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承恩寺地区佛教遗迹之考察(上)

2016-11-14 03:09邢东风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6年10期
关键词:英宗

邢东风

(日本国立爱媛大学 法文学部,日本 松山)

襄阳承恩寺地区佛教遗迹之考察(上)

邢东风

(日本国立爱媛大学法文学部,日本松山)

襄阳;承恩寺;佛教

襄阳是历史文化名城,佛教是襄阳历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这里曾是中国佛教的重要据点,高僧云集,佛刹林立,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佛教的历史遗迹散在各处,古刹承恩寺就是其中之一。说到承恩寺,笔者2011年冬第一次到襄阳时曾经参访,当时最深的印象是深山古刹,现存规模虽然不大,但是文物精美,规格甚高,正如黄夏年先生所说:“这里颇有皇家寺院的气派。”2012年参加襄阳“道安论坛”,又到承恩寺参观。2015年底,笔者应襄阳民宗局的邀请,到承恩寺附近的襄宪王墓进行调查,目的是考察当地的千峰庵遗构及其周边一带的僧人墓碑。通过这三次访问调查,搜集到一些与当地历史上的佛教相关的碑铭、塔铭等遗迹资料。现将这些资料加以整理,同时参照相关的历史文献记载,以襄宪王墓、千峰庵、承恩寺等三个相互关联的视点为中心,对承恩寺地区的佛教历史遗迹进行考察,目的是从一个特定的局部再现襄阳佛教的历史辉煌。

一、襄宪王墓及其墓主

按照明朝的规定,皇子中除太子以外,其他诸子封为亲王,授金册金宝,年俸万石,王府设有官属和卫士,待遇和礼制仅次于皇帝的规格。亲王的嫡长子、嫡长孙可以袭封王位,其他王子封为郡王。郡王的嫡长子、嫡长孙可以袭封郡王,其他诸子及后代也享有一定的名位和官禄。这些凤子龙孙的出生、婚配都在朝廷备案,终身享受俸禄,死后丧葬也由朝廷负责。

明代的襄阳也驻有亲王,通常称为“襄王”。从第一代的襄宪王朱瞻墡开始,到明末被张献忠杀害的襄忠王朱翊铭,共有九代,王府就在襄阳城内的九龙壁一带。他们的陵墓建在襄阳城外西侧的山丘地区,即今谷城县东南、南漳县西北之间的狭长地带,绵延大约36公里。这些陵墓大多位于相对封闭的簸箕形山地,墓冢建在山南坡,两侧各有山岗,前面有河。墓区内一般建有神道、享堂、墓冢,墓冢前面有祭台(拜台),祭台上面有享堂。按照明朝的礼制,亲王、郡王死后,皇帝都要“遣官致祭”,而后在墓区树立“御制”的致祭碑。现在这些陵墓大多已毁,据说还有七八座遗迹尚存。

襄宪王墓是其中最早和最大的一座,位于谷城县东南茨河镇承恩寺村,距襄阳市区约45公里,离承恩寺只有两公里左右。墓区座落在五朵山中,原有外城围绕整个墓区。从墓区入口处到陵墓之间,有约1公里长的神道,途中间有许多石桥。墓冢依山而建,直径约50米,高约15米,四周砌有围墙。墓前原有三层开阔的祭台,最上一层有一座寺院,名叫“千峰庵”,今已破败不堪。

墓区入口处原有两座“御制”的致祭碑,现在只有一座保存完好,另一座仅存龟趺和半截断碑。那座完整的碑上刻有致祭文,碑文如下(标点、公元纪年系笔者所加,“/”号表示改行。下同):

维/成化十四年 (1478年)岁次戊戌五月壬戌朔十三日甲戌,/皇帝遣武安侯郑英/赐祭于襄宪王,曰:惟王宗室至亲,国家藩辅,孝友出于天性,/恭俭由于自然,博览经书,兼多材艺,曩事/皇考,尝进嘉谟,暨朕临朝,屡输诚悃,忠君爱国之心,老而弥笃,/礼贤下士之誉,久而愈彰,正宜永享富贵,何意遽以疾薨?/讣音来闻,不胜哀悼,爰遵彝典,特赐谥曰“宪”,遣官致祭,庸/表亲情。灵其不昧,尚歆鉴之!□乎襄王□□夏□书□。

这篇碑文是目前墓区内仅存的关于墓主的碑文记载,它可以证明墓主就是襄宪王。碑文大意是说,襄宪王生前孝友恭俭,饱读经书,多才多艺,曾为明英宗献计献策,对明宪宗也忠心耿耿,而且礼贤下士,尊重人才,成化十四年(1478年)因病去世,宪宗派武安侯郑英前往致祭,特封谥号曰“宪”。碑文里提到的“皇帝”和“朕”就是明宪宗,“皇考”就是明英宗,郑英(?-1516)是明成祖时期武将郑亨的重孙,成化十三年(1477年)袭封武安侯。

襄宪王朱瞻墡(1406-1478)①关于襄宪王的生年,史传没有记载。现在有不同说法,或作1424-1478,或说他活了73岁,但都没有提供根据,本文采用一般的说法。,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四世孙,明仁宗的第五子,明英宗的叔父。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封亲王,宣德四年(1429年)到长沙就藩。长沙原是潭王府所在地,后来撤除,改作朱瞻墡的封地。正统元年(1436年),朱瞻墡嫌长沙低湿,请求改迁高爽之地,于是明英宗让他移居到了襄阳。

正统十四年(1449年)土木堡之变,明英宗听从太监王振的怂恿,御驾亲征,结果被蒙古瓦剌部活捉成了俘虏。朝中没了皇帝,自然要考虑由谁来接替皇位的问题,当时很多人觉得襄宪王最合适,于是太后下令把襄宪王的金符调入宫中,准备让他接班,不过最终没有决定。当时襄宪王也给朝廷上书,建议由英宗的长子继承皇位,让英宗的弟弟郕王辅助朝政,同时招募智勇之士,设法迎回英宗。当他的上书到达北京时,郕王已经即位,是为景帝。

瓦剌部活捉了英宗,原本希望利用这个俘虏皇帝要挟明朝,以便索取更多的利益,可是明朝很快有了新的皇帝,又有兵部尚书于谦(1398-1457)统帅兵力,有效地抗击瓦剌部的进攻,在这种情况下,明英宗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于是瓦剌部把他放还明朝。英宗回到北京,住在南宫,名义上是太上皇,实际上形同软禁,对占据了皇位的景帝怀恨在心,梦想着有朝一日复辟翻天。这时襄宪王又给景帝上书,建议他对英宗多加礼敬,以示恭顺。本来英宗落难是咎由自取,他的回朝对景帝构成巨大的威胁,他想要的是皇位而不是礼仪,景帝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干脆省去虚假的客套。襄宪王的建议当然不合景帝的心意。

景泰八年(1457年),武将石亨(?-1460)发动夺门之变,拥立英宗复辟,不久景帝去世,英宗终于再次登上皇帝的宝座。英宗本来是个昏庸的皇帝,而且小肚鸡肠,贪恋权利,所以他复辟以后,马上对当初参与“拥立外藩”的人员进行报复,像于谦、王文(1393-1457)那样一些坚守京师、抗击瓦剌的功臣,都因为拥立外藩之嫌而惨遭杀害。不仅如此,英宗对襄宪王也有怀疑,因为当初有人提议让襄宪王继任皇位,所以英宗以为他也曾经图谋皇位。过了一段时间,英宗在宫里发现了襄宪王当初的两道上书,又得知襄宪王的金符一直放在太后宫里,于是才打消了疑虑,终于明白这位王叔不仅不曾图谋皇位,而且还极力维护自己,乃是忠心耿耿、光明磊落之人。

从此以后,英宗对襄宪王格外亲切,从天顺元年到六年(1457-1462),三次诏令进京朝见,并给予特殊的礼遇,结果宪王去了两次,最后一次以年老谢绝。叔侄相见,英宗把襄宪王比作周公,说他的两道上书好比《尚书》里的《金縢》。《金縢》里记载周武王死后成王消除对周公误解的故事,英宗也把襄宪王比作辅佐周成王的周公。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把他的叔父捧上了天。襄宪王也给英宗献上了大礼,那就是把当初郕王(景帝)的即位定性为“乘危篡位,改易储君,背恩乱伦”,并建议销毁他的陵墓。这个建议正中英宗下怀,自然得到了采纳。英宗觉得襄宪王功高盖世,想给他的宫殿加盖黄琉璃瓦,也就是让他享受皇帝的礼制,襄宪王马上谢绝,说这样违反祖制,自己的王府只要陶瓦即可“世世相安”。襄宪王早就打算把自己的“寿藏”(陵墓)建在五朵山,于是英宗派人前往负责修建。直到今天,墓冢遗构的砖上还有“有司”的字样,残存的一段围墙,历经五百多年,依然严丝合缝,平整如故,足见官制的建筑非同一般。襄宪王上京时路过河南,当地父老向他伸冤,为被诬告下狱的按察使王概诉说不平。他把这个情况告诉英宗,英宗当即下令放人,并任命王概为大理卿。宪王离京之前,嘱托英宗要“省刑罚,薄税敛”,希望他复辟以后能宽待百姓,英宗拱手道谢说:“敬受教。”最后,英宗还特意写了《岘山》《汉水》两篇赋和一首《襄阳四时》诗送给宪王。总之,英宗对襄宪王是先疑后信,恩宠有加,正如《明史》所说:“礼遇之隆,诸藩所未有。”[1]卷119

关于襄宪王的史料,最常见的是《明史》卷119。另外,明代何乔远的《名山藏》[2]卷39里也有他的传记,而且比《明史》更为详细。为便于参考,不妨抄录于下:

襄宪王瞻墡,母昭皇后,永乐二十二年用皇孙封王。读书通诗,尤长《春秋》。宣宗四年,之国长沙。正统初,言长沙卑湿,请迁亢爽地,睿帝居之襄阳。帝北狩,其时诸王中,王最长亲且贤,朝议以国家有故,非长王无以填之,吁迎立王子。既不果,郕王摄。王上书皇太后,请立睿帝太子,急发府库,募勇敢士迎銮,而令郕王加意监国之政,而郕王隐之,不以闻太后。书至,已立为皇帝矣。郕王即位,又上言:“陛下诞登宝位,非从上皇册封,若稍失臣节,宜旦夕遣使视膳,朔朢率群臣问安,以不失恭顺之意。”睿帝复辟,于谦、王文坐谋迎王子诛。疑王与有谋,而王实不知。久之,从宫中得王所为二书,赐书遗王,比于《金縢》。召王朝,既见甚欢,使诣谒长、献二陵。归,上章言:“伏睹皇太后制谕,废郕王如汉昌邑王。臣读《汉书》,霍光因昭帝无后,援立昌邑,以承汉祀,初无篡夺之非。郕王承皇上寄托之重,乃乘危篡位,改易储君,背恩乱伦,非昌邑比。臣阅其所葬杭氏寿陵高耸,僭拟长、献,臣不胜愤悼,伏望夷毁,以明礼法。”上从之。河南按察使王槩,坐诬系狱,王过河南,河南父老遮王车讼槩。王访槩为吏诚善,及小见赐宴,酒半,王跪席举身为上言:“日从洛中来,洛父老所以遮车讼槩。”状上,立命召为大理卿。王出,有二都督犯驾,内侍以闻,上怒,庭杖二都督。王入谢曰:“臣出无驾,二都督何从知之?若罪二都督,是臣为阱于二都督也。”上竟赦二都督杖。王数欲返国,上特赐护卫,及旗手司鹰坊司食盐,三千引官。其二夫人之弟、二乳母之夫,皆为百户。春秋,上戊祭社稷山川,赐陪祭官,悬带牙牌,又赐之。襄王之宝雕玉篆,曰以识密奏。上曰:“昔周公有大勋劳,成王宠以天子礼乐。叔父岂下周公?侄欲加叔父宫殿黄琉璃瓦。”王踧踖辞:“奈何以臣坏祖宗之典训?且居第当传孙子,用陶瓦,世世相安也。”上曰:“善。”及行,上送至午门外,王逡逡若有所言,上曰:“叔父何言?”王顿首曰:“今海内之民,财殚力痛,望陛下如望慈父母。愿陛下省刑罚,薄税敛,以答海内心。”上拱手谢玉还。上及太后,思王不已,四年复召王。王至,上谕廷臣曰:“吾叔父襄王,天下第一贤王也。其以朕言牓于宗人之府。”三时返国,御制《岘山》、《汉水》二赋,及《襄阳四时歌》以荣之。王行,上送至芦沟桥,驾在王后,王辞以“臣先君,大乱之道也”,上曰:“今日侄送叔,非君送臣,叔父何辞之与有?”王不得辞,反其车以面上。六年复迎,王以老辞。上岁致存问,诸藩自谷王后皆禁不朝,王独以小心清慎、守法远嫌,得来朝者再。在位五十年薨。

这个传记生动地描绘了英宗与襄宪王的交往经过,给人以叔侄之间亲密无间、君臣道合的印象。其实皇族之间的亲情并不可靠,即便是骨肉同胞,为了争权夺利而相互残杀的事例屡见不鲜,倒是这对叔侄之间的“道合”值得留意。也就是说,他们究竟在什么问题上走到了一起呢?根据上面的致祭碑,可知襄宪王“博览经书”,再根据这篇传记,可知他在经书里“尤长《春秋》”。大家知道,《春秋》的特点就是强调大一统。从这个背景来看,大概襄宪王在政治上有着很强的正统观念,在他看来,景帝在没有得到英宗授权的情况下即位称帝,那就相当于篡权,因此他的心里并不认可景帝,于是一直站在维护英宗的立场。对于贪恋皇权的英宗来说,景帝是最大的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与此相反,宪王不仅始终维护英宗的地位,而且他的支持代表了皇室宗亲方面对英宗皇位的认可,因此,于这样一位王叔,英宗自然心怀感激。显然,这种政治上的一致,才是他们二人最根本的相合之处,英宗对襄宪王的尊宠,正是对襄宪王政治支持的回报。按照承恩寺村当地的传说,英宗复辟之后,为了感谢襄宪王,许诺“天下王土叔侄各半”。其实英宗怎么可能有那么大方?他许诺的只是让襄宪王使用皇帝专用的黄色琉璃瓦,而襄宪王一向“小心清慎,守法远嫌”,他心里非常清楚,还是住在“陶瓦”的王府更为踏实,假如享用了皇帝的礼制,搞不好连死后的“寿藏”也留不到今天。

襄宪王与明英宗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信佛。关于这一点,后面还要再叙。

二、千佛庵与附近的碑记

千佛庵就在襄宪王墓前,其位置原来应该是最上一层的祭台,而它的功能是兼作享殿和寺院。原来是一座不大的四合院,现在仅有一侧厢房尚可勉强住人,对面的厢房早已坍塌,正殿只剩下断壁残垣。千峰庵虽已破烂不堪,但是还有一些明清时期的遗迹。它的基址为明代遗构,正殿柱基的直径有40厘米以上,可以想见当初的立柱相当高大。原来的横梁已被改作立柱,与现存的殿宇相比,颇显大材小用,不难想见当初的正殿规模高大,用材特殊。正殿后壁的墙基是明代遗构,原来是墓冢外墙的一部分,做工精细不亚于皇家宫墙。现存殿宇的建筑质量相当粗糙,远不如明代残墙的精美,墙砖上可见“有司”、“千峰庵”、“道光七年福郃造”、“二位禅师修造”等字迹,其中“有司”的砖块是明代遗物,其他字迹表明现存遗构应是清代重建。根据正殿后墙骑在明代墓冢外墙的情况,笔者推测,千峰庵原来的位置很可能再稍微靠前,正殿的后墙与墓冢外墙之间应有一定距离,后来在清代重建时向后延伸,从而形成现在的格局。

千峰庵的正殿前壁嵌有一块石碑,立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无标题,碑文如下(“□”号内文字为笔者校补。下同):

盖闻释氏之心,无不喜乎向善,出家弟子,每贵乎修理。今/千峰庵,建自大明成化之初,经年甚久,栋宇摧颓,野蛙争聚/于梵堂,圣像集尘,而袈①“袈”,原文作“架”,今校改。裟莫顾其肩背,而人睹之曰:“荒凉亦/已甚矣。”幸有慈明之徒清倓者,藏鼻智慧,乃九岁祝发于承/恩,廿岁秉戒于白云,廿六岁乃持此庵,睹斯寥落之状②“状”,原文作“壮”,今校改。,不/胜触目而心伤,乃不惮辛勤,殚精毕虑,重修大雄宝殿,东/厢③“厢”,原文作“箱”,今校改。焕然一新,装理如来阁堂之佛像,而祖新修地藏/王之金容。功竣告毕,本方乡友,欲志斯僧之行,立造碑文/为后之云。乡友芳名:

(以下为乡友名,从略──引者)

住持□□ 监院清倓

乾隆四十六年(1781)九月中□之吉日 铁笔石匠刘□先

图1 襄宪王墓和千峰庵

这篇碑记是笔者所见有关千峰庵的唯一历史记载。根据碑文可知,千峰庵建于明代成化初年(1465年),当时襄宪王尚在世。到了清代乾隆年间,“栋宇摧颓”,“荒凉已甚”,于是清倓和尚主持重建,当时修复了大雄宝殿、东西配殿及佛像,并新建地藏王菩萨像。清倓9岁就在承恩寺出家,26岁住持千峰庵,根据下面将要谈到的他的墓碑,可知他是承恩寺传承系统中的第十七代法孙。

应该说,假如千峰庵不是座落在襄宪王墓前,那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它的位置刚好在墓冢旁边,而且它的下边很可能就是墓道的入口处,陵墓和寺院配置在一起,这样的例子非常少见。千峰庵建在享殿的位置,显然是作为供佛和祭祀墓主的场所,同时还可作为守护墓冢的设施。据当地民间传说,襄宪王死后,他的嫔妃出家为尼,住在这里为他供佛上香,同时守护陵墓。这样的说法应非空穴来风。实际上,类似的例子在后来的襄王墓地也有出现,目前知道的有襄怀王墓的乐善寺,还有襄忠王墓的无风庵。据有的学者考证,乐善寺原是为襄怀王墓而建,据万历《襄阳府志》卷47襄王所作《敕赐乐善寺碑记》:

弘治甲子(1504年),襄怀王薨。……襄王暨妃上请乞寺护持,皇上俞兄,赐额名“乐善”。④转引自《襄藩王室墓葬规制》,大拇指论文(http://www.lunwen001.cn/,2016年7月8日下载)。这个记载清楚地表明乐善寺兼有护持墓冢的功能,同时也可作为千峰庵具有同样性质的佐证。又据当地传说,襄忠王墓原来有座“无风庵”,当初忠王的嫔妃削发为尼,住在这里为忠王守陵,后人称为“明月寺”⑤参见徐明义等编:《茨河镇旅游景点故事》打印搞,2014年印制。该资料由襄阳民宗局提供,特此申谢。。总之,墓冢旁边配置寺庙,这样的例子由襄宪王首开其端,后来的襄王也如法炮制,所以在历代襄王墓中非止一例。这样的配置,无疑和墓主生前信佛有关。

距襄宪王墓和千峰庵约两百米开外,有一个低平的山坡,上有土屋数间,现有信佛善女居住。这里的地名叫“殿沟”,恐怕是因接近千峰庵而得名,如今也属于承恩寺村。土屋旁边有一片空地,原来有座龙王庙,现在庙已不存,仅有一个简单的神龛。屋旁有一石碑,立于清代同治元年(1862年),系龙王庙遗物,碑文如下:

殿沟赤帝会碑记

《书》曰:“天道福善而祸淫。”故匪彝□□/者,无得而纵之,而作福积善者,亦未/有不加护者也。我殿沟龙王庙之/有荧惑星君圣像者,吾居民之/尊奉而禋祀者,有历年矣。其惩戒而/降殃于吾乡者,未尝无人,其庇佑而/降祥于吾乡者,亦未尝无人。然其降/祥与降殃,总之不离福善祸淫者。近/是凡我居斯土者,崇修祀典,各秉彝/伦,于每年十月十五日,以作常规处/备,满堂香烛,恭谒神祠外,各捐钱/一百,以利生息。多则作装修之费,少/则为香火之赀,庶足以答神庥者,/亦可以略表寸忱矣。《传》曰:“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吾当鉴之矣。

僧湛煊张富张怀□(以下人名省略──引者)

大清同治元年(1862)十月十五日立

碑文里讲的是龙王庙的事情,但是也和当地的佛教有关,通篇文字可以说是儒释道思想糅合的产物。正文开头和结尾处分别引用《尚书》和《左传》的原文,中间讲述“荧惑星君”的福善祸淫与人们是否“各秉彝伦”的关系,并号召人们捐钱,以便用作“装修之费”,或作为“香火之赀”。

赤帝又称为炎帝、神农氏,是古代传说中主管火事和农耕的神人。荧惑星就是火星,因色红如火,亮度或明或暗,运行变化不一,令人迷惑,所以叫作“荧惑”,古来被当作灾星,认为它的出现预示着孛乱、残杀、疾病、死丧、饥饿、战争等灾祸的发生。从这篇碑记来看,“殿沟”的地名由来已久,当地曾有炎帝信仰,人们把炎帝与荧惑星联系起来,称为“荧惑星君”,并由此信仰结成邑社,邑社名为“赤帝会”。他们认为“荧惑星君”能给人间带来幸福或灾祸,究竟是祸是福,要看人们是否“各秉彝伦”,而所谓“各秉彝伦”,也就是积德行善。立碑人中有一位湛煊和尚,很可能是“赤帝会”的领袖。根据此碑以及下面将要提到的僧人墓碑,可知他生活于清代嘉庆至同治年间,是海珍和尚的弟子,如瑚和尚的法孙,在承恩寺的传承系统中为第二十二代。不过,通常龙王庙里供奉的是龙王,而炎帝或“荧惑星君”一般是在火神庙里供奉,殿沟龙王庙里兼供水火二神,这又意味着什么呢?笔者学识有限,还请方家指教。

在土屋及龙王庙旁边,以及附近的山上,有若干僧人墓碑散在各处。墓碑大多用青石板做成,长度不超过1米,正面刻有文字,记载墓主法名、立碑年代、立碑人等。现将这些墓碑的铭文抄录如下(按立碑年代排列,年代不详者排在最后):

1.圆寂恩师□清□嘉庆十七年(1812)九(此碑为断碑──引者)

2.曹洞正宗千峰堂上第二十世恩师上如下瑚号室之墓嘉庆二十五年(1820)小阳月中□徒海珍 孙湛煊 曾孙寂祥

3.曹洞正宗圆寂恩师上净下湜西老和尚之墓时皇清道光十二年(1832)季春上浣报本孝徒真恺 孙如理 曾孙海源

4.曹洞正宗 廿三代巍然寂静老和尚墓道光甲午十四年(1834)□月初四日寒食节 立嫡□□贞元(以下字迹不清──引者)侄(以下字迹不清──引者)徒淳良 孙贞奎 重孙(以下字迹不清──引者)

5.第二十一世上海下珍云老和尚真性之墓时皇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寅月□八日孝徒湛煊孙寂祥 重孙淳明、淳旸玄孙贞□

6.子山午向十七代住持清倓安祖之墓同治二年(1863)仲冬月上旬吉日孝徒净溢、净汉、净湜孙真恺、真惠、真□曾孙如理、如瑚、如珑玄孙□□二十二代孙湛琼、湛照、湛经二十三代寂乐、寂平、寂香、寂修二十四代淳敦、淳化、淳溸

7.曹洞正宗第十九代上真下恺朗月老和尚之墓同治九年(1870)七月吉日四世孙湛铨 五世寂乐 六世淳敦三世孙海庆四世孙湛琼五世孙寂平、寂修细草长松奇妙谛黄花翠竹是前身(此二句为碑石两侧对联——引者)

8.曹洞正宗 圆寂恩师真保老和尚之墓黄帝纪元壬子年(1912)清明 立孝徒素珠 孙德旺

9.曹洞正宗第廿三世上瑞下成祥老和尚之墓皇帝纪元壬子年(1912)清明 立孝徒淳旸 孙贞录、贞铨重素珠、素玉 玄德旺

10.廿一世德恒照老和尚之墓侄寂祥、寂乐孙淳旸、淳国曾孙贞录 元孙素珠徒寂修 孙淳敦、淳化 重□法、□广

以上是笔者调查时见到的墓碑。还有两座墓碑,铭文如下:

11.第二十一世上海下量老和尚真性之墓

12.曹洞正宗圆寂恩师上贞下录老和尚之墓孝徒素珠 孙德旺

以上二碑笔者没有见到,碑文依据当地人的抄录,由襄阳民宗局提供。

从上面的碑文可知,这些墓碑系清代中期至清末民初遗物,墓主都和承恩寺或千峰庵有关,均为曹洞宗僧。这些墓碑不大,墓形大多比较简陋,可见清代承恩寺和千峰庵的财力已经明显衰弱。据陪同笔者调查的肖春强先生介绍,附近山上还有类似的墓碑。因调查时间有限,当时只看到这些。笔者期望当地能够进行全面的调查,如能发现明代的僧人墓碑,必将有助于了解明代承恩寺地区曹洞宗传承的具体情况。

距襄宪王墓和千峰庵约两三公里外,还有两座僧人舍利塔。其中一座是临济宗广汉和尚的舍利塔,立于清代咸丰十一年(1861年),现在仅存半截。另一座是承恩寺如宝和尚的舍利塔,立于咸丰八年(1858年),保存状态较好。二塔均有比较完整的塔铭,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塔主的情况。以下分别介绍。

图2 临济正宗妙峰汉老和尚塔 

图3 第廿代住持兴山宝公之塔

先说临济宗广汉和尚的舍利塔。塔铭如下:

临济正宗妙峰汉老和尚塔

妙峰和尚塔志铭

师讳广汉,号妙峰,为有明临济/正宗隐潭真龙和尚十一世孙/也。师生平恂恂温恭,似不能言,/而其事上孝,临下慈,身虽寓乎/方外,而孝友克笃于宗亲。英年/至太平店龙家巷之三王庙,恒/以劳瘁弥勤,力农自给,以助香/火,以资斋馔,接纳方来,务得其/宜。应酬缙绅,无不悦豫远近,檀/信咸称师为慈惠长者。晚年视/始祖隐潭公墓无碑可表,恐愈/久而湮没弗闻,乃立崇隆丰碑/以壮之。又为恩师大悟公造石/浮图一级,用酬法乳之恩。至于/为后嗣计,凡衣单之所宜有者,/用无不周。呜呼!若师者,真所/谓克开于前,能裕于后也。师以/咸丰己未(1859)八月五日无恙示寂,/侧身而化,享年五十有八。越二/年辛酉(1861),其孙本魁卜吉,窆于寺/南之寨坡,属予作序以记之。复/请熊公翼卿为之铭曰:/觉性圆明,是谓大悟。万化皆空,/何来电雾?禅灯可续,慈航□渡。/□□西寻,有缘难遇。

皇清咸丰十一年(1861)九月廿一日

孝徒续源

孝孙本魁

重孙觉先

鹿门山樵熊飞

秋圃瘦菊撰并书

孝侄续昙

孙本秀、本传、本宗

曾孙觉震

曾孙觉性

耳孙隆海

据此塔铭可知,妙峰广汉(1802-1859)是大悟和尚的弟子,明代临济宗隐潭真龙和尚的第十一代法孙,住在太平店龙家巷的三王庙,自力躬耕以助香火,又善接纳各方信士,被人称为“慈惠长者”。曾为祖师隐潭真龙立碑,为恩师大悟建塔,又为弟子建立种种,白手起家,一生辛苦,造福寺众。可惜关于他的祖师隐潭真龙和恩师大悟,现已无从了解。按照塔铭所说,此塔位于他生前所住寺院南边的寨坡,因此他生前的寺院应在此塔北边不远处。笔者目前尚不能确定那座寺院是否就是承恩寺,或者就是“太平店龙家巷之三王庙”。无论如何,此塔本身可以证明当初承恩寺地区还有临济宗僧住持传法。

再说承恩寺如宝和尚的舍利塔。塔额铭文如下:

敕赐大承恩寺法嗣海晏、海昆

第廿代住持兴山宝公之塔

襄阳府永安山徒海恒,孙湛深、湛相、湛永,曾孙寂明、寂妙、寂理

皇清咸丰岁次著雍敦牂(1858)圉余月谷旦立

以下是塔铭正文:

吾祖上如下宝,号兴山,襄阳人也。世/居牛南徐氏名族,嘉庆戊辰正月建/生。有术者相之曰:“此儿堪为佛子。”祖/之考徐公讳良魁,祖之母李氏,皆与/般若有大因缘。生孩五月,遍求名师,/闻大承恩寺名僧法讳真志,号曰自/成,心源明洁,行解孤高,许以托迹禅/林,礼拜为师。行年三岁,即来皈依。渐/长,洒扫诵经,培植善根。昔在祖母,每/难释怀,乃命祖之二兄,不时视之。一/往一来,而手足之情有不能自已也。/爰割爱辞亲,亦皈依太祖为长徒,更名如珠,号燮山,自是为吾伯师祖。伯/祖敏悟夙成,志尚清修,太祖甚得之。/至道光癸未岁(1823),太祖西归,祖年十六,/惟伯祖是依。谛听兄诲,以至成人。伯/祖尝谓吾祖曰:“吾与汝,僧俗均为兄/弟,合收一徒,汝意云何?”祖云:“唯命是/听。”丙午(1846),大众推荐伯祖管理常住,数/年圆寂。祖遵遗言,一灯相续。丁酉(1837),大/众复举于祖曰:“吾等既为佛子,唯流/通佛法,以报佛恩,某当重视常住,必/获福德。”祖从众命,经理数年,气象为/之一新。皆诸上人,助理相成。越至八/年甲辰(1844),祖以未登一品,请辞常住事务,/遂谒汉阳归元寺,具授菩萨大戒。/及归之后,烟霞静而尘无染,水月空/而性倍明,所谓绍曹洞之正宗,续佛/祖之慧命,皆吾祖灵根夙植,得乎定/静之自然。今年春,祖寿五旬,空诸所/有,顿悟无生,乃命吾师预造砖石,缘/遇工匠修建浮图,兼营寿藏,以待终/年。师奉祖命,克全法乳,不数月寿藏/落成,邻于伯祖之左。孙不敏,略述来/由,谨记颠末,传于无坠也,并/志之以为吾祖寿藏序。/

发弟子杨楚材书丹

徒孙湛相撰

嘉鱼石工周正兴、汪友顺 镌

徒侄海筏、海宗、海沧、海珊、海照、海玺、海定、海庆、海岚、海方、海曙

侄孙湛文、湛□、湛茂、湛纲、湛□、湛鹏、湛照、湛敏、湛煊、湛空、湛镛、湛仪、湛纯、湛轮、湛柱、湛果、湛秘、湛堂

侄曾孙寂昭、寂超、寂祥、寂安、寂根

侄玄孙淳德、淳旸、淳泰

侄晜孙贞录、贞铨、

俗侄徐九朝,孙永宽、永宏

据此塔铭可知,塔主如宝(1808-1858)是清代中期承恩寺曹洞宗僧,号兴山,俗姓徐,襄阳人。自幼长在承恩寺,拜寺僧自成真志为师,后又拜真志的老师为师。16岁时,老和尚去世,又拜师兄为师,后为嗣法弟子。道光十七年(1837年)任住持,二十四年(1844年),到汉阳归元寺受菩萨戒,晚年回到承恩寺,专事禅修。

由于如宝是承恩寺的住持,所以他的舍利塔也建得规格较高,与上面提到的那些僧人墓碑相比,可谓天壤之别。这篇塔铭的价值,首先在于它清楚地记述了如宝的生平,从而使人得以了解承恩寺历史上一位高僧的具体情况;其次是它记录了许多参与立碑僧人的名字,通过这些僧名,可以了解如宝前后几代承恩寺僧的法脉关系,而且,由于其中的许多僧名在上面的墓碑中也有出现,因而可以确定,那些墓碑里的僧人都和承恩寺有关,他们属于同一个“家族”。尽管清代的承恩寺已经衰落,但是从这些墓碑和塔名里记录的僧名来看,当时人数还算不少,可谓子孙满堂,后继有人。

在这个承恩寺大家族中,世代分明,辈份有序。其中辈份最高的是乾隆年间重修千峰庵的清倓,他是第十七代,属于“清”字辈。其次是净湜,为第十八代,属于“净”字辈。再下来是如宝的老师真志,为第十九代,属于“真”字辈。如宝本人是第二十代,属于“如”字辈。如宝的弟子海晏、海昆等为第二十一代,属于“海”字辈,往下依次为“湛”(第二十二代)、“寂”(第二十三代)、“淳”(第二十四代)、“贞”(第二十五代)、“素”(第二十六代)、“德”(第二十七代)等字辈。总之,从“清”字辈到“德”字辈,共有十一代,自乾隆年间到清末民初,时间跨度约一百二十年。

那么这些辈份是怎么确定的呢?实际上,它有两个依据:一是元代曹洞宗僧雪庭福裕(1203-1275)制定的少林寺排辈顺序,承恩寺僧人的字辈就是按这个顺序排列的;二是承恩寺自身的传承顺序,承恩寺僧人的世代就按这个顺序计算。说到少林寺的排辈顺序,北京房山区谷积山灵鹫禅寺附近现存一块明代石碑,上面刻有《移嵩山祖庭大少林禅寺宗派之图》,全文如下:

移嵩山祖庭大少林禅寺宗派之图

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

周洪普广宗,道庆同玄祖。

清净真如海,湛寂淳祯素。

德行永延恒,妙体常坚固。

心朗照幽深,性明鉴崇祚。

衷正善禧祥,谨悫愿济度。

雪庭为导师,引汝归玄路。

时正统十三年(1448)八月吉日①转引自张文大:《房山谷积山石刻出土揭秘少林寺僧辈份》,盛世收藏网(http://www.sssc.cn/,2016年4月11日下载)。

此碑刻于明代正统十三年(1448年),从碑文题目可知,此《图》是从少林寺抄来,相当于明版的少林寺排辈顺序表,具有相当的权威性。正文的五言诗是雪庭福裕所作,他以诗句的形式规定了少林寺的排辈顺序。从雪庭福裕开始,凡属于少林寺系统的僧人,都按这个顺序起名,因此,假如几代僧人的名字都与这个顺序相合,那么一般来说可以肯定是出自少林寺的系统。

实际上,承恩寺毁于元末,永乐年间由少林寺僧觉成重建。按照少林寺的辈份排序,觉成是第五代,然而他是承恩寺的中兴祖师,所以按照承恩寺的传承顺序来说,他是第一代。承恩寺地区现存的僧人墓碑中,最早的是清倓,按照少林寺的辈份排列顺序,从“觉”算起,“清”字辈刚好是第十七代。因此,清倓以下历代僧人的世系,都是从觉成算起的。关于觉成,最早见于明代胡濙和襄宪王的记载,下文再叙。

总之,千峰庵及其周边的碑铭遗迹,可以证明承恩寺地区直到清末民初时期还有曹洞宗的传承,这支法脉来自嵩山的少林寺。此时承恩寺已经没有帝王的支持,尽管度日维艰,他们依然在苦心经营,始终坚守“曹洞正宗”的祖业,的确是曹洞宗的孝子贤孙。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陈道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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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476(2016)10-0015-08

2016-08-30

日本学术振兴会基金资助课题(JSPS)

邢东风(1959—),男,北京人,日本国立爱媛大学法文学部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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