也有刚睡醒的感觉吧?
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东山街的台阶,以前觉得几下就跨到的山顶,一下觉得那么长,还转一个弯又一个弯。远远地看见屋子前晒的衣服,他心里涌起一阵柔情,女人的,小孩的,在风里颤颤悠悠,颤得他心都要化了。
他悄悄推开堂屋的门,屋里安安静静的,两个娃儿也没看到,菱芝背对着他,弓着身子不知在干什么。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拦腰把她抱起来,走到身后,又有点胆怯,悻悻地放下了。他轻声叫了一声,“菱芝,我回来了。”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却并不是菱芝。
仲秋愣住了,眼前的人,说不是菱芝又有点像,尤其是眼睛,大大的,眼角有点往上挑,脸也是方方正正的,那人问,妹夫回来了?仲秋这才醒悟过来,娶亲的那次见过,是菱芝的姐姐。他问菱芝他们呢?她告诉他,“你总算回来了,妹妹胆子小得很,那天晚上她一晚没睡觉,搂着两个娃儿。第二天就搭信给家里,娘要她回来住几天,她又舍不得菜园,我就过来了。”又说,“今天娃儿奶奶过来,接他们下山了。你来了,我就收拾收拾回去了。”仲秋忙说,“姐姐先莫走,我又待不了几天……过两天又要走的。”姐姐一屁股坐下来,喃喃道,“这怎么得了,都怪我娘,心疼妹儿,不教她里里外外的事,养在家只做做女红。她胆子又那么小,妹夫,你是不是很娇她,感觉她还像是没出嫁样的。”仲秋被姐姐投来的目光盯得红了脸。
姐姐还是走了,仲秋到梅河街去看娘,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在仲秋当班的日子让菱芝他们仨住在山下,菜园交给哥嫂管,等仲秋回来再搬回去。
走的时候,娘把仲秋叫住。“毛头,娘这是第一次开口,不是我要说菱芝,这么娇贵的媳妇咱镇上还真是少见呢。男人不在家,这么难吗?以前你爹出去做买卖,一出去几个月不回,还不晓得在水上遇到难没有?我抱着娃儿天天在码头边等,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不等了,安心地带娃,管家。你以为男人是一家之主,女人才是,女人坐得稳庄,男人才安安心心在外做事挣钱。你现在已经是公家人了,就好好地想公家的事,莫想家。还有啊,”娘顿了顿,盯着仲秋说,“夫妻之事,不要太多,会折福的。”仲秋听到这席话,忙辩解道,“没有没有,娘——我懂得了。”
晚上,等娃儿睡着了,仲秋急切地把菱芝抱在怀里,掀开她的褂子,贪婪地吮吸着那一对硕大的奶子。菱芝被啃吸得轻轻呻吟起来,仲秋猛一翻身,把菱芝压在身下,扯去她的裤子。菱芝急急地叫,“快呀,快呀……”看着菱芝快活得扭曲的脸,他突然想起娘的话,“会折福的……”他有点迟疑了,害怕老天爷此时在上面看着他俩,嫉妒他俩,他瞬间走了神,待菱芝再叫他时,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不了了。
就这样将就着过了一年,仲秋在供销社很得大家的喜欢,会计见他算盘珠子拨得顺溜,就教他学做账。两三个月下来,他也学会了。公社书记私下里跟他说,好好做,以后有机会说不定可以吃国家粮呢。
他回去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给娘,娘乐得直拍胸口,连说这是祖上积德,向家这下总算是翻身了。他也把这个消息告诉菱芝,菱芝听了懒懒的,说,“未必你要在外面待一辈子?你不晓得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家不像个家,婆婆一双眼睛老是盯着我,叫我做这个做那个,我每天都扳着手指头算,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不要你大富大贵,你在屋里,我就知足了。”
仲秋听了心里一凉,没想到这一年在供销社的表现菱芝并不放在眼里,原来娘才欢喜他的“出人头地”。就像娘说的,向家这一脉就靠他了,不做点出息事,怎么对得起祖上?吃上了国家粮,也可以让死去的爹爹安心了。他没想到,菱芝竟会那样想。
菱芝又怀上了,这让仲秋觉得忧喜交集,一直以来,他盼望得一个丫头,他期待这回菱芝带给他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孩,眼睛要像菱芝大大的,他要好好宠她,为她当牛做马。愁的是这个节骨眼上,公社正在考察他,能否转正就看他这一段时期的表现。他不能常回家,为了取得同事的好感,他还时不时替他们帮个忙代个班,家里的事,他一点也顾不上了。
他不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情况,菱芝和娘相处得还好吗?她有喜了,会不会又吃什么吐什么?前几次,她都吐了几个月才好。小王见他整天忧心忡忡,问他怎么了?听他一说,小王哈哈大笑,“婆娘怀个娃哪有这么娇贵?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屋里的从来没有拿这个当回事,照样插秧割稻,要生了,提起裤子就往家里跑,哪个娇她哟。”说得仲秋脸上一阵发麻。
一天,他正在上班,看见外面一个戴草帽的人东张西望,有点像他哥,他走出去,正是哥。哥从来没来过,他问有什么要紧事吗?哥哥拿下帽子,边扇边说,“弟妹……弟妹好像小产了。”仲秋忙问现在人呢?哥说这会应该已经在卫生院了。
等仲秋心急火燎地赶到时,医生告诉他,小产,血流得有点多,娃儿是保不住了,大人还要观察几天看看。
菱芝这院一住就是十多天,情况总算好转了,出院的时候,一脸蜡黄,人瘦了几圈。
公社几次捎信来,问仲秋的情况。仲秋知道,这是催他回去,也懒得理。他想起菱芝一醒来就叫他的名字,问他回来了没有?抓住他就不肯松手,他心里一阵难受。娘一再劝他,丢了就丢了,家里两个孙不是壮得很吗?外面的事是大事,娘这里你放一百个心,不会拖你的后腿。你成为公家人了,以后菱芝和娃儿们不也跟着享福吗?
仲秋想想也是,琢磨着找菱芝商量,菱芝听了别过脸去,不再理他。他急了,说你也给个话吧,回来了这么久,这两天我怎么也得去上班了。“你去吧,咱们不拦你,你尽管奔你的前程,以后把咱们娘仨甩了,再找一个公家人去,你就去当陈世美吧!”菱芝嚷嚷着,眼睛就红了。
仲秋无以为计,他站在屋外,看着头上满天的繁星,一筹莫展。密布的星阵在头上游动,扰得他的心都乱了,他想它们不会在天上打架吧?娘从小告诉他们,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些星子,会不会都有自己该走的路呢?遇到岔路口,它们会怎么走呢?
这样又在家赖了几天,娘催得紧,仲秋决定先过去。一进门,看到柜台里站了一个妹子,小王在一旁向他使着眼色。随后把他拉出来,悄悄说,“你来晚了,妹子是前几天来的,她顶你的岗了。”仲秋心里一沉,问怎么没人通知他呢?小王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走了。仲秋找到书记,书记说,“你一直没来,不晓得你到底来还是不来,本来我是打算会计退休后,让你接替他的,转正指标也要下来了,偏偏你这个时候家里出事情,还这么久不来。这个地方,你不来,好多人望着来呢。”
仲秋默默地离开了。他不敢去娘那里,径直回到山上。菱芝看到他,很惊喜,得知原委后,她搂住他,“都怪我,是我耽误了你。回来也好,咱们没那么大的福气,一家人安安分分地守在一起过日子,也蛮好。”仲秋觉得她紧贴在自己身上,嘴里的热气哈在他脖子里,很不舒服。
一晃十几年过去,这些年,仲秋送走了娘,孩子们大了,自己也是半百之人了。这些年,他日子过得并不舒坦,自从他的事落空之后,娘对菱芝怎么看都不顺眼,言语中老是责怪她。菱芝总哭,哭得他心烦意乱的,夹在中间难做人。娘走后,他以为这下安静了,没想到菱芝越来越黏人,走到哪里都要跟着,还总怀疑他有相好的。他也发过火,骂过甚至打过,过后又后悔心疼。
两个娃儿像他一样个头不高,但壮实,大儿绍鹏学了木匠手艺,走乡串户的,混口饭吃没问题。小儿绍涛自小看得重些,没有哥哥那么懂事,学倒是学得多,就是没一样学成的。到现在二十好几了,也没个正经事,整天这么混混那么混混。仲秋恨铁不成钢,每次要打他的时候,菱芝都站出来护,弄得他很恼火。
她明显地老了,当年穿一件旧衬衣都那么合身好看,头发总是变着花样梳,一会盘起来包一条手帕,一会披下来用花发夹夹在耳朵后面,现在一点不讲究了,花白的头发随意披着,乱蓬蓬的,也不梳一下。还说她不得,让她出门前梳梳头,换件衣服就说是不是嫌弃她了。当年的菱芝,干净利索的菱芝,用眼睛看着他说话的菱芝,早已不在了。
自从得上妇科病之后,她总是怨他,说是那回小产落下的毛病,一说起来就没完,还哭哭啼啼的,把婆婆也带进去了。仲秋熬了药给她,她不肯喝,硬灌的话她就说想毒死她,好找一个新的。仲秋被她整得没办法,到处找小儿子回家,现在,只有小儿子能哄哄她了。
有的时候,她又像变了个人,又回到原来那个菱芝了,和她商量儿子的亲事有模有样的,仲秋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期待这样的时间更长一些,菱芝不要再变回去了。他总觉得她的身体里好像住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媳妇,另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冤魂附了体。
有一天,菱芝的姐姐来看她,直叹气。她把仲秋拉到一边,问她是不是冲到什么了?丢魂了,要找人来收收魂。法师来了,在他家跳来跳去,要了她的一缕头发,连同画的符扔到火里烧了。又给他一个纸包,说里面的粉末让仲秋给她冲水喝下去。
她安静地睡了几天,再次醒来时,眼睛直直地盯人,盯得仲秋头皮发麻。她倒是乖多了,喂她饭也吃,给她洗脸也不撕毛巾了,可仲秋不敢和她多说话,怕万一提到哪件事,触动了她,又哭个不停。
等她终于睡下,仲秋抽出身来,走到屋外。镇上很多人家都用上电灯了,晚上山下不再是漆黑一片,凉风吹得他打了一个激灵,他不由裹紧了衣服。想起好多年前,他和哥在这里修屋,晚上也住过。那时,娘还在,他和哥也就是绍鹏绍涛的年纪,那时心里一点负担都没有,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装,又什么都可以装得下。没什么烦心事,就算有,睡一觉就过去了。不像现在,今天总算对付过去了,明天呢?还不是一样,一件件接着重来,让人翻不得身。
有天绍鹏回来,看到母亲的情况,扯过仲秋悄悄和他说,“爸,我看妈的病不那么简单,她好像这里出了问题。”他指指脑子。这正是仲秋担心的,他早在心里怀疑,菱芝是不是疯了。
菱芝癫狂的时候越来越多,饭送到面前一巴掌就掀了,药也喂不进去,有时屎尿拉在床上自己还不知道,仲秋不敢声张,跑到卫生院求助于医生,医生开了些安眠药,嘱他到菱芝特别狂躁的时候吃一片下去,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最好是送到县里的精神病院治一段时间。
精神病院,在仲秋看来,是地狱一般的地方,一群疯子在那里张牙舞爪,医生不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像野兽一样的被关着……不不,菱芝不能到那种地方去,他宁愿被她抓被她咬,随她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哭。
她根本不知道饿,加上妇科病,身下老是出现一块块莫名其妙的血污,以至于越来越瘦,以前跟眼睛很相称的脸变得只有巴掌大,剩下一双突兀的大眼睛,惊恐地盯着对方。他们的屋前,又恢复了儿子们小时候的样子,每天晾着菱芝的床单,衣裤。仲秋蹲在水缸边,搓洗菱芝留下的脏裤子、尿布,刚洗完一盆又尿了,只得再换,再洗……让仲秋感到安慰的是,菱芝从来不往外跑,她似乎很眷念这个家,也顾及了向家的颜面。
当安静下来,仲秋看她蜷缩在被子里,隔远看去被子像是空的。她瘦得不成样了,仲秋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心里一阵酸楚。他多希望当她醒来,轻柔地叫一声“仲秋”,然后起来,梳头,叠被,打扫屋子。他想求一剂神药,把住在她身体里的魔驱赶出来,然后替她关上窗子,再也不让人打扰她,不让她害怕,不让她惊恐。
第二天,菱芝醒来,老是问幺儿呢,我的幺儿呢?绍涛跑过来,说妈,我在呢。菱芝瞪着眼睛,看了他半天,说,“你是哪个你是哪个?你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快走,快走!”仲秋说,“他是涛儿,是我们的涛儿。”菱芝散乱的目光在仲秋脸上扫了一眼,“你又是哪个?”仲秋心里一酸,说,“菱芝,你连我也不认得了吗?我是仲秋啊,天天在家里照顾你的啊!”菱芝推开他,说,“你们都走开走开,我的亲人在那里!”仲秋朝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一只衣柜。仲秋只好和儿子把衣柜抬过来,她抱住它,喃喃地说,“我的亲人,我跟你回家,跟你回家……”
菱芝就埋在菜园旁边,打理完葬事,他狠狠睡了一觉,从前一天下午睡到第二天黄昏。一醒来,下意识地摸摸旁边的床,睁开眼,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感觉是主人出了远门。可是菱芝何曾出过门?嫁过来这些年,她就回过几次娘家,连他曾待过的捞车镇,也没有领她去过。她已完全把这山顶上的家当作她终身的依附,从没想到离开,总担心一朝家会弃她而去。
他坐在坟前,点燃一支烟。菱芝犯病后,他学会抽烟了,被她纠缠得莫奈其何,满肚子苦水无处可倒时,他走到外面,借一支烟消消闷气。现在好了,再也没人跟他闹,家里终于静下来了,可仲秋反倒不习惯了。
绍鹏已经三十岁,前几年,没人敢上门做媒,他也成天不在家。菱芝死后,媒人渐渐找上门来了,他学得一手好手艺,方圆几十里都晓得他,哪家要做新屋打家具都愿找他。可绍鹏怪得很,任是那女孩怎么水灵,他看一眼照片就说不行,有的时候逼得没法,也去见个面,总是挑三拣四。仲秋火了,说你也三十的人了,哪个妹子配你不上,你要找个天仙吗?被父亲说得多了,绍鹏干脆几个月不回家。
他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到山下去看老哥。老哥身体不好,前两年被查出得了癌症,也没有做手术,自己寻些中药偏方熬着吃。他跟哥嫂说起鹏儿的事。嫂子说仲秋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装不晓得?仲秋被问得目瞪口呆。嫂子正欲开口,老哥在旁边拽了她一把。仲秋越发觉得奇怪,追问下去。嫂子说,“你真不晓得的话,这事也该晓得了。”她顿了顿,接着说,“鹏儿跟桥头开缝纫店的文家媳妇好上了,都好几年了,这事镇上好多人都晓得。”仲秋听了一愣,桥头的文家他是认得的,只是他家媳妇还真没印象。这畜生,原来个个妹子都看不上,搞了半天是看上了别人家的媳妇。嫂子说,“那女的比鹏儿还大些,娃儿都七八岁了,还扭着他不肯松手,每次他去相亲她还哭……”他气得直咬牙,说我今天就寻他回来,叫他断了这念头。哥嫂叫他先坐下,说这事一定不能来硬的,他已经被你逼得几个月不回来了,再吵他,他越发不得回家了。
仲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家里,怎么没一件省心的事?”
绍鹏的事还没理出个头绪来,绍涛又惹祸了。那天,仲秋见外面吵吵嚷嚷的,他走出去看,迎面来了一群人,直奔他家而来。仲秋问,“你们找哪个?”其中一个说,“是向绍涛的爹吗?”仲秋点头。那人又说,“那好,我们进屋!”仲秋注意到这群人中间有一个单瘦的小女孩,胆怯地望了他一眼。
还是那个带头进屋的人开口,“我是红菊的舅舅,你家绍涛到哪去了?”仲秋答不知。那人又说,“你怕是把他藏起来了吧?”仲秋说,“你们有话一句一句地来,我家绍涛做了什么事?我把他藏起来做什么?” “好吧,看来你是个糊涂爹。绍涛跟我家红菊相好,现在红菊有喜了,绍涛听到就跑了,人不见了。”仲秋听了,心里直叹命苦,怎么归他摊上这么两个东西。
到第三天,绍涛还是回来了,一进屋仲秋就让他跪下,问他红菊的事怎么办?绍涛只说现在还不想结婚,仲秋说,“妹子的肚子都大了,还不想结婚?整天在外面鬼混,你还想混出什么事来?”
第二天,仲秋就带着绍涛上门提亲,亲家说,其实他也不想让女儿这么小就出嫁,如果不是顾及全家人的面子,这门亲他是不会结的。
毕竟是喜事,仲秋想想好多年,家里没有增人添口了,这一添就是两个人,应该好好地热闹执闹。时间太仓促了,这几年因为菱芝的病,家里没个样子,原来,他是打算给两个儿子做几间屋的。他托人把绍鹏叫回来,把家里的门窗,该修的修,该换的换。又做了几样新家具,衣柜、床、书桌。他把自己的家什搬到了堂屋,把卧室让给新人住。他心里盘算着,暂且应个急,等新人过了门,就着手请人在旁边修一栋砖房。中间堂屋共用,兄弟俩各占一边。这些年,绍鹏给他的钱他都攒着。
七个月后,红菊生了个大胖小子,仲秋乐得合不拢嘴。这个家里又有娃儿的哭声了,仲秋想想真快,当年这间屋子绍鹏绍涛先后出生,转眼,他都当上爷爷了。这小子生下来就跟他亲,除了妈妈红菊,他只要爷爷,绍涛一抱他就哭。
很多时候,都是仲秋和儿媳红菊在家,刚结婚的那几个月,涛儿倒还老实,在家里待着,娃儿生下后,他觉得家里吵,又出去晃荡了。有的时候被仲秋吼几句,又在家老实了几天。红菊不像菱芝,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个妹子,还蛮有定性。她只专心带娃,也抱着娃去街上寻过他爹,寻不到就回来,照旧和爷爷有说有笑,从来没听她哭闹过。仲秋心疼这个十六岁就嫁到他家的女娃,想想人家的女娃,十几岁还不懂事呢,她就当上妈了,可惜的是跟了绍涛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一直惦记着要给儿子修屋,绍鹏在外面忙不过来,总说缓一缓,隔些日子再说。仲秋是想着把屋做好了,两个儿子都有个窝了,就不会再到外面去野。可这屋没了绍鹏修不成,这事就一直搁在仲秋心里。
他不知道绍鹏现在和那个女的散了没有?又跑到哥嫂那里打听,嫂嫂告诉他,“散个鬼呢,那女的出门打工去了,丢下娃儿。现在文家也觉得没面子,不好意思声张。打什么工咯,十有八九是跟鹏儿住到一起了。”仲秋听了无话可说,娃儿们现在翅膀都硬了,一个个都不肯回家。
所幸还有红菊娘儿俩,这是最能让他安慰的事,一想到孙子圆圆在屋里等他买肉回去吃,他又高兴起来。
有天,绍涛回来说,想到广东打工去。仲秋一听这不是放马归山吗?这匹野马跑出去,还能收回来么?他坚决不肯。绍涛说现在家里人口多了,老是吃爸爸和哥哥的心里过意不去,他要到外面挣钱,养活老婆儿子,并发誓不干出个名堂来不回家。仲秋后悔当初没让他把一门手艺学成,现在一门手艺都没有,只好背井离乡跑到外面做苦力,外面的钱,那么好挣吗?
不放也得放,反正绍涛的心是留不住了,仲秋心里很难受。若是家里附近有个能挣钱的活干,他也不会答应绍涛跑出去,这样一来,可苦了红菊和孙子。
绍涛去了之后,倒是隔一段时间寄点钱回来,贴补家用。红菊拿点钱到集上买了几身衣服,仲秋一身,儿子两身,她一身。她也养胖了些,男人终于知道顾家了,她心里也舒坦了吧。
这是菱芝走后第二个春节了。去年,因为是母亲走后头一年,两个儿子都在家,加上刚过门的媳妇红菊,家里倒是热闹了几天。今年,满以为家里添了孙子,会更热闹些,绍涛绍鹏再怎么忙,过年还是会回家的。可两个儿子像约好了似的,都说今年回来不了。绍涛说买不到车票,正好攒几个路费给家里寄来。绍鹏说被人请到浙江一个厂里做家具去了,厂里任务紧,脱不开身。挂了电话,仲秋都不敢面对红菊那双眼睛,这女娃,虽然看不出喜怒哀乐,但心里是有的。因为当初嫁过来是她坚持的,她很少回娘家,怕家里人问。
隔了一段时间,嫂子特意跑来告诉他,文家那儿媳回来了,仲秋忙问鹏儿呢?“没听她说,她一口咬定是去打工了,问不出所以来,文家就接受她了。她好像安分了些,说以后不出去了,外面的钱也不好挣。”仲秋觉得这事有蹊跷,要嫂子帮忙再打听打听,过一段时间,嫂子说听文家媳妇的姐妹说,他们吵翻了,发誓再也不见面。
仲秋听了心里凉一截,这个文家媳妇,两人好上了也就算了,离了婚和他成家,事到如今他也认了。翻了也是好事,却说什么再不见面,你倒是不知廉耻的回来了,我鹏儿怎么办?
他心里安慰自己,兴许过一段鹏儿想通了,会在外面找个媳妇带回来呢。
八月十五快到了,过了八月十五,圆圆也满三岁了,仲秋盘算着让他进幼儿园,自己的两个儿子从没进过幼儿园,小学初中还不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到了孙子这代,他一定要好好地培养他,教他写字,以后考个大学,出息给全镇人看。
那天,红菊说爷爷我们就中秋和圆圆的生日一起过吧。仲秋说行啊。菜上桌,仲秋还特意到镇上给圆圆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圆圆高兴得口水都流到下巴了。这天红菊总有点心神不宁,仲秋以为她心里不舒坦,快三年了,涛儿一直没回家。他也不好受,但除了当着她的面骂骂涛儿,让她解解气,他也爱莫能助。这东西,开始还隔几个月就寄点钱,现在到过年的时候才寄来一点,也不知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挣到钱没有。他说,“红菊,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和我说,我替你做主!讲心里话,这个家里多亏了你和圆圆,要不然,我这个老头子也过不下去了。”说得红菊眼圈都红了,她说,“爷爷,本来,今天过了这个节,我和圆圆就准备走的。我想出去找点事做,手头宽裕些,再说,也可以混混时间,省得在家闲着老是想事……”仲秋听了犹如当头一棒,他急忙说,“不行不行,你们不能走。家里还缺得了你们的吃穿吗?你们一走,我更过不下去了。”红菊接着说,“爷爷你听我说完,我还是得走,圆圆就留下来吧。我隔一段还会回来看你们的,过年的时候回来陪你们……”说得仲秋喉咙发紧,胸口一阵绞痛。
圆圆上小学了,这在仲秋来说是一件大事,一早,他做好早饭,叫醒了圆圆,爷孙俩吃完后,仲秋替他拿了书包,就往山下跑。送进校门,他又到桥头去,买点豆腐,肉或者鱼,家里的蔬菜现成有摘的。路上遇见人,人们老远朝他打招呼,“向满爹,忙得很咯?” “是咯,孙子中午要回来吃饭,买点肉去!”打过招呼,他还听见背后那人说“看看,向满爹忙得有劲,越活越年轻了!”
孙子像他爹,聪明,就是读书不进,老师说,明明看到他眼睛望着黑板,一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什么也答不出来,不晓得他心里想什么。他心里恨,操起家伙想打他,又打不下手,这个有爹娘跟没爹娘一样的娃儿,实在可怜。红菊起初在县城餐馆打工,隔两三个月,她会回来看看他。头几年,她倒是每到过年都回来陪他们,过了几年,她也到广东打工去了,不是每年过年都回家,但只要每次回来还是会来看圆圆。而绍涛那东西呢,一去不回头。
圆圆读书不进,人倒是勤快,从小跟着爷爷浇菜园种玉米,成了他的小帮手。仲秋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他爹从小读书不进,还指望他读出个秀才来?只要他身体结实,平平安安的,长大后能养活自己,也可以了。
哥哥还是走了,熬了十来年,走的时候很安详,好像不知道自己要走一样,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望着一家人微微地笑,随后,就陷入了昏迷。嫂子本来身体不错,个子大又结实,哥哥走后几个月,一天在邻居家打牌,突然觉得头昏,伏在桌上就过去了。人都说她是找她男人去了,两口子感情好,离不开。仲秋想想觉得惭愧,他和菱芝那么好,怎么老天爷不收他走呢?他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
侄儿绍文在新街修了新屋,老房子腾出来要给仲秋住。仲秋不想搬,这么多年在山上住惯了,突然要搬回那个大杂院,七八户人家在一起,他觉得闹。再说,撇下菱芝一个人在山上,她会害怕的。
圆圆读到初中就有些吃力,跟不上班,仲秋想让他读个高中,就留了一级,还是不行,成绩老在班上垫底。仲秋想这娃儿天天在想什么呢?他也不是个悲喜于形的人,这点倒是和他妈妈一样,他按时回家,跟着仲秋做事,吃过饭了也摊书摊本在桌上做作业。仲秋想好好和他谈,问他什么都说嗯,要么就不做声,再问下去就是好一阵沉默。仲秋实在心痛,想想自己这辈人,大人的话在心目中的分量是很重的,现在的娃儿,弄不懂了。
初中勉强毕了业,高中没考上,仲秋到镇上找人让他学门手艺,圆圆不肯,说要下海打工。仲秋坚决不同意,说你这么小,又没有一技之长,只有做苦力。圆圆说,“我找我爸爸去!”仲秋无语了,这娃儿生下来爸爸没给他端过几回屎尿洗过几件衣服,他还惦记着找他。未必这么多年的沉默就是为了等自己长大,能够出去打工,找到他爸爸?仲秋越想越难过。
他还是走了,走之前,恭恭敬敬地给爷爷磕了三个头,看得一旁的伯娘直抹眼泪。仲秋执意要送他到县里,送上去深圳的大巴,被众人拦了下来。
圆圆这一走,人们感觉仲秋老了。老得很快,以前走起路来年轻人都跟不上,腰不弯背不驼。现在无所事事,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门口发呆。菜园也没力气弄了,绍文带着媳妇得空便来帮忙。现在一个人了,吃饭也不准时,镇上的人一般都吃两顿。因为圆圆读书,仲秋也跟着习惯了三顿饭。现在,他煮一锅饭,往往吃两三天,有天绍文上山来,看到叔叔的饭桌上只有一碗芋头,一盘咸菜,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收拾起叔叔的衣服,一边洗一边劝他到镇上去,和他们同住。七八十岁的人了,一个人住山上小辈们不放心。仲秋说,“死不了,我还要看到那两个东西回家呢。十几年了,未必绍鹏心里还在和文家媳妇过不去?他们不回来看看我,我死都不甘心。”
圆圆还是没有找到他爸爸,他的电话拨过去,要么是公共电话要么是别人的电话。绍文让绍鹏回来一趟,说你爹爹这几年老得很快,怕是活不长了。绍鹏犹豫了一会,说,“哥,我怎么不想回来,可一回到镇上,总要过那座桥吧,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怎么面对她?”绍文想一个女人未必比爹爹重要,一个劲儿劝他,可绍鹏还是那句话,绍文莫奈其何。
仲秋的腿肿了,乡下人的说法,“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的腿肿女的头大,就是离死不远了。仲秋的腿不但肿,还痛,开始还能拖着一条病腿给自己热口饭吃,后来床都不能下了。绍文只好搬过来陪他,每天端茶倒水,擦洗身子。仲秋很难为情,说这本不是你们该做的事。绍文说你就别想那么多,你就当我是你亲儿吧。仲秋听得难过,嗫嚅着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他惦记圆圆,让侄儿拨个电话去,圆圆说,爷爷我在妈这里,在厂里打工,蛮好呢。仲秋说今年过年能回来吗?圆圆答应下来。
仲秋的病像是好了一些,他让侄儿回去,说你出来好几个月了,家里那么多事都耽误了。绍文看他的确是好了些,就下山了。
秋天来了,古历九月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暖的,这天绍文想着叔叔床上的被子该洗该晒了,就来到山上。仲秋让侄儿把躺椅搬到外面来,晒晒太阳。他看着山下,问哪是我们的房子,绍文手指给他看,他点点头。绍文说,“想住回去不?想回去我们哪天就搬回去。”仲秋说,“唉,来不及了。”绍文说,“哪里来不及,今年圆圆要回来的,你要等他呢。”仲秋说,“只怕也等不到了。”他一听这话不对,又说,“叔叔你说什么,我那天跟绍鹏绍涛通了电话,他们都答应回来过年呢。”他心里下了决心,这次他自己到广东,抓都要把两兄弟抓回来。仲秋说,“他们会回来?除非是公安局把他们抓回来……”绍文掉下泪来,他想叔叔真的对两个儿子已经绝望了。
他拆好了被子,放进背篓里准备拿回家洗,又把棉絮晒在太阳下,然后对仲秋说,“叔叔,你先在太阳下坐一会,我把被子拿回去洗,顺便给你送饭过来。”见叔叔没有理他,以为他睡着了,又回屋拿了床毯子给他盖上。他轻轻叫,“叔叔,叔叔……”叔叔还不理他。他猛的意识到了,把手放在叔叔鼻子下,没有气息,仲秋已经真的睡着了。
洗车镇被开发成旅游区了,东山街的山顶也将建一个观景台。他们与仲秋的亲人联系,达成了协议。一日,绍文上山清理叔叔的遗物。其实也没有什么收拾的了,几件衣服,被子都在下葬时烧掉了。堂屋里只有一副老式架子床,脸盆架,衣柜,桌子,墙角放着镰刀、锄头、蓑衣斗笠、背篓,绍文还看到一把未扎完的竹扫帚,想起叔叔最后的日子里还记着家里的活。堂屋的门已经坏了,落叶吹进来,散落了一地。屋前有很多树种,香樟、女贞子、松树、柏树、楠竹……他想起陪叔叔住在这里的几个月,每天晚上听见树叶翻动的声音,有的时候,像有人在哭。
这个地方,他再也不会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屋子前,洗车镇就在脚底下,洗车河水曲曲折折向远方奔去,他不知道,离此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它会遇见它的兄弟捞车河,然后一起扑扑腾腾,投进酉水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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