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剑斌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原来是这副模样,矮矮的个头,瘦长的脸上爬满了火红的胡须,他的眼珠不安地四处滴溜,这次他终于回到了祖国和圣彼得堡,但仍然没有找回充分的自由,一种知识分子的小心谨慎和感恩戴德使得他手脚僵硬,上楼梯时磕磕绊绊,碰掉了好几个锅和盆。坐在一楼客厅角落里的那位七十多岁的白胡子敏捷地抬起头来,盯了他一眼,在这间人们成群扎堆挤得满满的宽敞客厅里,这老头显得有些落寞,而且他无论看谁都是这样,毫无兴趣地瞅上一眼,目光飘开之前,总是先缓缓地合上眼睑,满脸下垂的肉团使劲一绷,发梢和须尖都克制地颤抖起来,使得被他盯过的人即刻感觉被冤枉了,想走过去同他辩解一番。纳博科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会儿,继续朝楼上登去。“妈妈,我发表过几篇散文了。”拐过楼梯的拐角时,他突然立在那里,墙壁外只露出他半个佝着的背影,也许他母亲正迎面站在那墙角吧。接着他发出一声咽呜……“太委屈啦,太……”一些奇怪的声音。
楼下一片喧闹;门口不断地有从遥远的异域乘飞机或搭轮船而来的代表们踏进来,不管进来的是谁,总会有眼尖的人一眼瞅见,发出一串惊呼。但那只不过是臭味相投的人的举动,大部分人则继续高谈阔论,朗声笑着,表示他们根本不去注意出现在门口的家伙。当福克纳一边咳嗽一边叼着烟斗走进来时,门背后正巧有人饶舌:“快给契诃夫打个电话,快。”这位被好几个人的肩膀挡住了大半边脸的仁兄准是看好了这个时机才发表这种谬论,就好像在他看来,契诃夫是福克纳的天敌似的。福克纳开口咒骂这鬼天气,说俄罗斯的乡村是典型的阴郁的风景画,“在这块大得没边的土地上,缀满了这种灰溜溜的艺术品。”他说。一个年轻、油头滑脸的美国瘦子从人们的腋下钻了出来,冲福克纳打了声招呼:“嗨,老乡!”福克纳点了点头,问他:“什么时候到的?”但是由于他用的是一种奇怪的语法,那个自称是他老乡的小伙子一点也没听懂,他知道他听不懂,没等他回答,就在欧·亨利和大仲马的簇拥下朝着一位托着托盘的哥萨克侍者走去,其中大仲马又跟他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因为他的声望并不在福克纳之下,而且他们的交往还是以福克纳写信给他开始的。“来一杯怎么样?”福克纳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他自以为),进一步明目张胆地说:“身陷海明威的波涛之中!”大仲马用欣赏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脸,旁伸出去的手准确地从托盘里夹起两只高脚杯,一杯递给福克纳:“身陷海明威的波涛之中!”欧·亨利也抓起一杯酒,跟随着吆喝了一声:“身陷海明威的波涛之中!”他喝的时候,大部分从嘴角漏掉了,他懊恼地抹了抹嘴。
贝克特带着他女朋友来了。他带来一盒欧洲牌子的香烟,管村子里那些俄罗斯农夫叫老哥,并叫他们尝尝这种罕有的纸烟,他教训他们:“卷烟可浪费口水啦,还浪费空气。”他们一个劲地点头,说的确如此,这不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贝克特摆脱了他们,朝纳博科夫家里走去,他的女朋友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由于他的鼻子在一个星期前(也就是收到邀请函的那天晚上)跟一个不良的公子哥斗殴时,被对方用拳头上的指环击破了皮,并在第二天早上马上就肿了起来,所以他的女朋友一刻也不得闲,她不断地用指腹去抚摸那肿块,并抹掉上面渗出来的淋巴液。这事情她可喜欢做啦,“这种细心跟写作没什么两样,万物都是相通的。”她强词夺理,并鼓起粉嫩的腮帮子来,想叫他往那上面亲上一口。贝克特拿她无可奈何。“这是我的……那啥。”贝克特向众大师这样介绍她,他们认真地听着,且都不约而同地开动起各自那杰出的脑筋来,琢磨着这奇特的人间异象。突然一张紧皱着的脸笑开了,像被仙气吹过马上绽放的神秘花朵一样,这张脸就是D·H·劳伦斯,他已经率先琢磨到了什么,但他没有打断贝克特的话,因为他在这通关于他女朋友的介绍中正说到最关键的地方:“她叫柴柴,来自中国南宁,五十年后她写了一部不错的小说《草莓僧侣》,得了诺贝尔奖。”劳伦斯轻轻地“哦”了一声,似乎他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是在您之前吗?”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长相和穿着都是那么的得体,就像一幅硬纸皮的剪影……嘿,这不是博尔赫斯吗?多么年轻的博尔赫斯啊!贝克特摇了摇头:“不。在我之后,我是二十年后,因为《墨菲》——我现在已经写完它了。” “毫无意义,”武者小路实笃满脸不屑地说,“不发给年轻人仅仅是为了更大的把握,为了他们那十八张没处搁的老脸!既然将给你带来那笔奖金的作品你已经写出来了,为什么不现在就把奖金发给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嘛!” “政治。”他旁边的奈保尔一语道破天机,并且以为自己铿锵有力的两个字已经引起大伙的注意,所以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块水果布丁,想留给别人一个沉着和性感的印象。贝克特压根没理这两个不起眼的人,反而同长得一表人才的博尔赫斯寒暄起来,他关切地问他:“那您是哪一年,我的朋友?” “先生,”博尔赫斯挠着头皮,“我没有,您一定是记错了。” “没有发给您?您的意思是他们宁可发给那些大字不识的大作家,也不发给您?” “恐怕是这样,先生。” “您是哪一年去世的?”“在他们看到备忘录上写着我的姓名之前,那条备忘录本来是要提醒他们瞧一瞧我的作品的,先生。” “这可真是……国际玩笑。”贝克特痛心地说,“顺便问一声,您看到普鲁斯特了吗?”博尔赫斯本来想告诉他,没有见到普鲁斯特,但是奈保尔终于忍不住抢过了话语权:“普鲁斯特先生正躺在楼上的沙发上,同阿特伍德小姐聊得正欢呢!”于是贝克特马上转过身,走开了。莫里亚克见状,踱过来挽住奈保尔的手臂,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说:“走,我们去找海明威聊聊,他会让你大开眼界的。”奈保尔说:“哦,是吗?那敢情好啊。”
屠格涅夫走进来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遍了一阵压抑着的紧张,不少人竭力使这场面变得平常,不让更多的人发现这位既重要又麻烦的人物的到来。“这边走,这边走。”几个年轻的晚辈连拖带扶地拉着他贴着墙壁前行,试图马上将他送到楼上去,让普鲁斯特、纳博科夫、伍尔夫、阿特伍德他们陪他聊一聊二十世纪正开始流行起来的超现实主义文学,而避免让角落里坐着的那位坏脾气的白胡子老头发现他。“老东西!”有人避着他,又损毁他,但那人马上被正站在不远处的芥川龙之介的拳头给收拾了。“我要在这里呼吸一下俄罗斯冷冽的空气,你们为什么撵我上楼去?”屠格涅夫发脾气了。芥川龙之介赶紧跑过来说:“老先生,楼上有您的老朋友福楼拜,他吩咐了,您一来就让我们带您上去见他。” “啊,福楼拜……”屠格涅夫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还有卡夫卡——我的孩子,我的影子。”他的眼睛湿润了。远处有人喝起了倒彩:“说得不错,但是崽子们,别让他乱说话行吗!”芥川龙之介气得咬牙切齿,他暗暗地摸了摸衣襟下的刀柄,对着武者小路实笃耳语了一番(“你照看好老先生,让他上楼去,我到那边去瞧瞧。”“小心。”武者小路实笃点头说道。),便拨开人群朝着那个闹哄哄的角落坚毅地走去。
消息很快传到了楼上,纳博科夫焦虑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千万别在我家里打起来!”他憔悴地说,为的是让这些朋友们看到他已经被这次会议折磨成什么样子了。“首先是两个美国佬,然后是两个土生土长的俄罗斯古董,将我母亲的家里变成一个大战场,而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文学观点,恐怕打完了那一仗,还会顺便往我身上浇上汽油将我烧死在那棵我六岁时种下的樱桃树下。这是什么世界?嗬,我刚才还在楼下听到那帮穷鬼在凶神恶煞地叫嚷着身陷海明威的波涛之中呢。我的神经是脆弱的,普鲁斯特先生,我的神经就像一把扇子一样一撕即破……” “并不出彩的比喻,不过我想听听普鲁斯特怎么看。”这个人跷着二郎腿紧紧地蜷缩在长沙发的一端,身上的大衣由于布料坚硬而显得线条利落,双手插在衣兜里,用双臂暗暗地压扁着自己。普鲁斯特侧躺在长沙发剩下的位置上;或者说由于他这么躺着(一只手肘支在沙发面上,手掌撑着那颗细小而匀称的脑袋),占据了沙发的大部分面积,使得穿着硬邦邦的大衣的那位也就只能紧紧地缩在他的脚没伸到的地方了;他缓缓说道:“高尔基同志(原来穿大衣跷二郎腿的那位就是高尔基!),我对比喻句并不关注,我对文坛偶像——没错,我这里是有所影射——也向来是嗤之以鼻,对帮派,对主义,对绯闻,对意识形态,总之对一切并未触及到那个核心的玩意概不感兴趣,而核心就是形式,梦一般的形式,而形式就是美,是赋予飘渺以形态,以外貌,根本的根本就是让一个观念变得生动,有生命力。” “老掉牙的论调……”高尔基嘀咕一声,随即又干咳了一声,用洪亮的嗓音说道:“我没说什么。”但他打心底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想到自己起早贪黑地塑造了那么多的人物形象,想到自己关注过的同行(他们都变得伟大起来),如果有人说写作只是为了自己穷开心,他虽然不至于去跟这种人吵架,但他会从内心里否定这种黑暗的思想。这时屠格涅夫被武者小路实笃和海礅明搀扶着上楼来了,高尔基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他轻松地站起来给老人让座,连普鲁斯特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并穿上了鞋子:“您请坐,先生。”他用俄语说道,带着一种古怪的巴黎腔。纳博科夫还在书桌后面骂骂咧咧,这时也赶紧闭了嘴,不过他安心了,因为看到屠格涅夫身上并没有搏斗过的痕迹。“我们正在谈论莎士比亚。”他自我嘲讽地说道。屠格涅夫点了点头,严肃地环视书房,看到主人身后的书柜的顶格摆着他厚厚的全集,又飞快地望了望每一张面孔,然后满意地坐了下来。“福楼拜,我的老朋友,你好……”他对福楼拜说。福楼拜(他陷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懒洋洋地斜过身来,伸出手让他握了握。“托尔斯泰没有来吗?”老人用干燥的嗓音问他们当中的随便一位。没有人抢着回答,于是纳博科夫(他最痛恨撒谎)苦笑着说:“在楼下角落里一个人坐着呢,刚才已经狠狠地剜过我一眼了。”屠格涅夫又满意地点了点头:“呃,楼上就你们几个人吗?”“男的就我们几个,”纳博科夫说,“姑娘们在那一头围在一块打瞌睡呢。”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海礅明随着主人的手指扭过头去,看到在宽大的书房的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四位女士坐成一个圈,将只有一颗拳头那么小的脑袋搁在交叉的手腕和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睡着,在她们后脑勺上,以那朝向天花板的发髻为中心,都闪烁着一个微弱的七彩的光环。
三天后,会议结束了,卡尔维诺在意大利收到了一封来自国际作家联盟的警告信。他被告知已经被写进黑名单,由于蔑视一次诚意的邀请,一次重要的大师们的聚会,尤其是蔑视一个与众多可敬的前辈们见面讨教的机会。“写进黑名单意味着什么呢?”卡尔维诺暗暗思忖,并感到好奇,他翻到信的第二页,上面赫然写着:“被写进黑名单意味着你将会成为头号监督对象,意味着你要格外小心,而我们对你也会格外小心。等着瞧。又及:为了你自身的安全,希望你能通过别的途径了解到此次会议的精神。”卡尔维诺跳了起来,心脏立马被一阵恐惧揪住了,他赶紧拿起笔来回复:“国际作家联盟的各位尊敬的领导:你们好!我在一分钟前怀着无辜的心情得知我已经被视作一个蔑视贵组织的好意邀请的人,一个蔑视我自己无比尊敬的大师们的人,并因此进入了贵组织的黑名单,这对我而言已经构成一次沉重的打击。我创作的道路才刚刚起步……”他写了一堆肉麻的话,最后他写这次未能出席会议的缘由,“哦,意大利这边仍是春光明媚,而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却已经是冰天雪地,我们这个倒霉的国家的航班全部在阿尔卑斯山脉上空跟一群胆小鬼似的,像光遇到镜子那样,灰溜溜地返回来了,而当时我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呢,只知道飞机仍在天上飞着,我仍怀着美好的期盼,做着白日梦,想象不久之后我将置身于一屋子一流作家之中的情景,那情景光是想一想都让人激动不已,当我乘坐的飞机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时,我以为我看到了俄罗斯那坚实的大地,闻到了东方泥土的气息,我以为机场店铺的货架上摆着的一瓶瓶全都是能点燃我们血管里的液体的伏特加呀。”他得意地以为自己特别能瞎掰,所以写得更起劲了。
“我找纳博科夫。”他给他的好朋友纳博科夫打电话,对方说我就是。
“甭提了,”纳博科夫在电话里一肚子火,“这次臭名昭著的会议将我家里搞得臭气熏天。你没来?哦,怪不得,我说怎么没见到我的老朋友呢。你知道吗,两次斗殴事件,一次严重诽谤,一起桃色事件,二十次撒酒疯,福克纳一喝酒就嚷嚷身陷海明威的波涛之中,贝克特带了个小姑娘来,普鲁斯特的脚气弄得女孩子们十分难堪,劳伦斯的狐臭……”
“我有麻烦了。”卡尔维诺打断了他。
“哦,你是有麻烦了。”纳博科夫咂了咂嘴,“你没来?”
“我碰到点事情,来不了。你能向我转述一下会议精神不?”
“天气变了。”纳博科夫打起了暗语,卡尔维诺仿佛看到自己的心在一潭透明的水中沉了下去,“你得多加点衣服,以防冻僵。”
因为怕电话有人窃听(事实上,的确有三个潜水员在海底窃听),卡尔维诺匆匆地结束了这些谈话,他说:“写封信给我,告诉我一切。多加小心。我应该跟你说晚安吗?我这边是深夜。”
“早安。”纳博科夫挂上了电话,又回床上睡觉去了。
一个阴冷而又潮湿的早晨,颓废、沉寂了五个星期的卡尔维诺从他那乱糟糟的床上翻身坐起,一阵风似的脱下只有在室内才穿的秋裤,换上那条沾了一点街道上的粉尘的紧身直筒裤,一个花哨的动作之后双臂套进了米色哔叽休闲西装的袖子里,接着又对着衣柜门上的长方形镜子熟练地系好领带,用十个手指当作梳子使劲地梳了梳他那头浓浓的卷发,“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来看看你,舅舅,这是你最爱吃的火龙果。”镜子里是他突然转身离去的背影、他风风火火地用力拉开的房门,吱呀一声——紧接着又是砰地关上了(在他消失在门外的楼梯口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随之沉重地晃动起来,镜子像水面一样被晃出了无数道涟漪,镜面在几乎要碎成无数块的一瞬间突然被一股力量扯平了,又清晰起来,里面映出的是舅舅家阴暗的客厅,卡尔维诺同一个男子热烈地拥抱。这男子很年轻,看上去跟卡尔维诺差不多,这是卡尔维诺的母亲有太多兄弟的缘故。
“哈,火龙果!真不赖。”那位年轻英俊而且有那么一点高贵的舅舅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遇到麻烦了。”卡尔维诺告诉他。
“我知道,你哪次不是带着麻烦来的?”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舅舅责怪起他来,不过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甜腻的爱意,那温柔的目光似乎在鼓励对方大胆地说出来,因为他已经作好牺牲一切的准备了,为了他,开膛剖腹也在所不辞。
“是的,的确需要……”他没有说开膛剖腹这四个字,“在你身上作出一些残忍的……尝试。”他突然哽咽起来,一双因长期失眠而深陷下去的眼珠干巴巴地躲避了几下(因为舅舅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他望着舅舅的鞋尖说:“我已经失去了虚构的权利,该死。”
舅舅将雪茄从嘴上移开,他的睡袍突然散开来,这象征着这个消息令人遗憾的程度之深,他的胸膛枯瘦,洁白,没有胸毛,可能象征着一种苦涩或不祥的预感。“是因为那次世界作家大会吗?”
“纳博科夫已经写信告诉了我,关于那次我没去参加的令人恶心的会议,几个爪牙控制着整个会议,他们以军队和政府为后盾,提出了无理的要求,规定我们只能写发生过的真实的事,任何细微的虚构都会构成犯罪……”
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舅舅将咬了一半的火龙果扔到了墙上。“舅舅,你的反应比我还强烈。”卡尔维诺的提醒令舅舅感到不好意思。“这么说,你已经被剥夺了唯一的自由?没有这个,你怎么活下去?”
我们的小说家耸了耸肩膀,“走着瞧呗,”他说,“他们会弄巧成拙的。”
“这样你还能写?”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惊讶地将酒瓶从嘴唇里拔了出来,并且打了个酒嗝。“所以我来找你帮忙。”卡尔维诺说。“你想从我身上挖掘素材?对吧,聪明的小伙子!没错,我身上是发生过几次浪漫的爱情,我保证都是真事……”舅舅吸了吸那根快要熄灭的雪茄。
“我只写我想写的故事。”卡尔维诺语气坚定。
“你想写什么?”舅舅未免有点失望,因为他还在回味自己谈过的两次恋爱。
“一个保险推销员,一个像你这么平凡、正常的人,被劈成了两瓣,左一半,右一半……”
“这么说,你只想写一个呆子,一个平民百姓,而不是一个像你舅舅这样的人,你想写一个活该被分尸的混蛋。”
“这事只有你能帮我,舅舅。再说,那不是分尸,他被分成两瓣之后,变成了两个人,他们都活着。”
起码沉默了五分钟。之后,舅舅乏力地摆了摆手臂,好似一个不胜酒力的人那样,用浓浓的鼻音说道:“哇哦,发生了什么?我怎么感到一阵混乱,让我理清一下头绪,这个早晨到底怎么啦?”停了两分钟,他终于清醒了一点,“首先,我不是一个推销员,更不是一个分成两瓣的推销员;其次……暂时没有其次,如果你的前提是任何一个傻瓜被分成两瓣之后仍然能活下来的话。”
“我可以写一个被分成两瓣的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如果你肯帮我,那仍然是我想写的故事。我不在乎他的身份,我在乎的是他身上这种优秀的难得的分裂感。”
“嗬嗬!谢谢你认为我身上存在着这么不错的品质,这种……分裂感,”(没有办法,他只能沿用这个词),“那是个很罕见的玩意,可我身上确实有这种东西,我能感觉到它。”
听着这讽刺,卡尔维诺想:太艰难了。我写作的难度突然增加了一百倍,这意味着只要有一丝力气,我就只能将它用在为写作而进行的斗争上,我的感情,我的智慧,甚至我的阴险,我的软弱都必须发挥出来,使用在同一个方向上。这意味着我将告别了休息,我的生命被抛入了奔波劳累和无休止的旋转当中,像世界上的一个小小的旋涡。
他意识到他同舅舅的感情彻底破裂了,但这巨大的代价为他换来了一次机会,舅舅像一个在情人面前心灰意冷并拒绝拥有主体意识的被辜负的一方,又像一个因为爱情在心底枯死而不再珍惜自己的肉体的冷漠的姑娘,甚至在歹徒戳过来的生殖器面前也显得无动于衷。他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外甥,他的配合成了他的武器。
卡尔维诺伤心欲绝地走在去邮局的路上,这天上午因为天色阴暗,空气中飘浮着猫毛般黯淡而呛人的水汽,街灯仍未熄灭,仍然照亮着湿漉漉的路面,以及布满路面的水坑。他往邮筒里投入几个信封,这些信封被塞得鼓鼓的,它们被寄往世界各地:西班牙、法国、希腊、埃及等等。他每天顺便从邮局里取回从这些地方寄给他的来信。
取完信,还来不及看(他一般留到晚上回到家里才一一拆阅这些信件,并写好回信),他便匆匆赶往医院。他的舅舅——那左半边舅舅——躺在一张病床上,他只有一条左腿,一条左臂,一只左眼,一个鼻孔和半张嘴巴。护士正在给他拆线。舅舅用那半张漏风的嘴给他讲述了计划执行那天的情况。
在一望无际的波希米亚草原上,横尸遍野,眼神忧郁的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双腿软绵绵地夹着一匹掉着毛的灰马,乏味地穿过这片发出恶臭的土地,身边跟着的是他的马夫库尔齐奥。“波希米亚草原!为什么去了那里?”卡尔维诺双手一摊,惊讶地抹掉了这幅画面。“按照您的指示,我的外甥,我四处找人来同我演出这场闹剧,我能找到的全都是混迹于下等酒馆的土耳其人,只有他们为了钱可以连命都不要。所以这只能是一场针对土耳其帝国的战争……” “这么说,我得将我的小说开头改一改,如果不是这样,我就犯了虚构的禁忌。”卡尔维诺闷闷不乐地掏出铅笔和笔记本来。“那里是什么情形,都有些什么?” “白鹳,”左半边舅舅说,“成群的白鹳,它们蹲在灌木底下吃死人的肉。”他马上将这一点记了下来。白鹳从他们前方被惊起,然后又绕过他们头顶,在他们身后落下,到处都是它们进行咀嚼的声音,像是一大片时钟走过的声音。他骑着马,和他的马夫一道迟钝地穿过这片草原,遥远的、被清晰而深厚的大气折射后缩小、变得紧凑的太阳晒着他们,使这三个移动的肉体远远看去,像是空气中一个模糊的污点。啊,大量的细节!卡尔维诺贪婪地盯着这幅画面看,同时用铅笔记录着。“然后你就遇到了土耳其人,是吗?” “是的,”舅舅跳过了那些细节,直接讲他是怎样被炸开花的。他的土耳其朋友在战场对面架起了一座火炮,他们仔细地往弹壳上涂上麻醉剂和血凝酶后,就将这颗炮弹射在了他和他的战马身上,他像一张纸一样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随即失去了知觉。“你瞧瞧我,”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舅舅说,“我不得不承认这些亡命之徒,大大咧咧地将这事办成了。” “谢谢你,舅舅。今晚我就能写好小说的前两章了,明天我将第二章交给你。祝你早日康复。”
午饭时间到了,他坐在一家中国餐厅里吃自助餐。窗外阴霾沉沉,他感到一丝忧郁,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审问:“我这样做,对吗?我为了谁?”他想到那些可爱的读者,想到这些人是多么聪明,多么优越,他觉得无论如何,还是无法忘记人类的高贵。而这些读者,说实话,他一个也没见过,但他又好像每一位都见过,因为他每天都在大街上或公寓楼梯的拐角遇见这些人,他们浑然一体却又截然对立,而他那些隐蔽的读者,不管怎么隐蔽,也不外乎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这样值得吗?”他闪过一丝令他狂躁的猜忌——他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他们,又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他们造成的,因为他们当中有那么多人不会错过一个去揭发他的机会,正是这样,他必须花上十倍的努力,将事情做得不留痕迹,“这样值得吗:为了一些人,而去牺牲另一些人?”他想到波希米亚草原上那些平白无故的死尸——虽然他知道这些为了给小说筑起一个丝毫不差的现实基础而义务献身的人,都会被一种神奇的医术救活,但他仍然无法遏制心底翻涌而来的悲伤——想到那仍无消息的右半边舅舅,他担心他已经被成群的白鹳吃进了无数细小的手套状的胃里,并变成可悲的鸟粪拉遍了整个波希米亚。啊,不可能是为了某一些人。他咔咔作响地嚼碎了一块猪粉骨,继续想,如果是为了他们,那另外一些“他们”呢?凭什么这些人拼了命地工作,而那些人享受,同样是跟我素不相识的人!这种假设毫无意义,而且自欺欺人,必定是为了某一个人,这个人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我用来摇出不成曲调的哀歌的那只铃就系在她腰上,他用一个谦虚的念头结束了这次遐想。
利用餐后的片刻小憩(他自觉地遵守这良好的习惯),他甜美地回想起三个礼拜前意外地遇见欣富罗莎小姐的情形。那天他本来约好要去见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舅舅的,后者在电话里告诉他已经找到了一大帮人,正准备布置一个战场,“嗬,一个战场!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卡尔维诺夸张地表现着自己吃惊的样子,而事实上他才不吃惊呢,他觉得只要他一到场,立马就会枪毙掉舅舅那幼稚的想法。他只不过觉得舅舅这种自作主张的作风令他感到好笑,这位封建体制残骸下的爵位持有者自以为是主角,就可以随意地篡改小说情节,他将马上跑到他家里去,狠狠地羞辱他一番。即将被羞辱的绅士哈哈地笑了,他神秘地说,“你来,我再告诉你。”但是他在半路上遇到了欣富罗莎小姐。“啊,欣富罗莎小姐,”他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可是上帝啊,我又怎么会认错呢?”他吻了吻她伸过来的手背。“意外的收获。”像是在评价自己的这个吻。接着,他回忆他们做爱,在旅馆那坚硬的床上,那有如永恒的凝滞的橘黄色灯光下,窗外的汽车轰轰地驶过,每次驶近时都感觉要撞破邻街的墙壁闯到他们的床上来,接着又带着叹息和咆哮般的轰鸣远去了。他荒唐地听到有鸟儿在叫。而正是在这时,他舅舅焦灼地踱着步子,一会儿看腕上的手表,一会儿望向壁炉上的挂钟,正是在他尽情欢娱的时候,舅舅带着整个土耳其团队包客机离开了这个城市,飞到遥远的波希米亚草原去了,他想送给外甥一场战争作为另一个意外的收获。“欣富罗莎,你觉得一个攀爬在树上的男爵应该叫什么名字好?”卡尔维诺一边刷牙一边问她。“柯希莫·迪·隆多。”欣富罗莎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回答。“为什么呢?”“因为根据统计,全国叫这个名字的男爵最多,有一万八千两百零二个。” “我的乖乖。”卡尔维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的想法非常朴素,既然在现实生活中寻找一个真正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各种树枝上的男爵是不可能的,那么为什么不找一打男爵让他们每人在树枝上生活一段时间呢,这种事情很多人都愿意干,只要给他们一些钱。我只需把他们每个人的这段特殊经历写下来,或者换句话说,只要把我小说里写到的事情,吩咐下去,让每一个攀援在树上的男爵照着小说所写的去做,那么我的小说就可以成立了。而如果这些人都叫同一个名字,属于不同的年龄阶段,那么它就会产生这样一种艺术效果:看起来就像是描写同一个角色的一生。哈哈,这简直是太完美了。“你笑什么?”欣富罗莎一边看动画片一边问他。
卡尔维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他几天前从一本电话簿上抄下来的一个地址:一七六七年的翁布罗萨。他叫了辆出租车,来到这个地方,在车上他不失时机地打起了瞌睡。出租车停在一棵高大的栎树下,下了车,他看到自己站在一幢白色的别墅跟前。一个男人走出来。“是阿米尼奥·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男爵吗?”卡尔维诺同他握了握手,那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绅士,他说:“是我。” “你有一个儿子,叫柯希莫,对吗?” “有这么一位。”那人半眯着眼睛说。
在盛情款待的餐桌上,卡尔维诺见到了这一家子人:两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和一个看上去过于深沉的姑娘,她是他们的姐姐,还有他们的母亲,一位严肃且自卑的修女。“柯希莫,”卡尔维诺对稍大一点的男孩说,“你愿意接下来在树上生活一阵子吗?” “一阵子是多久?”那孩子一开口就暴露出某种罕有的个性,他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对于事物合理性的评估心理,似乎他认为在树上生活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阶段。“一年,或者两年。”卡尔维诺被他的镇定吓了一跳,不过他也马上恢复了镇定。“睡觉怎么办?”柯希莫用一种让人发痒的粗糙嗓音问道。“在树上睡。”卡尔维诺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那孩子浑身颤了一下,不过不是被吓着了,而是觉得过于刺激,显然他很喜欢这个主意。“可以偶尔下地来洗澡吗?”柯希莫幼小的脑瓜里想着,我这样问可不是担心什么,我只是想确定事情应该会被安排得很完美,连傻瓜都看得出来我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不可以。”卡尔维诺满足了他这种追求完美的愿望,“你可以在树上淋浴,你弟弟会接根水管给你。”柯希莫开心地笑了,并兴奋地挠了挠弟弟的胳肢窝,使得那小家伙尖叫着跳了起来。“安静!”他们的父亲板着脸说,马上又充满歉意地冲着卡尔维诺笑了笑。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他脱下紧身直筒裤,和米色休闲西装,换上在室内才穿的秋裤和白色的工作服,上面沾满了可怕的墨渍。时间紧迫,他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没有想过要休息一分钟。一分钟,天哪,他想,世界各地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情!十六岁的柯希莫·迪·隆多正在法国的树枝上爬来爬去,三十岁的柯希莫·迪·隆多蹲在希腊某棵桉树上面,谁知道他在干嘛呢?虽然从每天的来信上看,他们总的来说还算听话,都会让他头天晚上写在小说稿上的事情发生一遍,再认真地将一些不同于小说的细节(这些误差仍然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范围内)反馈给他,好让他对小说进行修改,但是在没事可干的时候,他们也胡闹得厉害。“他们大发牢骚,这不像是一个说话算话的基督徒的所作所为,”一位被他派去作监工的朋友在信里面这样写道,“他们总是让人不安地觉得,他们已经开始反悔了。”这是某种暗号,赤裸裸的可耻的暗号,提价、劳务费、差旅补助、营养费,无非是钱,啊,见鬼,明天得给英国方面汇去两百英镑,因为那里有几个柯希莫快要饿死了,这从他们的来信就可以看出来:故意制造事端云云。不过今天事情还是有了进展,最小的一位柯希莫(也是最可爱最天真无邪的一位)终于被我找到了。
他坐在书桌前,开始读那一堆来信。这里有封从波希米亚寄来的信,他被一种不祥的预兆捏住了喉咙。这封信上写着的日期是半个月前,署名是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他用一种扭曲的字体写道:“伊塔洛:我是你右边的舅舅,他们找到了我,我治好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他读完了所有的信。意大利境内八十多岁的树上的柯希莫健康状况糟糕;法国某省树上的男爵一切正常,请问明天的情节是什么;希腊方面又一次以罢工相威胁,要求加薪;我们这里的柯希莫认为一个生活在树上的男爵理应是一名哲学家,他希望同伏尔泰和卢梭通信;英国方面请问明天的情节是什么,以及还打算拖欠工资多久……
“告诉他,卢梭和伏尔泰已经死了。您的卡尔维诺。”他写完最后一封回信,起身煮了一壶浓浓的咖啡,因为他竟然有点困了,而最重要的工作还没开始呢。他掰着手指算了算:今晚我要写完《分成两半的子爵》的三至五章,左半边舅舅明天就会被送往乡下,回到他奶妈和他老爹的身边(让他把手稿带回去,好知道自己在那里该干些什么),尽快让右半边舅舅从波希米亚回来,到时候给他买张火车票让他自己回乡下去,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我仍然还没想好,可是我没有时间去想了,至少今晚是没时间,因为今晚我还得写好《树上的男爵》的前三章、第十章、第十五章、第十九章、第二十二章……明天一大早把它们寄到各个现场去。如此看来,我得多煮些咖啡,这么一小壶还不够我塞牙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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