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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邦先生的写作一直是走现实主义的路子——讲究故事的可读性,细节的真实性和叙述的可信度。毫无疑问,《清风徐来》就是这样的一部小说。为了故事的引人入胜,作家将故事的背景搁置在险象环生的官场,主人公欧阳雨的身份则被设定为代理市长,特殊的身份使他一出场就麻烦不断——被交警抓,被门卫拦,被群众堵在餐馆门前无法脱身。这些故事的小小环扣,一环环紧密相连,一步一步将主人公推向困境与迷雾,可谓步步惊心。
有关现实主义的意义,恩格斯曾经有过如此阐述: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在《清风徐来》中,作家就塑造和再现了欧阳雨这样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但这样的典型,不是政治概念下的高大全,尽管有过彷徨,有过犹疑,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为人的初心和本性。
作家用细密、可信的文笔,将我们带入现实的场域,让我们身临其境地体验当代生活的丰富与吊诡。当小说的主人公在最后走出故事的圈套,他会来到我们身边,就像一缕徐来的清风,给我们带来一份内心的安宁与感动。
一
欧阳雨从省城来到云台市已是黄昏。他是自己开车过来的,一口气开了两个多小时。开的是自己那辆老式吉普,绿颜色的,像个军车。吉普车看起来破烂,但性能很好,在高速公路上狠踩油门,竟然开到了一百四十迈。他喜欢开快车,前方的景物像一群候鸟般纷纷朝他扑来,使他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
从省城出发时没有人来送他,他谁也没告诉。按照规定,他担任代理市长,应是省委组织部柳部长来送他。但他竟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提前一天启程了。他担任省委办公厅副主任五年,很多事情都是违反常规的。譬如他下去处理交办的事情,从来不通知对方,总是弄得人家措手不及。譬如他主持召开省委办公厅工作会议,一个市的副书记迟到半个小时,他竟然在会议上点名严肃批评人家,后来这个副书记悻悻地找省委秘书长告状,省委秘书长笑着对这个副书记说,欧阳雨连我都敢批评,你算什么!
进了这座城市,天色完全黑了。车前头一片灿烂,马路开始繁华。欧阳雨慢慢开着车,他是带着一种浓厚的感情来到这里当市长的。他特别珍惜这次机会。街两边都是商铺,各式橱窗里悬挂着斑斓夺目的时装。一排排高楼耸立,广告灯箱五光十色,显出一些大都市的气象。五年前,欧阳雨曾来过这里,那时云台市还没这么热闹,高楼不多,马路也不宽,唯一的一个亮点是,曾有光彩照人的女交警骑着马指挥交通,后来因为市民围观女骑警出了事故,就取消了。不过,以前这里的城街绿化搞得很好,在全省都有名声。而如今,他觉察到道路两旁的树木明显稀疏了,不知是何缘故?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欧阳雨正要停下来问路,看见一辆敞篷的宝马在身边慢慢驶过,开车的是一个穿着淡紫色风衣的漂亮女人。那女人看见欧阳雨,就像看到熟人般朝他嫣然一笑。欧阳雨一愣,把车停在了路边。
欧阳雨看见有一个报刊亭,走过去问,去市政府的招待所怎么走?卖报刊的是个中年妇女,看着欧阳雨笑了,说,你怎么开这么一辆屎壳郎的车?欧阳雨没听明白,中年妇女指指他那辆吉普车笑着说,告诉你,你没开到市政府招待所就会被警察拦住。欧阳雨好奇了,问为什么?中年妇女继续笑着说,不为什么。
欧阳雨买了一份《云台晚报》,看到头版刊登了市委高猛书记的一张大照片,是栽树的特写镜头。高猛是他在大学读研究生时的同窗,两人同在一个宿舍,吃喝不分。欧阳雨的老婆小芬就是高猛介绍的,小芬是妇科医院的外科大夫,高猛曾跟他开玩笑,欧阳雨,结了婚你就要老实点,否则,她想切你哪就切哪。
欧阳雨站在报刊亭前翻看着报纸,用余光看到那个开着敞篷宝马的女人也走了过来。她款款地走到报刊摊前,欧阳雨闻到一股清香,知道是法国名牌法兰蒂香水,因为小芬也用这款。卖报刊的中年妇女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喊那女人风姑,递过去一份晚报,说上面有你的新闻,还有彩色照片,可好看了。
欧阳雨细细地打量起那个女人,约摸三十多岁,一袭淡紫色的风衣,黑色的高筒靴,十分醒目。她虽然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里面透着一股难言的忧郁之美。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给人一种拔地而起的感觉;腰部收缩得恰到好处,盈盈一握,承上启下;她的脖颈细长,肩胛骨突出,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
那个叫风姑的女人微笑着看了欧阳雨一眼,拿着报纸走了,欧阳雨没有回头,尽管他极想回头再看她一眼,但还是克制住了。
欧阳雨顿了顿,问中年妇女,道路两旁绿油油的树木怎么少了呢?
中年妇女脸色变了,连声叹气,说这都是那些当官的造的孽,为了加宽马路,一夜间就砍倒了三千多棵大树,砍得老百姓心里血淋淋的,那可都是老祖宗们多少年种下的啊。过去夏天要在这条大街上走,树荫撑得像把大伞,下雨都淋不到头。她越说越气愤,使劲儿对着大街骂将起来,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骂谁。
车开到了通向市政府招待所的路上,欧阳雨发现道路街面又宽了许多,两旁的树木都是刚栽上的,树干很顸,可枝条上的叶子却显得零零星星,像是一个掉头发的男人脑袋。一个骑摩托车的交警拦住了他的车。欧阳雨笑了,他想起卖报刊的中年妇女的叮嘱。他问交警,我怎么了?交警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开的什么破车?欧阳雨恼火了,说,我开破车犯法了!交警对他态度有些吃惊,他看看欧阳雨,说,你把驾驶执照拿出来。
欧阳雨掏着驾驶执照,发觉口袋里是空的,肯定是小芬收拾他行李时放到另一件衣服里了,包括钱包和身份证。他有些不自然,交警见欧阳雨掏不出驾驶执照,用笔记下他的车牌,没好气地说,不要以为你是省城的车牌就了不起,在这里就得听我的,我非要治治你这态度,你把车开到我们中队吧。说着他就骑车走了。
欧阳雨根本不理会,一拐弯把车开进了市政府招待所的大门。大门警卫冲他边跑边喊,你小子往哪开呀,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欧阳雨找个位置停住车,跳下车问,什么地方?警卫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市政府招待所。欧阳雨说,我就是到市政府招待所。警卫说,你的车进不了这个地方。
欧阳雨问为什么?警卫不高兴地说,你的车不够级别。欧阳雨问,那什么车够级别?警卫说,我不跟多废话,要停,旁边有停车场。欧阳雨来气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团火在燃烧,想熄灭都不能浇透了。他说,我就停这儿!
警卫瞥了一眼欧阳雨,说,你是找不自在?欧阳雨冷笑着,我就找不自在。警卫上前一把揪住欧阳雨的衣领,把他的脖子给揪紫了一块。
招待所门口冲过一群人,为首的是副市长张为放。张为放是他中央党校的同学,每次从北京回省城都蹭他的车。他这次从省城来的路上想了半天,还是给张为放打了电话,告诉他晚上就到。张为放诧异地问,你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不是要跟柳部长过来吗?欧阳雨狡黠地笑着说,他们明天到,我提前一天来,不想被人护送,对了,我今晚住哪?张为放说,我听高书记说安排你在政府招待所。欧阳雨叮嘱张为放,我来谁也别告诉,晚上就你陪着我吃个便饭。
张为放说,你这不是让我挨批吗,你来了我谁也不告诉,这不是要让我得罪人吗?特别是高书记,跟你是研究生的同窗,你来了我不告诉他,他还不得跟我火。欧阳雨问,你是想得罪我?张为放说,你是难为我。欧阳雨赌气地说,要不你也别来了,我自己吃饭,一个人街面上转转倒清净。张为放说,你吓唬我?
欧阳雨笑了,说,你怕什么,我们是党校老同学,见面叙旧也属正常。张为放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人就是个惹祸精,可千万别害我。云台是一个焊死的大铁桶,谁也捅不进来。别看我大小是个副市长,出面开个会什么的,他们都说的是当地土话,稀里哗啦的,我一句也听不懂,什么事都办不成。欧阳雨问,高猛呢,他们也敢跟他说当地话?张为放说,高书记是什么人物,该摆平的都摆平了,谁不敢听他的。
张为放呵斥住警卫,对警卫说,你脑子有毛病,知道他是谁吗!警卫被张为放这句话问傻了,站在那半天没缓过来。欧阳雨喘匀了气看着警卫,对张为放说,你把他给我辞了,市政府招待所有这样的人当警卫,就是阎王府。张为放对警卫喊着,你还不道歉!警卫看着欧阳雨不服气地,我道什么歉呀,这破车就是不能进来,谁当警卫也得这么做!张为放说,他是市长,懂吗?警卫紧张了,脸色煞白,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可能是市长。
欧阳雨看人越聚越多,悄悄拉了一把张为放,朝招待所楼里走。有人把欧阳雨带到三楼的一处房子,欧阳雨进去,见是一套三厅的房子,桌子上窗台上摆着鲜花,卧室里搁放着一张硕大的床。
张为放带着几个人进来,张为放对欧阳雨介绍介绍起来,这个是谁那个是谁,具体是什么职务,总之都是市政府办公厅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们。欧阳雨对那几个人客气地说,今晚,我和老同学难得聚会一次,公事明天咱们再说。几个人知趣地走了。欧阳雨洗了把脸问张为放,我饿了,哪儿的饭馆菜好吃呀?但不要去宾馆,就去街边的小饭馆,有地方特色就行。张为放随口说,那就去小院子吧。
欧阳雨笑了,小院子?这名字起得特别,还真有点意思。张为放翻了一下眼皮,故作神秘地说,保证你去了一回还想去第二回。
那快走吧。欧阳雨轻轻地拍了拍张为放的肩膀说。
二
欧阳雨坐着张为放的车,离开市政府招待所,他发现警卫还在那儿站岗,抬手向他毕恭毕敬地行礼。欧阳雨问张为放,不是辞了?张为放说,在招待所干活的人都有背景,都跟市领导沾亲带故的。你辞了他,不就是立马找了一个对立面?再说,你刚到就辞人,影响也不好。欧阳雨笑了,你官道够精通的。张为放说,没有破吉普车到市政府招待所的,他说得对,换谁也不让你进去呀。
欧阳雨抱怨着,我还被交警拦住了,也说我这车不能在街上开,你们这里也太霸道了吧。张为放说,应该是我们这里,你已经是这里的市长了。我们这里要争创现代化的都市,你那破车就不符合要求了。欧阳雨感慨地说,也敢说自己是现代化都市,真是太愚昧了。上海怎么样,人均GDP一万多美元,香港是三万八千多美元,发达的国际现代化城市大多在两三万美元。你说,我们这里多少?张为放回答,说真的假的?欧阳雨说,你说呢?张为放想想,该有九千四百多美元吧。
欧阳雨摇摇头说,别吹了,砍掉我的脑袋也不相信。现代化都市就这么那么容易建成的?一个要看你的经济基础,一个是你的文明积累,得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就拿一个例子说,我刚才去了市政府招待所,卫生间里面没有擦手巾,也没有淋浴用的防护罩。在美国所有的卫生间都必须有擦手巾,哪怕是山顶上。在德国的火车站,你看不到乘警,没有人查票。张为放提醒,你到了这里千万不要这么说,这里上上下下都喊争创,时间是三年完成。
欧阳雨问,高猛也这么喊吗?是不是三年以后他就高就了呢?张为放看了看司机,机警地将手指封在嘴唇上。欧阳雨明白了,他看见车拐进了一个仿古的小院子,院子里面亭榭玲珑,翠竹葱葱,小桥流水。院子门口有霓虹灯闪烁着,洞口上面亮着小院子饭馆的招牌:上海本帮菜,顶级厨师。
在一个小单间里,欧阳雨看着菜谱,说,要一个香糟小黄鱼,一个三黄鸡,一盆宋嫂鱼羹,两碗阳春面,足够了。对了,要一瓶五年的黄酒,烫热喽。张为放说,我请客,太一般化了,多要点儿好吃的。欧阳雨说,打住,这么吃我觉得香。
张为放没再坚持,等服务员走了,欧阳雨看了看四周,小声地问,你们都那么怕高书记吗?张为放也小声回应,高书记虽然到云台时间不是很长,但短短的时间就编织了一条活动组织网,哪都是他的人。这里表面有些现代化,骨子里却很传统。知道高书记母亲家在这里吗,他母亲姓武,在这里是个大户,祖辈都是官。在清朝康熙年间,武家当到三品大员。在这里见了高书记喊姥爷喊舅舅的多了。有时市委那开区县长会,下面发言就直接称呼高书记为高舅舅。大家听着都觉得没什么,很自然。欧阳雨耳朵竖起来,问,胜利集团的武总也和高书记沾亲吗?
说起这个武总,欧阳雨一直耿耿于怀,就是五年前来的那次,他在宾馆遇到了胜利集团十周年庆典,三层的餐厅都包满了,每桌都是十几瓶茅台酒。把整个宾馆搞得鸡飞狗跳,欧阳雨过去把武总训了几句,没想到武总不买账,铁青着脸反驳他,这是我个人企业你管不着!有人介绍这是省委办公厅欧阳主任,武总悻悻的,我认识当官比他大的多了。
张为放不说话,欧阳雨急了,你跟我还这么憋着。张为放说,倒不是憋着,武总喊高书记是舅老爷,他的辈分比较小。但有一次武总这么喊,高书记没给他脸子,说,别总是喊我舅老爷,我不爱听。欧阳雨接着问,那个武总现在怎么样呢?
张为放笑着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他,但我建议你先别动他,他有背景,还很深呢。欧阳雨吃了一口刚摆上来的香糟小黄鱼,连赞不错,菜和鱼羹都上来了,两个人慢慢吃着。张为放说,我到这里六年,来的时候挺着胸脯走着稳步,觉得自己是从省城来的。六年下来,我腰弯了,知道锅是铁打的。说给你家停电就停电,说断水就断水,你一点儿辙都没有。你发火没有人听你的,你要是发一点儿牢骚,几分钟就传到高书记耳朵里。知道你的前任市长是怎么判刑的吗,他泡上了一个女人,很漂亮,结果,那个女人就磨着市长给她贷款。这个女人是干超市的。市长架不住女人的纠缠,找银行的张行长给她贷款一千六百万。超市建起来了,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挺火的。张行长催着这个女人还贷款,这是应该的吧,你超市挣钱了。可这个女人磨着市长死活不还。市长架不住女人的甜言蜜语,就不让张行长使劲儿催,说干脆放在坏账上吧。半年以后,张行长犯事,从省行调来的高行长很快就查到了那一千六百的坏账,连累到了市长。当然市长还有别的受贿,三弄两弄,以渎职罪被判了十六年。我觉得这事儿蹊跷,市长和高书记表面亲亲热热,背地里不和,两个人较量了好几年。
张为放望了望欧阳雨一眼,继续说道,现在市长倒了,我怀疑高书记背后做了手脚。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那女人的姑姑姓武,是高书记的堂表姐。我琢磨这里面有什么干系,因为市长犯案以后,那个女人没有判刑,反倒脱得一身干净。还在超市当总经理,依旧花枝招展。我主管经济和金融,毕竟有些权力。通过调查,知道超市的董事长是她的姑姑。这就昭然若揭了,不是我想得脏,肯定是高书记从中作梗,故意抛出来让那女人当了诱饵,好引市长上钩。
欧阳雨听得后脊梁骨发麻,就插话,我跟市长见过几次,鬼精鬼精的人,怎么就那么好上钩呢?我熟悉他,他是个轻易不犯错的人啊。张为放不屑地说,市长有致命的毛病,好色。男人一好色,就犯晕。张为放看了看欧阳雨阴沉的脸,忙解释,我可没有说你啊,你别多心。
欧阳雨进了包间的卫生间,就在这当口,几个人嘻嘻哈哈进到单间,一个个酒气冲天,嘴里乱喊着,张市长来了怎么也得见一面呀。张为放站起来,拱着手说,怎么那么巧呀,中午刚喝完,晚上又见面了。
欧阳雨在卫生间里听着,那几个人一进来,就不管不顾地跟张为放说欧阳雨要来当市长的事情,说张为放是欧阳雨的老同学,怎么也得多美言几句。其中有一个说话很闷,我们可都是人大常委呀,操作个事还是很容易,欧阳雨要是不懂事儿,不给高书记面子的话,我们就不举他的手,让他缺个几十人的票,看他这个市长的面子往哪儿放!他一说,身后那几个人也闹着说,就是,你传个话,懂事的话,我们哥几个冲着你的面子帮他,不懂事的话,我们立马就能办他。别觉得当了市长就能怎么样,在云台谁是老大!欧阳雨听出那闷声的人是市人大的秘书长老孟,开会时见过,在他印象里老孟这人很内敛。
张为放打着哈哈,说,我这位老同学人不错的,你们该帮就得帮他。在省委办公厅,都说欧阳雨这个人狂,可欧阳雨是个能稳住自己的人,也是一个敢切敢拉的人。他来当市长,或许就是对咱们都是一个提升。再说他跟高书记以前是同学,肯定合得来。张为放话音未落,欧阳雨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这几个人有的眼熟,看来都是些头头脑脑。
这时候,乱哄哄的气氛突然停滞,屋子里的空气有凝固的感觉。欧阳雨抬起头,见所有的人都看着他。老孟喊了一声欧阳市长,别人就都跟着喊欧阳市长,都皮笑肉不笑的。欧阳雨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瞅着他们。尴尬之余,老孟连声拱手说,我们都喝多了,说什么都是酒话。欧阳雨笑了,说,我没介意,我就不明白什么叫懂事和不懂事?
几个人脸色大变,张为放连忙斡旋着,打着哈哈,说在云台,说懂事就是讲感情的意思,真的没别的,没别的。
在张为放去结账的时候,在门口,欧阳雨恍惚看见了那个叫风姑的女人。他听见风姑在笑,笑得很惬意,也很动听。
三
转天的欢迎仪式让欧阳雨全搅乱了。
他没想到省纪委副书记张胜也跟着柳部长来了。欧阳雨曾经在省纪委待过一年,他瞪着眼珠子问张胜,你是省纪委的,干吗也跑来凑这热闹?张胜笑着说,我是给你助力来的。欧阳雨说,我用不着你来助力,你是省纪委副书记,你来了,别人还以为我怎么着了呢。张胜说,我来是说前市长的问题,省委王书记让我来讲几句,现在这里的人对前市长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我是要澄清事实。
开始柳部长讲了几条,无外乎是希望欧阳雨来了以后,市长配备完成,这样能和高猛书记联合工作,稳定局面,不要受到前任市长判刑的干扰。柳部长说完,张胜就讲了省纪委对前市长的处理意见,以及前前后后造成的影响,希望能从反腐败入手,让班子干净,让空气清洁。例行的都完了,柳部长先让高猛书记讲两句,高猛客气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好讲的了,欧阳雨能打硬仗,左右逢源,善于把握时机出战。
欧阳雨端详着高猛,发现高猛比以前消瘦了,前额上满是细细的皱纹,眼睛也很温和,看不出过去那种狡诈的成色。欧阳雨与高猛真是一对说不清道不明的朋友,研究生同学三年,小芬又是他介绍的。两个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斗着心眼,但欧阳雨觉得自己总在上当,高猛出招在他之上。
欧阳雨正想着,柳部长让欧阳雨说说,圆桌周围的人都拿出本子来准备记录了。欧阳雨有些不习惯这种场合,于是顿了顿,说,柳部长让我讲,我很难讲什么,就是一早挨了他一通批,说我擅自一个人开车先跑过来,没组织没纪律。万一要是在高速公路上被车撞死,省委还得再派一个倒霉鬼过来。
大家都笑了,柳部长指着欧阳雨说,不许给我的话添枝加叶,我什么时候说你这么狠了。欧阳雨说,我昨晚一到这里就挨了两次训。一次是交通警察,一次是市政府招待所的警卫,都因为我开吉普车的原因,说这车太破,在马路上跑,在招待所里停,都有碍这座城市的市容。这座城市现代化了,容不得吉普车,也容不得道两边的大树了。别以为我是在诉苦,这也可能是个别现象,不能代表这座城市的主流。但是我们要想想,所有的个别现象加在一起,就意味着我们距离建设一个现代化的城市还有多远。我听说这里的人均收入快到一万美元了,有多少水分,我不知道。不用算,不到一万美元,这就意味人民币六万多块,还了得吗?可是这里的房地产价格却总是上不来,在全省排起来要倒数第四。一般的是四千一平方米,好一点儿才是五六千。现在,这里有七座三星级的宾馆,五座四星级宾馆,已经有了一座五星级宾馆,现在又要盖一座五星级宾馆。我就想问,有多少人有能力住?再问,盖这座五星级宾馆的钱由谁掏?是不是贷款?那银行现在的坏账有多少?
欧阳雨不说了,场内的气氛很紧张。在座的都是市四大班子、市纪委的头头脑脑,少说也有四十多人。欧阳雨一炮,炸得四壁齐颤。谁也不说话,柳部长不满意地瞥欧阳雨一眼,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张胜咳嗽了几声,说,欧阳雨这人心直口快,在省里都有名了,大家可不要多想。
欧阳雨笑着,说,错了,大家一定多想。
欧阳雨发现高猛一直没有抽烟,只是把烟卷拿在手里吮着。这时候,高猛慢悠悠地说,欧阳市长说得极好,水煮上就要开,火点上就要着,随着前任市长的双规,很多事情该揭锅了。柳部长觉得会不能再开下去了,就说,今天的会就到这儿,你们马上要开市人大会议了。欧阳雨不是市长,只能说是代理,将来还要市人大投票,投上了省委和省政府皆大欢喜。投不上了,就会把省委和省政府撂到旱地上。欧阳雨连忙说,投上了,我谢谢大家。我会用全身心力量为这里的老百姓做实事。投不上,我也谢谢大家。我就立马回省城,让柳部长给我安排一个舒服点的工作,安安心心跟老婆过日子,老婆还能生,我们俩都是独生子女,还能要一个孩子。
散了会,柳部长和张胜把欧阳雨留下。关上了门,柳部长没鼻子没脸的,欧阳雨,你是不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啊!欧阳雨装傻充愣,问,我怎么了?柳部长斥责说,你小子混蛋,这是什么场合,你刚来一天,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下车呜呜哇哇一通。你知道你会树多少敌,捅多少马蜂窝。人家怎么看你,怎么想你?你在省委当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厅副主任,是怎么混的你!
柳部长对欧阳雨发这么大火还是头一次,毕竟两个人过去都在省委大院。欧阳雨梗着脖子说,我觉得有问题先说出来,我不想把自己裹着藏着,戴着面具说话。我调查什么情况呀,那马路上都摆着,问题都在脸上,傻子也能看出来。再说,来这里前,我整整用了两个多月时间做了准备,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要让大家知道问题还不少,不能沾沾自喜。柳部长大声说,那你也不能现在说!一个月后这里就开人大了,你得通过,懂吗?你得让人家投你的票,懂吗?知道你的前任市长吗,出事前,人大代表投票差点儿就让他下台,那是做工作做出来的懂吗?这里人不好惹,你不知道谁跟谁牵扯着,谁又跟省里甚至和上边还勾连着。你这愣头愣脑的,把自己全亮出来,人家一算计一个准儿,专打你的七寸。
欧阳雨不说话了,柳部长抽冷子冒出一句,都是省委王书记宠你宠的!
欧阳雨不高兴了,刚要说什么被张胜拦住,我们下午就走了,这里不好干。你的前任市长就是被有些人腐蚀拉拢了,然后陷进了人家事先挖的坑。你知道,这里的纪委书记也是刚来不久,那个老纪委书记收了人家那么一点点东西被降了三级,成为科级干部。
欧阳雨不满地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张胜说,我是为你好,这里复杂。柳部长说,你不是第一人选,也想了不少人,可都不愿意来。省委常委会上决定你来,让你冲一冲这座碉堡。我们不想你还没冲锋就倒下,因为你到这里是过渡知道吗,对你的安排都是有考虑的。中午吃饭,你小子得客气点儿,别装得跟钦差大臣似的!
中午吃饭,在市政府招待所的小食堂。桌面上只有四个人,柳部长,张胜,欧阳雨和高猛。厨房上了四道菜,莲藕煮牛肉,腐香排骨,山药烩秋葵,十香素锦,然后是一道麻辣海鲜汤。欧阳雨没等柳部长动筷子,就先夹了一口莲藕煮牛肉,连说好吃好吃,说那豆瓣酱搁得恰到好处,牛骨汤也纯正。他止不住问高猛,厨子是哪的?高猛笑着说,知道你是美食家,这个菜还是我给你点的呢。欧阳雨抬头说,够朋友啊,第一顿饭就让我吃了这里的佳肴。高猛说,这可不是你第一顿,你昨晚不在小院子吃了一次吗。欧阳雨愣了,柳部长忙问,都说你们这有个小院子,小院子是哪呀?高猛说,就是一家饭馆,叫小院子。柳部长哼了哼,说,有人说那的菜价最便宜的也上百元,只有贪官才吃得起,这属实吗?高猛摇头说,这就是瞎传,根本没那么高,是有人故意使坏。你问欧阳雨,昨晚那几个菜花了多少钱?欧阳雨说,是张为放结的账。高猛说,一百八十多块,当然不算你要的那瓶黄酒,即便加上也就是两百出头,这算多吗?
高猛一说到这个话题就没人再说话了,几个人就闷头吃饭,柳部长的脸沉着,别人也就不好张嘴。后来,柳部长发现气氛太严肃了,就对欧阳雨说,讲一个笑话,活跃活跃气氛。欧阳雨放下筷子说,得令,我刚当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的时候,就请教过张胜,说我这官怎么当呀,谁都比我大。张胜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记住喽,对比你官衔大的领导,你近了不行,远了不行,让领导一回头看见你就行。说话多了不行,少了不行,关键时刻说一句话就行。站着不行,坐着不行,你来一个骑马蹲裆就行了。
柳部长哈哈大笑,张胜说,你就瞎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给你这么说的。欧阳雨说,你还急了,这不柳部长让我讲个笑话吗,你还当真。高猛这时候突然说,欧阳啊,你可能听了下面传我的很多话,你也别全信,你也别全不信。这话我曾经说给你的前任市长,他不听我的,反而误解我,我想解释,他也听不进去。结果,他现在进去了。下面的人都说是我给他下的套,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楚啊。你来了要自己看,需要我给你说,你就找我说。欧阳雨说,我想看看我前任市长。柳部长盯着欧阳雨,他刚被判刑在监狱里,你看算什么!
欧阳雨笑了,我看看他就不敢犯错误了!
四
欧阳雨没来几天,小芬突然给他打手机,说带着几个妇产科专家到你们那调查一下艾滋病,想见见你。欧阳雨说,行啊,怎么见?小芬笑了,说,中午我有两个小时,你就请我吃饭,然后陪我逛逛。我听说你们那有个海神娘娘庙,我想拜拜。欧阳雨没好气地说,拜海神娘娘是想求子,你求吗?小芬赌气地说,我还给你生啊,海神娘娘是慈悲为怀,我就是想以后对你好点儿。欧阳雨忙说,难得你有这个心。小芬诙谐的说,吃饭一个小时就够了,剩下一个小时做爱吧,我想了。欧阳雨说,我那宿舍墙壁不厚,有什么动静可都听得见啊。
小芬说,就是想让人听见,我还想大声喊几句呢,免得这里的女人对你想入非非。欧阳雨小心地问,你这么大声的,旁边没有人啊?小芬说,有人怕什么,你是我的老公,我是你的老婆,天经地义!
中午了,欧阳雨忙完工作后,让司机开车送到了政府招待所,司机走后, 欧阳雨开着吉普车出了招待所。欧阳雨是个馋鬼,想起上次与张为放吃的那道香糟小黄鱼,就有些流口水了。欧阳雨轻车熟路就开到了小院子。不一会儿,小芬也按照欧阳雨电话里的指点来到了这里。欧阳雨发现小芬嘴唇涂抹得红艳艳的,脖子和前胸露出一大块白玉般的凝脂,穿戴也有些暴露,显得很是性感。欧阳雨惊叫起来,你穿这么漂亮想干什么,就不怕熟人看到!小芬笑,有什么好怕的,跟你结婚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么夸张过。
随后,两人在大厅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欧阳雨跟服务员点了上次那几个菜,对小芬说,这里的香糟小黄鱼很好吃的,在省城找不到这种美食。小芬说,别光惦记着吃,你这个市长当不长。欧阳雨问,凭什么说?小芬说,这里的老百姓都说,你是个鸡蛋,人家是石头。欧阳雨笑了,人家是谁呀?小芬说,我不管你的屁事,告诉你,这里的艾滋病人已经超过了三百人。欧阳雨一惊,问,那怎么得的呢?小芬说,起初是因为卖淫,后来没人限制,也没人做正面宣传,就传播开来。就在这时,欧阳雨诧异地发现那个叫风姑的女人端着盘子走到跟前。欧阳雨一愣,风姑嫣然一笑,市长尝尝我们的新菜。说着把几碟小菜摆在桌子上。
风姑如数家珍地介绍着,那道梅山翠湖甚是好看,用芋头铺底,中间是一簇绿色竹荪,好像在湖水中凹起一座丽峰。小芬迟迟没动筷子,怕破坏那静谧的湖色。最终还是欧阳雨嘴馋,夹起一口竹荪,嚼在牙齿间,清嫩可口。再一道半月沉江更是别有风味,清水拂面,里面是笋片,犹如一道弯月被投入江水之中,流光倒影,诗意盎然。而另一道发菜羹汤,欧阳雨搅了搅,汤里一根根发菜似秀女的头发卷在了一起,在清水里如离如散。欧阳雨拿筷子轻轻挑起,长丝不断,一边夸奖一边放进嘴里,然后再称赞,脆而不硬,细而不乱,味道清香滑腻。
欧阳雨和小芬有滋有味地吃着,风姑又端上一道香泥藏珍,这道菜用白萝卜层层埋好,堆垒成一座微型金字塔,两人吃着吃着,从深处翻出一块褐色的宝物似的东西,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更不知能吃不能吃,便用筷子夹到了一边。
欧阳雨突然问风姑,你刚才称呼我市长?风姑说,我那天晚上就认出你来了。小芬在旁边笑着,风姑对小芬说,你是市长夫人小芬。小芬不笑了,说,我可没你们市长有名,怎么认识我的?风姑说,在这里,我的名声不好,都说前任市长是因为我进的监狱,我觉得冤枉。可我只长着一张嘴,实在说不清楚。欧阳雨说,你不是做超市的生意吗?风姑说,这个饭馆是我的副业,就是想借这个地方结交些朋友。欧阳雨直截了当地问,结交当官的朋友?风姑说,在云台做事不和当官的交朋友就寸步难行,就让别人任意欺负。我给你举个例子,我办超市,当年开业的时候,派出所的卫生检疫的工商局的交通队的税务局的市容委的都跟潮水一样涌过来,光吃饭我摆了三十桌,送礼我花了三十多万。
小芬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奔着欧阳雨来的,太爱显摆。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在转,眉目之间泄露着风情,就有意味地问,看来你是想交新市长做个朋友啊?风姑说,市长是美食家,我的父亲就是上海南京路七重天的特级厨师。小芬说,你和市长有缘分呀。
欧阳雨觉得菜的味道全变了,顿时索然无味,于是放下筷子。他看见餐厅的门口突然冒出不少人在朝这边观看,知道这顿饭是吃不安生了。他对风姑说,你冤枉什么?风姑说,前任的市长对我挺好的,是他为我跑贷款,是他不想让我还银行的。欧阳雨站起来,对小芬说,咱们走吧。小芬说,我得打包。小芬打着包,欧阳雨迅速到前台结账,服务员说,老板结完了。欧阳雨问,多少钱啊?服务员笑着说,一千三。欧阳雨扔下一千三,拉着小芬走出饭店。欧阳雨懊丧,觉得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嘴,知道这个地方不寻常,还偏要到这里来。刚来就这么不谨慎,以后怎么能站稳脚跟。
欧阳雨和小芬离开小院子的时候,餐厅的走道上都是人了,欧阳雨琢磨不透这么快的时间怎么聚集这么多人。到了门口,欧阳雨已经挤不出去了。小芬的皮鞋被人踩掉了,狼狈地找了回来,穿不上去就拎着走。有派出所的人赶到,连忙维持秩序。有的人喊着,别人也跟着喊,喊声此起彼伏。欧阳市长,你吃饭的钱谁掏?你知道你来的什么地方?这是腐败分子的窝子。你晚上看看停在门口的车,老百姓眼都晕。欧阳市长,你旁边的女人够漂亮呀,是你老婆吗?告诉你,你的前任市长就因为女人倒霉的,你怎么也不长记性?
欧阳雨走出小院子,看见自己的车在那停着,就钻进车里,车四周都是兴奋的脑袋,有人使劲儿敲着车外壳,咣咣咣的。有警察过来拽着那个人,警察掏出手铐。小芬吓得浑身哆嗦,在一个警察的协助下,迅速挤进车里,穿上鞋。欧阳雨看见派出所的警察向他敬礼,他摇下车窗说,不要难为他们,也不要拷走谁,给我让开一条道,能走就行了。
吉普车勉强从人群里驶出来,然后沿着道路朝开阔的地方开。
欧阳雨发现所有的路口都是绿灯,而且路口的交警还向他的车敬礼。开着开着,车的前面有一辆摩托车开道。小芬看见车往市政府方向开就说,我还想去娘娘庙拜拜呢。欧阳雨不高兴地说,这样子怎么去!小芬固执地说,我就是想去拜拜海神娘娘。欧阳雨说,你现在去,那就是说我老婆去拜娘娘了,然后就开始传播,就会说什么的都有。你就是去,也不能现在顶着风去。
小芬没说话,车拐到了通往市政府的大道上,小芬说,我下车。欧阳雨在道边停住车。小芬钻下车,回头对欧阳雨怨恨地说,你当这个倒霉代理市长有什么用,我和你连个安静的地方都没有,你没看出来那个女人的背后有人操纵?我小心不小心的无所谓,你得管住你的嘴,封住你的心!说完,小芬走了,边走边打着手机。
欧阳雨发现小芬的长裙摆被刮破了,撕开的细条条在风中飞舞。
五
在办公室,欧阳雨接到张为放电话,小芬在小院子被围了?欧阳雨说,消息够快。张为放说,你被人盯上了。欧阳雨说,会是谁呢?张为放说,真不好说,反正不是一般人。欧阳雨说,不会是风姑吧。张为放说,她不会砸自己的牌子,有可能是跟风姑对着干的人,这里情况复杂。欧阳雨猛然问,会不会是胜利集团武总?张为放沉了沉,也不好说,但他不会有那么大的道行。欧阳雨说,不管这个,你管经济的,我想到下面走走。张为放问,去哪?欧阳雨说到农村走走,有五个农业县呢。张为放说,去临河县芦前村,看大棚蔬菜吧。欧阳雨说,行,我再叫着农林局和科技局的局长,后天一早就走。
欧阳雨刚放下电话,高猛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关心地问,听说被群众围住了?欧阳雨笑了,这都是贪嘴带来的。高猛说,怨我盯你不紧,你以后不要去小院子。我批评张为放,不该带你到那地方。欧阳雨问,为什么?高猛说,老百姓都说那是腐败窝子,不管是不是,但你去了就揩不干净了。我已经明确不让市委这边的人去,可市政府还是有人往那钻,你前任市长就去得勤。欧阳雨说,听高书记的劝,不去了。高猛又问,看见风姑了?欧阳雨笑着说,看见了,很招眼呀,谁见了谁都会动心。
高猛叹口气说,就是你前任市长把她宠坏了。欧阳雨纳闷地问,怎么会呢?高猛愤愤地说,前任市长惯着她,由她的性子做事,小院子就是她做的,前任市长就让市政府的人和各局领导到那里吃饭。超市是她做的,所有的进货都是后给钱,风姑又不好好给,弄得人家怨声载道。结果自己掉进去了,还拉着不少人。我知道你要清廉,我也是,但有一条要明白,一杯清水因为一滴污水而变污,一杯污水却不会因为一滴清水的存在而变清澈。欧阳雨没再问什么,高猛总能说出这么睿智的话。高猛抱怨着,小芬来了你也不说一声,我可是你们的介绍人,你现在有什么都瞒着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欧阳雨转换话题说,我把那申请银行继续贷款跟五星级宾馆的建设报告驳回了,两个多亿干什么不好,可以给老百姓盖一大批低价的公租房楼,也可以考虑吸引中小型企业,建一个产业园。这两个选哪个,还需要论证。我知道现在云台拆迁量很大,还有不少老百姓住在危房里边,狭隘潮湿,下雨就得上床躲着。那么盖公租房会减轻这个压力,但我又觉得建一个中小型企业的产业园更好,会提升这座城市的再输血功能。高猛说,驳回了容易,那已经贷款的一个多亿怎么办,楼房不能这么半不拉叽地戳着,让老百姓总看着一个四面都是窟窿的烂尾楼!欧阳雨说,我还没想透。高猛说,到这地步是你和我都是不能改变的,只能顺着走。
欧阳雨没有说话,高猛说,不爱听啊!欧阳雨笑着,我已经驳回了,我也不好再改变了。
高猛说,这个工程是四个副市长签的字,前任市长亲自督办。市房管集团筹建的,省里的城投集团也注入了相当一部分资金。你擅自改变了,这些人这些单位,你怎么应对?
欧阳雨问,我们明知道是坑,也得使劲儿跳啊?高猛说,这座城市不能都是快捷酒店,从长远看也得再有一座五星级的宾馆,有了就会招引更高层次的人来。俗话说,没有梧桐树,哪有金凤凰。我们是旅游城市,贵宾远客来了住在哪?住快捷酒店吗?欧阳雨突然感觉到有些喘不过气来,艰难地说,高书记,容我再想想行吗?
转天一早,欧阳雨驳回贷款的消息传开,张为放跑来焦急地问,你怎么敢驳回了呢?上面还有我的签字呢?欧阳雨说,你签字怎么了?张为放说,市房管集团贷款的一个亿涉及到十几个单位,还有省城投集团的四千多万,你这么一停,五星级的宾馆一下马,就得有几十人跳楼,你捅这个马蜂窝干什么!张为放刚刚被欧阳雨撵走,银行的高行长顶门上来,进来就是一副哭丧脸,说,你不继续贷款,我那一个多亿就泡汤了。欧阳雨生气地说,你以为你现在一个多亿就没泡汤啊。高行长央求说,再贷款一个多亿,有可能就把五星级宾馆竖起来了。欧阳雨说,你认为一个多亿能竖起来,还有装修,还有内部设备的安装,人员的培训,两个亿都未必够。高行长说,我们还可以集资,起码是朝前走。欧阳雨说,你朝前走能走得动吗,每一步都得花钱。
高行长还没走,房管集团的几个老总齐刷刷进来,一个个脸色沉重。为首的集团刘总对欧阳雨深深鞠躬,可怜巴巴地说,市长,你停了我的工程,我就彻底完蛋了,我们集团上千口子就没饭吃了。欧阳雨问刘总,贷款给你一个多亿,你能把五星级宾馆立起来吗?话音未落,几个人都说硬生生说,我们能!欧阳雨变脸了,说,能什么,我刚才跟高行长就说了,你们一个多亿只弄了一个楼窟窿。接下来外装,再添中央空调和电梯等等,再添设备,五星级宾馆是需要硬件的,我算了最少还得两亿六千万。银行给你们贷款一个亿,对你们顶个屁用啊。我知道,贷款完了,没两个月又继续贷款,恶性循环!欧阳雨说完指了指门外高声道,请你们出去!
晚上,欧阳雨突然开始失眠了,心脏好像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他历来认为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够强的,想不到会变成这个熊样。他离开床,走到窗口,看到外面的黑夜,没有星光,月亮也隐藏在厚厚的云层里。他给小芬打手机,问,你离开了吗?小芬说,明天就走了。他对小芬说,你能不能上我这来一趟?小芬问,你知道几点了,都半夜十二点了,那么晚我去干什么?欧阳雨说,我想要你。小芬不情愿地问,我怎么去,这儿的出租车可不好打。欧阳雨不耐烦地说,我接你呀,我有那辆吉普呢。
一个小时后,欧阳雨接到小芬,进了屋后,小芬拒绝了欧阳雨的拥抱,眼里看不到一丝欲望。她径直到卫生间洗澡,扭头对欧阳雨说,我们住的宾馆实在太脏了,澡盆里都是锈斑。欧阳雨知道小芬有洁癖,谁到家做客,不准人家抽烟,必须穿鞋套,不能去厕所方便。有一次高猛来了说事,去厕所也被小芬拦住,说你只能憋着。最后高猛没说几句话就匆匆走了,走时对欧阳雨说,你老婆神经病。欧阳雨还他一嘴,那也是你介绍的。与小芬总是要亲吻的,有次欧阳雨要亲吻她,小芬摇摇头,你得刷牙才行。欧阳雨愤然拒绝,小芬也不在乎,说你不亲我更好,我还能保持纯洁呢。
月亮透出云层,窗上泻出银色的月光。
小芬在洗澡,欧阳雨觉得自己来到这儿后魂就有点散了,都是棘手的问题。他在屋子里来回转着,为了平静自己的情绪,打开电视,看见屏幕上还在播放着地方新闻,高猛在视察一座立交桥的工地,说是在打通要道,方便百姓出行。昨天下午,欧阳雨曾经与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谈过,这里还要建立四座大型的立交桥,为建立交桥,需要拆除很多居民楼,而且耗资巨大。每座立交桥都是两个亿,有没有必要?欧阳雨曾经做过调查,真正需要立交桥的只有两座,其他的可以搭建过街天桥。主管副市长为难地说,这些工程都是市政府申报市人大批准的,我可没权力解除。
这时,小芬湿漉漉地从卫生间蹦出来,赤身裸体的她兴奋地嚷着,好舒服,好舒服,还是你市长的卫生间干净。然后,她惬意地躺在床上,裹上毛巾不屑地对欧阳雨说,你们这些官场上的男人真没意思,都是一个模式里刻的。欧阳雨问她为何这么说,小芬说,这里的人知道我是你老婆,对我毕恭毕敬的,那样子真好笑。小芬边说边掀开毛巾的一角,露出半个丰乳。欧阳雨转移视线,觉得小芬在诱惑他。欧阳雨问,你不是说不想的吗?小芬笑着,说,我现在又想了,难道不行吗?
欧阳雨不解地望着小芬。
小芬坐了起来,毛巾从她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滑下。小芬说,我听了一次母亲之间的交谈,她们把生孩子的过程讲得很幸福很伟大,一点儿也不痛苦,说得我这个外科手术大夫都动心了,当初我生闺女时那么痛苦和压抑,我是把这个事情当成负担了。我不想再生,当然我现在也不想生,可我觉得生孩子是一件痛并快乐的事情。那么做爱呢,也不是我过去想的那么糟糕,那么没意思。小芬解开欧阳雨上衣的扣子,随后就把床头的灯关上。
两个人昏天黑地,没有扭捏,没有造作,尽情地发泄和享受着。小芬咬住欧阳雨的耳朵说,我不在乎你当什么市长,你就是我的最亲爱的老公,告诉你,今天是我受孕的最佳日子……
听了小芬的一番话,欧阳雨突然醒了似的,觉得身体下面一泄,脑袋嗡嗡的。
小芬笑着说,我看看我还能不能怀孕,如果怀孕了,就说明我的身体还充满活力。我就要体验一下孕妇的那种骄傲,小芬赤脚在屋子里走着,给欧阳雨倒杯热茶,她说,男人刚做完爱要喝些热茶。欧阳雨说,我这个市长的位置没有稳,你要是怀孕,我会照顾不过来。正在这个时候,秘书的电话突然打进来了,说是市里的一家夜总会着火了,三十多口子被困在火里。
欧阳雨慌乱地穿着衣服往外走,到了火场才知道自己穿的是小芬的袜子。
六
在火灾现场,欧阳雨看见一群穿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夜总会外面缩着手站着。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她们穿的衣服很是暴露,一个个冻得直打哆嗦。听到那些女人围在一团不安地乱叫着,欧阳雨皱着眉头对消防局长说,给她们穿上点儿衣服。局长吩咐消防队员去取衣服。消防局局长说,是有人吸烟着的火,火势并不大,一会儿就能灭掉,还好没有死亡,不过,有两个处级干部从楼上逃生跳了下来,一个摔断了腿,一个摔折了腰。欧阳雨狠狠地说,没出息的东西,摔死他们!
消防局局长诧异地看着欧阳雨,欧阳雨扫视了一圈,问消防局长,怎么主管的副市长一个也没来?消防局长没说话,欧阳雨秘书听罢赶紧跑来低声说,是张为放。欧阳雨拿起手机,不满地问,你怎么不到现场来?张为放迷迷糊糊地回答,什么现场?欧阳雨恼了,夜总会着火了,你难道不知道!张为放一激灵,没人告诉我啊。欧阳雨喊了起来,快过来。
现场处理好后,已是凌晨四点多了,欧阳雨回到市政府招待所,发现小芬已经走了。
欧阳雨睡不着,他给张为放打电话,张为放说,我刚睡着又被你弄醒了。欧阳雨气冲冲地,你还能睡得着!张为放说,我问了,是把小火,不是没有死人吗?欧阳雨恼了,说,你混蛋!没死人就是小火吗,是你分管的你就得去。张为放感到委屈,我分管十多个部门呢,出一点儿事我就去,还不得把我累死。又说,你看看,现在除了你没睡,所有的领导们都在梦里。那点小火,有消防局长在那盯着不就行了,何必搞得那么紧张兮兮的。对了,我还不明白呢,是谁通知你的,劳你个一市之长去现场。欧阳雨气得把电话扔了,躺在床上一直没有睡着,眼睁睁看着窗户发白。
一清早,欧阳雨刚上班就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小芬打来的,喜滋滋告诉他,她回省城了,预感到怀上了孩子,估计是个儿子,会很漂亮的。欧阳雨觉得小芬有些神经质,这才多久的时间呀,亏她还是个医生,刚要说什么就被小芬挂断了,紧接着省委王书记打来电话,说,你是不是把五星级宾馆的报告驳回了?欧阳雨有些发懵,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怎么就惊动了王书记?欧阳雨顿了顿,说,您这话怎么说的,是我驳回得错,还是我驳回得对呢?王书记笑了,说,你经过长考了吗?
欧阳雨说,我做了认真的分析,没有两个多亿,那座五星级宾馆根本建不起来。即便是建起来了,我们这么多的宾馆有客流量吗,特别是五星级的,没有,那钱从哪回笼?王书记说,作为一个旅游城市,有两座五星级宾馆不算多,你认为如果不建五星级宾馆,那座烂尾楼怎么办?欧阳雨说,我想成为投资楼,就是中小型企业的办公集中地。现在这里的中小型企业发展很快,但没有形成一个拳头,也没有对外对内的感召力。如果这座楼成为中小型企业的发展研究招商中心的话,那么资金也可以在他们之间募集,我连名字都起好了,叫做群星创新产业园。
王书记听罢哈哈大笑,说,你还是钱串子,应该低租或者免费让人家入住。省里也会拿出一部分资金鼓励入住的企业,而且你要让入住的企业有门槛,不能谁想进就进。欧阳雨说,那您是支持我的建议?王书记说,我还没有想好,我也需要长考,也就是说当你驳回一个报告,一定要有一个更科学的规划在后面。
放下电话,欧阳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惊蛰刚过,万物渐渐复苏。
一大早,欧阳雨带着张为放和农业局科技局的局长去临河县的芦前村。几个人乘着一辆商务车。张为放问随行的秘书,怎么没通知媒体呢?秘书张了张嘴,却哑巴了。欧阳雨来这里有半个多月了,媒体上基本不见动静,只是在报纸上刊登出一则消息。媒体的头版几乎都是高猛微笑的面容,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欧阳雨转身问,在宣传上有没有说法?秘书有些紧张,额头泌出一层细汗。张为放不高兴地说,你有什么说什么?秘书支吾着,说,媒体一直都是高书记的版面,这个您不是不知道。欧阳雨问,谁规定的?
秘书擦着汗,没有规定,就是约定俗成。
车厢里一片寂静,还是张为放脑子快,连忙转移话题说,那个芦前村可不简单,拥有一万多平方米现代化全封闭的蔬菜温室大棚,规模是北方最大的,种植技术也属国内一流。欧阳雨没理会张为放,对农林局长说,城里被你们移植过来的那些大树究竟活了多少?实话实说。农林局长说,有一多半吧。欧阳雨哼了哼,从哪里移植过来的?农林局长看了张为放,欧阳雨不满地说,你看他干什么,我问你呢?农林局长说,从临河县的临河水库。欧阳雨恼怒地说,你们把水库旁边的大树都移植到城里,就不怕当地的农民骂街,就不怕水库没有了绿色植被被风干涸了,临河水库可是咱们整座城市的生命线!
农林局长为难地说,这是市领导定的,我们农林局只是执行。欧阳雨盯了农林局长一眼,不满地对张为放说,你看你看,人家多好推诿,有事就说是我们定的。张为放说,不少大城市都是这样做的。欧阳雨生气了,愤愤地说,难道大城市这么做就对了!欧阳雨又问科技局长,说,我在马路上看见路灯很漂亮,听说灯光的颜色随时可以发生变化,是你们研究出来的?科技局长说,是从德国引进来的。欧阳雨瞪大眼珠子,路灯从德国引进来的,够奢侈,谁定的?科技局长说,高书记从欧洲四国访问回来定的。
欧阳雨不说话了,他想不能再说什么了。心想,再过半个小时,高书记就会知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沿着临河水库南往左拐,芦前村很快就到了。
欧阳雨带着人走进一片硕大的棚子,没容他看清楚什么,眼镜片立刻被热气弄得模模糊糊。欧阳雨摘下眼镜,擦拭完毕后再戴上。眼前全是绿色,碧绿碧绿的,透着鲜亮。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中,看不到黄土。所有蔬菜的叶茎和枝叶都悬挂在一根根的网线上,枝繁叶盛,犹如走进一座葡萄园。他不解地问前来领路的崔村长,这蔬菜为什么像葡萄一样挂着,没有黄土吗?崔村长笑着解释,这是无土栽培,所有土壤里的有机成分都已汇成了营养液,供给这些蔬菜。说着,他用手指着那一排排白色的塑料管。欧阳雨不禁哑然,从小形成的对土地的尊敬,现在竟然被这个现代营养液所彻底演绎了,就像人体输液一样,慢慢侵入到蔬菜的根茎中,滋养着改变着蔬菜的成长过程。
欧阳雨好奇地凑近蔬菜,看那圆润的叶子,泛着一种成熟的色调,弥漫着清澈澈的水汽。他高兴起来,像个无知的小孩子问这问那。周围人见欧阳雨高兴了,也就话多了,气氛热烈起来。欧阳雨在公园似的温室大棚里漫游,呼吸着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欣赏着水灵灵的色椒,红得如玛瑙般的西红柿,绿得像翡翠似的黄瓜,不禁心旷神怡。
崔村长介绍说,这种现代种植蔬菜的方法是他们去年从荷兰引进来的,预计每年生产五千吨,如今已经开始销往北京和天津的一些大型超市。现在世界上一些发达国家都采用这种方法。欧阳雨问崔村长,现在我们城市里能吃上这种蔬菜?崔村长说,目前还只有风姑的超市有,就是不好好给我们钱。
欧阳雨从网线上摘下一个橘黄色的色椒。掌中那粒色椒,好像是一件晶莹剔透的工艺品,分量轻盈,没有斑点,透明并洋溢着淡淡的光泽。他瞥见农林局长悄悄拽着崔村长,就随口问,你说风姑不好好给钱是怎么回事?谁是风姑?崔村长似乎没有听见欧阳雨的问话,而是兴奋地讲,这种蔬菜无毒无害,营养成分高,保健,而且保质期长。欧阳雨严肃地说,我再问你一句,风姑是谁?为什么不好好给你钱?崔村长瓮声瓮气地说,风姑就是风姑,在这座城市没人不知道她,谁都让着她,不敢得罪她。崔村长为了印证什么,给欧阳雨摘下一个小巧玲珑的西红柿,您现在就可以尝尝,看味道好不好?欧阳雨咬了一口,甜甜的,牙齿间还储存着一股余香。欧阳雨说,好啊。
崔村长伤心地说,可风姑非说是酸的,只给了我一半的价钱,我那就是死赔呀。我带着全村走科技致富的道路,投资两千多万元,风姑不把我们农民当人看!话没说完,崔村长眼里含出泪水。欧阳雨皱眉,问张为放,这事你知道吗?张为放点点头,今天让你来看,就是想让你知道。
大家闷头走出大棚,迎面扑来阵阵的凉风,虽然是惊蛰,但万物还没有完全复苏。
七
从芦前村回来的路上,欧阳雨一直没有说话。路过临河水库的时候,欧阳雨让车停下,一个人信步走到水库边。岸草已经绿了,踩下去软软的似提花地毯。欧阳雨想起自己童年时候,曾经跟着父亲到这里玩过。父亲在水库旁边栽树,让他数数。
湖面上吹来的风略带有腥味儿,一艘艘渔舟在水上荡着,一群水鸥掠过湖面,嘎嘎地叫。欧阳雨看到水库两边的树木很低,也很稀疏。临河水库的树木在全省都很出名的,现在都给活活刨出来,移植到城里和路边,然后就枯黄死掉。他重新走回车厢,见那两个局长在打瞌睡,他不耐烦地对司机说,回城。
天逐渐黑下来,车厢里不断地传来急促的手机声,张为放和两个局长包括随行的秘书不断地接,然后小声说着什么。欧阳雨不愿意听,闭着眼睛,但那些声音仍然直灌耳朵,都是重要饭局,都是必须要去的。几个人中,好像属科技局局长的少了一点儿。车随着车流驶入了市区,欧阳雨发现几乎所有上档次的饭店都是灯火辉煌,他说,几位,都跟我到风姑超市看看。
车厢灰暗了,欧阳雨看不到几个人的脸,但都是不情愿的。欧阳雨火了,把你们的饭局都给我取消!农林局长提高了嗓门,我的饭局是高书记定的,怎么取消啊?欧阳雨瞪着眼睛,喝声道,你就不会告诉高书记,现在正跟着我去超市呢!农林局长缄口了。欧阳雨对农林局长说,你现在就打。
农林局长打着电话,对方是高猛的秘书,开始好像不乐意,但听说是欧阳雨,口气顿时就软了。
一行人到了超市,欧阳雨远远看到风姑在门口迎接,还有几个穿着入时的姑娘簇拥着。欧阳雨眉头一皱,他不知道车上是谁给风姑报的信透的风,当着他的面就敢悄悄通知。他回头看着身后的人,每个人都很镇静。
风姑过来热情地握住欧阳雨的手,欧阳雨觉得风姑的手没有骨头,怎么也攥不住。风姑问,欧阳市长想看看什么呢?欧阳雨笑了笑,就是慕名而来,随便转转。他说着就往超市里边走。
超市的规模不小,作为这座城市自己投资的超市能有这个面积和体量,确实让欧阳雨感到意外。超市里的顾客不少,货架上琳琅满目。有人见了风姑,都喊风姑,风姑不住地点头。
到了蔬菜柜前,欧阳雨一眼就看到芦前村的那些鲜活的蔬菜。他仔细看看价钱,确实比崔村长说的低了一半。还没容欧阳雨问话,风姑先说,当初崔村长的蔬菜市里没人要,就是太贵,老百姓看不上,说还不如吃肉呢。后来,前任市长牵头,我才勉强让进的。我冒着很大的风险,不得不压低进价,要不我也死赔。我不知道崔村长跟你说没说,他那大棚扩建,我还帮助他二十万作为回报。农林局长在旁边连忙说,确实这样。风姑又倒苦水,说,现在这菜还没多少人买,有时候烂了,只能扔进垃圾箱,我只能少进。
欧阳雨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要问你价格?风姑愣了愣,说,看你那么注意蔬菜的价格,脸上不高兴的样子,一准是呗。欧阳雨问,他要是抬高价格,你能不能接受呢?风姑说,他抬高了,我就不进了,我要是不进,芦前村的蔬菜就在这座城市看不见了。欧阳雨觉得自己被关在一个仓库里,没有窗户,不透风,闷闷的。风姑说,欧阳市长,我欠银行的贷款已经开始还了,这点请您放心。欧阳雨突然发问,你去监狱看过前任市长没有?周围的人很紧张,风姑微笑着,欧阳市长怎么对我和前任市长那么感兴趣?
欧阳雨沉着脸,没有回答。
走出超市,风姑对欧阳雨说,你们留下来吃饭吧,我有拿手的好菜。欧阳雨说,他们都有饭局,都很重要,就别让他们着急了。说着就匆匆走出超市,看见有不少群众围在他的车旁,已经有几个警察站在那里了。欧阳雨欲过去,张为放小声说,我的车来了,坐我的走。
欧阳雨没有犹豫,还是走过去。有警察向他敬礼,说市长好。有群众围过来说,市长,我们的房子因为修马路和盖立交桥都拆了,让我们住哪?欧阳雨说,给你们拆迁费了吗?有人喊着,还不够买一壶醋呢。接着有人喊,现在又是盖庙又是修宾馆,我们没地方睡,就睡在你办公室吧。说着有人冲过来拽住欧阳雨的胳膊,于是有警察过来,气氛骤然紧张。欧阳雨听到张为放后面在喊,欧阳市长刚来几天,你们要给他时间处理。马上有人喊,他刚来就跑到风姑的超市吊膀子。张为放愤慨地喊着,你胡说,他去超市是要调查蔬菜的价格。欧阳市长是想为咱们老百姓做好事!
欧阳雨有些感动,他没想到老同学在关键时刻为自己挺身而出。他转身的时候,蓦然看见风姑在急忙往这里走,而且走到跟前给大家扑通跪下,含着眼泪说,欧阳市长上我这来,真是为了调查蔬菜价格,你们可不能玷污了欧阳市长。人群里一片混乱,说什么都有,有人喊着,别演戏了,我们看腻了。来谁还不都一样,都是你风姑的后台!
欧阳雨最终还是坐张为放的车走了,因为他的车已经被团团包围住了。他临走的时候看见风姑还在那跪着,头发被风吹得抖动,像是一把破败的雨伞。几个警察想把她拽起来,但没有拽动。欧阳雨心里一动,他觉得风姑或许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坏。
车上,欧阳雨问张为放,你这么为我冲在前面,要是让高猛知道了,会怎么看你?张为放板着脸说,你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胆小,我是从省城来的,大不了再回去吧。
回到招待所,欧阳雨感到了饥饿,浑身也冷起来,就自己跑到厨房,对大师傅说,有热乎的吗?大师傅忙站起来,说,吃火锅吧。欧阳雨叮嘱着,别复杂。大师傅说,不复杂,点上锅子就行了,我这有牛眼肉和毛肚,新鲜的。欧阳雨说好,就回到小食堂等着,他看着对面墙上写着一副书法,行草,写的是“难得糊涂”四个字。他看着十分别扭,就喊来管理员说,把这字儿摘下来。管理员惶恐地说,这是高书记的字呀,当时前任市长还求他半天才提笔写的。
欧阳雨朝管理员点点头,说,你走吧。
欧阳雨吃完饭走出小食堂,夜色漫上来。他看见武总站在小食堂门口,径直朝他走了过去,武总毕恭毕敬地说,我在这等您半个小时了。欧阳雨笑了,你也饿着肚子。武总说,本想进去跟您一起涮火锅,估计您也就吃不痛快了。
虽然惊蛰过去了,但春天的夜风仍然很凉。欧阳雨想起以前跟武总的不愉快,当时他是何等的霸道。武总吞吞吐吐地说,以前的事我要向您道歉。欧阳雨说,你来我这不是为了这个吧。武总有些紧张,又抽出一支烟,吐了一口烟圈慢慢地说,我就抽两口,要不我可能说不出话。
欧阳雨觉得对方好像是在演戏。武总说,是这样,关于修建五星级宾馆的工程,我知道您给驳回了。这我没意见,我尊重您的决定,可我给这个工程投资了,所有的钢筋水泥都是我投资的,现在市领导还让我投,我又投了三千多万。这个工程已经占了我资金的一半,如果宾馆不让修了,那我怎么办?谁给我补偿,您能给我吗?
欧阳雨怔了怔,没有回答。武总撇了撇眉毛,我就说如果这个宾馆不建了,还建什么,我能不能继续跟进,算是给我补偿。我不想赚钱,但也不能让我赔钱吧。欧阳雨猛地咳嗽了几下,武总慌忙将烟掐掉。欧阳雨突然问,你说又投了三千多万,什么时候的事?
武总说,就是在一个月前,说是工程启动资金不够,死活让我投了三千多万。我能说什么,我已经投了四千多万了。欧阳雨追问,谁跟你说的?武总支吾了,说,我不好说名字,但脑袋都比我大,要不然我也不至于投了三千多万啊,那可是我多少年挣得的血汗钱!
欧阳雨看见窗外一缕月光从云层里努力地挣扎出来,在天空中弥漫。欧阳雨说,我会认真对待你说的这件事,我现在就跟你表个态,我不会让你因为这个工程受到损失。
武总激动起来,说,我没想到您不计前嫌,还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我姓武的对任何事情是讲良心的,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八
在开市长办公会的时候,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提出五星级宾馆的贷款问题。欧阳雨不悦地说,我不是说不行了吗,现在主要的工作是,尽快搞一个建立中小型企业发展创业园报告,让中小型企业能搬进去,让这个产业园发挥出作用。当然,肯定修复这个烂尾楼要不少钱,但要重新预算,再次申报。
主管副市长说,你说的这个中小型产业园是刚提出来的,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建成,建成后能不能有作用?你不能一个人就否定了我们集体的意见,五星级宾馆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我们不能自己说出的话跟放屁一样,那以后还怎么取信基层?
欧阳雨一拍桌子,你什么话,那五星级宾馆是个无底洞呀,你有多少钱能投进去!主管副市长也不含糊,有多少钱都得投进去!欧阳雨问,别人还有什么意见?几个副市长都支持五星级宾馆继续上马的意见,还有的副市长说,中小型企业园固然是好,可没有哪家房地产公司愿意干啊。欧阳雨说,这个政策可以贴补,很多城市都有这个先例。
张为放支持中小型产业园的建议,他听欧阳雨说到了王书记的意见,觉得有了尚方宝剑,心里多少有了底。但张为放话音未落,就遭到很多人的反对,说这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形象工程,在报纸上已经亮出来了,而且跟省旅游局和城投集团都有过合作协议。会议气氛越来越乱,这时,欧阳雨秘书走进来,对他耳语了几句,说市房产管理集团来了三百多人,在市政府门口静坐,要求必须见您。目前交通已经堵塞,市府前的马路上有不少老百姓在围观。
欧阳雨走到窗前,看到门口黑压压的。欧阳雨说,散会吧,让这三百人都到会议室,我和他们见面。副市长们互相看了看,拍拍屁股走了。会议室只有张为放,张为放说,你何必呢,尽管有王书记支持,又有什么意义?何况王书记也是说再考虑,这就是留着后路。
没多久,三百人进了会议室,欧阳雨爬上主席台上的桌子,回头看了看,张为放站在自己身后,还有市政府办公厅主任和副主任,几个处长也在他身后肩并肩排列。欧阳雨心头一热,站在桌上对台下的三百人大声说,你们是要我同意继续开工对不对?底下喊,对!欧阳雨说,你们要我继续让银行贷款对不对?底下喊,对!你们要我把五星级宾馆建起来对不对?底下更加大嗓子喊着,对!欧阳雨说,那好,我同意。底下一片欢呼。欧阳雨动情地说,这样我就要在五星级宾馆接着投入到两个多亿,这两个多亿能够盖四十多座平价楼,能够有两万多人在里边居住。你们现在没有房子住的有多少?或者拆迁了还找不到房子住的有多少?请给我举手!欧阳雨看到有几十个人举手,然后他说,我拿这两个多亿盖平价房子,然后让这些没有房子或者因为拆迁没有房子的人进去住,同意的请举手!他看到底下的人在议论,但没有人举手。忽然间,有人喊,你的主意好,可现在你不让我们继续修建五星级宾馆,我们就没饭吃了,那还怎么活!于是,大家开始一起喊着,要饭吃!要饭吃!口号声很有节奏,显然事先精心排练过的。
欧阳雨想制止,可喊声越来越响,有的工人拿出饭盒开始击打,很快就有人积极响应。欧阳雨无助地站在那,像个稻草人。他试图喊了几声,但很快就被饭盒击打声迅速淹没了。欧阳雨看见张为放使劲地低着头,躲到了一边。
这时,人们突然安静下来,房管集团的刘总走到前面,后面是高猛。高猛走到欧阳雨的前面笑了笑,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转身对着三百多工人挥舞着胳膊,大声地说,没有人反对你们,是有人故意造谣,唯恐天下不乱。请大家放心,银行的贷款一下来就接着动工。底下人在欢呼,刘总说,大家赶快走吧,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了,你们这就是给新来的欧阳市长施加压力,让我这个当老总的怎么在全市百姓面前见人。说我们欺负人家欧阳市长,说我们集团工人不懂规矩,我们还要不要集团的信誉!陆续有人走,欧阳雨没动地方,始终在那戳着。
眨眼的时间,会议室里人走净了,欧阳雨站在桌子上。高猛说,你下来吧,我看你的腿一直在晃。欧阳雨从桌子上跳下来,高猛牵了他一下手,让他比较平稳地落地,但他身子还是趔趄了一下。高猛温和地说,到你办公室坐一会儿吧,我们谈谈。
欧阳雨走到刘总跟前说,你给我记着,今天的事我不会忘掉。我要好好琢磨你是怎么运作的,你一个企业老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助推力?我这个人记仇,真的,你不太了解我。我知道你不在乎我,可我在乎你!你等着,你能这么干,我知道还会有人跟你一样这么干。我要让这么干的人知道知道我欧阳雨的厉害,知道这个政府是讲规矩的。你懂得规矩吗,知道不懂规矩会有什么后果吗?刘总不动声色地站在那,他看见欧阳雨的眼珠子都是红的,而且他看见欧阳雨周边站的都是政府的那些人。他看了一眼高猛,想说什么,欧阳雨转身不听走了。
看着欧阳雨的背影,刘总有些心颤,他知道欧阳雨做人的原则,但他知道不这么办的话,自己就比现在更惨。
两个人到了欧阳雨的办公室,欧阳雨始终没说话。高猛说,你不要以为这事是别人背后指使的,工人们一听说你不批贷款了,就自发召集人,然后结集跑过来。你不要这么指责刘总,是他找的我,让我过来救你。
欧阳雨终于开口,他问高猛,你信吗?高猛说,我当然信了,就是刘总跟我打的电话,那声音都带哭音了。欧阳雨冷冷地说,我在开市长办公会研究银行的贷款,然后三百多人就一起到市政府门口静坐,都带着饭盒,然后敲着统一的节奏,喊着统一的口号。那么我请问,谁告诉工人我不批银行贷款了?
高猛突然烦躁了,变脸问道,那你说是什么意思?是我背后指使的?欧阳雨说,我说了吗。高猛说,你总是那么愤世嫉俗,这怎么能行,你的工作需要别人支持,你这么单枪匹马地干,谁能支持你?你起码跟我商量商量,这不为过吧。我毕竟是这的市委书记,你这么大的举动跟我说了吗?我跑过来跟你解围,你还这么阴阳怪气地对我。我们是好朋友不假,但我还是你的市委书记对吧?
欧阳雨厉声说,请问高书记,那你要我怎么干?如果你说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那要我这个市长何用?高猛说,你看,我一说你就顶,还让我怎么说。如果我说你都这样,还有谁能说你呢?
欧阳雨沉默。高猛说,你是省委派来镀金锻炼的,这谁都知道。你干两三年,你想想,你才多大岁数。你干出业绩来,然后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然后当个副省长什么的。我高猛不行了,我就得给你保驾护航。欧阳雨笑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高猛说,那是你装糊涂,这是柳部长说的,让我帮助你,不让你出乱子。只要平平安安地干下来,你就是一个撑大业的人!
欧阳雨脑子被什么东西撞击一下,嗡地一响。办公室里一片黑暗,两个人都没想着去开灯。
市政府外面的射灯照在玻璃上,折射身四面墙上斑斑驳驳。高猛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欧阳雨闷坐着,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被高猛那句话就诱惑了。他真不是想自己怎么能顺顺当当,他就是想干点事,能让老百姓点个赞。高猛说,这个地方排外,我知道你很难,但没有办法。我当书记后,曾经在会议上制定一个规矩,不许在会议上说当地的话。你知道前任市长,一开会就着急,因为别人说话他听不懂。我知道你抱怨我,我姥姥家就在这里,我能说一口流畅的地方话。可我说了吗,我一直反感这里的人喊我舅爷舅老爷。包括那个武总,论起来他真跟我姥姥家有亲戚关系,但我护着他了吗?我知道王书记给你打了电话,对你的那个中小型企业产业园有兴趣。但你真的那么做了,会引起多大的阻力,你想过没有?这里的中小型企业不景气,你让他们拿钱,他们能拿得出吗?现在建成了五星级宾馆,或许还真的有收益,你不能尽往不好的方面想。
高猛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一个月后就开人大会了,先忍忍,等你把代理两个字拿下来再说。
高猛摸着黑走了,欧阳雨也没开屋子里的灯。他想给人打个电话,拿起手机,却一时不知道拨给谁?他觉得给谁拨都不好,都不能倾诉什么。他便给父亲拨,父亲接了电话,问,怎么了?欧阳雨说,想您了。父亲说,是不是很难啊?欧阳雨关心地问,您身体怎么样?父亲说,不怎么样,前天检查身体,说我的前列腺有异物,我想备不住是癌。欧阳雨说,您别瞎猜疑。父亲笑了,我不是怕癌,我是觉得从此后就和你母亲做不了爱了。欧阳雨哽咽着,说,都什么时候还开玩笑。父亲说,你这代人当官经历的事情太少,享受的东西太多。打击太少,荣誉太多。批评太少,抬轿子的太多。责任太少,漂亮女人太多。欧阳雨说,就是诱惑太多了。父亲说,我不多说了,我尿尿去了,现在我是喝水喝得太多,尿尿太少。
欧阳雨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心里幽幽的。觉得眼眶潮湿,一摸,原来掉泪了。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接是筠连,算起来筠连是他的远方表妹,后来嫁给了一个邮递员,来到了云台。欧阳雨到任后就一直想和筠连联系,但忙来忙去就放到了脑后。筠连问,今天是不是不好受了?欧阳雨问,你怎么知道的?筠连说,你没在网上看吗,有人把你在那的情景用手机录制下来放在网上。现在网民跟帖的有两万多人,都在说你是好市长呢。说到这,筠连问,你吃饭了吗?
欧阳雨说,没呢。筠连说,你到咱家吃饭吧,我给你做老百姓的饭。欧阳雨问,我妹夫呢。筠连说,他去乡下看他老娘了。欧阳雨顿了顿,说,我想想。筠连不高兴了,说,你一个市长就不能看你的妹妹吗,我住在经济适用房,就是老百姓的房子。你是不是觉得掉价,嫌弃我这个穷妹妹啊。
九
欧阳雨坐在后边闭着眼睛,司机静悄悄地朝前开着。所有路口的交警都知道是欧阳雨的车牌号,一般都会自动把红灯变成绿灯。欧阳雨从不习惯到了适应,刚开始的时候还叮嘱公安局赵局长不要这么安排,免得老百姓堵在那里骂街。后来赵局长说,高书记都这样,你不这样不是给人家难堪。
从市政府大楼开车到招待所也就十几分钟,要是总有红灯就需要半个多小时。欧阳雨说不上怎么别扭,他始终觉得在刚才在会议室的窘境说明很多问题。最集中的就是与这里融合需要时间,不能太操之过急。欧阳雨睁开眼告诉司机,我去云锦小区看一个人。司机问,是那个全市最大经济适用房区,当年奠基时,锣鼓震天,彩旗招展。
车开进了云锦小区,司机嘟嘟囔囔着,这小区怎么这么黑呀?欧阳雨也朝四周看着,门口连个物业管理也没有。车被什么东西颠簸了一下,欧阳雨没抓住扶手,脑袋顶上去撞了一下,忙喊着,慢点。欧阳雨让车停下来看了看,道路坑坑洼洼的。路灯也没有几盏是亮的,路边没有绿化,刚下完雨,全是泥浆子地。司机纳闷,小区才修建了几年,怎么什么也没有了?欧阳雨说,你等着,饿了到门口找个地方垫补点,我进去看个朋友。说着,欧阳雨走进了黑乎乎的楼房里边。
他记得筠连跟他说的是在五楼302,找到后,他小心翼翼地敲开门。开门的是筠连,欧阳雨闻到了一股浓香。他扑到了桌子跟前,看到的是他喜欢吃的浆面条。记得他小时候母亲做浆面,先把绿豆或豌豆用水浸泡,膨胀后放在石磨上磨成粗浆,用纱布过滤去渣,然后放在盆中或罐里。等到一两天后,浆水发酵变酸,再把酸浆倒在锅里煮沸了,让浆水表层泛起一层白沫。这时母亲要用勺子轻轻打浆,浆沫消失后,浆体就变得细腻光滑,放入香油、五香粉等调料。浆水煮沸时,把面条下锅,勾入面糊。母亲再放入盐、葱、姜、花生、芝麻、黄豆、芹菜、辣椒等调料。往往这时欧阳雨会欢呼跳跃地把浆面条呼哧呼哧地吃,吃得满嘴是香。
筠连坐在他对面,白白净净的,眉毛眼睛清爽爽,像庙里的玉观音。她笑着说,你一个市长吃面条能不能不呼哧呼哧的?欧阳雨吃过一碗停下来,摆着手,吃面条就得呼哧呼哧,这才算是吃面条呢。筠连笑着,欧阳雨环视四周,问筠连,我外甥呢?筠连没说儿子在不在,却问,听说市委和市政府要搬迁到新区?欧阳雨一来就听到这个消息,而且跟高猛印证,高猛说,现在上面限制很紧,方案泡汤了。欧阳雨对筠连说,你说现在能花钱建新的市委和市政府吗?筠连说,老百姓都在疯传,我儿子知道市委市政府那一带房子要拆,跑去淘换东西去了。
欧阳雨好奇地问,淘换什么?筠连说,老家具呀,据说能转手卖不少钱呢。欧阳雨不以为然地对筠连说,那一带都是一般老百姓在居住,谁舍得把老家具买了呀。筠连说,听我儿子说,你们当官的给那一带老百姓不少钱,一平方两万。欧阳雨瞪着眼睛,疯了,什么房子能给两万呢,省城好地段房子也就一万多一点。我们抢银行了,哪有这么多钱,知道吗,按你说的拆迁费就得三个多亿。筠连说,反正是你们人透露出来的。欧阳雨生气地说,谁呀?筠连说,反正我儿子说的,说得有鼻有眼。欧阳雨哭笑不得地说,你相信他,我是市长。筠连说,现在都是传说,却没有人出来辟谣。
欧阳雨抹抹嘴,问,你们小区怎么没有物业啊,乱糟糟的。筠连说,刚搬进之前什么都有,搬进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你没看楼道里臭臭烘烘的,垃圾都成山了。这里的人都说经济适用房就是这样的,因为我们都是穷人,没有物业管理。我听说这里有不少人准备酝酿闹事,因为反映解决不了问题。这里不少人都说,只要朝市中心的马路这么一坐,中断了交通,什么事情就解决了。欧阳雨放下碗筷,脑子又开始疼,他说,这么闹怎么行啊,找开发商解决,实在不行找我。
筠连感叹说,什么都找你,你还不得累死!这时,门外有人当当地敲门,欧阳雨有些紧张。门打开,是一个邻居前来串门。
欧阳雨刚走出楼道,秘书气喘吁吁地走上前来,给欧阳雨电话,说是省委王书记的。欧阳雨接过电话听到对方在问,你的电话怎么会在秘书手里搁着,干什么呢?欧阳雨说,我在调查这里的经济适用房。王书记问,怎么样?欧阳雨叹了几口气,没人管,乱七八糟。王书记沉了沉,我在网上看到你的视频了。欧阳雨问,什么视频?王书记说,就是你在会议室对那三百工人的讲话,看到你的尴尬。我还真没有见过你这么窝囊过,很狼狈。欧阳雨奇怪地问,您都能看到视频?王书记笑了笑说,我怎么看不到视频,你的视频现在点击率已经快十万了。欧阳雨啊了一声,王书记叹口气,我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视频。说完就挂了,欧阳雨不知道王书记是批评他,还是鼓励他。
欧阳雨回到政府招待所,他很想躺下来闭闭眼。到这里已经好久了,天天晚上合不上眼。他常常在凌晨三点爬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他痛苦地用拳头砸自己脑袋,咣咣的,打得骨头节都生疼。有时候他会借口下去视察,在宾馆里他会半夜爬起来,看着玻璃窗外寂静的马路,不断地大骂自己,骂得很难听。他知道这都是过去父亲因为他学习不好骂他的,当时记不住,现在睡不着时都想起来了。他的学习成绩纯粹是父亲打出来的,后来当了领导,父亲为了两瓶茅台酒打了他。父亲那天过生日,欧阳雨知道父亲爱喝酒就拿了两瓶茅台,父亲曾经说过这辈子要是喝上一杯茅台就心满意足了。可没想到父亲问他两瓶茅台酒怎么来的,他随口回答是别人送的。就这一句,父亲扇了他两个耳光。母亲没有拦住,父亲又开始大骂,说你以为你当了个官儿,就这么大胆接受人家两瓶茅台。你有什么背景,有谁给你撑着,你就是老百姓的儿子……
高猛打来电话,说你现在风光了,视频传得到处都是,点击十几万了。欧阳雨说,我哪知道有人会在底下拍。高猛气哼哼地说,还有我呢,我成了反面人物。欧阳雨说,让网络办公室的赶紧封吧,对我对你对谁都不好。高猛说,你想晚了,三个小时前我就让网封了。你说下一步怎么办吧?欧阳雨说,什么怎么办?高猛说,你小子装糊涂,我是说五星级宾馆这件事。欧阳雨说,你说了算,我听你的。高猛说,你就是惹祸,惹完了就搪塞给我。我已经给你前任市长擦屁股了,现在又是你。还有,你去了云锦小区?欧阳雨说,里边垃圾成堆,道路坑坑洼洼的。人家说经济适用房就是这样的,因为都是穷人,没有物业管理。这句话难听,但不是没有道理。高猛说,是不是你曾经的女朋友筠连说的。
欧阳雨急了,你怎么什么都能找到我的去路啊,即便就是筠连说的,是不是也应该考虑怎么能把经济适用房管理好。要不以后再建,名声不好,谁都不愿意居住,就晒了我们。
高猛说,下一步你就抓,我会全力以赴支持你。告诉你,我不是站在你对面,而是在你的后面!
十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银行的高行长给欧阳雨打电话,说那一个多亿的贷款就要批了,又说是你点头同意了。欧阳雨很生气,说,谁说我批的?高行长有些支吾,欧阳雨火了,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还支吾呢?高行长说,是张为放副市长说的。欧阳雨喊了一句,放屁!高行长为难地说,我现在压力很大,那一个多亿的贷款如果能放出来,今后能不能还回来我心里不踏实。欧阳雨说,你为难什么,你的任命是省行,工资也是省行给,又不是我们。高行长说,可我的一家都在这里呀,吃喝拉撒都得靠这里呀。
欧阳雨没好气地说,你愿意贷你就贷,其实用不着和我说。高行长沉默了片刻说,我信任你才对你说,这地方很怪,昨天我的车就被人家撞了,把我的车屁股撞没了,这是告诉我没后路可走了。欧阳雨说,我当代理市长,你别怕,我给你顶着,另外,你这个车祸出得蹊跷,但你不要声张,究竟是什么人想害你,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放下话筒,欧阳雨让张为放迅速来办公室一趟,张为放一到办公室,就说,一准是高行长泄密了吧?欧阳雨拍着桌子,说谁给你那么大的权力,你敢冒充我的名义?张为放很坦然,说,是高书记。欧阳雨一愣,说,不可能。
张为放说,怎么不可能,高书记说是为你好,因为贷款的事情牵扯到的人太多了,别把欧阳雨陷进去。现在欧阳雨关键是站稳脚跟,等着市人大通过。所以就让我做这个事情,他说你骂我就说我说的他就不骂了。高书记还说,贷款的事情是银行做主,市政府也不宜包揽。
欧阳雨的手在痉挛,他想端杯子喝口水,可怎么也端不住,杯子掉到地毯上,扑的一声,水在地毯泛成了一个圈儿,像一张地图。张为放戳着这个圈说,你不留神就弄出一个这座城市的地图。
欧阳雨没有平静下来,他对张为放说,你坦白说,这个五星级宾馆究竟有什么背景,怎么有这么多人站脚助威?张为放说,我只知道这是高书记的一个形象工程,高书记曾经讲过一个例子,说一个德国代表团到了这里,安排到一个四星级宾馆,去了以后没一天人家就走了,说是住不惯。
张为放走了以后,欧阳雨没坐住,让秘书安排开车去市公安局,同赵局长碰事。在车上有主管政法的书记打来电话,问欧阳雨,是不是需要他跟着?欧阳雨知道自己被盯梢了,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裸体的小孩,光着屁股在街上走,什么地方都让人家看得清清楚楚。他说,你到公安局等着我。
欧阳雨没有马上去公安局,而是到了五星级宾馆的工地,这个原本停工的建筑已经有了轰轰的打夯声。他下车,有人一把拦住他,厉声问他找谁?欧阳雨说,你是谁?那人态度强硬,说,你管我是谁,我问你是谁?欧阳雨还没说话,给欧阳雨开车的司机冲过来,说,这是欧阳市长。那人怔了怔,语气和缓了一些,但也没含糊。欧阳雨纳闷地问他,不是停工了吗?那人底气十足地说,我们有钱了。欧阳雨说,哪来的钱?那人说,我们房管集团有实力。欧阳雨哼了哼,对他说,你给你们刘总打电话,就说我在这呢。那人拿手机打电话,打了一会儿说,刘总关机了,一般他开会的时候就关机。欧阳雨说,那你给副总打,找谁都行。那人接着打,好不容易通了一个,然后递给欧阳雨。欧阳雨问,你是哪位副总?话筒那头客气地说,我姓赵,欧阳市长有什么指示?欧阳雨说,你们开工的钱是从哪来的?那头沉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借的。欧阳雨说,朝谁借的?那头和气地说,这个是刘总借的,我真说不清楚。欧阳雨说,你告诉刘总赶快给我打电话,三分钟之内我接不到他的电话,后果由你负责。
欧阳雨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对拦住他的人冷冷地问,你姓什么?什么职务?那个人满不在乎地说,我姓高,是这的项目主管经理。欧阳雨冷不防问,没说错,你跟高书记是亲戚吧?高主管笑了,说,欧阳市长也知道我?欧阳雨笑了,握了握他的手说,怪不得你气这么粗呢。
欧阳雨上车了,车拐弯的时候,欧阳雨回头,见那个高主管还戳在那。起风了,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乱的。刘总打来电话,说正在开会,所以关机了。欧阳雨说,不废话了,钱是从哪借的?究竟借了多少?刘总说,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公司的商业秘密,不好说。欧阳雨说,你不说对吧?好,那你就别说了。欧阳雨把手机关了。没几分钟,司机的手机响了,司机接完告诉欧阳雨,是刘总打来的,欧阳雨气恼地说,不接。 到了市公安局,欧阳雨看见政法书记和公安局赵局在大楼台阶上站着。欧阳雨下车,几个人寒暄以后到了一间小房子,里面摆着一张小桌子。欧阳雨诧异地问,这怎么回事?政法书记笑着回答,你看都几点了?欧阳雨看看表,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赵局说,吃面条吧,点了四个小菜。欧阳雨没说什么,就坐在桌子上首。政法书记问赵局,不喝酒?赵局说,公安部有规定,工作时间喝酒扒马褂。四个小菜端上来,欧阳雨看出门道,那四个小菜是水晶皮蛋、腐竹卷、凉拌油豆腐和黄瓜素鸡。这四个小菜都是欧阳雨平常最爱吃的,夹了几筷子觉得味道差一点儿,主要是咸了。他没谈小菜烹调得怎么样,尽管赵局一直在问,他觉得这有人拿他好吃在做文章。欧阳雨直截了当问赵局,撞高行长的案子怎么样了?
赵局为难地说,肇事者跑了,当时的目击人又没有。高行长前面的车突然一停,他的车速也快,差点撞了上去,后面车刹不住,就顶了过去。等我们的人赶到,后面的车跑了。欧阳雨接着问,前面车是哪的?赵局说,是下面临河县一个乡镇公司的,车上坐着他们公司董事长。欧阳雨警惕地问,有没有背景呀?会不会跟后面的车有联手?赵局摇摇头回答,眼下看不出。政法书记问,欧阳市长是觉得高行长出车祸,可能与五星级宾馆的贷款有牵扯?欧阳雨看了政法书记一眼,没有说话。
吃完饭,欧阳雨对赵局说,一定要找到肇事者,临河县的那辆车也不放过,这次车祸肯定有背景,调查时要保密,结果要先向我汇报。赵局疑惑地问,这个案子对你很重要?政法书记替欧阳雨说,很重要,要不然欧阳市长不至于跑你这督办。欧阳雨对政法书记说,我想去趟监狱,看看前任市长。政法书记笑了,我已经听您说过了,是应该看看去。但我建议您最好晚一点再去。欧阳雨问,为什么要晚一点?政法书记说,等开完了市人大,您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欧阳雨说,我就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去看他,别想那么多。
两个人边说边往外走,赵局背后追了几步喊着,欧阳市长,现在警察的工资都难以保证,还得拉家带口,请你多照顾呀。欧阳雨听完,转身拉住赵局,你敢于说出这话来,我就高兴。
十一
在监狱大楼的最高一层,欧阳雨让政法书记回避。政法书记摇头说,最好我别回避,我在这,你说什么都行,有我给你挡箭。欧阳雨有些感动,就说,那好吧,你就坐在旁边。
欧阳雨和前任市长互相握了握手,欧阳雨觉得对方的手很冷,像是一块冰。才三个多月的时间,前任市长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以至于欧阳雨辨认半天才看清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欧阳雨说,你老了。前任市长苦笑着说,难得你还来看我。欧阳雨问,你和风姑的关系究竟怎么样?前任市长低头说,我出事不怨风姑,是我自愿让行长做坏账的。欧阳雨说,我不是法官,你就照实说。前任市长说,真的是我,我喜欢风姑,现在我也这么说。
欧阳雨站了起来,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说,一个堂堂的市长因为女人而犯罪,你说你值得吗?前任市长说,对市长不值得,对我一个男人来说值得,在风姑身上,我懂得女人怎么疼爱男人。欧阳雨看着前任市长那张憔悴的脸,说,知道不知道风姑和高书记有亲戚关系?前任市长淡然地说,知道。欧阳雨说,如果是一个坑呢?前任市长说,风姑不让我跳,是我自己非要跳的。欧阳雨觉得没什么话可说的,他的前任已经堕落了,不是前几年血气方刚的样子了。
前任市长到这里来的前三年确实出手不凡,老百姓很看好。前任市长对欧阳雨说,看看我爱人吧,昨天她提出离婚,我同意。说着,他看了一眼政法书记,小声说,你和高书记合作一定要多长一个心眼,那就是你永远在干工作,他永远在你背后监视着。政法书记在旁边使劲咳嗽,前任市长马上就不说话了。
欧阳雨说,为了女人,你把自己毁了。前任市长叹口气,说,有时觉得头里就是一盏灯在亮,于是就追呀追,结果是老鹰一只眼,然后狠狠啄了你!说完,他对外面的管教说,我要回号里了。说着就朝外走,欧阳雨发现他的袜子破了,露出了脚后跟。那脚后跟儿有些发黑,看不出是皮肤黑还是脏的。他叫住前任市长,然后抱住了他,抱得很紧。欧阳雨说,挺住了,跌倒了爬起来。前任市长摇头,我没机会再爬起来了,我对不起云台的老百姓,指着你了!
欧阳雨没有离开监狱大楼,而是在大厅里站着。他告诉监狱长,你去看看我的前任市长怎么样了?好一会儿,监狱长出来红着眼睛,对欧阳雨说,他一直在哭。欧阳雨喉咙一酸,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窝。他对监狱长说,只要不违规就照顾他。他是有脸有面的人,就是跌倒了也扶他一把。监狱长点点头,欧阳雨又问监狱长,这三个月有谁看过他啊?监狱长说,只有风姑每礼拜来一次,别的领导都没有来过。欧阳雨回头问政法书记,你们规定不让看?政法书记红了脸,说,没有。
走出了监狱,在车上,欧阳雨始终沉默。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他有些意外,因为他记忆里是关上了手机。是小芬打来的,小芬在那边高兴地喊着,我真的怀孕了,刚在我的医院检查出来的。欧阳雨的神经有些麻木,他只是敷衍地说,是吗。小芬抱怨地问,你不高兴?我怀的可是你的亲生骨肉!欧阳雨解释,怎么会不高兴呢。小芬说,我听着你怎么像不高兴呢?你要是不高兴我就生下来了。说着,小芬把手机关上。车厢里继续寂静,政法书记突然说,你的前任市长几次想见你,是我挡住了,你不会怪罪我吧?欧阳雨没说话,他觉得呼吸很沉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很晚了,夜色昏沉。
欧阳雨乘车回到市政府招待所,他刚下车,就觉得脑后骤然生风,本能地一闪,一根铁锨砍过来。他在朦胧中看到两个农民打扮的人,一个很壮。欧阳雨喊着,你们干什么!另一个人的铁锨就接着跟了过来,欧阳雨的司机用胳膊挡了一下,铁锨又朝司机的身上横过去,就听司机惨叫一声,蹲在了地上。欧阳雨朝门卫方向跑,后面的两个人跟着,门卫过来用枪一扫扛住了两把铁锨。门卫大声喊着,你们找死呀,知道不知道那是欧阳市长。那个壮点的依然举起铁锨朝欧阳雨砍来,呼呼地携着风。门位恼怒地朝天看了一枪,说,我放枪了!壮点的人犹豫了一下,可另一个铁锨依然朝欧阳雨跟来。门卫开了一枪,那个人踉跄了一下。于是,壮点的人搀扶着他急速跑了,门卫还想再开枪,被欧阳雨一把拦住。欧阳雨走近,看见门卫就是曾经拦着自己不让进的那个。欧阳雨朝他喊着,去救司机。司机已经躺在血泊里,门卫背起司机朝马路上跑,叫住了出租车。
半个小时后,高猛和其他市领导都赶到欧阳雨的屋子里,本来很宽敞的房间顿时狭窄逼仄了。高书记对政法书记和公安局长说,一定要限期破案,这还了得。再说,你们是怎么保卫着欧阳市长的,两个大活人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拿铁锨在这砍人,传出去不成了笑柄!
欧阳雨笑了,说,别说得这么严重,我虽然是个代理市长,但不是玉器,磕不得碰不得。今天晚上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都在这了,我要说一句,我反对五星级宾馆重新上马,决不妥协。我要马上安排经济适用房的出台方案,让住在棚户区的老百姓有房子住。可以告诉你们,在这点上,高书记是坚决支持我的。
大家互相之间递了猜疑的目光,高书记说,现在还不是谈工作的时候,先让欧阳市长休息吧。
转天一早,省政府的刘副秘书长带着人来了,来的还有省公安厅的一个副厅长。刘副秘书长在市委和市政府主要领导班子会上说,省委王书记十分重视欧阳市长被殴打事件,而且调到录像证明,有人想把欧阳市长置于死地。这决不是小事,谁做的,背后是谁指使,王书记指示是要限期破案。一旦查出来,诀不松手。现在这个事件已经在网上传开,沸沸扬扬,在国外都有反应。
高书记阴沉着脸,表态说,坚决落实省委王书记指示,我是这个专案组的组长,政法书记和周局长具体负责,限期破案。欧阳雨没有说话,大家都看着他。欧阳雨说,不要看我,我继续工作,有高书记坐镇,我心里就踏实了。
高猛看着欧阳雨,忽然觉得自己眼圈儿有些发烫。他走过来握住欧阳雨的手说,五星级宾馆停止建设,剩下的窟窿楼招商引资,成为中小型企业的产业园区。我们拿出相当一部分资金来建经济适用房,三年内,让几万棚户区的老百姓必须搬进新居。大家鼓掌。 刘副秘书长让欧阳雨陪着去医院看望司机,检查结果,司机断了六根肋骨。在车上,刘副秘书长问欧阳雨,你怀疑是谁呢?欧阳雨摇头,说不准,但肯定是跟五星级宾馆下马有关。说完,欧阳雨凑近了刘副秘书长,我托你一件事,你管经济的,能不能跟省城的哪家超市联络,我们这的蔬菜大棚建得很好,蔬菜很有质量。刘副秘书长笑了,你一凑近我,我就知道没好事。欧阳雨绷着脸,你就说你肯不肯吧。刘副秘书长说,我要是不肯呢。欧阳雨恶狠狠地说,我知道你侄女三年没有怀孕,你找了我老婆一次对不对。你不肯,我就让你侄女怀不了孩子。刘副秘书长笑了,大骂,你什么人啊!
十二
三天后的晚上,风姑让张为放陪同过来与欧阳雨秘密见面。风姑告诉欧阳雨,说,这五星级宾馆是合股做的,有高书记和四位市领导入的股份,每人当时拿了约六十万。欧阳雨愕然,半天才张开嘴问风姑,你怎么知道的呢?风姑嗫嚅着,我是中间人。欧阳雨听完大惊失色,说,你怎么会把这种秘密告诉我?风姑说,原本让我动员你的前任市长参加,他坚决反对,说这还了得,腐败都到这种程度了,令人发指。他要坚决告发此事,被我当时死死按住了。我觉得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我不该让他参加入股,我是逼着他跳坑。
欧阳雨问风姑,他知道不知道高书记参加了?风姑说,不知道,我咬死口没跟他说。欧阳雨说,那么有谁知道高书记参加了呢?风姑说,只有刘总和我知道。欧阳雨问,刘总入股了吗?风姑灰着脸说,没有,高书记说,这有他们五个入股,谁也不能再入了。当时刘总不乐意,后来我听高书记说,你是项目经理,你再入股这事就复杂了。如果有人万一知道,我们那是用入股形式支持这件事。欧阳雨的心迅速在下沉,沉到了长江里边,然后看见江底一片泥泞,有无数条小鱼在潜游着。他觉得抬头能看见江面上有光,好像是一艘巨大的渔轮经过。让他就开始朝上蹿,结果发现了鳄鱼的眼睛。
欧阳雨问风姑,你知道告诉我的后果吗?风姑说,知道,我知道你这个人做事有原则。我不说,你也会有一天知道,或者你再去监狱,他忍不住会告诉你真相。我想陪着他一起坐监狱,这样我就不内疚了。欧阳雨说,你能当证人吗?风姑连忙摇头说,不能。欧阳雨说,那就是说这件事情就见不了天日了。风姑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我等着法官判我,但我决不出庭做证人。
风姑说完了就走,欧阳雨盯着张为放,你没有入股吧?张为放说,我不会做这种事情。欧阳雨说,刚才我没有逼问,那四个市领导人是谁?张为放说,风姑不说,我也不问。欧阳雨说,你说会有谁呢?张为放说,那就看谁坚决反对你停办五星级宾馆,谁表现狂躁,那谁就是。说完,张为放紧张地握着欧阳雨的手,说,我有些害怕,我觉得我要回省城。欧阳雨愤怒地喊着,你小子不能当逃兵,你得跟我一起在这顶着!
张为放控制着自己情绪,欧阳雨见他额头都是汗珠,像是小蚂蚁在涌动。欧阳雨说,先稳住,我们必须要暗自调查,要跟省纪委张胜联络,然后必要时要汇报省委王书记。当然,一定要稳打稳扎,万一这里是一个局呢,是一伙人仔细研究我们,通过风姑故意给我们放的风呢。然后挑起我和高猛之间的内讧,他们从中渔利。
张为放咂咂嘴,你想得比我透。欧阳雨回答,不是我想得那么透,我觉得这里弯弯绕的事情太多了,刚才我问了赵局,到现在那两个人还没查出来,而且在录像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不知道这两人是哪来的。张为放说,不可能吧,有了录像还查不出是谁吗?欧阳雨听到外面响了一声炸雷,说,我就不信查不出来,惹急了我就让赵局在网上把这两人抖露出来,我就不信没有人认出他们。这不是对我欧阳雨,这是我们触动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转天下午,天放晴。
欧阳雨约来了刘总和武总到了云锦小区,筠连在门口等着,然后对欧阳雨说,我们调查了,有三十几户人家的房顶漏雨,还有几家的山墙出现了裂缝。欧阳雨对刘总说,这房子是你们建的,你们过来检查,对所有质量出现问题的房子修缮。完后,我亲自过来检查。
刘总鸡啄米似的点头。欧阳雨对武总说,你派人在这里建立物业管理公司,你该敛钱的敛钱,但该投入的一定投入。你弄好了弄出人心了,下一步的经济适用房,我第一个考虑让你参加。武总鞠躬,说,我这个物业公司要在全市做出标杆来,以后的经济适用房老百姓搬进去就有心数了。
欧阳雨笑了,笑得很开心。
一个星期后,五星级宾馆的工程终于下马了。
在召开的市人代会会上,欧阳雨以低票当选市长。当选完,欧阳雨开着那辆吉普车回到省城。在高速公路上,他的心情郁闷,脑子总是闪回他在主席台上的尴尬,念票人在念他的得票时语速很慢,很清晰。如果他再少个五六十张票,市长位置就完蛋了。从当选那一刻起,他的手机就不停地叫唤,都是祝贺的话,其中有高猛还有风姑。令他感动的是监狱长打来电话,说是前任市长向他祝贺,让他在市长的位置上一路走好。
他开着车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跑,觉得彩云都在奔着自己涌来。快到省城了,小芬打来电话,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我今天都流产了,你还不慰问我。欧阳雨说,今天我当选市长。小芬说,你是低票知道吗,低票还至于这么欢喜若狂?说着小芬哭了起来,说流产很疼的,给我做手术的是我学生,我现在疼得就想骂人。
欧阳雨动情地说,小芬,你骂我吧,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你在家待着别动,我马上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小芬在电话里噗哧一笑,我又不想骂你了,你放心吧,我有姐妹照顾着呢,没事的,你先忙你的。
随后,省委王书记的电话也跟了进来,你低票当选市长什么滋味?欧阳雨老实地说,不好受。王书记说,案子破不了吗?欧阳雨说,到现在没有消息。王书记说,告诉你一个消息吧,省公安厅刚才汇报,那两个人在云南腾冲找到了,而且知道了背后是谁。你现在回家跟小芬团聚吧,两天后上班就有人跟你讲了。
欧阳雨问,为什么现在不告诉我?王书记笑了,说,我不想好事都一起给你。欧阳雨问,高猛知道吗?
王书记没有回答欧阳雨的问题。
天黑透了,初春,竟然没有一丝风。
欧阳雨没有先回家,而是跑到了父母那里,说起自己低票当选市长的前前后后。他觉得那么多的人大代表不信任自己,投了反对票或者弃权票,今后当市长还怎么做呢?欧阳雨嗓子哽咽。父亲微笑着,不要以为有些人大代表就能代表老百姓,别看重多少票,而是看重给没给老百姓做实事。
欧阳雨看到父亲已经消瘦了许多,两只眼窝也塌陷了。他像孩子般拥抱住父亲,觉得父亲的胸怀还是那么宽广。父亲小声问,你妥协了吗?欧阳雨抬头看着父亲,我妥协什么?父亲说,就是代表老百姓利益的事情,你妥协了吗?欧阳雨说,我妥协过好多次,我很后悔。我觉得不能再妥协了。我觉得必须妥协的时候,我就不再干了!
欧阳雨走出父母家,他听见母亲喊着,看月亮圆了吗?欧阳雨看了看夜空,月亮如玉盘。母亲说圆了就是十五啊。欧阳雨站在外边,陡地感觉到清风徐来,一种暖融融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