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循祥,李延睿
(1.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广州510275;2.北方民族大学学报编辑部,宁夏银川750021)
宗族、宗族研究与中国社会科学
夏循祥1,李延睿2
(1.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广州510275;2.北方民族大学学报编辑部,宁夏银川750021)
宗族(家族)是一种以血缘为主要联系纽带的社会结合方式。1840年以来,宗族先后经历了文化的污名化、政治的革命化,以至于其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复兴在学术上一度被标签化。然而,宗族以其现实表现逐渐获得了研究者和社会建设者的认可。宗族研究以及对宗族研究的研究反映出中国社会科学正逐渐成为真正来自于社会的科学。
宗族(家族);宗族研究;中国社会科学
21世纪,如何在西方现代性之外来理解中国,如何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宗族(组织)这一源远流长的历史现象,不仅关系到当前中国正在进行的社会转型与社会建设,而且关系到中国作为民族国家及其文明的命运。本文试图以对宗族的研究,以及“宗族研究”的研究来评价当代中国社会科学,重新表述传统中国及其代表性文化在当代中国及其文明复兴的意义。
通常而言,中国汉人宗族或家族是以父系血缘为纽带的同宗同族人构成的社会群体。宗族在传统中国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社会实体,贯穿了整个中国文明史[1],包括族长、族产、族谱、族规等一系列构成要素,具有比较全面的社会功能[2](64~65),是国家承认的草根社会的一种制度,体现了中国人生活最重要的社会性。
19世纪以来,宗族(组织)经历了一个不太平凡的遭遇:从立国之基到败国之源,从天理人伦的重要原则到“万恶之源”,从观念上遭批判到实质上被摧毁。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人民公社制度的解体,以及农村生产承包责任制、村民自治的推行,农民们不仅获得了自由流动的机会,并且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组织社会生活。宗族因此作为最早的农民自组织开始“重建”或者“复兴”,并逐渐成为一种重要的经济、文化形态。当代宗族活动的基本内容是编撰、增补族谱;修建(恢复)祠堂设施;联宗[3]祭祖;以宗族名义组织农村文化活动;成立宗亲会参与社区治理,对宗族遗迹和宗族文化进行旅游开发;在少数地方也发生了争坟山、闹人命的恶性宗族行为。同时,作为社会群体形式的宗族组织,自然又与村民自治缠绕在一起[4],引起学者们的重新认识和反思。
对宗族在政治话语和学术话语中的历程进行谱系学研究之后,发现现代化话语采取的“污名化”和“标签化”处理方式,导致宗族无法在公共领域和社会科学研究中被全面、客观地呈现。
自近代中西文化开始碰撞以来,中国在军事、政治方面的失败,使否定传统成为主流,宗族组织更是首当其冲。首先,自新文化运动始,传统的家庭、家族(宗族)结构就受到思想观念方面的诸多批判。其次,受孙中山[5](617)、毛泽东[6](34)两位革命先驱的影响,“封建的家族组织”在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始终都是主要的批判对象和斗争目标之一,以形成现代国家所需要的民族意识、公民意识和国家观念。
1931年至1934年间,中共在苏维埃区域内实行的是较为激烈的宗族政策,没收宗族经济、消除家族主义影响、剥夺宗族精英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推翻以家族制度和宗法势力为代表的封建制度[7](229~333)。1949年之后,中国共产党在农村建立基层政权,通过土地改革、社会主义改造、“四清”,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等多次社会运动对宗族的物质和非物质形态进行了全面打击。宗族的内部结构和外在生存环境全都遭到了破坏,连与宗族有关的农村文化生活都基本上销声匿迹。这种运动或“革命”式的宗族政策一直延续到70年代末。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党和国家虽然在价值评判上仍将宗族当作与社会主义格格不入的社会现象,但与80年代的提法相比有些微妙的变化,与“文革”及以前的做法更是有着极大的区别。中央政策以及高层领导人讲话时对宗族的定性也不再具有强烈的倾向性,虽然提出要纠正“修谱”等歪风、制止宗族串联、依法打击以宗族名义进行的违法犯罪活动,但对农村宗族问题的提法,政治色彩已出现淡化趋势。
20世纪90年代以来,有关宗族的研究成果和内容非常丰富[8][9][10][11],为我们理解当代宗族提供了基础。但不同学科和学术背景的研究者们对于宗族复兴及其未来命运的反应相去甚远。第一类反应认为,宗族的“本体性”意义(历史感、归属感、道德感、责任感)与现代生活是契合的,宗族可以通过其现代转型在当代中国找到新的生长点[12]。他们看到了宗族组织具有的实际功能和特殊生命力,以及宗族文化作为中国民族文化一部分的特殊性。第二类反应的理论前提是,宗族始终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和问题,宗族文化和制度必将被现代化过程所扬弃。但是当前的复兴(或重建)有暂时的功能合理性[13](238,288)[14]。第三类反应认为,作为组织的宗族是一股破坏性力量,严重影响着农村社会的发展与稳定[15],必须予以遏制。一些研究者继续受“传统”与“现代”对立的思想观念或直线论的现代化理论的影响,指出宗族复兴的各种表现以及负面作用,将其视为旧社会遗留物,视为现代化建设或现代性的对立面。如何清涟认为,宗法组织的复兴是一次文化的退潮,必将导致剧烈的社会冲突。而这种组织的发展和壮大,将使中国的现代化之路更为漫长[16]。这比中央政府的政策估计还要严重,口吻还要严厉[17]。钱杭因此批评以往的宗族研究,批判过于意识形态化,“对于宗族本身的结构和意义未给予必要的同情和理解”[18]。
2015年1月,笔者通过中国知网(CNKI),以“宗族”或“家族”为关键词,以“篇名”为搜索项,在不同杂志分区中得到以下搜索结果(见表1)。粗看起来,在论及宗族价值取向的学术表述中,持否定态度的占不少比例。然而,在细读大部分文章之后,笔者发现:(1)涉及田野工作(个案研究)、历史研究、变迁研究和研究综述的论文中,绝大部分以表述宗族正面影响为主;(2)从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视角出发的宗族研究,既能看到宗族的不适应,也能看到宗族作为历史、文化传统存在的原因及其正面作用;(3)从发表时间来看,以批判宗族负面影响为主的文章,大部分出现于村民自治的研究热潮兴起之初;(4)从刊物的级别来看,在权威期刊、核心期刊和CSSCI刊物上发表的绝大部分文章,资料和观点都能够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而采取单纯话语批判的文章不仅在数量上是其2倍以上,而且基本上都发表于非核心期刊和非CSSCI刊物。
表1:宗族研究文章概况
很多文章既没有进行真正的调查,也没有进行文献综述,只是为批判而批判。《宗族势力活动——一个必须高度重视的社会问题》一文开篇就说:“宗族势力是以宗族宗派为基础而形成的对社会具有严重危害性的邪恶势力。近些年来,它在我国一些农村重新抬头和蔓延,对农业生产、农民生活、农村治安和农村基层政权建设都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危害。”作者接下来列举了“目前宗族势力活动的表现及特点”,分析了“宗族势力活动的危害性”,最后便提出要“采取积极对策,严厉打击宗族势力”[19]。单就一篇文章的结构与逻辑来说,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作为社会科学研究,这一类型文章显然忽视了宗族的复杂性和双重性,而继续将长久以来的文化污名作为学术标签贴在宗族之上。类似于这种全面但不客观,几乎没有经验材料,基本结构是讨论宗族复兴或恢复的表现、原因、对策的文章并不在少数[20][21][22]。有文章还干脆将宗族与“封建迷信”等同[23]。
总体而言,只要有过真正深入社会调查的研究者,都能以事实为依据辩证地分析当代宗族组织及其活动,避免简单地贴标签。即使以否定为主,也能够承认宗族有无法否认的正面功能或积极因素。笔者无意否认部分地区的部分宗族确实有野蛮、黑暗的一面,但当代宗族的“两个重要发展”为重新表述宗族,提供了大历史和长时段的表述手段和表述视角:第一,众多的海外华人宗族组织[24][25]及全球性华人宗族组织与实践[26]的开展;第二,国内宗族最活跃的主要地区,恰恰是经济比较发达的东南沿海一带。
“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观点,也是我们党的基本思想方法、工作方法、领导方法。”[7]陈云曾说, “我们犯错误,就是因为不根据客观事实办事。”文化大革命、大跃进的教训历历在目,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国内外形势发生了变化,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发生转化,我们要在清醒认识和正确把握基本国情的基础上推进理论和实践创新,要坚定不移走符合中国国情的革命、建设、改革道路。 “弘扬伟大长征精神,走好今天的长征路,必须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立足实际、独立自主开辟前进道路。”[3]50-51
下面从一个比较典型的研究者来看政治话语和学术研究路径对研究结论的影响。
肖唐镖长期致力于农村宗族的研究,对作为社会组织的宗族,态度上呈现出一个从否定到肯定的转变①2013年3月和2015年11月,笔者通过电子邮件,将这一部分呈交在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工作的肖唐镖教授审阅,并且讨教了有关他对宗族态度的几个问题。肖老师耐心细致地回答了我,并纠正了我的一些曲解。在此,我对肖老师的礼贤下士和虚怀若谷表示衷心的感谢。此处有关其态度的内容,摘自和他交流的电子邮件,如果引起读者对他的误会,责任自然在笔者。。肖唐镖在2000年前的作品中,强调的多是宗族中的不良或恶性化面向,尤其是强调当时频繁发生的以宗族为主要背景的冲突与械斗等事件[27]。他一度认为,“当代农村宗族实际上已成为一支影响基层社区管理的不可忽视的破坏性社会力量”[28],其正面功能已出现不可逆转的衰退;其后果更是负面且严重的[29]。但稍后,肖唐镖和研究团队通过在多个地区开展的实地调查中发现,村委会选举为乡村各种力量角逐村庄公共权力提供了现实的“平台”和合法性“入口”,对村委会选举而言,宗教并不是洪水猛兽,并不是一股破坏性因素,相反,却有着一定的促进作用,有助于提高选举的竞争性和公正性[30]。
研究显示,其一,与强大的政府行为和乡村干部的操作行为相比较,宗族对村委会选举的影响程度很低;其二,宗族有助于提高选举的竞争性和公正性,有可能成为村民表达和保障自身利益的组织[30]。他认为宗族在一定程度上及时填补了村治中的若干管理真空,避免了更严重的失范和无序。因此,应在促进宗族“自我控制力”成长的基础上,实现宗族的制度创新或文化转型,同时实现村治环境的良性转型[31]。
在2010年出版的著作中,肖唐镖对于“宗族社会能否融入公民社会”这一问题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提出了积极的政策建议[32](282~293)。肖唐镖认为,自己虽然对宗族之多元角色的观点前后大体保持一致,但最初无疑受到主流舆论长期宣传与自身长期宗族生活实践的双重影响,“前者,会让当初的我不自觉地使用习惯性的传统表述来看宗族;后者,却让自己会产生另外的意见和判断。上述张力,随着后来不断深入的田野调查、扩展的学术视野而日渐消失,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体验或观察经验,并逐渐使用相对客观的话语来表达宗族本身的内在角色冲突”②摘自肖唐镖2013年5月4日对笔者的邮件回复。。他表示,“1999年,熊景明老师邀请我写作《进入21世纪的中国农村》之《宗族》一章时,我在初稿中曾使用习惯性的传统话语或情感性话语,受到批评,给我不小震动和影响,促使自己更自觉地注意话语的表达方式,尽管自己对宗族的多元性评价并未变化”③摘自肖唐镖2013年5月4日对笔者的邮件回复。。
即使肖唐镖这样一位自研究宗族开始便以田野调查为基础的学者,其表述都较长时间地带有政治话语的影响,对于宗族活动的定位仍具有较强的预判性。可以推测的是,那些对宗族的当代实践缺乏深入观察与研究的实务工作者和研究者,在宗族的定性和学术态度上当然相差甚远。肖唐镖的变化也许还可以说明,宗族研究的颇多结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政治话语和现代化理论的影响,而忽略宗族复兴背后农民真正的心理指向、文化心态和组织需求及其实践。
这一个案或许还可以说明,社会科学界对于当代宗族组织的态度也存在着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论文检索结果表明,在标题上就能够看出作者所持有的负面态度的文章,2005年之后越来越少。这可能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主流意识形态对作为“社会事实”的宗族的观点已经发生了可喜的变化,文化上的污名化和政治上的革命化越来越难得到认同,标签化的文章也越来越没有市场。社会科学从业者因此在认识论上有所提高,不再受限于意识形态而简单地对宗族进行标签化处理;在方法论上有所进步,即采取更多的实证的或经验性的研究。二是整体社会状况的稳定有序,使得宗族的负面功能无法释放,也减少了宗族被“归因”的机会,对宗族械斗等违法、犯罪行为有了自身的判断。三是计划生育政策使宗族网络越来越小。对于流动性更强的个体来说,同学、校友、同事等其他社会关系会成为更加实用的社会资源。在宽松的制度环境里,血缘关系反而呈现出“有所不为”的状态。
综上所述,近代以来中国宗族面临的理论冲击和现实命运,是与中国面临的世界局势与内部的社会形势分不开的。改革开放以来,政界、学界和社会对宗族的认识同样如此,从最初将其视为封建复辟和社会危害,到其后注重一些正面功能及现实原因,到现在通过实证或经验研究将其与转型社会、中国文化的特质联系起来,实现了学术研究向社会实践的回归。
上述分析表明,宗族可以作为当代中国研究的一种方法论、一种视角和一个重要维度,可以通过宗族的命运来反思中国的社会转型,通过宗族研究的变化来反思中国社会科学。首先,宗族是自由个体的一种特殊形式的社会结合和组织行为,我们可以据此理解中国农村居民和农村社会。其次,宗族是当代中国社会构成中一个具备传统资源的组成部分,并与其他构成部分进行着以往不曾有的横向联系,有助于理解普通人如何在社会实践中利用传统资源。其三,作为国家治理之下的一种农村社会组织,宗族参与社会治理及其与国家、市场的互动,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代中国的公共政治。
中国社会原本承载着一种成熟的文明,有着非常直观的内在的整合性与丰富性。但是,在西方的压力下,近代以来激进反传统的意识形态[33]及其派生的政治功利主义建立了单一的、偏颇的认知方式,对中国社会的表述非常不同于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经验感受。20世纪以来,对宗族的思想评判和“文化革命”大多基于单一的西方现代化理论以及排他性认同的国家建设理论,将宗族视为阻碍国家建设的地方政治力量,与现代化对立的传统意识形态,使宗族失去了作为社会组织的一般价值以及实践合理性。而政治上的运动和斗争导致了学术研究中的标签化,改革开放之初的宗族研究尤甚,普通人很无奈,很不以为然。学术群体、学术职业群体正是要通过不同的途径,以新的表述来解除过去的表述对他们的负面影响。
中国社会科学的若干严重局限源自经验研究的不发达。我们的学术研究往往流于泛泛之论而缺少充分的个案呈现,窒碍于社会问题本身而难以企及一般性的知识兴趣,局限于短期而缺少长时段的眼光[34](323~327)。如果说“人类学的旨趣,即关注人、事物及行动是如何通过富于意义的方式整合在一起,既能在现代社会也能在初民社会中得以延续”[35](209),那么,当代人类学的任务之一就是要通过对社会现实的解读来发现其中的意义,比如从当代人群的结合来探究中国社会的变迁,从社会结合的方式来讨论当代中国社会的构成,宗族无疑是最为适合的例子之一。
从多学科、全方位、动态与静态结合的方式研究和认识宗族,或许应该是学者和政策制定者共同努力的方向[8]。通过考察当代宗族在社会建设与社会治理中的具体实践,对宗族组织进行当下的阐释,不仅能够摆脱意识形态偏见,修正社会研究的认识论与方法论,而且对于本土人类学乃至于本土社会科学的建构都能够贡献良多[36](105)。
对宗族的研究表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公共政治也逐渐告别革命,回归日常生活和文化层面。宗族的组织形式、社会功能都在与时俱进,也带来了与民族国家、市场经济不同的现代性和公共性[37]。不同形式的宗族(组织)与其他各种社会组织在一个日渐自主的社会领域中成长起来,与政治领域、经济领域一起构成整体社会[38],显示为“社会关系的专门化”与“社会实现的组织化”,在社会建设的各个领域做出了重要贡献。
社会科学不是政治话语,学术研究也不是贴标签。有关中国研究的“理论自觉”必须建基于丰富的材料、严密的逻辑和系统的思考之上,通过对话、辩论和反思来形成科学的结论,以达到文化的自觉和自信。对“宗族研究”的研究说明,新世纪以来,中国的社会科学正在逐渐摆脱意识形态的影响,正在创造出真正具有社会科学意义的“中国范式”和中国问题,即不再完全以西方的社会理论观照中国社会,而割裂自身的文化和政治传统,并将其置于一个反现代性的立场。“宗族研究”的学术历程,既反映了中国社会科学中正在发生的认识论、方法论的转向,也表明了它正在取得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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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冯雪红】
C913.11
A
1674-6627(2016)01-0110-05
2015-10-19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历程研究——以宗族组织为路径”(1209049);广东省“十二五”规划课题“血缘的流动与变动”(GD11CSH04)
夏循祥(1973-),男,湖北监利人,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政治人类学、香港研究;李延睿(1987-),男(回族),甘肃张家川人,北方民族大学学报编辑部编辑,主要从事民族学、民族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